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筆記（組詩節選）

牦?；厥姿砷_青草的乳汁

云層壓低身世，雪山入定，心懷禪意

過河的馬駒，剛經洗禮，濕地兀自瀠洄

佛塔的白，在暗的山谷里顯著起來

鷹飛委婉，許是謝世者遞給天空的追悔

陽光從四面涌來，簇擁所有啟程的生命

一個磕長頭的人，有你無法感知的傷悲

舊日隱退，峽谷里江河正在舍命修行

大地敏感，疏離，草木的一生無需隱晦

袈裟暗紅，野菊明黃，瑪曲河牧著幾只白鷺

牧人坐騎遠去，馬鬃閃爍攝魂的銀灰

那些風松開秋意，牦?；厥姿砷_青草的乳汁

天上的鐘聲，在我的目光里，布滿了流水

身邊的格?；ǔ鯌侔泐澙?/p>

如若，內心已經點燃一盞酥油燈

就會看見，白雪般的哈達在神山尖頂

在你愛人的胸前，懸垂，縈繞

山坡上的風馬旗，枝繁葉茂

一個人突然擁有，向一棵小草俯首的欲望

我確切地感到，新鮮的時間大面積涌來

小水洼睜開眼簾，看隱去的星辰置換了祥云

三歲白馬跑過，身邊的格桑花初戀般顫栗

卓瑪搗酥油的聲音傳來，把騎手的身影送遠

我取來天上最深情的藍，用小羊的蹄花寫信

你收到的七月，還帶著高原的露珠和心跳

多么像我母親滄桑清苦的背影

經文像長明燈

守住長夜的秘密，晨起，恍惚

我在神山邊上等一位轉山的大媽

她不帶來任何消息，她只是

用低沉的腳步丈量與來世的距離

山路粗糲，我擔心她會被一塊石子

硌疼今生

有時，我也會等一群晚歸的羊

等一場辛苦的雪

等天上的誦經聲，涉過人間小河

間或，有人從桑煙里

走完最后的長途

剛猛的牦牛，眼里也會常含淚水

月光如縷，悄悄縫補塵世的裂隙

流水繾綣，或許是為了挽留此間的別離

忙完了又一天的菩薩轉過身去

多么像我母親滄桑清苦的背影

殘酷的時間溫柔起來

有人從云間趕回羊群

又從羊的身上剪下白云

有人喊醒一株點地梅

又為青稞的種子催眠

馬蹄掠過草尖

日月的轉經筒緩緩挪移高原

的確，每一種生命都會走向死亡

但他們整體卻進入永恒

過去那么多能傷害我的事物

在高原，都變成了記憶中的浮云

往事走過來握手或者作揖

閃電曾撕裂的天空完好如新

殘酷的時間溫柔起來

高原上萬物安享，不恨不怨

讓我干涸多年的眼眶雨季來臨

云影浮游鋼藍水面，鷺鳥

正在孵化一個嶄新的季節

懷孕的母馬，等在春天的必由之路

太陽雨剛剛催發了一場別離

青海湖畔，野花就要澎湃

誰在此刻跟隨湟魚的隊伍

誰就能找到愛戀的方向

泉吉河鋪開悲憫之路

魚們帶著短暫的一生為兒女朝圣

這從死亡回到誕生的盛大洄游

讓我干涸多年的眼眶雨季來臨

一縷陽光撕開云隙

像從傷口里漏出來的疼痛

又像疼痛中迸發的欣喜

今夜就跟他們一起安眠

三月含住的輕雪，似乎已經把風塵淡化

老阿媽縫補完，也會輕輕含住針線

仿佛對人間悄悄叮囑

風暴是一場嚴酷的啟蒙

生命的半徑被抻長或壓短

領回羊群的人，才能領回神的眷顧

磕長頭的人全都矢志不渝

似乎要把一生的苦寒提前用完

牛糞火撥開夜色，點亮親人的臉

我趕去朝圣的詩篇

今夜就跟他們一起安眠

那一年殘秋，枕邊的野草中

漿果又瘦又小，像我漸漸滋生的感恩

眾水之源忍住自己的干渴

與一條條河流揮淚訣別

藏羚羊像流放的詩人

風過無人區

席卷著誰的頭發

可可西里的草

趁勢梳理準備過冬的韌性

藏羚羊像流放的詩人

在曠野重新找到荊棘的語言

掛在唇邊的一滴血

像落日，孤絕而魅惑

坡地后面，喘息粗重

盜獵者用欲望瞄準了一只

落日躲進山谷，野驢跑開

真正的詩歌應該憤怒，不安

雖然危險是更好的靈感

一只藏羚羊，用心跳反抗人心的荒涼

它甩開了一次致命的厄運，但

流放并沒有結束，它仍需自我放逐

它稀疏的族群，跑進了新的懸念

看吧，一場暴風雪的前鋒

已銳利地越過昆侖山口

汲 取

從解凍的河流中汲取顫抖

從羊的唇齒間汲取汁液的火苗

從匍匐的身軀里汲取苦難和寬恕

你點燃的牛糞火，汲取我的寒冷

你從燈光中取出的經卷

說出我的救贖

你從高原內部取出一個初生的我

猶如羊羔一樣新鮮稚嫩

或許，今年十萬畝野花洶涌奔騰

只為一聲嘹亮的啼哭

從黃河故道來到黃河源頭

約古宗列曲，卡日曲，扎曲三位美女

我不知道應該更愛哪一個，也不知道

該把誰，最終帶回我的山東老家

她們有鷺鳥的羽毛，盛滿鮮花的寶盆

她們有孔雀河，唱著不竭的情歌

星宿海每一個馬蹄坑，都珍珠般熠熠閃爍

巴顏喀拉的云霧掩不住她們的俏麗

她們有太多青嫩的嫁妝，富可敵國

她們嫁給了苦難貧瘠的漫長歲月

走完了五千公里，老得讓我心痛如焚

在黃河故道的荒沙里，我只能跪著喊她老娘

我從一條大河的暮年，返回她的初戀

才知道一個人的疼痛能抵達多么深遠

此刻，時光美好，我忍不住心中的顫栗

俯下身讓自己的淚，成為她一條最小的支流

【作者簡介】王金明，影視編導，現居北京。曾在《星星》《山東文學》《上海詩人》《天津詩人》《散文詩》《散文詩世界》《北方文學》《新華文摘》（轉載）等發表過各類文學作品。電影作品《傾城》《何二狗的名單》等曾獲電影金雞獎最佳原創劇本獎、夏衍電影文學獎、中國人口文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