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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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早的時候,它是野生的。現在依然還有野生的枸杞,大約生長在海拔2600米到3800米的青藏高原上。但是人類對于自然萬物的認識和富有創新精神的繁殖培育,確實也產生了明顯的效果。這種野生的、低矮的植物,現在已經有了非常可觀的根、莖、葉,以及綴滿枝葉間如同夏夜繁星一般的花朵和猶如紅寶石一般香甜的果子。它現在的身份是“枸杞樹”。野生在溝壑渠畔、田埂道旁的枸杞樹的祖先,故鄉的人一直把它們叫做“狗牙刺”。特別形象和準確的稱呼。因為它們身上長滿著細小的、白硬的、尖利的刺,確實很像惡狗露出的牙齒。但是它們所結出的果實,雖然艷紅著,飽滿著,閃耀著誘惑的光澤,但是我們知道,那東西不能吃,僅僅可以小心地摘下來,用細線串起來,戴在脖子上,當作鉆石項鏈。貧困年月的山村孩子,對于擁有這樣一串上天賞賜的寶貝,也是很滿足的,很值得炫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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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人工培育后栽植的枸杞樹,也從未嘗過枸杞果的味道。但是我已經隱約地知道,固原七營鄉張堡村有人在種植枸杞。多年之后,因為該村要立一塊石碑,記錄枸杞在張堡村的栽植歷史,將碑文拿來請我修改斧正,我才有了基本的了解。據碑文撰寫者賈仁安先生介紹:最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他的父親曾從寧夏中寧縣帶回來幾根枸杞樹苗,栽植在自己門前的菜園子里。但是這種形似漫山遍野生長的“狗牙刺”的“樹”,結出的果實人人都認為是“狗牙刺”,沒有人敢食用,當然也就沒有銷路,更談不上有收入。只能當作一種“花樹”來觀賞,所產的果實,收摘晾曬后也只有他父親自己泡茶喝。就是這樣的不足十棵的枸杞樹,后來也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強行割掉了。賈仁安參加工作之后是在林業系統,對枸杞的認識產生了飛躍。而且時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大集體到土地承包,從吃大鍋飯到獨自單干。張堡村大面積引種枸杞,基本上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一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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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的故鄉開始栽植枸杞。但是作為一個常年在外工作、很少與土地打交道的人來說,無論老家的田地里種植什么作物,我其實是很淡漠也很少去關注的。但是因為栽植枸杞,引起了我的注意。這一方面是因為好奇:人們怎么會對“狗牙刺”如此熱衷?而且枸杞果的價格已經攀升到了每市斤干果接近10元的程度。就算我辛苦工作一個月,不請假,不遲到,月薪也不到300元。每畝枸杞的收益,大大超過了我十個月的薪水。另一方面,是枸杞果的采摘,竟然會讓一個才上小學一年級的兒童也得到令人眼紅的報酬。