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佳
書法家、書法史學家、書法教育家,這幾種稱謂中無論哪一個都令人敬佩。河內利治(1958— )先生便是一位鉆研書法并且致力于書法史研究和書法教育的日本學者。我在搜集日本書法教育的相關史料時,偶然看到了先生的博客,瀏覽了幾篇博文后,便把心中的許多問題和疑惑向這位先生請教,而每次的郵件都能得到耐心的解答。后來才知道先生是當今中日書法界大名鼎鼎的大師和學者,心中的敬意更是油然而生。
作為當今日本書法界的知名人物,河內先生數(shù)十載致力于鐘愛的書法事業(yè),在其中潛心攻讀,刻苦鉆研,取得了累累碩果。
中日書法家們一致認為學習書法要注重學養(yǎng)。書法理論學家熊秉明先生生前對當代中國書法的發(fā)展極為關注,提出“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不理解中國文化就不能理解書法”;原日本二玄社總編輯、日本書畫評論界專家西島慎一也曾直言“中日書法界最嚴重的問題是不注重思想與學養(yǎng),而追求表面的形式”。
書法與生俱來就與學養(yǎng)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縱觀歷史,中日兩國的書法家亦都是顯赫一時的學問家:顏真卿、柳公權、蘇東坡均是進士及第的一代名臣,柳公權自創(chuàng)獨樹一幟的柳體,還擅長詩歌創(chuàng)作;歐陽詢少年時就博覽古今,精通《史記》《漢書》,練書習字的八法即是他書法理論研究的成果;蘇東坡不僅是書法家,同時也是詩人、畫家;趙孟博學多才,能詩善文,尤以書畫成就最高……同樣,在日本被譽為“書法之神”的菅原道真同時又被奉為“學問之神”,他的祖父、父親都曾任文章博士,是朝廷的名士;平安“三跡”之一的大書法家藤原行成曾官拜“權大納言”,與同拜這一官位的源俊賢、藤原公任和藤原齊信并稱為“四納言”,因此也是在書法和政治兩方面功垂史冊的人物。這些無疑印證了“書法是學養(yǎng)”的歷史本源。
對于書法藝術的正確理解,如何學習書法,怎樣才能學好書法……對于這一系列引發(fā)討論的問題,河內先生有著自己獨到的觀點,他站在當代人文科學的高度,結合長年的學習研究與實踐,做出了回答:一是要學習同書法相關的學問,二是要重視傳統(tǒng),三是要把書法與修養(yǎng)結合起來。
河內先生自幼深得家庭影響,母親有意對他進行書法藝術方面的培養(yǎng),在小學到中學階段,他就得到了書法藝術的啟蒙與滋養(yǎng),為后來選擇在日本國立筑波大學攻讀書法專業(yè)打下了基礎。1981—1983年,河內又來到中國浙江美術學院,拜師于中國著名書法家、教育家沙孟海先生門下。留學期間,河內先生將沙老“沒有修養(yǎng)的人,不要寫字”的教誨謹記于心,如饑似渴地學習,在中國文字學和書法史領域收獲頗豐。河內先生甚至能熟讀 《詩經(jīng)·國風》《唐詩三百首》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韓愈的《石鼓歌》等,并且用小篆書寫,由沙老審閱批改,自己予以珍存。
在中國留學后期,明末書法家黃道周則成為河內先生尊崇的人物。黃道周行草書《五言詩翰軸》的氣魄 、楷書《詩翰軸》的端正深深打動了他,他反復尋找有關的文字、史料并進行了深入的學習研究,撰寫出論文《黃道周的書法觀》,經(jīng)沙老嚴格審核而得以完成。黃道周的書法觀和沙孟海先生對中國書法藝術的精辟見地,對于他深入研究書法藝術起到了關鍵作用。
河內先生時刻告誡自己,研學書法絕非易事,必須在勤學苦練和日積月累的同時,不斷提升自身的文化藝術素養(yǎng)。他把在中國的學習過程視作不可或缺的基本功修煉,為日后的深入研究奠定堅實深厚的基礎。河內先生與沙老結下了濃濃的師生情,還受沙老賜字 “君平”——每每回憶起這段留學時光,河內先生都是滿懷感恩。
自從在日本大東文化大學先后擔任文學院院長和副校長至今,河內先生全心致力于對學生們進行傳統(tǒng)文化教育,始終把學養(yǎng)作為教學的重要部分。“沒有修養(yǎng)的人,不要寫字”——河內先生每一年都會把沙老的這句至理名言作為給入學新生的深情寄語。
