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生的時間寫好一個字

范志偉

急診室永遠都是一番忙碌的景象，我常常被“困”在急診室，被病人們層層包圍。因為病人太多、平均留給每一個病人的時間太短，以至于我根本記不住病人或家屬的樣貌。但是，有一位病人家屬卻令我難以忘記，每每想起，還會有一絲感動和愧疚之情。

兩年前的冬天，某個下雪的午后，一位年近七十的男性獨自來到醫院，風塵仆仆，雙肩上還帶著沒有融化的雪花。老人的要求很簡單：“老伴有點咳嗽，拖了幾天，自己吃藥不管用，中午又發熱了，再給開點感冒藥吧。”這種現象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非常常見，病人或家屬來到醫院只為開一些處方藥，甚至直接指揮醫生進行診療。但是，眼前這位老人的話引起了我的重視，他簡短的話中透露著重要的信息：第一，病人是老年女性;第二，病人已咳嗽好幾日，今日合并發熱;第三，常用的治療“感冒發熱”的藥物無明顯作用。

在接下來的詢問中，我得知病人不愿意到醫院看病是因為下雪不方便，也不能排除他們對自我疾病認識不清的可能性。對于這樣已經患病好幾日的老年人來說，咳嗽發熱可能只是表面現象，或許那些潛伏著的致命因素正在悄悄醞釀。

對于醫生來說，決不能輕易憑借家屬幾句不完整的描述便開藥，尤其是老年人或患有慢性病的人。“見不到人我不能開藥，最好把病人帶過來看看。”我直接拒絕了老人的要求，繼續接診其他病人。

幾個小時后，老人將自己的老伴帶進了急診室。這位常年患有糖尿病、慢阻肺的老年女性病人，果然并不只是感冒發熱，而是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發作！表面上病人只是咳嗽、發熱，實際上不僅感染比較嚴重，還合并二氧化碳潴留。

為患者進行治療后，老人帶著老伴離開了急診室。如果說這一幕并沒有特殊之處，那么緊接著的一幕讓我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大約半個小時之后，這位起初要求我開感冒藥的老人再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醫生，我打斷一下……”老人說道，“多虧了你這樣負責的醫生，不然我就犯錯了！” 聽見有人夸贊我，正在寫病歷的我抬起頭才看見站在身邊的正是剛離開的老人。說實話，雖然大多數病人都將醫生看病當作一種天經地義的服務，但也有一部分病人總是對醫者充滿了感恩之心。老人的贊揚令我感到美滋滋的，甚至有些驕傲。緊接著，這位老人又做出了讓我措手不及的舉動。

“醫生，我給你鞠個躬吧！”說著，老人竟然對我鞠躬了。這個動作讓我錯愕了兩秒鐘，緊接著又是滿心愧疚：極少有人對我鞠躬，更何況是白發蒼蒼的老人。況且，起初拒絕直接開藥是出于長期的職業習慣，同時我也存了一點私心，我的拒絕不僅是為了保護患者的健康安全，也為了保護我自己的診療安全。

還沒有等我起身扶起老人，他便轉過身離開了急診室。看著他離開診室的背影，一股復雜的情感涌上了我的心頭。我再次深刻地感受到一個現實問題：有時候有的病人或家屬會提出一些看似無理甚至莫名其妙的要求，原因固然有很多，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極度缺乏醫療常識。同時，我也開始反思：醫患本應是同一戰壕中的戰友，共同的敵人是病魔，可我們之間出現了鴻溝，導致這種現象的原因究竟有哪些？

我常常想起那個讓我受之有愧的鞠躬。我們都認識“人”這個字，卻很難明白它滲透在紙張背后的含義，更不一定能寫好這個字。“人”應該是一個飽含深意的立體符號，無論是作為普通人，還是作為醫務工作者，我都會用一生的時間去認真地書寫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