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路

王俊

月光下，一條路從城市的肋骨中延伸出來，裸露出銀白的肚皮。

路叫西門路。但西門路絕不單單指的是一條路。它泛指縣城西門一帶，涵蓋了看守所、菜市場、檢察院和老自來水廠，稍微遠一點的是慈云寺。世間萬物，存在注定是某種宿命。形成是宿命，走向是宿命，最終的結(jié)果也是宿命。西門路原叫西門垅。早年，居民在縣城的西門掘出一道道垅，種上時令的蔬菜瓜果，得其名。后來，地產(chǎn)公司相繼在此購地置房，大興土木，一座座高樓大廈似雨后春筍般在菜地上冒出來，使得原先寬闊的路一下子擁擠起來，來自天上的光線幾乎貼著兩側(cè)的高樓漏瀉而下。

月亮是一盞懸掛高空的燈籠，在我的眼前亮起，一直亮到我的身后。被月光漂白的草地里，閃爍著夜的眸子。從不同的高樓或是大院里牽出一條條岔路，像河流一樣彎來拐去，枝節(jié)橫生，蜿蜒在山坡上打了個結(jié)，又沖下坡，奔向各自的遠方。我熟悉西門路，多年前，我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經(jīng)過這個地方。我爬上山坡，心里突然涌起些許激動。在這樣的夜晚，我似乎在執(zhí)意要找到什么。一棟兩層青磚樓房有如矮小的老頭，縮手縮腳地夾在幾棟洋氣的別墅之間。房前順著地勢以紅石砌了一個小小的三角形院子。院墻低矮，鐵皮門上沒有安把手，只有一根拴狗的鐵鏈纏繞成門閂。屋子里亮著燈，一棵油桐樹，“嘩啦啦”，風(fēng)搖落了一地的月色。是的，就是這個院子，我認出了它。

二十多年前，我畢業(yè)分配到單位上班，和幾個女孩租住在這個院子里。我記得油桐樹的枝椏伸向我房間的窗戶，花開時節(jié)，寬闊的葉片托舉著清清淡淡的花朵，花瓣的中心洇開一層紅暈，宛如青春期的心事，欲說還休。我還記得租住在我隔壁的女孩——薇。胖胖的圓臉上灑滿小雀斑，一笑就露出好看的梨渦。初中畢業(yè)，薇聽從城里姑姑的安排，進了一家日本佬開的藠頭罐頭廠工作。罐頭廠和我們單位一樣，管吃不管住。薇每天和藠頭打交道，渾身散發(fā)濃烈的藠頭味。藠頭這東西，喜歡的人愛其味道，厭惡者談其色變。有一次，薇的自行車壞了，換乘公交車回家。不料，她剛上車，一群少男少女不約而同地捂住鼻子。他們?nèi)淌懿涣怂婎^咄咄逼人的辛辣味。回到住處后，薇躲進衛(wèi)生間里清洗身體，足足花了兩個多小時。我能理解薇骨子里的自卑，它是與生俱來的，一旦扎根于我們的心里，不論過多少年，都難以拔除。讀高中時，班里有一些女孩，臉蛋白皙，看人或是說話，頭仰得高高的，眼神不知往哪里飄。她們跟著錄音機唱流行歌，扭動被踩腳褲裹得緊繃的臀部。她們張揚，有著天生的優(yōu)越感。因為父母在城里工作，她們成了名正言順的城里人。我站在她們面前，簡直叫一個“土”啊。身上穿著母親修改的舊衣，指甲縫里還殘留一圈薄薄的泥垢。最為明顯的是，在課堂上，老師提問題，她們一律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回答，我卻只能以滿嘴蹩腳的方言惹得滿堂哄笑。相形見絀，使我在人前一度不敢抬頭說話。作為父母的衍生品，躲不掉的“鄉(xiāng)巴佬”印記，令我難以啟齒和特別憎惡。

