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怡情(北京國文琰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有限公司 北京 100192)
筆者率景邁山申遺技術咨詢課題組 自2014年參與景邁山古茶林文化遺產保護工作,2016年又開始承擔國家文物局委托的茶馬古道研究課題①北京國文琰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有限公司承擔了“云貴川茶馬古道管理現狀和保護對策研究”,工作范圍包括云南、四川、貴州三省,以已經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茶馬古道文物為主。該課題自2016年啟動,2019年6月在四川雅安召開的三省研討會上提交評審稿,目前修改稿已上報國家文物局評審。和“茶馬古道云南段總體規(guī)劃”,對于“茶馬古道”和“景邁山古茶林”這樣宏大的研究對象,近幾年的投入僅僅是剛起步。目前已經完成景邁古茶園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文物保護規(guī)劃并獲得審批公布,完成景邁山5處中國傳統村落保護利用項目的規(guī)劃設計方案,并一直進行工程現場咨詢服務;完成了云南、貴州兩省和四川近一半“茶馬古道”相關的國保單位文物調查,梳理出茶馬古道課題初步成果并發(fā)給三省相關學者征求意見。目前仍有不少細節(jié)需要更進一步的修正和確認,例如對茶馬古道的重要節(jié)點如茶山、城鎮(zhèn)在整個茶馬古道文化線路價值形成中的作用和地位,處于剛剛開始著手研究的階段。本文僅嘗試對云南省文物局提出的“從茶馬古道文化線路視野下解讀景邁山遺產價值”這一命題進行初步認識。
對于茶馬古道,首先應從全球視野中中國與世界交往的時空范疇去認識它的價值。中國歷史上最為著名、持續(xù)時間也最為長久的三條文化線路分別是:北方的絲綢之路、東部南部的海上絲綢之路和西部聯系東亞、南亞、東南亞的茶馬古道(圖1)。時間范圍上“茶馬古道”可追溯至秦漢,起始于唐,興盛于兩宋,在明清達到高峰,一直到現代交通出現才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一些偏遠地區(qū)甚至沿用至今,“茶馬古道”存在的時間比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都要長。從空間范圍上看,“茶馬古道”分布于中國西部的青藏高原、四川盆地、云貴高原,穿越喜馬拉雅山脈、橫斷山脈等(圖2),聯絡起東南亞、中亞、南亞等國;向東(貴州—廣西—廣東)、向南(云南—越南、云南—緬甸—印度)可與海上絲綢之路聯系,向北(陜西、甘肅、新疆)、向西(印度、阿富汗)可與絲綢之路聯絡,其重要性和價值不言而喻。
用一個語言學的證據[1]來說明茶馬古道作為文化線路的影響。這個“語言結構世界圖譜”(The World Atlas of Language Structures)網站收錄的唯一與中國有關的詞就是茶。其中發(fā)音cha為紅點,tea為藍點,可以看出全球以cha作為茶發(fā)音的區(qū)域與絲綢之路、茶馬古道的傳播線路高度重合,而以tea為發(fā)音則與海上貿易線路影響傳播的區(qū)域高度重合(圖3)。
茶馬古道作為中國西部重要的古代交通網絡和文化交流通道,最早的研究可以追溯到1930年代川康科學考察團對此地區(qū)進行較為系統、科學的初步探險[2],1990年中國學者“茶馬六君子”提出“茶馬古道”概念后引發(fā)了社會廣泛關注[3],并進入到學術領域和遺產保護領域。目前關于茶馬古道的認知仍在探索發(fā)展,研究范式仍在建立過程中。
