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二題）

紀開芹

一

人這一輩子，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便不想再挪窩了。生于斯，長于斯，就覺得老死在那兒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兒。我在一個農村中學的大院里，住了將近二十年。

從學校大門徑直往里走，主路盡頭就是家屬住宅區，分東西兩片。東片共有四排，我的房子在第三排第一戶。

前后進之間值得一提的是院子。我家院子里有一口大缸，使我得以插荷數枝。我還養有幾盆茉莉，數株月季，數棵蘭草，幾罐吊蘭和綠蘿。花雖不多，一年四季熱熱鬧鬧終不至于寂寞。偶爾夜里醒來，聞得院內風雨生，不知花落有幾朵。故此，我的住處顯得浪漫溫馨，也勾起久居高樓大廈的親朋好友艷羨之情。

但陋室還是太局促了，以至于我與鄰居可互通動靜。夏日若在門口納涼，便只能坐在前排住戶的后窗下。別人兩口子爭吵也好，嬉笑也罷，都盡收耳底。他人如若閑坐，也可在我后窗之下悠哉樂哉，聽我在臥室內吟詩作賦，擊掌而歌。如果下小雨，我則依舊安然于窗下，聽雨點敲打雨搭，“吧嗒……”“吧嗒……”頓覺“雨打芭蕉葉帶愁，心同新月向人羞”，又別是一番滋味。納涼時或見一老鼠從隔壁下水道“哧溜”鉆入我家院子，我家蚊子亦在鄰人院子上空舞動干戈。我們共養寵物，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一家有鼠則家家遭殃，一戶有貓則戶戶安寧。更為方便的是，如果不慎丟了鑰匙，搬把梯子從隔壁院墻縱身躍入，則我門戶大開。這個時候才發現睦鄰友好多么重要。所謂“遠親不如近鄰”，生活瑣事，盡在鄰里往來中間矣。

去年冬天下了多年來罕見的大雪。我家前排住戶所有后窗的雨搭全部被積雪壓得變了形。有的塌下來，有的斜斜地掛在窗子上方，有的將墜未墜，隨時可能砸下來。雨搭使用年限久了，銹跡斑斑，在積雪重壓下，扭曲著，各顯猙獰之貌。連續下了幾場大雪，出入不得，我家先生便鏟出一條窄窄的、僅容一個人通過的小道。即便這樣，積雪也無處堆放，前排人家墻根下堆了一人多高。積雪非但沒有裝點我們的家園，反而與泥水合在一起，結成黑色的冰塊。我若要到前面教學樓去上課，少不得要過九曲十八彎，沿著長長的走廊，弓腰走在雨搭下，卻要時時抬頭看看，以防突然掉下來劃傷身子。課后回來，一轉進我們的巷口，映入眼簾的便是高高低低的雪堆，張牙舞爪的雨搭。西北風呼嘯著灌進衣領，陰沉沉的天空，陰沉沉的巷子，幾十米的長度，已讓我感受到窮途末路似的悲哀……因為太窄，巷內很少見到陽光，這樣凄涼的景象一直要延續到春天到來時。早春的花兒已開了，門口的下水道上還有積雪沒有融化。去年冬天我用手機拍了好幾張照片，本想留作紀念，終因為照片太過慘淡被我一一刪除了。

我的房子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老房，雖然破敗，所幸還能避風雨。主人懶惰，不愿費力裝修，我家前進兩間小房墻面至今還是砂灰漿涂抹。有時候屋頂突然“嘩啦”一聲掉下一塊沙土，直擊桌面，如果此時正在就餐，狀況之糟糕可想而知。椅子靠背也是不能貼著墻壁的，稍微一碰，墻面脫落，又是一片狼藉。這樣的事屢見不鮮，次數多了，整間小屋就斑斑駁駁，千瘡百孔的樣子。雖然如此，朋友們并不嫌棄，依然風雨迢迢驅車來做客。遇到這種情形，主客都大笑。“朋友遠道而來，蓬蓽生輝（棚壁生灰）！”然后主人將沙土收拾干凈，依然滿屋生春。

于是他們盡拿“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一句來調侃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談笑間，多少功名利祿都入了酒，進了肚，化作塵，碾作土。大凡交往之友，多為志同道合之人，或教書育人，躬行傳道授業之事;或舞文弄墨，常有兼濟天下之心;或懷抱田園，多存安貧樂道之志。我有陋室如斯，何來沮喪之有？況且房前屋后青苔在陰涼處隨意生長，野草在墻角縫自在招搖，蟾蜍小怪物于門前下水道水渠里來回爬行。我任由它們自生自滅自在逍遙，不亦樂乎？

