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詩海
明人論文,好標榜“第一”,如“唐人七律第一”“唐人七絕第一”等,都是文論中的熱門話題。自晚明錢謙益以“三百年第一人”推尊歸有光后,“明文第一”之爭又成為批評史上的重要論題,一直貫穿于整個清代。由于這一爭論不僅指向對歸有光創作成就及文學史地位的評價,還涉及明清文學思潮的發展、演變等重要問題,因此,梳理其因緣脈絡,對于認識明清時期不同流派文學觀念的對立、沖突以及明清文學史、批評史的流變等,皆有裨益①。
“明文第一”之爭肇始于對歸有光文學史地位的評價。歸莊《吳梅村先生六十壽序》云:“先太仆府君,當嘉靖橫流之時,起而障之,回狂瀾以就安流……顧府君晚達位卑,壓于同時之有盛名者,不甚章顯,虞山極力推尊,以為三百年第一人,于是天下仰之如日月之在天,后進綴文之士,不為歧途所惑,虞山之力為多。”②歸有光雖文名早著,但科場蹭蹬,位卑言輕,且其文學思想與當時占主流地位的七子派格格不入,故生前名位不彰,直至萬歷以后,經錢謙益推舉鼓吹,聲望始重。歸莊為震川曾孫,對錢氏推尊乃祖之恩感戴有加,屢形筆墨。而錢氏本人也從不諱言自己表彰震川的肇始之功,其《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曰:“余少壯氵曰沒俗學,中年從嘉定二三宿儒游,郵傳先生之講論,幡然易轍,稍知向方,先生實導其前路。啟、禎之交,海內望祀先生,如五緯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發之。”③坦承自己由年輕時“氵曰沒俗學”,即“熟爛空同、弇州之書”④,到中年從震川門人嘉定諸先生游而改轅易轍,首倡推戴歸有光的思想歷程,字里行間,不乏自得之意。王應奎《柳南隨筆》有“震川之文,錢尚書推為有明第一”之載⑤,可見錢氏之論為清人所熟知。錢基博進一步指出:“桐城家言之治古文,由歸氏以踵歐陽而窺太史公,姚鼐遂以歸氏上繼唐宋八家,而為《古文辭類纂》一書,胥出錢氏之緒論,有以啟其途轍也。”⑥強調錢謙益表彰歸有光的發端之功,認為這在歸有光接受史及桐城派古文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影響⑦。
事實正是如此。自錢謙益揄揚后,震川遂膺“明文第一”之桂冠,后世響應者絡繹不絕。清初吳喬《圍爐詩話》:“震川之文,明人之最善者也。”⑧鄭梁《借得白沙子集賦寄》:“熙甫文章公甫詩,有明作者更推誰。”⑨曾倬《震川論文序》:“有明三百年來,作者比肩疊跡,而震川先生集其大成,語時文者必宗先生,語古文者亦必推先生。”⑩皆以震川為明文冠冕。清中葉后,此論益盛。劉大櫆《汪在湘文序》曰:“甚矣,文之難言也!歐蘇既沒,其在明代,惟歸氏熙甫一人。”?陶澍《紳士捐建書院請獎折子》:“明儒歸有光人品淳正,學問文章,為有明之冠。”?姚鼐雖未明確倡言孰為明文第一,然其編《古文辭類纂》,于宋代之后,方苞之前,只選歸有光一家,足見歸氏在明代獨一無二的地位。事實上,自桐城派主盟文壇后,歸有光在整個古文統緒中承前啟后的地位漸獲公認,其影響已遠遠逸出“明文第一”這一斷代定位。