就茶馬古道本質而論,目前我們認為它是中國西南的陸上交通網絡。它屬于陸上交通是因為中國西南(甚至擴大到西部)的自然地理條件使得其大部分區(qū)域難以進行水路交通。“網絡”是因為上述地區(qū)經過上千年的發(fā)展逐漸形成不同等級的道路網絡,有主路有小路,聯系起的每一座城市和村落(圖4)。茶馬古道所經的區(qū)域因道路的存在和道路往來的人群而發(fā)生相互的聯系和影響,這是它作為文化線路遺產被研究的“基底”。
以“茶馬”來命名這條陸上交通網絡是否準確呢?正如大家所知,絲綢之路并不僅僅運送絲綢,同樣,茶馬也不僅僅是茶馬互市或馬幫運茶,在這個交通網絡中有許多物資從產地被運送到需要它們的市場和用戶,如鹽、棉布、生絲、金屬、寶石、皮毛、藥材等等。經過研究,以茶和馬這兩個最具有代表性的物品來命名這條文化線路是恰如其分的,這也是“茶馬古道”概念一經提出就獲得廣泛社會認同的原因。對于中國西部的民眾,茶、馬與他們的生活有著非常悠久、密切的關系。
已有大量歷史文獻和實物證據證明中國是世界茶樹和茶文化的起源地。茶馬古道線路圖上綠色區(qū)域是云貴川三省的主要產茶區(qū),除了云南,四川和貴州的產茶區(qū)在唐代茶圣陸羽的《茶經》中都有記載。在陸羽調查中國茶產區(qū)時,云南還屬于“境外”南詔國的轄地,使得這本集大成的《茶經》對中國茶產地的記載不夠完整。云南茶產區(qū)主要是瀾滄江中下游流域的臨滄、普洱、西雙版納三州市,占全省茶葉總產量的70%~80%;適合種植茶葉的區(qū)域向北可到保山的施甸、大理的南澗,向南一直到境外的老撾、緬甸,都有茶的種植。茶馬古道聯系了茶產區(qū)——云貴川地區(qū)與茶葉消費市場——青海西藏,聯系起農區(qū)和牧區(qū),并且跨越聯絡了中國地形的第一級、第二級階梯,這是茶馬古道文化線路價值形成的歷史地理背景。
茶葉進入青藏地區(qū)的歷史至少不晚于3世紀,在阿里地區(qū)出土了青銅茶鍋和茶葉殘跡,說明那時茶葉已經被運到了西藏并被品飲。學者提出“輕度上癮性嗜好品”來形容茶[4],即一旦形成飲茶的習慣就“一日無茶則滯,三日無茶則病”。正因為茶葉的這個特點,才形成對茶葉越來越強勁的消費需求。清代英國之所以要對中國發(fā)動鴉片戰(zhàn)爭,是因為英國人對中國茶葉的大量需求帶來貿易逆差[5],白銀外流導致國庫空虛;另外也才有了后來的植物獵人盜取中國福建、浙江茶苗茶果到印度大吉嶺試種[6],并形成了與中國茶葉競爭的“印茶”。民間的商人不斷尋找安全、可靠、成本更低的運輸線路,也直接推動了運輸茶葉道路網絡的形成,如川藏線、滇藏線的開拓,要經過高聳的橫斷山脈和高寒的青藏高原;清末至民國又開拓發(fā)展好幾條境外線路,如從版納到緬甸到印度再運往西藏[7]。這都是茶葉成為世界最受歡迎飲料(之一)的自身魅力所致,圍繞它所產生的茶文化更加添了其吸引力,并且因宗教、文化人士的推崇而上升到精神享受的層次。
下面以云南省為例,進一步說明茶對這個陸上交通網絡形成的影響。云南省茶馬古道線路圖(加粗部分)顯示了從茶產區(qū)(版納、普洱、臨滄)到集散轉運的大理、昆明之后,分別向北、西北、東北幾個方向形成運送茶葉的線路(圖5),這些路可以前往西藏、四川、北京(貢茶),也是云南作為邊疆省份與內地、藏區(qū)交往的主要線路,即云南境內茶馬古道的主線。清雍正年間普洱茶開始作為貢茶,在普洱府設立茶廠、茶局統一管理茶葉的加工和貿易[8],“普洱名重天下,此滇之所以為產而資賴者也”;運茶的道路一直通往易武、倚邦茶山,“入山做茶數十萬人”;這些歷史文獻都證明了茶葉貿易對道路網絡形成的影響。