書法如何通過筆墨來體現(xiàn)美感?這是書法家們共同思考的問題,也是書法藝術的精髓所在。河內先生認為,書法藝術研究最重要的是從藝術、學術層面去發(fā)掘作品的內在美以及創(chuàng)作者的審美觀。而發(fā)現(xiàn)美的過程,的確是對研究者自身學養(yǎng)的考查與檢驗,沒有深厚的文化藝術積淀,不具備好的人格與品德,是不可能發(fā)掘、賞鑒書法之美的。

作為一位知名書法家,河內先生把詩歌和繪畫創(chuàng)作也看作研習書法的一部分。“全領域”創(chuàng)作,即詩、書、畫的完美融合是他不懈的追求。在他的領導下,大學的碩博研究生課程都加入了中國古典文學和美學的攻讀研究方向。
河內先生在其博士論文《書法美學之研究》中指出,藝術、文學和美學這三者必定是相互關聯(lián)、不可分割的,要學習書法,對三者的了解缺一不可。
在學校的官網(wǎng)上,河內先生這樣寫道:
“書”的世界浩瀚廣博。歷史時代的變遷,世界范圍的空間跨越,文化的發(fā)展,藝術的創(chuàng)造,人類的繁衍生息,科學的新發(fā)現(xiàn)……沒有哪個領域不與它相連,這是一門綜合的、專業(yè)的、古典的、教養(yǎng)的學術領域。學習它,培養(yǎng)并形成注重學養(yǎng)的觀念,可以讓你擁有與“生命”息息相關的美與欣賞美的能力。
這里道出了他所理解的書法的真諦——書法是獲得美的修行過程。
中國書法在日本一般稱為“書道”。自書法傳入日本,就被日本社會上下所尊崇。在日本平安時代,貴族男女之間交往離不開互致和歌,授受不親的雙方通過和歌及書寫筆跡,來了解對方的性格和為人,因此精湛的書法和漢文修養(yǎng)是古代貴族的首要必修課。時至今日,日本擁有著龐大的“書道人口”。2019年年初,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顏真卿《祭侄文稿》特展,上至天皇、下至百姓,在日本全社會再次掀起了中國書法的熱潮,可見書法在日本文化以及中日文化交流中的特殊地位。
但凡體驗過中國書法和日本書道的人,都會第一時間感受到兩者在執(zhí)筆姿勢、裝裱形式等方面的顯著差異。在慢慢了解并親身體驗了日本書道之后,我才發(fā)覺其實兩者最明顯的差異在于“道”字。河內先生于2012年《中國書法》上發(fā)表的《日本“書道”的原義》,使用豐富的史料對這一點進行了詳盡的考證和闡釋。“書法”是指書寫時用筆的筆法等,在技巧上的意義相對較強,其關鍵在于“法”;但“書道”不單單強調筆法等技巧,而著眼于追求一種理想的修行過程。
日本給人的印象,是善于創(chuàng)造形形色色的“道”的民族,書道便是其中之一。它開端于執(zhí)毛筆寫字,其中一些鉆研該技藝的行家里手創(chuàng)造并形成了一種規(guī)范與儀式,渲染了這門技藝的神秘感和莊重感,人們?yōu)榈玫狡渲械拿伢哦粩嗟匦逕捙c修行,從而獲得美以及欣賞美的能力。這種獲得美的修行過程大抵就是日本書道的“道”。
描寫日本平安時代女性貴族生活的著名文學作品《枕草子》中有一段描述:
村上天皇的時代,有一位宣徽殿女御,她乃是小一條的左大臣千金,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年少時,她父親便教導她:“首先要習字,次要學琴,必要下決心比別人彈得好。再下來,就要熟讀《古今集》二十卷,以此為必修之學問。”
這里的“習字”似乎沒有太多值得研究的地方,我們盡可以理解為“學習書法”這件事。日本書道青蓮院流始祖尊圓親王所著《入木抄》是對日本書法史進行系統(tǒng)論述的最早著作,其中寫道:
上述諸條,初心稽古之詮要,大略如此。此外習字之事,不明之處可以提出。又色、紙、形乃至額等事,可追加表明。此番之事于大道至關重要,如能得到口傳,欲得入木之書道,亦為易事也。