如程晉芳《學福齋文集序》:“有明古文,沿八家正脈,耐人尋諷者,終莫如震川。”?方東樹《望溪先生年譜序》:“即以古文一道論之,能得古作者義法氣脈,韓歐相傳之統緒,在明推歸太仆熙甫,昔人號稱絕學。惟望溪克承繼之,實能探得其微文大義不傳之秘,以尊成大業。”?王拯《與梅伯言先生書》:“夫熙甫之文,昌黎、廬陵而后,本朝方、姚氏未出之先,蓋數百年一人而已。”?可見,歸氏文章不僅冠絕有明,也是“八大家”的正宗嫡傳和桐城派唯一祖述的近世典型。古文統緒經此構建,則桐城派文章正統的地位不言而喻。
歸有光獲“明文第一”之譽,甚至被奉為傳韓、歐古文正脈的一代文宗,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其基本前提則在于歸有光古文創作的成就和特色。對震川多所貶抑的王世貞,晚年時有懺悔之意,曾作《歸太仆贊并序》,贊美震川之文如“風行水上,渙為文章”,“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并以“千載有公,繼韓歐陽”?肯定歸氏。這種來自生前論敵兼文壇盟主的贊美,有益于歸有光文學史地位的提高,為后來“明文第一”之譽打下了基礎。王錫爵特別欣賞歸氏“書寫懷抱之文,溫潤典麗”,“如清廟之瑟,一唱三嘆,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錢謙益推奉震川,以其文本六經,而善學“八大家”,又自“八大家”上溯秦漢,尤好《史記》,“能得其風神脈理”?,迥然特出于有明作家之上。
錢氏之后,對歸有光創作成就的探討日趨熱烈和深入。姚鼐指出:“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措語遺意,有若自然生成者,此熙甫所以為文家之正傳。”?彭蘊章認為,明代古文家“以震川為冠冕”,一方面“以其言之醇粹也”,另一方面因震川“與世之有意為文者有別”。有意為文,往往言不由衷,為情造文;而震川言必由衷,“所謂修辭立其誠,故其品高也”,“冠冕一代,不亦宜乎”??都強調歸氏情郁于中、自然為文的特色。張士元贊賞震川文不但“力抗歐曾,氣追班馬”,而且拓展了古文的疆域和表現力,其敘“世俗瑣事,皆古雅可觀”,“得《二南》風度”,“讀之使人喜者忽以悲,悲者忽以喜,不自知其手舞足蹈而不能已也”?,在唐宋以來的古文名家中卓然特立。又宋犖論文,重“抑揚感慨之間,澹而愈古,雋而彌永”之美,認為“明人惟歸震川能有此種風調”?,是以超絕一代。王鳴盛進一步發揮道:“畫有逸品,有神品,有能品。逸品全以氣韻勝,脫去形模,品為最高。震川之文,畫之逸品也。琵琶箏笛入耳喧喧,詘然而止,了無余韻。琴有泛聲,乃在弦外。鹽止于咸,梅止于酸,而良庖治之,恒令味溢于酸咸之外。震川之文,弦外有聲,酸咸外有味者也。是故言在此而意在彼,節愈短而趣愈長。”?在王鳴盛眼中,歸文富有弦外之聲、味外之旨,似顯實幽、語短情長,譬如畫之逸品,氣韻高絕,不僅冠絕有明,甚至超出唐宋諸大家之上。計東則從文、道關系著眼,稱贊歸有光“能從經見道,而著之為文”,“其立言必貫穿六經之義,故其文足以繼前人而信后世”?,蔚為一代文宗。不過,此類觀點在歸有光接受史中并不常見,人們更多強調的是其文的藝術水平,陳用光就指出:“格律聲色,古文辭之末且淺者也,然不得乎是,則古文辭終不成,自韓歐而外,惟歸震川得此意,故虞文靖、唐荊川皆莫逮焉。”?可以說,明清人推尊歸有光,關注重心始終是藝術成就,而較少道學氣息。