大約,孩童們的好動天性,使得他們感覺這種從樹上摘取果實的勞動,其實是有著大樂趣的,同時那小小的五指,要比成年人更靈動敏捷,確實易于摘取那些小小的紅寶石。還有一點:當時并沒有實施九年義務教育,孩子的學雜費也是家庭里不小的一筆開支。放暑假的時候,也正是枸杞采摘的旺季。如果哪個家庭貧困的孩子還想在秋季開學安心地坐在教室里聽講,那么在暑假里為自己打一份工,干自己力所能及的活,賺取自己一年的學費,恐怕就是最理想的暑假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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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父是莊子里最早栽植枸杞的人。就像他是莊子里最早手腕上戴著明晃晃的手表,最早擁有照相機為村民拍照,最早學會手風琴在村戲班子里演奏的人一樣。他雖然是個農民,但是他有著一般農民所沒有的超前思維和開拓創新精神。按照村里人的話說,他有著一個“化學腦袋”。所以他率先在自己的二畝承包地里栽上了枸杞,而所有的村民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最終,是村民們三三兩兩、偷偷摸摸、露出憨直和羞澀的神情到他家里去討要枸杞苗、求教栽植術。
我那時候已經開始對文學癡迷,并且不知天高地厚地交往全國各地的“文友”。因此在暑假期間,回到鄉村,來到三叔家里,用每公斤26元的價格,買了5斤純正的、已經晾曬炮制好了的干果,然后返回城里,通過郵局,寄到了遙遠的湖南。隨后寫了一封文縐縐的信,并天才地將寧夏的枸杞和南國的紅豆相比,以寄托虛無縹緲的“相思”。而湖南的女文友在回信中提出了一連串讓我難堪的問題:這種果子是吃的,還是看的?如果吃,怎么吃?放到什么地方比較合適?放的時間過長,會不會生蟲子?要知道,湖南遠比寧夏的雨水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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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夏原來有五寶,紅黃蘭白黑。紅的枸杞,黃的甘草,蘭的賀蘭石,白的二毛皮,黑的太西煤。這應該是五十年前對寧夏本地特產的一種高度概括。黃色的甘草是中藥的重要原料,但正是毫無節制地刨挖甘草以追求短暫的眼前利益而極大地損壞了草原和植被,后來被禁止;九曲黃河孕育出豐饒的寧夏平原和河套平原,在平原的田間林網間吃嫩草飲黃河水長大的灘羊,其潔白的羊毛有如九曲黃河一般,所以也稱一寶。但后來羊只改良換代太快,加之“退耕還林草”與“封山禁牧”政策雙管齊下,羊只的養殖開始呈現下降趨勢,這個優勢已不存在。所以現在寧夏并不提倡還有這五種寶貝。但是枸杞,依然別稱為寧夏的“紅寶”。中國是最早利用枸杞植物資源的國家。從《詩經》往前追溯,在甲骨文中都可找到枸杞的蹤跡。甲骨文卜辭中的“杞”字,就是枸杞。先人以“杞”樹作為植物圖騰,正是源于枸杞的果實對人的生命具有神奇作用的崇拜。這種崇拜,甚至在后世演繹為姓氏、地名、國名。僅在古代詩歌總集的《詩經》中,關于對枸杞的歌詠就有七篇,從《國風將仲子》“無折我樹杞”的詩句看,早在西周時期,莊園主已經擁有自己的枸杞園了。“我的枸杞是不允許別人折摘的”,這說明在西周時期,人工種植的枸杞已成為一種私有財產。從《詩經》以后,枸杞,這顆小小的紅果,在唐詩宋詞里也獲得了眾多名家的溢美之詞。唐代詩人孟郊《井上枸杞架》寫道:“深鎖銀泉甃,高葉架云空。不與凡木并,自將仙蓋同。影疏千點月,聲細萬條風。迸子鄰溝外,飄香客位中。