我和薇都來自農(nóng)村，相同的境遇，讓我們很快成為了好朋友。每天吃過晚飯，沒事我們就在西門路上晃蕩。縣城閉塞，晚上除了瞎晃蕩，基本上也沒有什么可以娛樂的事情。走出院門，是老自來水廠。灰舊的墻磚，窗欞上的玻璃殘缺不齊，似乎風(fēng)一吹，隨時有可能掉下碎片。樓房的樓上樓下都有寬闊的走廊，胡亂擱置一些廢棄的辦公桌和沙發(fā)。新自來水廠搬到了郊外。老房子因為拆遷的方案未定或是別的原因，空置幾年了。密密匝匝的薔薇花瀑布一樣攀在外墻的木架上，仿若一場美夢，永遠都醒不來。有一個謎一樣的女子，經(jīng)常在二樓的走廊上輕歌曼舞。長長的頭發(fā)，鬢間別著一朵薔薇花，紅紅的裙子，雪白的牙齒。她唱歌的聲音很輕，很柔。聽人說，女子在最好的年華里愛上一個薄情的男子。故事很老套。遭遇被拋棄的女子被內(nèi)心狂漲的潮水沖向了無邊無際的汪洋中，明明知道不好，卻心甘情愿地沉溺下去。她是為一個男子瘋掉的，小城的人說她是花癡。愛得愈癡狂，傷得也就愈徹底。“此恨綿綿無絕期”，她終究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黑暗讓深陷其中的她甘之如飴，曲子飄散在夜色的深處。一重重的薔薇花香漫上來，我們恍惚起來。愛情對于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愛什么，才可以愛到頭？愛到最后，剩下的是什么？夜風(fēng)吹來，薔薇的藤蔓隨風(fēng)搖晃，艷麗的花朵落在地上數(shù)也數(shù)不盡——草木用自己的方式存活一小會兒。我們心生薄涼。

默默走著。青磚圍就的院墻，在墻根生長著一排柏樹和茂密的灌木叢。柏樹看上去不老，卻透著一股詭異和不安。灌木叢里時不時地蹲伏著野貓，藍瑩瑩的眼珠盯得人的心里直發(fā)毛。我和薇經(jīng)過院墻的時候，總是屏息靜氣，生怕野貓隨時竄出來嚇唬我們。院墻過去有一個水池，點綴著碧綠的荷葉。魚在田田荷葉底下游來游去，我們也游來游去。人何嘗不是塵世中的一尾魚，全然離不開供我們活著的水和空氣。令我奇怪的是，在西門路住了數(shù)年，從未見過水池中開過荷花。水畔野生菖蒲向路人展示疏朗的古意。菖蒲喜潮濕地，身懷清香。坊間流傳：修道者服食，可通仙境;常人聞之，可益壽延年。此話當(dāng)然不可全信。但每到端午，附近的居民便會涉水割取菖蒲，和艾草一起掛在門楣上驅(qū)妖避邪。我曾讀過秦少游的一首香艷古詩：“菖蒲葉葉知多少。……怎得香香深處，作個蜂兒抱。”我把它解釋給薇聽，薇竟卷起褲腳，下到水池。她用力拔菖蒲，怎奈根須穩(wěn)如磐石，將她摔個四腳朝天。之后還是從菜農(nóng)的手里借來一把鋤頭，挖回一叢菖蒲移栽在我們租住的院子里。現(xiàn)在回想，真是有趣。菖蒲性子傲，不肯屈就院子。養(yǎng)了半個月，菖蒲郁郁寡歡，仿佛是不得志的男子，轉(zhuǎn)眼枯萎。多年后的某個晚上，我讀清少納言的《枕草子》：“用紫色紙包了楝花，青色紙包了菖蒲的葉子，卷得很細的捆了，再用白紙當(dāng)作菖蒲的白根似的，一同捆好了，是很有意思的。將非常長的菖蒲根，卷在書信里的人們，是很優(yōu)雅的。為的要寫回信，時常商量談天的親近的人，將回信互相傳觀，也是很有意思。”一字一句讀著，菖蒲的氣息就像從前一樣溢出來。原來我們和古人相比，真是俗物。菖蒲是大地賜予我們的隱喻，時光過去，本質(zhì)展現(xiàn)出來，于是分外珍惜相逢的緣分。

喜歡看一些舊場景，經(jīng)常在西門路晃悠，冥冥之中，覺得自己與這個地方的氣息接上了暗號，那些隨著時光流逝的喜怒哀樂，存在于某個時段，借著因緣交集，引導(dǎo)我們把生活的焦慮和煩惱放下，把自己從繁瑣的日子里解脫出來。

