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睿欣
谷歌前總裁Eric Schmit曾說, 網上每兩天產生的資訊,就等同于人類文明開始到2003年的總和。如此巨大的資訊庫,再經過社交網圈,比如臉書微信微博的推薦,加上維基搜索的方便,任何人只要手一伸到網內,資訊就如螞蟻見糖,全部爬上來,甩都甩不掉。
于是行走虛擬江湖的身手比父母輕巧的孩子們,往往一下了網,身上沾粘的資訊多到會讓人驚奇。
有一天,我就在一個公共場所里,親眼見識到以下的情景:
夫妻兩人帶著兒子在圖書館做功課看書,不曉得為什么,夫妻兩人談話的聲音越來越大,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好像隨時有人就要翻桌。
突然,一直無動于衷盯著平板的兒子抬起頭,對那位已在冒煙的爸爸說:“你別惹媽媽了,她脾氣這么不好,一定是每個月身體固定有那種狀況了!”男孩缺了牙的嘴說話時張得特大。
大人聽見,仿佛后腦勺被石頭丟中,來不及痛地發愣,忘了上一秒鐘還是冤家,霎時彼此深深對看,變成一對相知相許的患難夫妻。然后,妻子掩著嘴開始笑,笑到彎腰,而丈夫則尷尬地蹲下來,望著兒子那張稚氣的臉,仿佛看到外星來的小王子。
“怎么,爸你不懂嗎?”那孩子斜眼看爸爸,明明頂多七八歲,表情卻老氣橫秋。
“小孩子亂講什么?你哪兒知道這個的?”他卷起拳頭,輕輕撞著眼前那個“迷你自己”的額頭。
“什么亂講,這是醫學常識你懂嗎? ”
“醫學常識?那你要不要解釋給我聽?”爸爸臉上的表情是一個生氣包著一個笑容,而且沒包好。
“太復雜了!我哪兒記得?反正網頁上有,要不我發給你看。只有女人才會,咱們男人沒有的事兒,所以你得讓著媽一點!”
“你怎么知道?”爸媽驚喜地問,仿佛突然發現孩子是天才。
“網絡有,我同學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孩子不耐煩地答,仿佛突然發現爸媽原來如此知識淺薄。
當資訊滿天飛的時候,不曉得你有無問過,我們究竟學到了什么?又留住了什么?
也許我比較貪心,當網絡和科技攜手快跑后,生活中常常出現一種措手不及的恐慌在竄走。好多東西,我總覺得抓不完,流走又可惜。
聽演講時,拿手機先錄了音再說;生日會、領獎典禮,那得舉起手機先咔嚓咔嚓拍下來;上網查資料時先標上書簽再回來讀;有很棒的電子書先存檔有空再讀。突然間,人類的記憶變成了一只章魚,同時可以伸出好多只手來抓住值得留下的寶貝。
云端倉庫滿足了我們不但擁有,還要儲藏起來私有的欲望。從前愛書人貪心,家里藏書多到很多書只看了書皮,沒讀過的比讀過的還多,偶爾重復買,就已經會偷偷覺得過意不去。但現在,我們放在云端里的檔案,無論是視頻還是文字、圖片,可能超過四分之三以上,自己連它們曾經“存在”的印象都沒有,至于重復的,類似的,或是根本無用的存在,早已是家常便飯。
多,暫時沒人再問是不是個問題,我只想問:多,是否代表擁有?
因為有錄音, 越來越多學生聽課時不那么努力吸收;生日會、領獎典禮,人手一機,大家都忙著照相,全場望去,沒幾個親友真正“參與”;我們,漸漸失去深刻體驗現場的機會,總是等到事后才劃著手機,對過去留下的影兒,笑得像傻瓜。
而上網做研究學習時,我們更是掃描著一張又一張的網頁,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大標題,卻不曾仔細閱讀內容;至于那些太容易下載,輕易可以被收納進一個小平板或手機里的上千本電子書,總是跟著我們到處去,等著時間的空當要鉆進來時,又被我們繼續尋索更多新書或好書下載的消息代替。
網絡,究竟是幫助我們記得,還是成了允許我們忘記的理由?
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只要有幾分鐘忘了那個保險箱的存在,自己屋子里的空曠簡約立刻會變成貧瘠單薄。
網絡上有,那——我有什么?
我有網絡!身邊的兒女說。
記憶是什么?
研究腦的科學家說:記憶是神經系統儲藏過去的能力。
心理學家說:記憶,是一個人對過去活動、感受和經驗的印象累積。
教育家說:越難記住的東西,人往往學得越徹底。
詩人說:我們不記得過去的日子,卻記得某個特定的時刻。
無名氏說:因為那些忘不了的事,讓我們更堅強。
我,小聲地說:人能夠活得深刻,是因為有些東西那么強烈,巨大到從眼前經過時,我們如此害怕它們真的永遠離去,而想盡辦法,要用記憶把它們留住。
不曉得你有無這種經驗?正在跟人談話時,講到某某資訊,明明很清楚自己在網絡上讀過,可是當要大顯博學身手時,突然腦子一團糨糊,滴滴答答,有東西,就是講不清楚,最后的結論是:我有存檔,待會兒傳給你,你自己讀比較清楚!
真正的知識,必須消化吸收,被大腦的記憶儲藏,可以隨時提用,而不是到網絡上去借用。
真正的記憶,也必須經由親身的參與,深印到自己的記憶里面。所以再多的照片,拍得再好的錄影檔案,并不能代替當下經歷的感受和感動,否則多年后找出來看,其實,不過提供了我們生命中曾經發生過什么的資訊。
而真正的感動,更要經過咀嚼,才會內化在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