云南馴馬育馬的歷史非常悠久,在云南出土的漢代青銅器貯貝器上就有了騎手和馬的形象[9]。在冷兵器時代,馬匹是非常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云南多山的地理環(huán)境,馬匹又是非常重要的交通運輸工具,因此馬匹對古代云南的社會、經濟發(fā)展十分重要。南宋在廣西橫山寨與大理國設立“茶馬互市”,清初吳三桂在北勝州(現麗江市永勝縣)與藏區(qū)互市茶馬,這兩個例子說明了馬匹對于政權統治和軍事實力的影響。明清時期云南民間馬幫貿易興起,發(fā)展一直延續(xù)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云南有很多少數民族按其活動范圍形成著名馬幫,如德欽的藏族馬幫,麗江的納西族馬幫等,一些有實力的馬幫不僅僅是“物流公司”,還是“貿易公司”,推動了云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在民間有不少茶馬古道或馬幫博物館,都說明了茶馬古道在云南民眾心中有非常高的認可度和知名度。
茶馬古道這個陸上交通網絡由自上而下的政府方面和自下而上的民間方面兩股力量合力生成,僅提到其中任何一個方面的推動力量都不足于形成真實、完整的歷史認識。例如《史記·西南夷列傳》中所記張騫出使西域時在大夏見到了蜀布邛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即“蜀身毒道”。當他回到長安向漢武帝匯報這個情況后才引發(fā)漢武帝經略西南夷的雄心,但漢武帝對西南的開拓在云南受阻,“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間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至滇,滇王嘗羌乃留,為求道西十余輩。歲余,皆閉昆明,莫能通身毒國。”這個歷史故事說明,在中央王朝了解并深入中國西南邊陲之前,已經存在中國西南通往南亞、中亞的民間通道。因地理區(qū)位的先天條件,一直到近代,云南與東南亞、南亞的聯系均比與中央內地聯系更為便捷而直接。從歷史發(fā)展的線索來看,中央王朝對中國西南地區(qū)的控制是一個逐步加強的過程,并非一蹴而就。這是為什么元之后云南正式成為中央政府的一個行省,而“中國化”則始于明代[10];漢之后所建立的土司制度一直延續(xù)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抗日戰(zhàn)爭時期修建滇緬公路并設置駝峰航線。所以,茶馬古道所指向的陸上交通網絡不僅僅是商貿通道,它的遺產價值體現在政治、軍事、文化、經濟多個維度,網絡中每條線路形成的歷史和它所體現的遺產價值各有側重(圖6)。
筆者所在的茶馬古道課題組調查了云南省9個州市的81處共109個文物遺存點,研究工作通過實地調研、歷史文獻、考古學、口述歷史等多種方法來認識和理解茶馬古道,真正體驗古人所倡導的“知(曉)行(走)合一”,也開始理解茶馬古道形成的地理、歷史背景及其自然人文環(huán)境。我們試將云南省“中國傳統村落”與茶馬古道線路進行疊加,可以看出村落的分布與茶馬古道線路的高關聯度(圖7),這說明茶馬古道線路的形成與聚落的空間分布有著密切關系,而茶馬古道也直接推動了沿線聚落的發(fā)展,這是一個相輔相成的歷史進程。不僅可說明茶馬古道對地方經濟文化社會的影響,反過來也可推論、印證茶馬古道線路的走向。從文化遺產的角度來認識沿古道分布的不同 地區(qū)、民族的村寨,每個村寨都是珍貴的鄉(xiāng)土遺產,生動地體現了不斷延續(xù)演進的當地居民的生產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而且茶馬古道作為聯絡沿線村落、城鎮(zhèn)的陸上交通網絡,促進了區(qū)域間建筑、藝術、技藝的交流發(fā)展,也是理解和認識聚落發(fā)展、民族交往的重要線索。
