文/劉淑華
早在1995年,比爾·蓋茨在《未來之路》這本書中,向全世界發出預言一般的宣稱:20年后紙質出版將會消失,無紙書包、無紙辦公、無紙閱讀等將逐漸實現,人們只要一臺電腦就可以了,可以通過計算機網絡進入電子圖書館查閱各種書籍。而今,紙質出版并沒有完全消失,只是如他預言所稱的無紙化辦公、數字閱讀等已經成為現實。現代媒體環境中的閱讀無處不在,當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利用閑暇時間在微信、微博、直播等新媒體平臺和各種電子閱讀器上進行碎片化閱讀,當人們在ipad或Kindle的屏幕上閱讀小說,當“讀書人”變成網民,當屏幕開始逐步取代紙張,“無紙化”確已成為當代社會傳播實踐的一大特征。
“無紙化”實質上是對數字媒介技術的現象性描述,無紙的背后首先是技術的邏輯支持。恩格斯曾說:“社會一旦有技術上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比十所大學更能把科學推向前進。”可見,人類所擁有的任何一項技術都會給社會帶來的巨大變革。縱觀人類的媒介傳播史,每一種新媒介的產生與運用,都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口語時代的文化主要存在于民間諺語、歌謠等形式中,造紙技術、印刷術使人們的書寫文化變得比此前更加容易,而數字技術的“入侵”讓受眾可以使用一部手機或一臺電腦來獲取資料,這改變了原有的閱讀生態版圖。
自1971 年,Michael Hart先生提出實施“古騰堡計劃”以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地將部分文學作品通過掃描輸入電腦、分類、歸檔而轉換成電子圖書內容,并允許讀者在網上閱讀或自行下載,這一舉措是一個質的飛躍。此后,電子媒介突破時空限制,數字技術帶來的雙向互動傳播模式又將人們帶入了“第二媒介時代”。這一過程正如傳播學家丹尼斯·麥奎爾所說:“真正的傳播革命所要求的,不只是訊息傳播方式的變革,或者受眾注意力在不同媒介之間分布上的變遷,其最直接的驅動力,一直是技術。”從這一角度而言,媒介是社會發展的基本動力,媒介技術的變革貫穿人類社會歷史文化發展的全程,它成為人類文化形成和變遷中的重要基因。
媒介及其技術的發展推動著社會不斷向前發展,同時,它也是一種社會形態和文化形態的標志。在媒介閱讀的歷史進程中,傳統紙質閱讀作為存在時間最長、占據主導地位、影響人類最深遠的閱讀方式,已經有數千年的歷史,并且積淀了悠遠的圖書文明傳統。紙質閱讀的這種統治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造紙術、印刷術等媒介技術的發明。到了數字時代,與造紙印刷術極為不同的數字技術使信息的生產、組織、傳播和呈現方式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整個閱讀行為也隨之改變,數字閱讀應運而生。這意味著,一種媒介技術的特質在某種意義上塑造了其文化的形態,媒介技術與文化之間存在著密不可分的依存關系。而且,每一種新媒介技術的使用,都在其所處的時代當中形成新型交流模式,從而導致人們行為范式的深刻改變。例如,千年來的紙質傳統閱讀造就的是一種“書本文化”,而數字閱讀的出現不僅在消解書本文化的根基,同時也正在建構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數字文化”。
數字新媒介的發展,促使新媒體平臺上的內容信息大大擴容了閱讀者的范疇,而且為受眾提供了隨時隨地獲得信息的便利性,給受眾帶來了全新的視聽體驗。然而這只是事情的積極一面,問題的另一面在于,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對媒介技術依賴的程度越來越高,這種依賴是否會帶來技術所代表的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僭越,從而造成社會與人在技術面前的被動束縛,人之主體性在技術依賴的病癥中逐漸分裂乃至趨于虛擬化?或者是事實已然如此?