花杯承此飲,椿歲小無窮。”詩豪劉禹錫也寫過一首《枸杞井》:“僧房藥樹依寒井,井有香泉樹有靈。翠黛葉生籠石甃,銀紅子熟照銅瓶。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新成瑞犬形。上品功能甘露味,還知一勺可延齡。”從詩句中可以看出,唐時人們就對枸杞的藥用價值有深刻的認識,有意把枸杞樹種植在水井邊,以期望健康長壽。古詩文對枸杞的記載和稱頌,也解釋了古人乃至皇家貴族對枸杞的重視程度和對枸杞藥用價值的肯定。甚至在當時,枸杞的采摘成為一項重要的農事活動。可以這樣說,枸杞從4000多年前的殷商起,就以其能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功能,成為人們心目中十全十美的極品、神品。它源遠流長的歷史,撲朔迷離的傳奇,神奇功效的藥理,養生保健的飲食,紅紅火火的吉祥,早已超出了單一的地方名優特產和特殊的藥食兩用的植物,而演變成璀璨的中國枸杞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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枸杞在寧夏的人工種植,應該從北魏天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算起。當年,薄骨律鎮刁雍將軍奉命在今中寧舟塔鄉田灘村黃河南岸設置船塢,每年建造船只200艘,首開河套航運。那時黃河岸邊生長著許多的野生枸杞,每到六七月,黃河岸邊紅彤彤一片,有造船的士兵不慎受傷,閑來無事,就在黃河邊采摘野生枸杞果吃。沒想到,吃了野生枸杞果之后傷口愈合很快。這事被薄骨律鎮刁雍將軍知道后,為做長期打算,他就組織士兵開墾土地種植枸杞,并把采摘的枸杞果曬干,運往京城釀酒制藥。后來枸杞酒成為王公貴族保養身體的貢品。算來,枸杞在寧夏的人工種植歷史最少也有1600年了。
枸杞最早只在寧夏黃河平原地區種植,并以中寧為重鎮,品質也最好。一顆小小的、紅紅的枸杞,被中寧做成了大文章。不但枸杞節年年舉辦,而且形成了獨特濃郁的紅枸杞文化,直到成為中國枸杞之鄉,譽滿神州。而中衛香山酒業對枸杞業的發展助推,更是將枸杞文化傳播到了全球。“每天喝一點,健康多一點”的“寧夏紅”,通過國際巨星成龍的演繹,讓地球人都知道了寧夏,知道了寧夏的枸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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枸杞在寧南的種植,跌宕起伏,辛辛苦苦地栽,滿含憤怒地挖;挖了又充滿希望地栽,栽了又挖。根本原因還是市場銷售存在問題。而且對于勞動力較少的家庭來講,種植枸杞真正是“一畝園,十畝田”,它的采收,晾曬,儲存,都需要耗費大量時間人力。如果產量上不去,或者遭遇連綿的陰雨天氣,或者某一年枸杞市場疲軟,都有可能挫傷茨農的積極性。而一些家庭如果承包地原本就少,而栽種了幾畝枸杞后卻沒有明顯的收益,則連基本的吃飯都成了問題,他就只好挖掉。但是這近十年來,由于寧夏枸杞的深加工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尤其是中衛市“寧夏紅”枸杞保健酒的研制成功,市場進一步擴大,品牌影響力增強,開創了枸杞產業的新局面。枸杞市場一直比較穩定,而且價格也很平穩,僅在寧夏區域內至少帶動了10萬農戶依靠枸杞產業增收致富。在枸杞收獲季節,枸杞采摘雇用勞務收入就達5000萬元,有100萬人加入了枸杞種植和深加工領域,使枸杞產業成為帶動區域經濟發展和農民致富增收的黃金產業。所以在固原城以北的清水河流域,枸杞的種植面積在逐年擴大。