歸有光的古文成就,固然足以名家,但能否居明文之冠,頗引爭議。黃宗羲認為,明代文章,就一章一體論,不乏名家名篇,但就整體格局、文境論,沒有韓柳歐蘇那樣牢籠萬有、巍然峙立的大家。歸有光所長在敘事,其他文體,多受時文影響,尚不及宋濂。因此,他對“議者以歸震川為明文第一”,用“似矣”這一曖昧之語,表示保留態度?。在《鄭禹梅刻稿序》中,黃宗羲又明確表示:“近時文章家,共推歸震川為第一,已非定論。”可見并不贊成此說。在他看來,歸有光于七子派喧囂之際,雖有力挽頹波之功,其敘事文也別開生面,“以其得史遷之神也,神之所寓,一往情深”,但僅此不足以推至“明文第一”的高度?。因為,黃宗羲論文,強調經史為本,學有根柢;雖重視抒情功能,但并不滿足于抒寫一己一時之性情,而是強調關注社會現實,記錄時代風云,表現“萬古之性情”?。懸此鵠的,則震川之作不盡如意。李光地又從語言角度批評歸文:“看歸震川、王道思古文,拖沓說去,又不明白,兩三行可了者,千余言尚不了,令人氣悶。”?李氏論文重含蓄簡潔、自然深厚,歸文內容單薄而語言冗長拖沓,佳作尚且不多,豈得居“明文第一”?又方苞譏震川雖“辭號雅潔”,“仍有近俚而傷于繁者”?;近人章太炎曰:“震川之文,好搖曳生姿,一言可了者,故作冗長之語。”?批評歸文語言冗復,皆承李光地之說。章氏進一步指出,論明代之文,“臺閣體不足為代表,歸震川閑情冷韻之作,亦不足為代表,所可代表者,為前后七子之作”?。七子派之文,能否代表明文的特色和成就,固可商榷,但此說顯然消解了歸有光“明文第一”的地位。
雖然桐城派首領劉大櫆、姚鼐等都對歸氏推崇備至,但“桐城三祖”之一的方苞,態度迥然有別,其《書歸震川文集后》一方面欣賞歸文善于表現人倫親情,自然本色,取法歐曾而形超神越,能得司馬遷之氣韻,非生吞活剝秦漢文者可及;一方面又指責歸氏鄉曲應酬之文太多,襲常綴瑣,難以“大遠于俗言”?。因此,方苞主張要恰如其分地評價歸文,既反對以“膚庸”一語粗暴抹殺其成就,也不必推尊太過,實即否定了其“明文第一”的地位。這種否定,至曾國藩更為激烈。在《書歸震川文集后》中,曾氏否認歸有光承接“八大家”的文統地位,也反對清人“歸方”并稱之譽。原因在于,歸氏常年困頓場屋,僻居一隅,交游不廣,聞見有限,汩沒于鄉曲應酬之中,所作多贈序、賀序、謝序、壽序之類,無病呻吟,題材瑣屑,格局狹小,乃“浮芥舟以縱送于蹄涔之水,不復憶天下有曰海濤者也”?,甚至倡言“宇宙間乃不應有此一種文體”?。如此激烈的抨擊,使歸氏“明文第一”的地位遭受了嚴峻挑戰。
對歸有光“明文第一”既有質疑,不少論家遂明確提出或暗示了各自心目中可冠明文的其他人選,如宋濂、方孝孺、李夢陽、唐順之等。其中宋濂是歸有光之外被推奉頻率最高的作家。