早在20世紀中后期,以阿多諾、馬爾庫塞、霍克海默等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就開始考察并批判現代工業社會中的“技術理性”是否正在一步步地全面代替“價值理性”,進而成為社會整體秩序的主導理性。轉眼當下的數字環境及其閱讀者,與造紙印刷術極為不同的數字技術使信息的生產、組織、傳播和呈現方式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當我們醉心于數字閱讀帶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時,整個閱讀行為也隨之改變,同時計算機與網絡對閱讀造成的影響,沒有任何科技可以匹敵。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說:“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套用馬克思的話,相比于傳統紙媒社會,從一出生便開始受到數字技術熏陶的“數字原住民”,他們因為多渠道的認知方式、追求時尚的心理特征、視覺效果優先的思維方式等更喜歡數字化閱讀。由此,人們學習與交流的內容和方式都發生了巨大改變,在全新的信息社會和數字閱讀環境下,閱讀有可能成為把不同的專業節點或信息源連接成網絡的過程,此前的翻頁讀書被刷屏瀏覽所取代。
麥克盧漢、伊尼斯等學者們認為,媒介技術的更新迭代在人類社會的發展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每一種技術的發明與產生,對于人類來說是財富亦是包袱,技術導致的結果利弊同在,共榮共存。經過了印刷媒介和電子媒介時代的更迭,人類社會進入了數網傳媒的新時代。以網絡等為代表的電子傳播媒介所具有的生產、復制、傳播能力以及對社會結構和人的生活的滲透能力是此前所有媒介時代難以相比的。越是如此,越要警惕新媒介技術所引起的二元后果,它在給人類帶來解放的同時也對人們的生活造成了控制;它展示了潛在的民主的同時,也讓人們失去了一部分自由;它既打破了原有的時空限制,又為人們畫地為牢;它既豐富了人們的閱讀視野,又禁錮了人們的思維。正如文字的發明,學會識字的人可能少用記憶去記錄一些事情,而是用文字符號來幫助記錄,漸漸變成容易健忘的人;而手機大容量的存儲能力更是取代人的記憶功能,在讓事情變得簡單快捷的同時,作為主體性的人的能力也在不斷退化。美國科技作家尼古拉斯·卡爾說,Google 讓人形成了一種向外看的思維壞習慣,卻忽視向內看。數字閱讀使閱讀更加便利頻繁,隨處可見的“低頭族”往往滿足一目十行式的消遣式閱讀,而信息在腦海中卻無跡可尋。在20世紀80年代初,美國教育界曾經認為數字閱讀比傳統紙質閱讀更具有優勢而宣布對計算機教學進行資金扶持。然而,到了80年代末,這些教育研究者發現使用超文本的閱讀方式實際上會降低學生頭腦的活躍度,學生連接式閱讀會破壞閱讀的持續性,降低學生的思辨能力。1989年的一項研究表明,人們越來越喜歡點擊與正文內容不相關的鏈接。1990年的一個實驗又表明,人們在點擊鏈接中,根本不記得自己所讀的內容。這暗示出,一種技術一旦被人接受、被社會所認可,它就會呈現出其自足的一面,就會按照它本身的技術結構和設計目標堅持不懈地前進,此時人在技術面前只能遵循技術的邏輯而別無他法。當數字技術進入文本閱讀這一文化領域,一方面它以自身的技術特征和優勢重建和改造文本的信息內容,任何信息都必須以數字閱讀能夠容納和識別的格式被制作和呈現,否則就無法予以承認。同時,人們在進行數字閱讀時,又必須遵循和適應數字信息技術相應的規則要求,也就是說,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進行技術操作時,只能遵守已有的技術規則而別無他法。