每當枸杞采收的時候,東西兩山的農民,都會來到川道里采摘枸杞賺錢。一些村、鎮還有比較好的傳統,根據各自村莊種植的作物不同,而相互幫助。如海原縣三河鎮是一個回漢民族相融合的大鎮,回族主要居住在鎮西面,漢族主要居住在東面,他們的勞動力資源、物質資源在季節等不同條件下有明顯差異。多年來,回漢民族和睦相處,資源和諧互配。尤其在近幾年,東西互相幫助,誰也離不開誰。在每年冬灌季節,漢民村及時組織勞力幫助回民村完成修渠、打埂工作。而在六、七月份,大面積種植枸杞、玉米等農作物的東面漢族幾個村,采摘枸杞達到高峰時期,只靠自家勞力,無法完成枸杞采摘,西面的回族村村民大量涌向東面采摘枸杞,而且個個都是采摘能手,每天能掙到幾十元到上百元現金。枸杞采摘接近尾聲,又是玉米收獲的季節。玉米秸稈是牛羊的好飼料,以養牛養羊為主的西面回族村,又要幫助東面漢族村砍倒玉米秸稈,付給秸稈費用,源源不斷地把玉米秸稈拉回西山里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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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對“野生”“生態”“天然”“綠色”如此瘋狂和迷信過。透過表面現象,我們深知的是:一切以獲取金錢為目的的造假手段的花樣翻新,人工合成的毒素對人生理和心理上的傷害是無法彌補的。從青海數千人瘋狂非法采摘黑枸杞事件,我才知道村子里為什么突然間大面積培育黑枸杞苗了。
也只是近兩三年的事情。原來栽植的枸杞,正在成熟,且早已被村民們所熟知。雖然經歷過栽栽挖挖的曲折,但是如今基本上平穩了下來。栽植面積、畝產、價格、每畝的收益,這些都是明確的,心中有數的。但是突然,來了一股培育、栽植黑枸杞的風潮。
尚在老家耕種的三個弟弟,無一列外,都處在一種茫然和盲從的境地。把種植好的芹菜拆挖掉,全都栽植上黑枸杞苗。我看不出這種黑枸杞與紅枸杞有什么區別,更看出不它和野生的“狗牙刺”有怎樣的不同。但是一年過去,苗子長大,卻無人認購。每棵黑枸杞苗,賤到只有幾分一毛的地步。那么當初是誰帶的頭,說是要培育枸杞苗呢?誰也說不清。誰都不記得了。當初雇傭人工,從青海、蘭州按每斤3000多元錢購買籽種,通過浸泡、點植、覆膜、間苗、灌水、除蟲等等的勞作,其勞動力成本不計外,什么不用花錢呢?但是現在投資出去了,卻沒有收益,還得再雇勞動力,將這些“狗牙刺”清除出原本應該種菜長莊稼的土地。看看無望,只好挖掉。七弟心疼這些好不容易才栽培出來的黑枸杞苗,全都按四五寸的長度截斷,用草繩捆起來,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院子的一角。母親每次做飯,都抱來四五捆,三兩個人的飯,也足夠燃燒的。哪知風云突變。去年黑枸杞的苗子,價格一路飆升到每株三四元,并且有多少要多少。三個兄弟相視一看,只有苦笑。我回家看母親做飯,就給在外地工作、回家探親的五弟說:你吃媽的這一頓飯,有點吃不起了。太貴。五弟不解。我給說了黑枸杞苗的近乎于傳奇一般的過程,五弟算了算,說:飯倒不貴,就是做飯用的燃料有些太貴了,貴得人心疼。