茶馬古道所貫穿聯絡的區(qū)域也是中國目前生物多樣性保存最好、自然景觀最豐富的地區(qū)(圖8)。當后人想象馬幫開拓茶馬古道歷史的時候,一定要置身古道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中,才能認識到中國西南民眾堅韌不拔、樂觀通達的個性,才能了解茶馬古道作為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陸上交通網絡,其開拓者和使用者的血與淚、樂與悲,體會他們世代延續(xù)的執(zhí)著無畏的開拓精神和聰明才智。從文化遺產保護利用的角度考察,它的文物環(huán)境、歷史景觀、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同樣是非常重要的內容(圖9)。
疊合有國保身份的考古遺址和茶馬古道線路,可以看到有一定數量的考古遺址分布在茶馬古道沿線(圖10),從地下遺存的分布可以了解早期人類活動、交往的歷史,進一步證實茶馬古道交通網絡形成的歷史。這些研究和分析有助于理解茶馬古道線路走向、空間分布和道路等級形成的影響因素。茶馬古道是經過歷代千錘百煉后才逐步形成的最安全、經濟的交通系統。線路變化的本身也蘊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使得解讀歷史的視野變得更為廣闊,理解推動歷史發(fā)展而各個因素如何彼此關聯,而這正是文化線路遺產的特點。
通過梳理景邁山所在的普洱市瀾滄縣域內茶馬古道②景邁山所在的普洱市瀾滄縣域茶馬古道不是茶馬古道國保單位認定的文物,所以課題組沒有機會實地調研。通過瀾滄縣文物管理所所長李勇先生提供的相關信息并對照歷史文獻,大致了解了瀾滄縣境內茶馬古道的基本走向。與云南全境茶馬古道網絡的空間關系,我們認為瀾滄縣屬于一個較為次要的交通節(jié)點,并不位于茶馬古道主線(圖11),這與瀾滄縣的歷史地理區(qū)位和歷代行政、軍事管理制度變遷有關。
古代山脈河流作為自然邊界往往會影響行政管理邊界的劃定,瀾滄江就是這樣一條河流,在云南長期有“江內、江外”的地理、文化分界。大理、保山以南地區(qū)長期屬于傣族建立的地方政權,清代改土歸流之后部分地區(qū)仍然保留土司制度直至民國。大理以南的瀾滄江內地區(qū)行政中心從南詔、大理國時期的銀生城(現景東縣)到清代普洱府(現寧洱縣)至當代普洱市(思茅區(qū))和西雙版納州(景洪市),城市的興起和官道的修建反映了政府對邊疆地區(qū)的逐步深入和加強管控。清代作為貢茶的古六大茶山現位于西雙版納州勐臘縣,清代屬車里土司、倚邦土司轄地,歸普洱府管轄。位于瀾滄江外的瀾滄縣從元代始由孟連宣撫司管理,之前歸麓川國(現德宏州),到1764年孟連宣撫司歸順寧府(現臨滄市鳳慶縣)管轄。元至清數百年,瀾滄縣受江外土司及州府的管理,所以瀾滄縣境的主要對外道路是從現臨滄市雙江縣往下并向西連上孟連,向南通往勐海,并從孟連出境至緬甸。