由此可知,在日本,“習字”和“書道”是學習書法的不同階段。之所以形成并出現(xiàn)“書道”這一稱謂,是因為日本在古代就出現(xiàn)了以書法為家業(yè)的貴族。這主要由于貴族注重教養(yǎng)的傳統(tǒng)和武家掌權以后貴族生活拮據(jù)兩個歷史因素。日本古代貴族是世界上勤奮的貴族,他們沒有把時間浪費于騎馬射箭、游山玩水這些享樂上,而是不斷地學習并掌握了中國的文字、經(jīng)典、政治思想、文化藝術,打破了大陸移民對文化的壟斷和權威,最終創(chuàng)造了日本獨有的文字、文學和藝術。但隨著武家掌握政權,貴族失去了以往的榮華富貴,只好依靠祖?zhèn)鞯募覙I(yè)開辦私塾,于是誕生了眾多貴族書法世家。在這一過程中,由于嚴密的師承關系,逐漸產(chǎn)生了獨有的秘笈,形成了各自的門派。想要學到真正的本領,必須從宗師那里得到真?zhèn)鳎@就是日本書道的“道”。

現(xiàn)代日本社會,沒有人再去炫耀自己是某某貴族的后裔,普通人學習書道也不是為了得到真?zhèn)髅伢牛桥囵B(yǎng)審美,修煉自我。普通學習者和百姓會說自己去學“習字”,卻很少說是學習“書道”——普通學習者是處在得“道”的過程中,因此只能叫做“習字”。“習字”這個叫法讓普通人更感親近,這是不是日本書道在全社會更為普及的一個原因呢?
當今社會,科技迅速發(fā)展,各個領域都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這給書法也帶來了一定影響。怎樣才能為社會提供所需人才,如何在大學生的培養(yǎng)教育上做出正確合理的規(guī)劃,都是作為學校領導的河內先生努力探索和實踐的課題。日本大東文化大學在中國并不是婦孺皆知的名校,但今春日本官房長官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宣布新年號時向全世界展示的“令和”二字,乃是畢業(yè)于該校的茂住修身所寫;而上一代天皇的年號“平成”也是由這所大學的畢業(yè)生河東純一書寫的。大東文化大學還是日本唯一一所設立系級書法學科的大學,并擁有書法學博士學位授予權,足見該校在日本書法(書道)教育領域的地位和聲望。
河內先生提出了“教育之心靈、學術之頭腦、藝術之手藝”三位一體的教育理念,培養(yǎng)學生在書法理論上的“書學”,將其與為現(xiàn)代社會服務結合起來,從而培養(yǎng)出社會所需的有用之才。同時,河內先生還提出要拓展諸如“老人、兒童與書法”“精神醫(yī)療與書法”“現(xiàn)代鍛煉與書法”“世界遺產(chǎn)與書法”等與書法結合的新領域。
2020年東京奧運會主辦城市宣傳片以“Old meets New”為主題,運用衣食住行中的細節(jié)描繪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共存的一個個真實的日本社會生活場景,尤其是最后一段——身穿武士稽古衣的少女用巨大的毛筆,機器人使用機械臂,分別寫下“東京”的英文拼寫,將這個既現(xiàn)代又傳統(tǒng)的國際大都市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今春剛剛即位的日本德仁天皇第一天上班時穿著西裝、用毛筆簽署文件的圖片在網(wǎng)絡上熱傳,這說明日本早已把書道作為自己引以為豪的國寶和民族的象征。因此,除了教書育人,河內先生專注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對美國館藏的中日書法作品開展調研工作。他親自赴美對作品進行測量、拍照、檢察并記錄作品保存情況,長時間奔波于波士頓、華盛頓、舊金山等地的各大美術館和博物館,最終制作出美國館藏中日書法較為全面的基礎數(shù)據(jù)庫,為中日書法學習者和研究者提供了重要參考。先生的理想是根據(jù)世界各地書法相關資料編寫一部完整的書法史,而不是僅僅關注自己本國的藏品,這著實令人欽佩。
不可否認,中國是日本文化之源,書法也不例外。然而,日本在吸收中國文化的過程中,卻總能找到恰當?shù)慕Y合點,在賦予其新的內涵和精神意義的同時,保留其本源。如果書法學習者和愛好者都能夠在拿起毛筆寫字時,以獲得美和培養(yǎng)審美為最終目標,那么書法就會找到迷失已久的本源吧。正如河內利治先生所說的,中國和日本作為漢字文化圈的引領國家,應當共同去摸索、研究和探討,那樣就一定能夠達成全球化書法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