老家鄰居是小兩口,養著些下蛋的母雞和每天清晨高聲啼鳴的公雞。受黑枸杞苗的風潮影響,也在偏遠荒涼貧瘠的一畝承包地里育上了。苗子價格貶低到不堪的時候,夫妻兩個也是你埋怨我,我詛咒你,誰都不愿去地里挖,況且養著那么多的雞,很忙,是個很好的借口,就賭氣沒有處理,就讓它們那樣在荒地里長著。結局已經知道了:由于他們的懶,由于他們的忙,由于他們的互不相讓和賭氣,今年,他們的一畝黑枸杞苗,帶給他們五萬元的收入。我一直在想:這小兩口,晚上睡在被窩里,是否還會爭吵?因為這簡直是丟了又撿回來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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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育成的。去年三個弟弟多多少少都育了一些。我問:不再挖了嗎?他們還是苦笑。不育黑枸杞苗,再弄個啥好呢?管它價格好不好,育上,相當于把地荒著,再也不攤什么本錢,等著。等一個好價錢的年份。
但是已經栽培出來的黑枸杞苗等不及。去年才育的苗子,今年已經結果了。黑枸杞結了果遠處是看不出來的。就是走近了,不彎腰、不細看也很容易被忽略。只有你蹲下身子,小心地用手指頭捏起它的還顯得柔軟的苗稍,細看,你才會發現,在一片片稍微卷曲的葉片下,在一個個細小的尖刺旁,結著像豆子一樣大小的圓圓的黑色的果實。
因為這不是枸杞樹上結的果實,這其實是苗子的營養過甚或者是發育得太早了的緣故,也或者就是黑枸杞旺盛的生命力的證明,所以它結果了,而且非常繁密。我細細地采摘著這果子。外表看,它是黑色的,其實稍一用力,它就破裂了,它的汁液是紫色的。采摘不長時間,幾個手指都會被染成淡紫。據說這種黑色的枸杞,干果的價格每公斤已經接近于萬元,它的青色素含量是比紅枸杞高,但并沒有科學可靠的實驗證明它具有天然的“抗癌”的作用。但我還是存了私心,慢慢地、認真地采摘了幾天,然后,把它們晾曬干凈,帶走了。
我的私心是:但愿它有著巨大的功效,那么它就有了廣闊的市場前景。有了這個市場前景,三個弟弟的苗子就不愁賣不出去,不愁賣不上個好價錢。
至于我采摘曬干的這些如花椒一般的黑枸杞,我就送給一個女人吧。年輕的時候我們不懂得愛情,以為愛情就像紅艷艷的紅枸杞一樣,是明亮的,耀眼的,甜蜜的,艷麗的。但是現在,我們知道,再絕妙的愛情,猶如這枸杞一樣,要想摘到它,還是需要小心謹慎,因為,它往往伴隨著尖刺,會傷害到手指。
十指連心啊。
玉米地
一步寬,乘以二百四十步長,等于一畝土地。五畝玉米,如果地寬為一步,要收完這片玉米,我一個人,需要走一千二百步。僅僅走完這一千二百步,并不是很難。在城市的霓虹燈下,用皮鞋的硬跟和更硬的水泥路面相接觸,那是散步。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不過是超過了健康所需的鍛煉步伐的十倍而已。但事實上遠遠不是這樣。還需要雙手的勞作。我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盡管不是一雙養尊處優、白皙嬌嫩的手,可是自從雙腳從故土的田野走出去,穿上皮鞋,在馬路上學會走路之后,這雙手,已經習慣于翻書本和揭報紙,或者在電腦的鍵盤上靈動地舞蹈,生疏于鋤把,疏遠于稼禾,厭倦于沾染上泥土了。而現在,這雙手,作為一種保護,被套上了不透氣的橡膠手套,在右手中,緊握著一枚五寸長的鐵釘。
我所要面對的,不僅是五畝等待收割的玉米,還有久違了的對土地的感情和對勞動的熱情。我并不拒絕這種感情,也不懼怕這種熱情的復蘇,我所需要的,只是對持久勞作所帶來的疲憊的抗拒和抵抗肉體疼痛的毅力。對此,我在心理上已做好了準備。
現在開始。
基本的勞作程序是這樣的。你站在兩行玉米稈的中間。放心,這中間的距離恰好容得下一個成年人的身軀。從春到秋,我的兄弟一直都在這樣的兩行玉米之間穿行。點播。間苗。除草。施肥。灌溉。你的左右兩手,對付的是兩行玉米稈半腰上所結出的玉米棒。先左后右。用左手抓住玉米棒的中間部分,抓穩。右手握著的鐵釘,很容易就能插進玉米棒的頂部,用力向上一挑,將玉米棒的外包皮一分為二。左右手緊密配合,抓住分開的包皮,同時快速地扯下來,玉米棒金黃的裸體,直直地,硬硬地挺立著。你想象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其實它就是真實的、尚未脫離母體的玉米棒。用右手輕輕一折,包皮的底部,呈現出一個濕潤、細膩,好像充滿著一定溫度的圓窩。無論握在你手中的這個玉米棒是長是短,是粗是細,是顆粒飽滿還是籽粒癟秕,你都必須承認,這里,是這根棒子受孕、子房膨脹、棒芯變粗、籽粒成長的地方。如同我們面對老屋地上那面當初呱呱墜地的土炕的感受。且慢,收住思緒的韁繩,趕緊把手中的玉米棒子扔到地上,轉過身去,用同樣的動作,收拾右面的那一個。
