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二小樓
小男孩三夢雖然呆坐在車廂里,可他那顆心就像剛才在火車上一樣,一刻也沒老實過,跑前跑后的。心跟隨著眼睛,這觸一觸,那碰一碰,懷揣新鮮感。此時他的目光在車窗外,車窗外有樹,有高樓,有寬寬的馬路,原來城里是這模樣呀。樣子高大、雄偉、氣派,如果站在樓底下,小小的他一眼望不到頂。對啦,他現在的感覺就是小人國里的孩子,沒有變回身形便被爸爸強拉硬扯地拽回現實。所以瞅哪兒都高大,哪兒都和他待過的小人國不一樣。不是別扭,而是久違的熟悉,久違的親切。想當年他就生活在這座城市里,想當年他是坐過火車的,只是他的記憶被封存了起來。他成了山村的孩子,他的記憶里邊只有大山,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火車,更沒有柏油馬路,汽車也是小小的,馬達永遠轟鳴著,離五里地就能聽得見,車跑過去,身后那股騰空而起的黃龍許久也消散不去。
在勝利路下了車,沒有左拐右拐,他就被領到一座紅樓下。在他眼里樓房永遠是高大的,紅色就更不一般了。紅樓就坐落在這個城市的勝利路邊上,有些坐北朝南的意思,但城市的孩子們管路那邊的人,喊路東邊的。殖民化的城市就這樣,人家沒有正南正北的概念,路就像撒尿一樣,愿意怎么尿就怎么尿,方便就行。甭說是這座城市最中心的一條馬路了,就是整個鋼鐵廠也是他愿意建哪兒便在哪兒。所以,站在樓根底下的小男孩就有些隨意性,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現在是站在城市中心的馬路旁邊,他的生活將隨著它發生變化。他眼前的樓門洞是開著的,進了樓門洞,他多少有些失意,沒有進門儀式,好在樓梯寬寬的,很干凈,水泥扶手光滑如鏡,樓梯的窗戶光線飽滿,這是他從沒有經歷過的。上了二樓,爸爸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跟著繼續往三樓爬,他有些累,數著臺階,一面樓梯是六個臺階,一層樓有三面樓梯,等他到了三樓,他算出這個樓門洞一共有三十六個階級,也就是說三十六個臺階讓他爬出了一身汗。其實他算錯了,他跟這座城市暗暗較勁,第一仗他就輸了。他的姐姐統治著他,明確地告訴他不是三十六,而是三十八個樓梯!鄉巴佬,算錯了,忘了加上一進樓門洞一樓的那兩個樓梯,明白了吧?這個叫寶珠的姐姐天生就有一股征服欲,也是她第一個洞開三樓的自家房門,把他上下打量著迎進了屋。
小男孩三夢登上了最高的紅樓,卻沒有了高高在上的感覺。他感到壓抑,感到局促,感到不自在,城市的寬敞高大,樓梯的清凈光滑,跟他沒一丁點關系。晚上他躺在床上,聽著樓窗外的風聲,他怎么也睡不著。這是座鋼鐵城市,白天還可以,人一熱鬧樓外的聲響自然就小,可到了夜晚馬路上的車輪滾滾聲、三里地外的鋼鐵廠高爐轉爐驚天動地的轟鳴聲和火車往返穿梭的汽笛聲此起彼伏,張大嗓門賽跑著看誰的聲音大,看誰的分貝高。樓外的聲響還是次要的,多少還有點新奇感,他不知道這些聲音是從哪里跑出來的,他有意側耳猜想,以趕走內心的煩躁不安。這不安是城市帶給他的,是寂靜的小山村里沒有的,也是他幼小的心靈對比出來的。能不能說是這座城市初春的煩躁不安,小男孩還小,他還判斷不出來,可他分明是感覺到了。屬于城市的煩躁不安里,有些什么萌芽的情緒或蠢蠢欲動的東西,一時半會兒的,暫時還無法說清楚;屬于他的不安里,他是清楚的,既有那么點無依無靠,又有那么點無可奈何……
他好不容易睡著了,睡夢中他聽到一聲高過一聲的驢叫,他小小的心里很煩,心想,奶奶咋還不把驢趕走哇。睜開眼剛要喊奶奶,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原來奶奶家高舉架的寬敞大屋變幻成了窄小的樓房,真應了小叔叔那句話“城市是個驢糞蛋,外表光滑里面亂稻草,不捅開不知道。”他條件反射地又閉上了眼睛,可驢聲依舊,從樓下沖天而上。細一聽,又不像驢叫了,在長短高低中有了人味,可仍然“啊啊”個不停。在這叫聲中家家戶戶紛紛推開門窗起床了,廚房和廁所也忙碌起來。小男孩有一個毛病,對上茅房沒有忍耐力,身上的污泥濁水來得急,去得也急。他在這座城市第一次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所謂的“廁所”跑。他在城市做的第二道題,便是完成了關于“茅房”和“廁所”之間的換算。