瀾滄縣還有一條東西向道路通往江內普洱,形成縣域近乎十字的道路格局,民國及新中國成立后的縣治所在地就在這個十字交叉點附近的佛房、勐朗鎮(zhèn),這條路是如何形成的呢?與瀾滄縣隔江相望的普洱市思茅區(qū)白馬山,有一段在完整巖體上開鑿出來的步道,從道路走向、道路寬度可判斷這并不是官道(圖12),是誰開鑿的這條道路呢?這條古道要翻過高山、越過大江,在古代絕非易事,是誰要穿越這大山大川呢?推測極大可能是民間馬幫。這條聯系瀾滄和思茅的道路在瀾滄江上并沒有架設橋梁,而是渡口,可能和這條道路的人流量有關,也和財力、物力條件有關。也可能因為這條并不是非常主要、特別繁華的通道,而僅是區(qū)域內的一條支線通道。如上文所述,瀾滄歸西邊孟連土司管轄有600多年,后因為英國殖民緬甸后覬覦云南并引發(fā)中緬邊界爭端和拉祜族等民族起義等原因帶來清政府的邊疆危機,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將瀾滄縣劃為直隸鎮(zhèn)邊廳。直隸鎮(zhèn)邊廳范圍包括現在的瀾滄、孟連、西盟、滄源、雙江五縣[11],隸屬迤南道。迤南道治設在普洱縣城,即現在寧洱縣,因此瀾滄歸入普洱管轄的歷史始于清光緒年間,并直至今日。因此這條道路的開鑿至少不晚于清光緒,更有可能是清中期,因為清雍正年間思茅成為普洱茶貿易加工中心,同時清代寧洱磨黑鹽井是距離瀾滄縣最近的鹽產地。這反映了瀾滄縣東西走向道路的形成與民間運輸貿易有關,受行政區(qū)劃和軍事管理的影響較晚。瀾滄縣境內的十字形道路結構是生動、形象說明茶馬古道受到自上而下的政府和自下而上的民間兩股力量合力生成的實例。
在茶馬古道研究背景下認識景邁山古茶林的遺產價值,須先了解景邁山歷史地理區(qū)位。它位于瀾滄縣南端惠民鎮(zhèn),東邊靠近清代車里土司管轄的西雙版納勐海縣勐滿壩子,西南緊臨瀾滄縣糯福鄉(xiāng),從景邁山芒景村可遠眺緬甸,距離緬甸不過2小時車程,可謂是“極邊”的極邊。作為瀾滄江外的主要茶山,景邁山因列入《中國申報世界遺產預備名單》而名聲鵲起,現已與江外其他位于勐海縣的茶山并稱為新六大茶山(圖13)。
景邁山保存的古茶林共有1230.63公頃(圖14),這么大面積的古茶林和(森)林下生態(tài)系統實際是景邁山世居民族早期發(fā)展的森林采集、狩獵混合經濟的殘留,這是受到云南大葉種喬木茶樹所需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條件要求和當地較為低下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兩方面綜合影響的結果。或許就是因為較為偏僻的地理區(qū)位和較為落后的社會發(fā)展狀況,才得以留存景邁山“活化石”般的中國西南地區(qū)少數民族傳統茶種植系統,反映了中國悠久的茶種植歷史,讓今天的人們有機會了解早期茶樹/林生態(tài)人文系統的特征。景邁茶山的發(fā)展歷史大致是種茶民族在森林中發(fā)現野生茶樹,進行人工馴化、栽培,一開始作為藥物、食物;隨著茶葉貿易的興起,茶葉可以交換到所需的棉花、鹽巴、鐵器等,商品屬性更為突出,直至新中國成立初期茶葉都往往承擔著“等價交換物”的功能。正是因為有了一定規(guī)模的茶葉貿易,才有可能促使原住民不斷擴大種植面積進而形成“萬畝古茶林”。這也證明了茶葉貿易對云南茶產業(yè)發(fā)展的促進作用,也因茶葉貿易帶動了茶經濟的活躍和商道的開辟和維護。目前景邁山現存最老的茶樹約四五百年,至少不晚于清代。1990年代云南省茶科所為了提高云南茶葉產量進行現代高產茶園改造[12],瀾滄縣惠民鎮(zhèn)也是試點之一,景邁山發(fā)展了約3698公頃現代茶園(圖15),并在2000年后開始改造為生態(tài)茶園,反映了現代茶業(yè)種植技術的發(fā)展。因此,景邁山茶產業(yè)發(fā)展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完整的物質載體,茶種植技術的發(fā)展演變在云南茶產區(qū)具有代表性、典型性。