麥克盧漢說媒介是一種環境,“每一種技術都創造一種新環境。”數字閱讀是用屏幕呈現的電子讀物,而不是用紙張編輯的閱讀作品,媒介的物質與符號形態對傳播的內容具有的限定作用使“媒介形式偏好某些特殊的內容”,比如信號燈只能傳播簡短有限的信息。數字媒介實現圖像、文字、音頻多位一體,這種數字技術所造就的閱讀文化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思維和感知。當讀者在形式豐富的超鏈接閱讀中不斷沉迷跳轉,在發現“下一條信息”的無限樂趣中荒蕪度過閱讀時光時,閱讀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精彩紛呈的現實世界,從個體身份重構到意義生產,從文化消費到消費文化,它變成意義形態存在。作家徐坤說:“一段時間網上聊天游戲之后,我發現自己突然之間對傳統寫作發生了憎恨。”尼古拉斯·卡爾(Nicholas G. Carr),以《谷歌是否讓我們變得愚蠢》(Is Google Making Us Stupid)為題,來剖析互聯網一代人大腦退化的歷程。他批判Google在提高人對信息的依賴的同時,卻降低了吸收知識的欲望。人類長期依賴搜索引擎的思維稱為“Google式思維”(Google think),又如長期依賴百度搜索引擎的思維“度娘思維”,利用大數據系統收集人們的搜索記錄,然后根據其搜索習慣進行信息排序,在搜索欄中,不管我們輸入什么,都會自動跳出很多聯想詞匯。因此,搜索引擎的“效率”與“系統”帶來思維的安逸與依賴,人們活在系統里,被程序框架設定好,我們不再需要“思考任務”。如Google自身一直強調的,信息是一種商品,具有效率性的資源商品。Google的發展目標是“每一秒都可以為網上內容建立索引,從而允許人們進行實時搜索”,致力于將電腦往智能人腦發展,因此人們活在其設計的“系統”里。借用卡爾的話“Google將我們的思維提前界定,我們很難再隨意去遭遇‘偶然’了。”然而,人類的知識進步,其實大部分是在“偶然”中不斷探索與發現。因為,我們的大腦愿意去發現偶然。Google 的野心不只是想殺死“偶然”。也有相關的實證性研究證明,與傳統紙質閱讀材料相比,人們對用數字化呈現出來的內容的閱讀會降低或阻礙對內容的理解與消化。由此可見,在人們的主觀感受上,閱讀材料對人們的認識效果是會有影響的,數字化的材料會使人們思維傾向淺層化閱讀。
美國塔夫茨大學與閱讀與語言研究中心主任、發展心理學家瑪麗娜·沃爾夫認為:“我們不僅是閱讀內容的產物,而且也是閱讀方式的產物。”人類的歷史就是閱讀的歷史,閱讀的內容與方式都會改變人類的大腦,數字閱讀正在改變人類的大腦和思維方式,這種“體驗式”和“時效性”作為讀者閱讀追求的首要目標的數字閱讀方式已經弱化了人類的深度思考能力。因此,基于長期、大量社會化信息碎片閱讀的“訓練”,無論是瀏覽網頁搜索信息,還是微信刷屏,閱讀者的認知和思維習慣都將發生改變。美國心理學家瑪麗安娜·沃爾夫(Maryanne Wolf)在其撰寫的《普魯斯特與烏賊:閱讀如何改變我們的思維》一書中指出,人類長期進化的技能,諸如文獻記載、編撰、分類、組織、語言內化、對自我與他人的意識、對意識本身的意識,需要借助于知覺、認知、語言與運動系統發生的聯結。而在發展數字閱讀的當代,基于長期、大量社會化信息碎片閱讀的“訓練”,無論是搜索信息還是刷屏,越來越多的信息以及淺層閱讀,是一個讓人們逐漸喪失上述技能的過程。與傳統紙質閱讀材料相比,過度沉浸在數字化的世界中將導致人們深度思考能力的下降,人們將會形成一種新的閱讀習慣,重新建立一套新的自身的認知體系。
在無紙時代,數字閱讀與傳統閱讀共同呈現了閱讀的不同景觀,共同打造新的多元化閱讀時代。美國普林斯頓市中心帕瑪廣場上那一尊少年閱報的塑像變得過時,大學的圖書館變成學習中心,人們自由地在互聯網上閱讀各種媒介文本內容,搜求各種信息。數字閱讀排斥的是內容背后的意義世界,也就是價值觀,這是因為數字技術本身就是一種價值觀,一種隱形的意識形態:“計算機是技術壟斷論中典范的、無與倫比的、近乎完美的機器。計算機如今主導著人類經驗,它所展示出來的它的‘思考力’遠遠超過我們人的思維能力。”然而,技術的真面目隱藏在一切看起來很日常很普通的社會秩序當中,它具有兩面性,一方面致力于幫助人類獲取智慧;另一方面,又禁錮了人類的思考,影響了人類的主觀感受、邏輯思考和價值體系。無論是尼爾·波茲曼這樣的學者,還是《淺薄:互聯網如何度化了我們的大腦》的作者卡爾這樣的作家,他們都敏銳地意識到并批判性地思考數字技術給人類思想思維帶來的負面后果。法國思想啟蒙家、文學家伏爾泰有過這樣一段名言:“書讀得越多而不加思考,你就會覺得你知道的很多;但當你讀書而思考得越多的時候,你就會越清楚地看到,你知道的很少。”因此,與此相似的閱讀經驗,為人們提供盡可能多的便利的海量信息之后,是否也在悄悄扼殺人類的思維創造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