不是所有的玉米棒子都可以這樣來收獲。個別玉米,從它一出生,就遭遇到了我們所不愿意看到的意外與天災。如果它恰巧處在地邊,每一次澆水,清流都沒有到達它那里,那么注定,它不可能和其他玉米一樣,也結出粗長壯實的棒子來。那么,它的棒子,就只有一二寸長,甚至只是一個圓形的疙瘩,上面綴著零零星星的幾顆玉米,顆粒也不是金黃的顏色,而是呈現出一種尚未成熟的青白。個別玉米,長到一定時候,害了癌癥,又沒有得到及時地醫治,在整個棒子的身上,滿布著黑色的腫瘤,撕破腫瘤,里面是黑色的灰包夾雜著白色的細絲。這棵同樣被賦予了結出飽滿顆粒希望的玉米,就這樣混雜在無數的玉米中間,痛苦地度過了一生。一些玉米,在快要成熟的時候,也許是因為風,也許是因為人的腳,被吹折,被踏倒,秸稈倒伏在地上。不能忽略和輕視它們。彎腰扶它們起來,你會看到,它們同樣奉獻著碩大的棒子。還有個別玉米,懷了別樣的心思,在結了正常的棒子之后,又結出一個小的棒子來。小的棒子,都結在大的棒子下面。盡管這樣的情況不是很多,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觀察到,凡是結兩個棒子的玉米,要么是處在低洼處,根部可以多存住一些雨水;要么,它與其它玉米之間的株距和行距都超出了正常的距離,那么,它是營養過剩了。條件好的,環境允許的,可以多生一胎。這是我的結論。遇到這種情況,就得多耽誤一點時間,來采收這個小棒子。我把這些小棒子,一律稱作“二道毛”。因為這時候玉米棒子頂上的纓子,已經從當初的嫩黃,變為黑色,干枯而卷曲,很像許久沒有洗滌和梳理的毛發。
掰玉米的勞作過程,基本上就是這樣。剩下的,就是機械的操作。如果人是一臺機器,輸入了這樣的程序,并且在操作的過程中不出故障,完全可以放心地投入使用。但人,畢竟不是機器。玉米纓子上挑起的灰塵,會飄入鼻腔,凝結成黑塊;落到臂膀上,會引起紅疹發癢;持久而機械的勞作,對一個平時并不注重鍛煉、猛然間參加勞動的人來說,也極容易產生疲勞。
從變得悶熱的玉米行子里出來,迎面是一股輕微的涼風。這片玉米地的東側,緊挨著鐵道,一列電氣化火車正呼嘯而過。坐在田埂上,脫下手套,在衣服上胡亂地擦一擦手,就可以喝一口水,抽一棵煙,看著火車。喝了,抽了,身心得到了短暫的放松,白面餅就著西紅柿,可以補充一些體能。吃完了,馬上返身回到玉米行子中,這是一條基本經驗。初次勞作的人,越緩越乏。必須像上緊發條的玩具,繼續奔跳。而一千二百步,連零頭都沒有走過。
這時候是正午。雖然秋天的陽光沒有盛夏那樣暴烈,但高過我頭頂的玉米,顯得密不透風,悶熱就是這樣產生的。陽光強起來的時候,那些早上還沾著露水,非常柔軟的玉米葉子,也變得干硬和鋒利起來。每掰下一個玉米棒子,手臂和臉上,都會被葉子的邊緣劃出幾道白痕。汗流下來,經過這些白痕,就像酒精洗滌傷口,有一種涼意的蜇痛。鉆在玉米地里,我唯一能夠看見的,就是玉米地旁邊為火車輸送電能的電線塔的塔頂。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堅持,一定要堅持。哪怕再苦,再累,也要堅持掰到下一個塔頂。那種慣有的軟綿綿的疲憊,席卷全身。我低著頭,故意不看那個塔頂。就好像那個塔頂并不存在。