景邁山不僅茶種植技術發(fā)展的物質證據完整,其世居民族與茶山互動的人地關系也得以非常完整地保存延續(xù)。景邁山的人地關系主要表現在茶樹種植、茶葉制作、茶葉貿易等方面。對自然資源的利用,原住民的智慧還體現在符合山地條件的垂直土地利用方式。從山頂到河谷,依次分布著與生產有關的森林、茶林、農田,還有與原住民生活密切相關的竜林、村寨(圖16),同時遵循著自然和信仰的法則。景邁山農耕的歷史缺乏文獻資料的記載,其發(fā)展水平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初期仍采用刀耕火種的原始耕作方式。景邁山世居民族之一的傣族作為主要居住在平壩的稻作民族(圖17),其種植水蹈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代,至新中國成立初期社會已經發(fā)展到封建領主經濟(土司)[13]階段。另一主要民族布朗族、佤族是百濮的苗裔,瀾滄地區(qū)的布朗族、佤族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初期還處于原始公社階段[14],在民族政策中被稱為“直過民族”。居住在景邁山的傣族、布朗族、佤族、艾尼人生產生活方式差不多,都是以茶葉種植加工為主,農耕為輔,主要種植包谷和水稻為糧食作物。景邁山商品經濟不發(fā)達,基本不使用貨幣,采用以物易物的交換方式,茶葉作為一般等價物換取馬幫商隊帶來鹽巴、棉布、農具等其他生活必需品;而且歷史上茶農幾乎不去山外,主要依靠商隊入山買茶;這樣化石一般的生產生活方式甚至一直延續(xù)至今。這是從社會經濟發(fā)展角度來看景邁山遺產價值延續(xù)的真實性和完整性。
除了茶產業(yè)完整、持續(xù)的發(fā)展演進和對自然資源(包括茶樹)的可持續(xù)利用,景邁山的文化遺產價值還在于世居民族生活的傳統村落和傳統民居建筑得以較完整保留,并隨著生活方式的發(fā)展而不斷改進。攝于1935年的瀾滄(圖18)、西雙版納和1950年代西勐的歷史照片,照片中還有茅草屋民居,這種村落景象今天都已經成為歷史。原因主要是茅草頂竹樓難以滿足人們不斷提高的生活要求而逐漸被拆除消失。社會公眾在大多數傳統民居消失之前,也多將其視為落后的象征,并不認為有保存的價值。對比攝于2017年翁基村的現狀照片(圖19),可以看到景邁山布朗族人安居樂業(yè)的生活狀態(tài),格外顯示出景邁山傳統村落的珍貴。景邁山上共有14個傳統村寨,保留有300多座干欄式民居建筑,有1個自然村和1個行政村(包括5個自然村)列入了“中國傳統村落”名單。這都要歸功于勤勞、善于學習的景邁山原住民,在成為文化遺產之前,他們已經探索并且找到傳統村寨、傳統民居不斷適應發(fā)展的路徑。
對景邁山現存?zhèn)鹘y民居有機演進的歷程進行梳理,可以發(fā)現傳統民居在保留干欄式建筑建造體系的前提下,干欄層、二層板壁的高度不斷抬高,以提供更好的采光和更多的使用空間,這都是傳統民居可以延續(xù)使用的主要原因[15]。原住民的實踐對中國傳統村落、鄉(xiāng)土建筑的保護發(fā)展具有啟示和借鑒的價值。鄉(xiāng)土建筑外觀形式會隨著時代發(fā)展不斷演變,當人的生產生活方式與建筑之間的相互關系依然保持,才是鄉(xiāng)土建筑得以留存的關鍵。景邁山的茶山和村寨保存如此完整,其發(fā)展歷程的每一個片段都被完整地保存下來,這是景邁山在云南乃至全國茶產區(qū)特別珍貴、突出的特點和優(yōu)勢。與西雙版納勐臘縣的易武、倚邦相比,后兩者都曾是清代貢茶的山頭,也曾經是清末至民國期間普洱茶加工貿易的中心,但或許是因為名聲在外,民國時期的兵亂擄掠和當代經濟的發(fā)展都使得村寨、城鎮(zhèn)歷史風貌受到很大影響,遺產價值載體保存也不夠完整。