這也是姐姐寶珠的第二個重大勝利,她欺生,為了鞏固她原有的地位,又用廁所叫法的問題狠狠打擊了小男孩一回。在上茅房的事情上,他性格是不內向的。他往返跑了三趟,敲了三次門,那廁所門終于洞開了,走出來的是同他一般大的鄰屋的小丫頭。她撅著小嘴皺著小鼻子,看著已滿頭大汗的小男孩,說,你敲一下門就行了唄,連上廁所都不讓人安生。解決了身上的污泥濁水,吃罷早飯,大人們都紛紛離開紅樓,騎上自行車上班去了;大孩子們三五成群結成人疙瘩,唱著歌喊叫著上學去了,紅樓一下子靜了下來,沒有了鍋碗瓢盆聲。小男孩三夢緊張的神經也隨即放松了,他后悔沒聽小叔叔的話在農村上學,一個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與完全和不完全的陌生人呆在一起。說不完全,爸爸媽媽每年總能見到一兩次,見是見,可總歸是沒有多少交流的,不像跟爺爺奶奶小叔叔們那樣親切。所以,在城市他這條魚,不僅沒有如魚得水的感覺,反而焦渴難受。
只有比他小三歲的妹妹寶娟跟他親近,吃完飯就拉著他的手,蹦蹦跳跳,一階樓梯一階樓梯繞著下到一樓,走出樓門洞。在樓門洞里,他特意留心一樓的水泥地上凹凸起的那兩個臺階。樓根底下的世界又寬敞大得不得了。在小男孩眼里,能有七八個秋天山村打糧食的場院大,簡直就是一個大廣場。只是這個廣場上栽種了許多楊樹,在排列整齊的樹與樹之間,城里人拉上了繩子,繩子上有衣物在風中飄蕩著。
人生本來如此嘛。你看小寶娟揚著一張紅撲撲俊俏的小臉蛋,不無夸耀地向坐在樓下小板凳上的老奶奶們介紹自己的哥哥。王奶奶,咱有哥哥啦!哥,這是王奶奶、李奶奶、嚴奶奶。小男孩一一向奶奶們問好。兩張小臉都紅了。寶峰的紅是窘迫的紅,寶娟的紅是驕傲的紅。這小男孩三夢對城市的新鮮感受,你在時間上千萬不要搞錯喲,它應該是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末。他時年八歲半。
為了放棄廁所的爭奪戰,小男孩在樓下傳來第一聲驢叫便立馬穿衣起床,蹬上球鞋開門跑出紅樓區,到凱旋門的缺口處小紅房旱便茅廁方便,然后輕松地在土殿合作社和一萬平周圍做跑步狀。這也是農民的聰明處,要妥協也得給自己找個理由。在這里他會和小個子,也就是說與大洋馬的丈夫相遇,他們會彼此打個招呼擦肩而過。大洋馬是誰?就是一樓樓底下天天“驢報曉”、同學“一步登天”他媽。這是一個怪異的家庭組合,男的,奇矮,猶如武大郎,但五官俊朗、身材勻稱;女的,奇高,人送外號“大叫驢”、“大洋馬”,樣子雖不太丑,可五大三粗的。別人說她在做月子時受了風寒,落下了腸胃不好的病根,丈夫起身跑步鍛煉身體去了,她得起床走出家門,站在樓根底下折騰好一會兒,嗚哇嗚哇叫著,把隔夜的胃氣排除去。這場景小男孩幾乎天天碰到,一個高大的女人孤單單地站在那,沖天長嘆,那感覺才叫雄壯呢。三夢鍛煉身體走回紅樓區,晾衣繩子上必定有一張地圖張掛了出來,那是嚴奶奶家她孫子的杰作。小男孩三夢的退讓并沒有贏得隔壁女孩黃潔的好感,她仍然恨他,她愿意和班長張志偉在一起。瞧他們站在教室里說話的樣子,三夢知道她喜歡他。
小學三年級了。雪天。
同學們三三兩兩往紅樓走,放學的歸途,男同學女同學已有意思地開始搞分裂,故意誰也不理誰。再讓像以前那樣男女同學站著隊,手拉著手唱著歌兒過馬路,不管你是誰,是辦不到了。從校園走回房區只隔著一條馬路,十字路口各空讓出的四塊大片的林地人為地拉長了回家的距離。雪中大葉楊樹的林地,成了孩子們天然游戲的場所。那時的城市孩子們多幸福啊!也不知當時的城市規劃者是咋想的,能在城市的中心地帶留出四塊空地種植林木,給城市以綠色,大大方方地揮霍,夠揮金如土啦。小男孩兒的人生故事與紅樓有關,也與這四塊林地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經過三年城市生活的浸潤和洗浴,寶峰臉上的土氣呆愣不見了,土語方言大多換成了城市普通話。但內向的性格沒有變,細膩的心思沒有變,在女同學眼里他仍然是個弱者,只不過身體更強壯、更討人喜歡罷了。過了馬路,跩爪子王越已帶領一幫同學沖進林地,打起雪仗來,罵聲、沖鋒聲,一時雪球飛奔,喊殺震天。三夢沒有參戰,他扶著戰敗下來的“一步登天”齊正明,身后跟著老實孩子“孤家寡人”劉根舉,深一腳淺一腳在林帶邊緣走著。現在看來,那時的雪才叫下雪呢。