穿過逼仄的埂子路，是窄小的平房，墻上用白粉寫著幾個大大的“拆”字。但它一直沒拆，就那么一直咧著豁嘴立在路口。墻隅栽種蔬菜，辣椒茄子黃瓜，亦步亦趨地順應(yīng)節(jié)氣，趕趟似地開花結(jié)果。也種豌豆，蔓生在地，葉面青翠欲滴。院子里住著一對老夫妻，守著一只狗過日子。夏天晚上，星星綴滿天空。老夫妻坐在門口乘涼，螢火蟲擦著墻隅飛翔，撞碎了豌豆葉尖上的露珠。老嫗搖著蒲扇驅(qū)趕蚊蟲，老翁低聲說著什么。一只狗安靜地趴在他們的身旁。小小的院落，盛放歲月的靜好和閑適。走進去，將院門掩上，風(fēng)煙俱凈，仿佛將喧鬧的塵世都關(guān)在了門外。一粥一飯，回歸內(nèi)心，極其簡單。夜?jié)u深，月色鋪陳在萬物上，洇染出淡淡的光暈，儼然是時間形成的包漿。我們站在院外，不愿打擾他們。回想起久遠的某些日子，仿佛院子里坐著的是自家的長輩，親切而素樸。

沿著路口的青石小徑走數(shù)十米是山崗。站在山崗極目望去，一座古寺廟的翹角飛檐隱然于山林之中。每逢初一十五，虔誠的信徒便攜香紙上慈云寺求平安。去慈云寺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片樹林。林子里密密地生長著許多樹木，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像四面八方的人云集于此。有松樹、杉樹、烏桕、苦楝，還有楓樹等，樹下是葛藤、黃荊木、無患子、茅莓，貼著地面匍匐長著的是鐵笊籬、牛筋草和地石榴。這些植物，各具形態(tài)，井然有序，在林子里奔跑，賦予了大自然一個蓬勃的動態(tài)的詞語。雨季的時候，紅土地上層層疊疊的腐葉中，還會有蘑菇悄然鉆出來。薇曾帶我去采蘑菇。出發(fā)前，薇交給我一根竹棍子。山上枝葉茂盛，埋伏著蛇和蟲。薇告訴我，竹棍子是蛇的舅舅，還是土蛤蟆的叔叔。我老實地收下了竹棍子。土蛤蟆的唾液沾到人的皮膚上，據(jù)說會長出瘊子。蛇就不消說了，被它咬到，非死即傷。竹棍子在手，雖說不能保障什么，但至少能起到“打草驚蛇”的作用。我們一前一后走進林子。經(jīng)過雨水的滋潤，樹木身上的每一根脈管都吸足水分。樹葉兜不住雨水，水珠只能罥掛在葉尖上。一只蝸牛緩緩地蠕動，殼上的紋路看得一清二楚。薇貓著腰，不放過任何一棵松樹。松樹下的腐葉多，鐵笊籬就長得肥，運氣好的話，蘑菇就藏在其中。鬼針草沾著我們的褲子，把它們從我們的褲子上摘下來，要花費好長的時間。帶刺的荼蘼開出一片耀眼的雪白。我們路過它的身旁，它的荊棘劃傷我們的肌膚。我對于采蘑菇之事，興味索然，遂轉(zhuǎn)身去采摘野花野果。因為我們的到來，林子里的生命受到了驚擾。一只松鼠站在樹杈上，睜著呆萌的眼睛望向我們。驀然，它驚叫一聲，如同一個運動員，“嗖”地跳向更高更遠的枝頭，瞬間消失在密林深處。風(fēng)從樹梢上掠過，矮小的青草涌動。一些青草被風(fēng)壓得低下了頭，另外一些又被反彈到了原來的高度。大地抖擻了精神，萬物都充滿生機。

慈云寺里生長著一棵古臘梅。一年冬天，下雪，我和薇踉踉蹌蹌上山，向寺里的居士要了一枝梅花插在瓶里。冬日晝短夜長。院子里的人圍爐烤火，薇在火堆里煨了好多紅薯和橘子，吃得我們的肚子撐得像個圓球。窗外，雪停了，月亮爬上屋頂，屋內(nèi)的梅花將開未開，一群年輕人將愛未愛。

很多年過去了，西門路像一枚楔子一樣釘入我的身體內(nèi)。每每想起，總覺得住在西門路的日子是我的生命中最美好、最難忘的歲月。

其后，我認識了現(xiàn)在的先生。談戀愛，結(jié)婚生子，離開西門路。不久，罐頭廠倒閉，薇去了廣東，在一家化妝品商場當(dāng)導(dǎo)購員。我常想，她再也不用發(fā)愁身上散發(fā)的藠頭味有多難聞了。

（作者單位：江西省上饒市橫峰縣第一小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