二

蕭條復蕭條，衰落復衰落，蕭條和衰落僅止于物質。陋室雖羞于見人，但也是充滿生機的，因為校園生活是朝氣蓬勃的。

夜來空氣凜冽，夜幕緊緊籠罩著，明月不見，亦不見一點星光。許多人家都休息了，只有校園主路上太陽能燈盞散發出清幽的光，看上去安靜而恬淡。少數幾戶老師家門口的路燈也還亮著。這是冬夜十點半左右，九年級剛下自習的孩子們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從我們巷子經過，驚跑覓食的夜貓，也驚醒夢中人。隨后會聽到房前屋后鄰家大門“砰”的一聲被打開，某個老師的咳嗽聲、說話聲、洗漱聲，遙遠村子里傳來的狗叫聲都交織在一起，夜晚又出現短暫的喧鬧。過不多久，這些聲響漸漸沉寂，只剩下幾盞燈還在提醒你，農村中學還有那么多孜孜不倦的學子為了理想而拼搏，還有那么多嘔心瀝血的老師為了教育而堅守。

有時候輪到我值班，下晚自習后我套上笨重的棉襖棉褲，裹上圍巾，拿著手電筒繞過許多人家的墻角到前面教學區去查看學生寢室。涼風吹面，讓人突然間神志清醒，寒顫連連，睡意全無。

冬天是常有小雪的。手電筒的光把黑暗劃出薄薄的一道口子，細碎的雪花便擠進來，在我眼前閃著晶瑩的光，挑逗似地落在頭發上、眉毛上、手電筒上。地面積雪很薄，踩上去留下淺淺的痕跡。唯有此時，一個人在黑暗中，就著手電筒微弱的光在溢滿青春氣息的校園內“噗嗒噗嗒”走著，才會覺得，人生仿佛就是跟著北風無窮無盡地較勁，一代代人就是在北風中一點點強壯起來。北風也會有偃旗息鼓的時候，但校園永遠不會老去，那么多青春的身影充實它，它才顯得深遠而深情。

我送走一屆又一屆學生，看著他們從懵懂少年進入青春，看著門口的這條水泥路被無數腳步踏過，越來越碎石化。我自覺心態蒼老，與我一起蒼老的還有陋室。所幸常有學生光顧寒舍，嘰嘰喳喳，吵吵嚷嚷，仿佛一群鳥飛進我的院子。這才是陋室真正迷人之處。他們來了，小院上空那一點點積雨云便消失了。有些憂愁再看不到摸不著了——昨天還因為人到中年產生的焦慮，今天就被一陣風輕輕吹散。因此，我的陋室其實就是一首歌，一首壯志凌云的歌;也是一本書，一本年輕的書，雖然它有著蒼老的容顏。在這里，我感受到生命的高貴與豐盈。自然，我所擁有的，在我們這個大院里大部分老師都會擁有，這些都是職業饋贈給我的禮物。時間猶如圍墻，愈久，我在這里愈覺得心安、溫暖。同時，時間把我圍在陋室，終其一生，我都將生活在清貧與高潔中。

我的陋室墻上張貼很多年的課程表和時間表。做老師的已經習慣于被時間俘虜，甘愿做時間的奴隸，像一個吝嗇鬼，每天都在精打細算著。而時間常常會被我弄丟。無論時間去了哪里，似乎都是有意逃遁著。如果有一天，時間被我們揮霍完了，所有的學生會不會像一陣風不著痕跡地遠去，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校園？不，一定不會的。時間在校門之外的世界中倏忽而過，幾年不見的學生突然間就長大成人了。而在校園內，這種變化并不明顯。一年、兩年、三年……在學生心目中，你永遠都是當初的模樣。這說明，你不僅是身體在這里扎下根了，連血液、心靈、習慣和脾氣都在這里扎根了。

某個風雪欲來的日子，黃昏黯淡，我生了爐子，在只有兩三個平方的廚房里快樂地忙碌著。邀三五知己小酌是周末最享受的事兒。 天氣陰沉，陣陣寒意襲來，彼時除了對爐飲酒，還有什么更適合消度這沉沉時光呢！人生若是少了酒，也許會少了很多滋味吧。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當老師的，也只有在周末才有這份閑情逸致，從書本之外撿拾生活的細節去慢慢品味。我們聊人生、家庭、事業，也談喝酒這些事兒。天南海北侃大山，從浪漫小資到家國情懷，從日常生活到針砭時弊。也偶爾會附庸風雅，從李白說到斗酒百篇，從“中軍置酒飲歸客”說到“胡琴琵琶與羌笛”。

人生大抵就是這樣吧！當心靈疲倦身體勞累的時候，有傾聽你的人，這算不算一種奢侈？有一群孩子圍繞在你身邊，他們單純的笑臉就是你日夜構筑的桃源，這算不算一種闊綽？如果是，那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作者單位：安徽省淮南市壽縣彭城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