一下就是半尺厚,把什么都蓋住了,雪壓楊柳枝,不一定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就會聽到“嘎吱”一聲震響,一大片雪連著樹枝從天而降。不說驚心動魄吧,也嚇你一大跳。他們攙扶著加快腳步,趕上了走在前邊的班長和干凈孩子李曉山,形成了一群。那女同學們,在他們的周圍前后雖拉開了距離,可遠遠望去,也是人疙瘩。可男同學說男同學的話,女同學說女同學的話,彼此不茍言笑。不同的色彩還是混雜在一起,仿佛雪野里的幾點梅花。這時,身后邊冷不丁響起口號聲,由不齊整到齊整,由不洪亮到洪亮——“張志偉瘦了,張志偉瘦了!”寶峰身邊的班長肩膀抖動,加快了腳步。“他媽的,裝蒜。再給老子喊,一二三,開始!”“張志偉瘦了!張志偉瘦了!!張志偉瘦了!”三夢分明聽出來了,鼓動打雪仗的男同學們喊口號的是王越,雖然右手缺了三個手指頭,可他在班上什么都想一把抓,憑著殘疾,憑著身上有幾個臭錢,成了孩子王。喊聲漸弱,見前面還沒有什么反應,口號就變了,成了“黃潔胖了,黃潔胖了!”意思的指向公開化,三夢后邊的黃潔深受其害。三夢班級的同學年齡比較復雜,是復課鬧革命后的雜牌軍,同學之間能相差兩三歲。生理上有發育早的,就懂了那啥事。王越由于小時候被高壓電電死過,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不僅缺頭蓋骨,還成了跩爪子。他的年齡就比班長張志偉大一歲半,而張志偉比三夢也大一歲。“黃潔胖了!黃潔胖了!黃潔胖了!”口號聲仍前仆后繼著追上來,黃潔猛然站住了,她先漲紅了一張粉臉,然后是委屈的淚洗桃花。三夢回頭相向,扶著瘸腿的齊正明止住了腳步,而那個張志偉已消失在前面的樓群里。
面對王越陣營黑壓壓一片漸漸地靠近,老實孩子劉根舉的腿就有點打顫。壞小子們經常做出出格子的事兒。好在劉芳和魏玉蓮等女同學加入了三夢的陣營,為黃潔壯了不少膽。不要臉!黃潔挺著小胸脯沖王越首先開火。說你胖了還不好嗎?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王越從棉手悶子里露出他的跩爪子,臉上一副賴皮相。你當著同學面把話說清楚了,要不咱找老師評理。黃潔仍舊不依不饒,咬住不放。評理,評什么理?我正要找老師匯報哪,真是。瞧你們干的好事,你當老子是聾子、是瞎子?操,真是!你血口噴人,拿出證據來?不拿出證據來今個沒完!黃潔被王越的突如其來,一時弄得有口難辯,小臉蛋雨打芭蕉。三夢在一旁沉不住氣了,走到王越的近前,說王越你太欺負人了吧。好打抱不平的黑胖丫頭魏玉蓮也橫在了王越的面前,說你小子欠揍!王越惹不起魏玉蓮,他倆交過鋒,結果魏玉蓮的哥哥大黑給他好一頓胖揍。他只好沖著三夢來,鄉巴佬,這里沒你的事,你也不配。別看你們住隔壁,尿一個馬桶,你就是拿熊給人家涮鍋底,替張志偉背這口黑鍋,人家也不用你。一句話沒你的份,實話實說,人家看不上你!寶峰氣得漲紅了臉,黃潔扭頭就跑開了,劉芳伸手沒拉住,她往王越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星子,說你這個惡棍。劉芳他也是不敢得罪的,劉芳長得標致,快成校花了。夢中情人追都來不及,他王越也知好孬,也要有感情寄托。再說劉芳她爹是電業局的,他的衣食父母,斷了他的零花錢多劃不來呀。他只好還是沖三夢泄氣,說你還不去追你隔壁,說不定你還有希望,英雄救美啊,感動感動。三夢剛才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此時,上前一把抓住王越的衣領,說你是個無賴,你不是要跟我摔跤嗎?今天正好比試比試。王越看過三夢的摔跤和野拳腳,想到今天要在這么多人面前栽面子,再看三夢那張白臉,他想今個是死定了,于是,就賴皮起來。三夢,你可知道我頭蓋骨是假的,要是摔壞了……你給賠!三夢氣急了,一邊又伸出了另一只手把王越頭頂上戴的那頂棉皮帽子抓下來,摔在了雪地上。王越頭頂上的長發飄飄被寒風一吹,頭頂上便亮了起來,陽光一照就有些閃爍。女同學見此情景抿著嘴欲笑又止。王越也火了,臉上的賴皮相一下子頓失,那臉比三夢的臉還要慘白。“一步登天”齊正明見勢不妙,瘸著一條腿沖了上來,身子一躥把上半身掛在寶峰的胳膊上,大聲喊,你倆都讓開,聽我的,我急了這條腿可不饒人!三夢能見好就收,拽人家衣服領的那只手順勢松開,可嘴上的氣勢不減。來,摔壞了讓王芳她爹再賠你一個不銹鋼的!魏玉蓮是頭一遭見三夢有這么英雄一手,雖不是為了自己,但那顆心跟著跳個不停,心想,我平日用心護著他,關照著他,算是瞎操心了,也是小看了他。