我只注意看趴在玉米棒子外面的那些細小的蟲子,在包皮被猛然撕扯的時候,是怎樣地驚慌失措,四散分逃。但我并不擔心它們會被摔壞。它們那樣細小的身體,既是從一米高的地方摔下,落到地上,依然完好無損,且又快速地逃掉了。那一個個被緊密包裹的棒子,在雙手的配合下,露出它們金黃的、一絲不掛的裸體。但是我的手,已經不太聽從我的指揮。一次又一次,把手中的鐵釘,悄無聲息地滑落到了地上。而地上,脫落的干枯的玉米葉子,在努力地做最后掙扎的雜草,往往會掩蔽了黑色的鐵釘。你只能蹲下身去,撥開落葉亂草,并且不斷地擴大范圍,才可能找到。這時候,回頭一望,走過的地方,也就是兩行玉米秸稈的中間,鋪成了一條細細長長的金黃的道路。那么筆直,那樣耀眼。
常常要從繁密悶熱的玉米行子里鉆出來,透一口氣,吹一吹涼風。就是手套,也需要脫下來,讓雙手通一下風。十個指頭,都是濕漉漉的。在兩根手指之間,已經起了細嫩的皮。這樣的不經勞作,使我替自己的雙手感到羞恥。
在休息的時候,我仔細數了一下手中的幾個棒子上的顆粒,取了一個平均值。每個成年的棒子,大約可以結四百顆玉米粒。投入與產出比,應該是一比四百。每畝播種四斤,產量應該在一千六百斤左右。但你不能保證所有的種子都發芽,發了芽都能順利地長大結出棒子來。就算是苗出的很齊整,也不能做這樣的估算。氣候,土壤,水肥,蟲害,有許多因素在影響和制約莊稼的收成。因此,一畝玉米的最好產量是一千五百斤。而種植的品種,是登海3672號緊湊型。在玉米雜交之父山東李登海的土地上,畝產可以達到二千斤以上。緊湊型是相對直板型而言的。緊湊型玉米的葉子是按照40-50度角生長的,更有利于進行光合作用,因而種植密度大,抗倒伏能力更強。但也正是這種密度,使我的“行走”更為艱難。當你站在兩行玉米稈的中間,左右會有七八個棒子在等待你。也就是說,每挪動一小步,起碼要收拾干凈二三十個玉米棒子。在這里,種植的密度等于勞動的強度。
聽到四輪拖拉機的聲音,我停止了勞作。我知道,收工回家的時間到了。抬頭看看塔頂,正好和我對齊。一早上,我已經看到了三個這樣的塔頂。
從玉米的行子里把那些棒子背出來裝車,并不比掰那些棒子輕松。悶熱更甚,但必須一次又一次鉆到玉米行子里去,把那些金黃的棒子一個一個裝進背篼,然后,把玉米干枯的葉子刷得像流水一樣響,把它背出去倒在車廂里。來來往往中。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從我開始掰這根棒子開始,掰的時候摸一次,背的時候摸一次,壘到架上摸一次,脫粒的時候再摸一次。要見到一顆一顆的玉米粒,每個玉米棒子最少得摸四次。五畝地的玉米,一共有多少棒子?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不管它有多少,我都會將它們一一摸遍。
裝完玉米,我點燃了一棵煙。順著鐵軌,我從一座電線塔走向另一座電線塔。它們中間的距離是四十三步,也就是說,從露水打濕衣背的早晨,到汗水蜇疼臉頰的中午,我走過了大約一百二十步。等吃過午飯,我再來地里,從太陽當頂勞作到夕陽西下,那么我將走過二百四十步。我還將看到三座同樣的塔頂。順著電線塔望去,看似密密麻麻。站在玉米地里,它們便等距離散開。我只需低頭勞作,總會把它們一一看遍。
等到國慶長假結束,五畝玉米的秸稈都已被人砍伐干凈了。那是西山里養牛的人家,以每畝八十元的價格買去了。最后的那一天,我不但看到了塔頂,也看到了塔身。它們整齊地排列著,靜默無聲。但是它們所輸送的電能,正把一車的旅客運往目的地。坐在車上的乘客,看到一地的玉米都已被收割干凈,一定會在心里想:秋天快要過去了,看,玉米都被收完了,田野,已經空曠起來了。
而這時,種地的兄弟,卻有了新收獲。他加工的第一批五噸粉條、粉皮,業已曬干、裝袋,準備出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