而偏于一隅,沒有暴得大名的景邁山倒得以保全,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景邁山世居民族主要信仰自緬甸傳入的南傳佛教,說明了景邁山所在地區(qū)與緬甸毗鄰,從交通上較易受到南來的宗教文化影響。同樣,瀾滄縣境內基督教信仰的傳入也來自緬甸,其設在糯福的教會隸屬于位于緬甸景棟的總教會。這都說明了文化、信仰的傳播與茶馬古道線路走向有關。景邁山的布朗族在接受外來宗教的同時保留了他們的傳統信仰并創(chuàng)造性地將其融合。如景邁山芒景村布朗族山龕節(jié),就是潑水節(jié)(傣語桑堪)與祖先崇拜(茶祖帕哎冷)的結合(圖20),是芒景布朗族特有的文化現象。這屬于茶文化的一部分,與茶山、種茶民族賴以生存的茶種植這一生產環(huán)節(jié)密不可分。
芒洪八角塔是國保單位“景邁古茶園”的組成部分,也是景邁山目前現存歷史最早的古建筑(圖21),根據當地專家考證,始建于清早期。芒景布朗族關于芒洪八角塔建造傳說非常神奇:當佛爺發(fā)愿要建一座佛塔之后,不知道從哪里來一伙人來建造佛塔,佛塔建好就又消失不見。對于像景邁山這樣不見于正史的“小地方”,民間的口述歷史往往就是主要的歷史資料,不過對它的解讀需要慎之又慎。從這個故事,我們至少可以了解到這座佛塔不是本地人建造。而且從建筑外形來判斷,也確實不是西雙版納、普洱、孟連等地常見的南傳佛教佛塔形式,反而更像是漢傳佛教佛塔的形式③芒洪八角塔八角塔立面上刻有精美雕刻,并且做了相當精心的布局,從高至低綜合運用了道教、佛教和儒家文化、漢族民間吉祥文化等不同的雕刻題材。如塔上部的暗八仙,中層的佛陀雕像、魚躍龍門和下層的牡丹(富貴)、鹿(長壽)、祥云等等。尤其精妙的是,雕刻手法根據人的視線也隨著變化,低處是炫技的高浮雕,塔身高處就是淺浮雕。不論是設計還是技藝,都非常成熟、專業(yè)。。
關于建造者的來歷,地方專家比較傾向認為來自云南東部的玉溪或者紅河州等地,因為這些地區(qū)存在技法、風格、年代相近的石雕作品。若是從云南東部并越過瀾滄江抵達瀾滄縣景邁山,在古代是一次艱難的長途旅行。而且建造者如何獲得芒洪大寨要修建佛塔的消息,并有財力請專業(yè)的石匠隊伍建造這樣一座佛塔?想必彼時景邁山的茶葉貿易已有相當規(guī)模,才能讓芒洪大寨的布朗族人積累財富支付費用。芒洪八角塔作為實物例證,說明不見于正史也沒有留下任何(漢文)歷史資料的景邁山至少在清代就有了民間的民族交往和文化交流,而且那時景邁山茶產業(yè)發(fā)展已經可以支持這座宗教建筑的建造。
通過上述分析,初步可以得出以下認識:景邁山的發(fā)展離不開茶馬古道所帶來的茶葉貿易(民間馬幫)、文化(宗教)使者、專業(yè)人士。茶葉貿易的存在和發(fā)展才可能促進形成大規(guī)模的人工栽培型古茶林,種茶民族的繁衍生息也有了更多保障;有了循路而來的佛爺才有了民間信仰的發(fā)展成熟和村落中的緬寺佛塔;有了外來工匠才有了形制別致的八角塔。景邁山雖然是茶馬古道歷史上的“非著名”茶山,但因茶馬古道與外界發(fā)生聯系,并隨著社會發(fā)展的脈搏一起緩慢向前;也因它位于茶馬古道的支線,得以有空間相對獨立發(fā)展帶有民族特色、地域特色的茶文化。從過去到現在,景邁山一直處于有機演進的歷程中,它的歷史和文化沒有中斷,它的主體民族沒有更替,每個歷史發(fā)展階段的物質和非物質載體都保存得真實完整。正是這些得天獨厚的歷史、地理“優(yōu)勢”才成就了景邁山珍惜獨特的文化遺產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