其實,他并不膽小呀,反而虎起來,英雄得有板有眼的。劉芳在一旁哪曉得丑女魏玉蓮的內心獨白,她站在那兒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心里的念頭是別鬧得血染白雪就好。怪不得人說漂亮的女人大多大腦平滑呢。這場紛爭,由于兩個胖了又瘦了的男女主人公的缺席而散場。真正的主角不在,又打的什么勁?三夢在劉芳和魏玉蓮一左一右的護襯下,首先撤出了戰場,老實孩子劉根舉、“一步登天”齊正明緊隨其后。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男兒大多尚武,誰胳膊粗誰力量大誰就是爺。當年的井岡山飛虎團等戰斗隊經常馳騁在勝利路上,喊殺震天,靠的是什么?熱血男兒身上的功夫。所以,轟轟烈烈的武斗過后夏春秋三季,就有一撥又一撥的男孩子在紅樓區的當院,掃凈一塊平地,于樹葉蕭蕭聲中晨昏不斷地練起武來。這堅持最久動起來又好看的,當屬紅樓993第三個樓門洞一樓右側的老齊家和第四個樓門洞二樓左側的老王家。這兩家人,人丁都興旺。這兩家人,三夢都認識。“一步登天”齊正明是齊家的老七,跩爪子王越是王家的老八,齊正明身下還有一個妹妹,身上就多了,三個姐姐三個哥哥;王越是王家最后的一個孩子,四個哥哥三個姐姐,那回寶娟讓她哥哥三夢管叫王奶奶的那個慈祥的老太婆,就是王家的母親。王家的老七和老八,一個常年畫地圖,一個殘了一只手,其它的孩子都壯實著哪,上班的上班,下鄉的下鄉,嫁出去的嫁出去,沒結婚的還是男兒多。男兒一多就要舞槍弄棒的,又恰逢“英雄”輩出的那個年代,老子也是管不了的。老齊家的家長,我們已經認識了,大洋馬和小個子,晨曲悠揚,天造地設的一對,可他們的孩子們身高長相卻大大地優化,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窈窕貌美。這是沒有計劃生育的好處啊,選擇的余地就是大嘛。
這天,三夢的小叔叔來了。他現在已高中畢業,英姿颯爽。在三夢的心目中,小叔叔是他的依靠,他的學習榜樣!說了人們也不會相信,在三夢的感覺里小叔叔某種程度上替代了父親的形象。這種角色的轉換,有些莫明其妙,三夢也鬧不清楚。也許是性情相通,也許是記憶從山村開始的,也許是小叔叔教會了他維護男人尊嚴的作為,也許是他每年都找機會到奶奶家度歲和度假,他們彼此相互吸引著,靈犀相通。夏天的傍晚日頭落得比較晚,飯也吃得比較悠閑,家里有客,即使每月三兩油半斤肉,全家人借些也要開一次葷。如今有人提倡時尚,一日三餐食素,三夢就想那還用你說,從小到大,咱就是吃素菜長大的,全國人民半斤油,唯有咱那疙瘩陳三兩。說了你們都不會信。咱們那時候就是素食的模范啦。粘了油腥,這碗就不太好刷,三夢在廚房水槽子里就格外賣力格外小心,他知道一潦草他就多條罪狀。最近寶珠的潔癖已發展到草木皆兵的程度了,她無法容忍任何的不凈,而告狀又是她的看家本領。媽媽懶得管理家務和孩子,她喜歡吃罷飯拿著一雙袼褙鞋底串門子,到老姊妹那聊東家長西家短去。于是家里的大小事情就全權委托了寶珠,那還不一告一個準呀。要想不挨打也行,拿錢來!寶珠知道弟弟三夢有錢,他和妹妹的長期行動不可能不露出點蛛絲馬跡。三夢是寧可挨打也不花錢買平安,那錢是他的偉大理想啊。可寶娟不行,她怕打。于是那個寶貝的錢盒里就少了一元錢,恨得三夢直跺腳。寶娟則說,等特務分子下了鄉,咱們就自由了!沒等三夢把最后一只盤子洗凈,寶娟就從樓下跑上來,喊他去看熱鬧,說小叔叔已在樓下等著你哪。他急忙把碗筷擺在自家的碗柜里,穿著背心就下了樓。天熱,廚房又悶。此時樓下的院子里已經擺開了陣勢,長條凳子,水壺水碗,紅櫻槍大片刀,三節棍九節鞭,一溜靠在大樹旁放著。圈大人薄,三夢看到老實孩子劉根舉穿著一件糟背心站在小叔叔近旁,就給小叔叔引見。小叔叔伸出手鄭重地要跟劉根舉握手,老實孩子有些窘,遲疑地伸過手去,終于一只大手和一只還沒有發育成熟的小手握在了一起。三夢在一旁發笑,聽到小叔叔說劉根舉同學,我早就認識你了。他用“我”,而不是用“咱”。老實孩子回應著,我也聽說過你。歡迎你和你妹妹到農村家里玩,讓三夢同學帶著你們去好嗎?得到的回答是羞澀而慌張的。劉根舉的妹妹,這時跟著寶娟已擠進圈子里面去了。她們是同班同學,受三夢的影響妹妹也不嫌貧愛富。三夢還看到跩爪子王越,“一步登天”齊正明還有他的三哥“白褲子”,也在圈子里耀武揚威維持著秩序。