早在明初,劉基評當朝文人,即有“當以宋濂為第一”之論,明太祖首肯其說,目宋濂為“開國文臣之首”?。當然,這只是就國初作家而言,并非以完整或基本完整的明代文學史為考察對象,但足見宋濂當時文學地位之高。明代中葉,七子派獨尊秦漢文、盛唐詩,主張不讀唐以后書,宋元以來的作家自然淡出主流文論的視野。到了明后期,隨著唐宋派興起和對七子派復古觀念的摧陷廓清,宋濂的文學史地位又被重新發現。婁堅《答姚孟長太史》云:“某老矣,少時獲聞長者之教,略知古文詞。竊論宋文憲該博詳贍,自南宋至今,實無其儷。”?認為宋濂古文超卓,自南宋以來,實無其匹,已寓“明文第一”之義,只是未明確標舉。又艾南英在《答陳人中論文書》中,斥責陳子龍“株守一李于鱗、王元美之文”,而“張口罵歐曾,罵宋景濂,罵震川、荊川”,“又痛詆當代之推宋人者”,“此猶蛆之含糞,以為香美耳”;在艾氏看來,明文至李攀龍、王世貞時,“壞亂極矣”,幸有“荊川、震川、遵巖三君子”奮起,使“古文一線,得留天壤”。至于宋濂,“佐太祖皇帝定制度,修前史,當時大文字皆出其手,我朝文章大家,自應首推其文”,其文“雖未足盡我明之長,然自今論之,未見有勝景濂者”?。可見,艾南英以宋濂為明文之冠,實有摧折七子派氣焰、反擊秦漢文統論,進而建構唐宋以來的近古文統,推尊唐順之、王慎中、歸有光等唐宋派作家的深層動機。又歸莊《簡堂集序》云:“吾朝文章,自金華兩公開一代風氣,上與唐宋諸大家匹。”?《吳梅村先生六十壽序》:“文章之道,宋元以前無論。論近代,自宋金華開一代之風氣,其后作者多有。”?所謂“金華兩公”,即浙東名士、《元史》總裁宋濂和王袆,“宋金華”則專指宋濂。自南宋呂祖謙、陳亮、葉適等開啟浙東之學后,浙東文章,代不乏人,明代以宋濂、王袆、蘇伯衡、方孝孺等最為杰出。其中宋濂因兼具儒學、政事、文章諸方面的卓異成就而尤獲尊崇。在歸莊看來,宋濂之文,上承“八大家”,下開有明一代風氣,具有重要的文統地位。需要指出的是,婁堅為歸有光弟子,歸莊為震川曾孫;艾南英雖非吳人,但雅慕歸有光。可見,在吳地歸有光一派的心目中,宋濂作為浙東文統的代表,與唐宋古文一脈相承,是摧廓七子派復古思潮的重要文學史資源,故被引為同調,倍加推崇。
入清之后,隨著文壇盟主錢謙益的去世和黃宗羲、萬斯同、全祖望等浙東士人日益活躍,宋濂的文學史地位得到進一步加強。盡管黃宗羲在排擊七子派、揄揚唐宋文統等方面,與錢謙益立場一致,也贊賞歸有光古文的一往情深,但對錢氏推歸有光為“明文第一”頗存質疑。原因在于,浙東文士論文,既重性情,又重學問根柢,強調經史為本和經世致用。循此標準,則歸有光實不能與宋濂匹敵。故在《明文海》稿本中,黃宗羲錄宋濂文52篇,遠多于歸有光的22篇。李祖陶稱“其論文薄震川而宗景濂”?,所謂“薄震川”只是相較宋濂而言,宋濂之外,黃宗羲最推重的就是歸有光了。綜合這些因素,則黃氏心目中的明文第一,應該就是宋濂。他之所以推尊宋濂,除了文學觀念使然,還有標舉浙東文統的內在動力。李鄴嗣《杲堂文鈔自序》載黃宗羲之語曰:“今日古文,其學將絕,方藉杲堂之力,使諸賢或左或右,則斯文之統自在浙東。”?這種自覺而明確的地域觀念和正統意識,自然會促使黃宗羲揚鄉賢宋濂而抑震川。又,全祖望《文說》論“八大家”之后的作者曰:“作文當以經術為根柢,然其成也,有大家,有作家。譬之山川名勝,必有牢籠一切之觀,而后可以登地望。若一丘一壑之佳,則到處有之。然其限于天者,人無如之何也。唐宋八家而后,作家多,大家不過一二。周平園、樓攻姓鬼力為恢張,微近于廓;水心則行文有蹊徑,同甫尤多客氣。其余瘦肥濃淡,得其一體而已。有元一代,規矩相承,而氣魄差減。