紅樓區自然形成的闊大的院子被密實的樹葉遮擋著開始發暗,三面樓的燈光星星點點參差地亮了起來。三夢的背后人群自然散開,他也讓路,只見齊正明的二哥、王越的三哥四哥帶著一幫朋友,兩耳生風地從讓開的道路走進了練武場。看來與往常有所不同,今天是以武會友。往常是“白褲子”學,揮汗如雨在場上轉磨磨,偶爾出現一兩個像樣的空翻動作,齊正明的二哥站在一旁雙臂抱胸地當教練,小個子也會技癢難耐地上場,哥們不哥們父子不父子地比劃那么兩下子,顯示著家族的尚武精神。而王越的四哥“尿炕精”過來湊熱鬧,純屬于陪練,想以此證明本人身體是健康的,沒病!齊瘸子的二哥“齊天大圣”長的啥樣?身材魁梧著哪,也不是尖嘴猴腮的猴樣,四方臉濃眉大眼,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英氣。借其名只用一半,取其意也。“齊天大圣”比他的弟弟“白褲子”英武多了。“白褲子”的得名,和三夢的姐姐有那么點關系,他們是同學,又在一個樓門洞住著,“白褲子”就有點戀著寶珠。可寶珠高高在上,又住在他的頭頂上,他自然一時半會還夠不著。為投其所好,成天價打扮得清清爽爽的。褲子隨著年級的遞增,做了一條白色。這白是家織布的白,有些發黃,可面料粗而厚實,耐磨經洗。“白褲子”每天穿著它在寶珠跟前晃,夏春秋三季只要不刮風下雨連晚上都不放過,就在寶珠家廚房的窗戶根底下掃一塊干凈地方,拳打腳踢,連帶著刀槍,吶喊著耍來耍去的。而那條白褲子幾乎是一天一洗,越洗越白,晚上洗白天就干了,漸漸散發出月白之光。寶珠自然是不屑一看的,雖然那汗流浹背的樣子讓人感動,偶爾看一眼,也是把廚房的燈關了,不給下邊留一點希望。這就是小女生的智慧了。時間長了,明眼人都知道下邊忙活著的是為哪樁,只是誰也不說破了罷了。時間長了,“白褲子”的名號就叫開了。
這時,各路英雄在人圈內說說笑笑,伸胳膊踢腿開始熱身。“白褲子”早已熱身好了,卻站在一旁沒有動作,只是時不時地摸一下剛硬翹起來的連鬢胡子。他知道這種場合,只能在一旁看,不好輕舉妄動、露出自己的輕淺來。有的開始亮相翻跟頭了,側翻,正翻,或者向后仰翻,練起把式五花八門的,練武的地盤上一下子熱鬧起來。王越的三哥也拿出了自己的絕活,連續兩個空翻,精瘦的身子在一身黑衣服里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劃過微亮的夜空,然后穩穩地站住。整套動作干凈利索,凌空輕盈,沒有一點滯礙,贏得了第一陣掌聲。跩爪子王越在人圈里高喊著,叫好,興奮異常。筋斗翻得差不離,武術將士們又開始操家伙,先是單練,然后是捉對相搏,刀對棒,紅櫻槍對九節鞭,一時眼花繚亂,殺氣騰騰。“尿炕精”忍不住手癢,上場獻技,但技不如人,一會兒就敗下陣來,幸虧他哥哥舞動三節棍相迎,才沒有一敗涂地、失去太多的面子。兩番工夫下來,玩的人身上就有了汗,于是歇下,取碗解渴,評說著剛才的精彩招式。圍觀的人以為熱鬧過了,散了三成。人圈由厚漸薄。“齊天大圣”喝了碗水,興猶未盡,脫下了印著字的紅背心,與人摔起跤來。在三夢看來,這摔跤比賽比前兩輪的雜耍講究多了。他站在小叔叔的身旁被一招一式晃得眼睛發直,腦袋瓜子想的破敵之策,往往與現場使出的招數不一樣。顯然,“齊天大圣”是摔跤高手,一來一往,姿態矯健,幾個回合下來,倒在地上的總是對手。后來與一個壯漢交手,身體相接左左右右反反復復地,猶如兩條蛟龍絞織在一起,最后不知誰一聲大喊,倒在地上的卻是壯漢,他仍站立在場子的中央。有人呼了一聲“好”,那掌聲也響起來了。他大口喘著粗氣,令腰上縛的那條黑色寬幅松緊腰帶隨之起伏,額頭汗涔涔的,連美麗的鬢角都掛著晶瑩的汗珠。鬢角的美麗,是老齊家男子面部的獨有特征,就是在“一步登天”稍顯稚嫩的面頰上,也看得出修長曲美的一片。“白褲子”適時送過來一碗白開水,“齊天大圣”一口暢爽地飲進,送還碗,繞場一周一周地溜著步,把氣息平穩下來。他又盛邀壯漢再摔一跤,壯漢坐在長條凳子上推卻著,不肯再來。于是他又站在中場,沖著圍觀的人群說,哪位高手不妨下場與小弟過招,本人不勝榮幸!話過兩巡,語音剛落,就聽到了一聲響應,我向你學習學習!眾人側目,向發出聲響迎接挑戰的方向望去,走進場的原來是三夢的小叔叔。他也赤裸上身,向“齊天大圣”一抱拳,說聲請,兩人就開始交手。這一交手不打緊,“齊天大圣”暗暗稱奇,對方躲閃身輕如燕,下腳招數野而奇絕,防不勝防。一時在野路子面前沒了章法,手腳一慌先輸了一局。結果是三戰兩勝,“齊天大圣”敗北。場內場外一片歡呼!沒想到今晚的高潮,放在了最后的驚嘆號上。
三夢在場外樂得不知所措,把老實孩子劉根舉的糟背心扯了一個三角口子。啥叫興高采烈?這就是興高采烈!可這一下,把三夢的爸爸媽媽嚇了一大跳,寶娟把前后經過講給姐姐寶珠聽,寶珠就立即向上面作了匯報。爸爸說下邊那撥人都是當年飛虎團的,不好惹。小叔叔說,沒事,我已經答應了再和他們玩幾天,跟他們套一套近乎,有意輸兩次,把面子再還給他們,不就結了。媽媽說愣頭青,你說得到輕巧。要是能化解,你住十天半月,咱也沒意見。寶峰和寶娟在一旁,聽得此話,再一次興高采烈了起來,說小叔叔明天不走了,太好啦!可寶珠坐在她的床上,不由得“啊”地一聲。心想,糟了,這個月咋過呀。都怪我,嘴快。原來那時候城里人居家過日子,有三怕。一怕,月末,錢花光了揭不開鍋;二怕,家里大小伙子多,費飯,吃不起,也供不起;三怕,農村親屬進城住著不走。寶珠管著財政,心里有數,而三夢、寶娟樂得跟小叔叔多玩幾天,好在同學們面前顯擺,抒發抒發肚子里的“胃氣”。尤其那個跟寶峰爭寵的小弟弟寶海,一打出世就不一般,天不怕地不怕,出門就打架。不管是誰,不管你胳膊多粗個子多大,只要你惹著我,就敢跟你操家伙。打贏了不笑,打輸了不哭,流血了不怕。媽媽斷定他是打砸搶分子來脫生的,今個小叔叔贏了他心目中的英雄“齊天大圣”,他小小的心田能不喜出望外,躁動一番嗎?于是乎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陪著小叔叔逛公園,溜商場,看電影,比過大年還開心。正像小叔叔說的那樣,后來,跟“齊天大圣”們在一起幾個晚上的切磋,他們彼此成了朋友,最后兩場賽事,結果還是三戰兩勝,回回是“齊天大圣”贏,那丟了的面子自然又回到了臉上。心里舒坦,就使勁拍小叔叔的肩膀,說哥們,你真夠意思。弄得在一旁觀看的劉根舉直搖頭,三夢也拍他的肩膀,說咱們回家吧。看不懂就別看了。三夢是打心里佩服小叔叔有心眼,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智慧。遇事多個心眼,不吃虧,它能化解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可這回,寶珠就慘了,不得已從自己的小金庫里掏摸出二十元錢,讓小叔叔帶走。看到這個慘不忍睹的情景,三夢和寶娟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地樂了好幾天。
走進老實孩子劉根舉家就像掉進了洞穴。
不管外面的雪光怎樣扎眼,陽光多么明媚,他家都是潮濕的幽暗,冷不起來,也涼爽不起來。破舊的窗簾永遠擋著,開了燈,同樣的燈泡,到了他家也明亮不了,燈絲幽黃幽黃的。墻壁是黑的,像刷了一層墨。三夢乘劉根舉去了廚房,掀開窗簾往外看,他呆愣在那里。一個窗戶,九塊玻璃,沒有一塊是亮的,除了麻玻璃就是牛皮紙塑料布,唯有半塊透明的亮玻璃被安排在左上角的角落里,仍是灰土土的,已許久沒擦了。玻璃蹲在那睜著一只眼,仿佛放在右上角就會誘發政治事件一樣。劉根舉的妹妹還沒上學,胳膊腿瘦得像豆芽菜,可大著一張臉盤,竟有些肉堆在上面,俊模樣有些富貴氣。當三夢掀起窗簾,呆愣在那里,她悄聲走過來從三夢手里把窗簾放下,輕聲說,媽媽不讓打開窗簾。為啥?三夢問。她晃動著頭,說咱也不知道。這時,劉根舉從廚房回來,一手拿著一個大大的白面饅頭,給他妹妹一個,也給三夢一個。三夢不要。雖然他能有半個月沒吃白面饅頭了,但他還是不想要。你吃吧,香著呢。劉根舉不依不饒地讓。
我們三個今兒去我媽媽的菜窖玩吧。跟老實孩子拉著小妹妹的手,過了馬路,往通山合社方向走。冬儲白菜的菜窖位置,離紅樓區有一段距離。即使過了通山合社,還得走出很遠。通山合社與土殿合社一樣,都是小食雜商店性質,比不上和平電影院相鄰的立山百貨公司氣派。別看它們小,就是一圈小房子中的一個院落,權力卻很大,幾乎市民票證上的東西全歸它們管,進進出出,吞吐著一方民眾生存的物資。特別到了年節上,深秋季節,排隊長龍左繞右繞的,成了那個年代獨有的風景。至于它們為什么叫合社,而不叫商店,三夢他也不大說得清楚。合社,也許是合作社的簡稱吧,如果說它是歷史遺存或標志著時代的特征也不是沒有道理。
三夢沒有想到這個國營菜窖如此龐大,大得他下到菜窖里四下一望直吐舌頭。冬儲白菜一列列整齊擺放著,其氣勢,其沉默的狀態,儼然古代軍陣一般。這跟自家的菜窖是沒法比的。三夢家也有菜窖,就在勝利路旁緊靠人行道的樓根底下。這對現在的孩子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在大都市里哪里有地方讓你挖菜窖?就是有地方挖,儲存的菜給誰吃?現在的一年四季大棚子里的青枝綠葉,品種繁多,吃不完地吃,整個冬天只給孩子吃蘿卜白菜,你不是影響國家經濟發展、影響個人消費嗎?而在三夢和劉根舉那個時代,能吃上蘿卜白菜那就是小康生活了,如果一個星期在白菜蘿卜里見一星半塊豆腐再加上一絲豬肉,就當是走進共產主義了。三夢家的菜窖是他爸爸挖的,他也出了力。菜窖一人多深,窄窄小小的,雖四方,對角線能躺下一個大人,可出口處不得不向邊緣外拓展著,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又出現了一個小四方。一家人整個冬天的白菜和蘿卜都存放在這里。然而,劉根舉家雖然住在一樓,卻沒有菜窖,他家沒這么一大筆錢購買過冬菜。在他、他的妹妹和三夢,快樂地穿行于軍陣之間,張大鼻孔吸食著菜窖里好聞的菜蔬氣味后,他們在倒垛清除下來的一堆白菜葉里尋找還能吃的白菜幫子,用手去除腐爛的和黃葉,裝進他事先準備好的麻袋里背回家。這還是菜窖領導出于同情心有意照顧他們孤兒寡母呢。在回家的路上,三夢把五角錢硬塞進他的衣服兜里,他說什么也不要,漲紅著一張臉,五次三番的。三夢急眼了,說劉根舉,這錢不是咱一個人的,也有咱妹妹寶娟的份兒。這番話感動得劉根舉和他的小妹妹熱淚盈眶。三夢見他的話起了效果,把五角錢放在他們的腳下雪地上,跑遠了。
三夢的這番話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摻了水分。三夢動員妹妹寶娟拿錢是費了一番心思的,開始他獨自約她給她講真實的故事,她是受了教育,可她并不愿意把自己可憐巴巴攢下的零用錢貢獻出來,她說你把故事講給寶珠姐姐聽,姐姐是最有錢的。可他不敢,姐姐的智慧一眼就能看穿他的陰謀詭計,何況她在錢上絕對是鐵面無私的。他繼續動員寶娟,把她的一顆幼稚心給說活了。錢拿出來了,兩份放在一起又太零散,他把多出的四分錢還給妹妹,然后就等待時機,恰巧姐姐那天在學校忙乎爭當入團的事兒,就拿出來五角錢整錢讓他買白糖。要知道那時候買東西是需要排隊的,沒有一兩個小時的工夫,甭想買到憑票的緊俏商品。第一次憑自己的力量救濟了別人,他是渾身上下滿心的喜悅,高興啊!他把自己的高興悄悄說給妹妹聽,寶娟對他有些反感,說她以后再也不參加了!你也別動員。他說錢不用你的,但要出力,參加活動。她這同意,無非是走路、爬山,她需要和哥哥在一起,高興在女同伴們面前顯擺她哥哥的威力。
現在看來三夢的“錢”途還是順利的。有妹妹寶娟跟隨,還得到了魏玉蓮的支持。雖然她被蒙在鼓里。一次,跟魏玉蓮到一個遠離房區的地方,去學自行車。他意外地發現了個勤儉建國收購站。他像發現了奇跡一般,收購站的院子里有好多破銅爛鐵、紙盒紙箱碎玻璃。一些居民區亂丟不要的東西,都能在這里找到。魏玉蓮被這個農村小子的目光嚇呆了,說三夢啊,你還練不練自行車啦?你看我的目光好怪喲,是不是要打我的主意?你甭想,我大哥會揍扁了你!你神經病呀?三夢對她怪笑著,扭頭就走。不遠處妹妹寶娟正蹲在一棵樹旁寫作業。她推著車追上來,說三夢你站住,你沒那樣想,剛才干嗎摸我的手?她在誘敵深入,急著想證明什么。我告訴你魏玉蓮,是你想歪啦!他快步走到妹妹跟前,拉起寶娟就走。他帶著寶娟一起來,是拿她來當他的保護傘,有嘴說得清。他架不住自行車的誘惑,寶娟哪,她貪圖坐在自行車上的感覺。魏玉蓮站在那兒,氣得流出兩行清淚。她沖著同學帶著妹妹離去的的背影喊,有本事,你就別來求我。鄉巴佬!三夢聽著心里想,誰求你了,都是你上趕子的,像個粘豆包。寶娟對哥哥此舉很不滿意,說好了的,回去由魏姐姐騎自行車帶我回去。干嗎中途吵嘴變了卦呢?欺負女生,小氣鬼!寶娟眼里是沒有是非的,更不懂男女生私情事,自然要抱怨她哥哥害得她來時走路,回去還要走路。更不曉得,她挨累走遠路、擔驚受怕還在后頭哪。最后還是魏玉蓮低下了頭,騎車追上來,帶著寶娟回紅樓房區。她還惦記著,和三夢一起練自行車、騎自行車,帶給她朦朧的愉悅和希望。可鄉巴佬傻小子三夢心野了,領著她妹妹滿世界轉悠,野著心,要讓錢的數量增值。
這就是錢的魔力。當一個男孩還沒有品嘗到愛情甜蜜的滋味時,自然要跟隨錢的力量走,實現他的野心。這野心,與其說是關心他人關心世界,倒不如說是要征服老實孩子劉根舉征服世界更貼切些。
寶峰先從家里做起,在寶珠上學或到同學家學鉤織刺秀等技藝的時候,他和妹妹把兩個床底下翻找個遍,能上收貨站換錢的東西自然是有一些的。咋是兩個床底下?自從寶珠上了中學,她的那顆心就大了,請求父母再給她搭一張床,堅決和三夢、寶娟劃清界線。原因是她已經是“大人”了。開始爸爸不同意,媽媽也不贊成,家里的東西太多了太擠了,沒地方啊,又不能把你舉到五臺山上。可后來,媽媽不知為什么就同意了,爸爸反對不過媽媽,只好在擁擠的十四平方米的門口放置了一張鐵床。把原先的箱子拆了,把箱子上原先放置的全家被褥轉移到頭頂上。咋個轉移法?在磚砌的南面墻壁上打進兩根鋼筋,鋼筋上鋪上兩塊寬寬的木板,為了能擔住重量,又在鋼筋的兩端成三角形拴上鐵絲,吊起了一個“被閣子”,問題就解決了。人是智慧的,別的地方不知道,那時在東北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這么一個被閣了。腳下沒地方,就想辦法占領空間。大床底下破爛東西多,小床能換錢的東西少而又少,寶珠愛干凈,幾天一收拾,更不讓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她的床底下放。仿佛床上是圣地,床底下更不容侵犯。為床上和床下一點小事,會鬧個天翻地覆。媽媽說寶珠有潔癖。小寶娟恨姐姐這一點恨得咬牙切齒,寶珠有明文規定,任何人不能隨意坐她的床,更不能在她的床上玩耍,尤其是妹妹寶娟。因此姐妹倆鬧翻了,一段時間仇敵似的,使寶娟跟哥哥更加的親密。他們初戰告捷,把能換錢的東西收拾在一堆,藏起來。過了幾天,這些破爛東西靜悄悄地變成了錢。然后是擴大戰果,把觸角向外伸展,寶峰這回有意繞開了紅樓區。一是兔子不吃窩邊草,二是怕被魏玉蓮發現他近來的行蹤。魏玉蓮要教會他騎自行車,決心下得很大。按她忽明忽暗的心思,她心上人得與她同步向前,她不能想象,也不允許三夢這個鄉巴佬就這樣鄉巴佬地土下去。在她看來三夢是死活不懂她的心思,一塊不長腦袋的木頭疙瘩!現在又跟她唱反調,調虎離山,一放學就貓起來了,躲她躲得遠遠的。這又怪得了誰?男女生心智發育上,換言之,生理和心理上的成熟本來就有差異,何況你魏玉蓮還比人家大一歲半。這顆青頭杏現在還吃不得啊。更叫人跟著她著急的是,她一丁點兒也不知道三夢內心里的秘密,他錢字當頭,整天跟錢團團轉,心里面根本沒有你魏玉蓮呀。以前你給他點甜頭,他悶頭悶腦拿著就走,知道你是個好人;現在他為了他的事業,雖知道你還是個好人,但已經不上當了,連一線希望也不給你。要知道,這就是男人。
三夢在紅樓區的外圍收獲比家里要大。碎玻璃和破紙箱紙盒是收益最好的項目,秋風秋雨中,財源滾滾。天氣又漸漸冷了,胡弄了一春一夏的窗戶,總不能讓裂了紋、破了洞的玻璃招搖于市,帶著霜花步入冬天。不管窮富,誰家也得過冬呀,家里再沒錢也得想辦法換。辦法有兩種,一是向單位要,二是用錢到房產科買。單位就是組織的象征,除了右派分子老實孩子和沒有改造好的妓女王十娘家,溫暖的光輝總要或多或少照臨幾絲幾縷的。換下的碎玻璃怎么辦?又不多,兩塊三塊,順手便丟在外面。于是就成了三夢們的囊中之物。三夢和寶娟的囊,有時是一個紙盒箱子,有時是個破麻袋,沒有一定的拾荒用具,碰到什么用什么,一把一利整。這是他們的原則。因為三夢的拾荒始終處于半地下的狀態,不能讓老師同學知道,也不能讓家長鄰居知道,知道了就壞菜了,做不成事!通常是當天的收獲當天就處理掉,當天的收獲當天就能見到錢,不管多少總有現金入賬,到了晚上沒事人似的,干凈著一雙手腳回家吃飯睡覺。明天再周而復始。這就是那個秋天三夢和寶娟的業余生活。可時間長了,寶娟提出了抗議要求休息,她要跟同學玩幾天,她畢竟還是個孩子,游戲是她的權利。三夢救助他人視為事業的金錢積累,在妹妹眼里一分錢不值。開始她只是新鮮,只是好玩,能跟哥哥在一起到處瘋。為了攏住那顆渴望游戲的心,他始開物質獎勵之門,從收入所得中撥出巨款,隔三天一支冰棍或一根冰糖葫蘆,寶娟的玩心有所收斂。可好了沒幾天,又開始鬧情緒,態度越來越堅決,就是隔兩天一物質刺激、隔一天一物質刺激,也不管事。堅持了兩天,三夢也就松口了,反正拾荒的黃金季節已經過去,他在這個秋天獲得了錢的最大的增值。
放假,放假,玩去嘍!寶娟不愛錢,愛的是女同學間玩的樂趣。
現在回想起來,三夢當時的行為是商品經濟意識的萌芽。他后來在市場大展拳腳,在賺錢上有了一番作為,始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