明初集大成者,惟潛溪。中葉以后,真偽相半,雖最醇者莫如震川,亦尚在水心伯仲之間。獨蒙叟雄視晚明,而擬之潛溪,遜其春容大雅之致。”?全祖望乃黃宗羲私淑弟子,論文重有經史根柢的學者之文,不甚強調情感抒發和表現技巧。他認為“八大家”之外,宋文唯周必大、樓鑰、葉適、陳亮勉稱大家,而各有缺陷。明文最醇者歸有光,但其地位僅相當于南宋的葉適,不能冠絕一代。錢謙益學富才雄,然不及宋濂有從容大雅之致。故在全祖望心目中,若評“明文第一”,非“集大成者”宋濂莫屬,吳人歸有光、錢謙益只能居其下風。此論顯然是對黃宗羲的繼承和發展,而推尊鄉賢的意旨更為明確。
當然,清人論文推尊宋濂的不限于浙東士人。康熙年間,吳中薛熙編《明文在》,選文最多者為宋濂,計56篇,其次歸有光55篇。僅看數量,可謂伯仲之間。然《明文在》序曰:“明初之文之盛,潛溪開其始,明季之文之亂,亦潛溪成其終。蓋潛溪之集不一體,有俊永之文,有平淡之文,有涂澤之文。洪、永以及正、嘉朝之諸公,善學潛溪者,得其俊永而間以平淡,此明文之所以盛也。隆、萬以及啟、禎朝之諸公,不善學潛溪者,得其涂澤而亦間以平淡,此明文之所以亂也,亂則亡,必然之理。所以明文之不可以不選也。選之維何?取其俊永者十蓋居其八矣……平淡者取其備體,涂澤者取其不雜,不過十之一二而已。閱斯編者,必參以景濂先生之全集而讀之,而知熙之苦心。”?從序文可知,《明文在》之選編,以宋濂為圭臬,故其序拳拳致意,讀此編必參讀宋氏全集,方能體悟編者之用心。因為宋濂文諸體兼備,善學其文,則明文興盛;不善學,則明文亂亡。以一家制作,而關系一代文章之盛衰,足見其人舉足輕重的地位。薛熙作為汪琬門人,雖受乃師影響,對歸有光評價甚高,然而,若舉“明文第一”,仍非宋濂莫屬。可見,晚明至清,代表著浙東文統的宋濂,被看作唐宋文統的支脈,在吳中地區有著深遠影響。
清人又有推宗宋濂弟子方孝孺者。如張云章評明代作家,最推方氏“學術醇正”,具理學根柢和載道之功,能造高明正大之境。這種境域,無論其師宋濂還是后來文名卓著的唐順之、歸有光等都不能比肩。換言之,張云章心目中的“明文第一”非方孝孺莫屬,故“于明代最愛方正學”?。朱一新認為,明文歸有光體格最醇,宋濂博采秦漢及八家之長,精邃過人。唐順之介于兩家之間,而學博才高,兼雄奇博大之美,非宋、歸所及,故“荊川為明文之冠”?。以上兩說,在明清時期較少同調,主要體現了個人的文學經驗或審美感受,缺少普遍性,故不贅述。需要指出的是,不管是宋濂、方孝孺,還是唐順之、歸有光,都是唐宋文統中的杰出作家,與七子派鼓吹的秦漢文統,有著相當的距離。這種身份特征,頗耐人尋味。
除歸有光、宋濂外,李夢陽被推為明文第一,也值得特別關注。早在李氏叱咤文壇之際,吳中黃省曾即致書北面稱弟子,推尊李夢陽“往匠可凌,后哲難繼,明興以來,一人而已”?。只是,這種并世之人的推舉,多溢美之辭和門戶私見,正像胡應麟尊王世貞“戰國以來,一人而已”?、吳偉業稱錢謙益“集眾長而掩前哲”?一樣,不能援為主要論據。只有那些其人身歿、其勢消歇后的評論,方可作為探討依據。萬歷十八年(1590),后七子領袖王世貞逝世,標志著七子派執掌文壇局勢的終結。這一“橫踞海內百有余年”?的復古流派,當其盛時,“推尊之者遍天下,及其衰也,攻擊之者亦遍天下”。袁宏道、歸有光、艾南英、錢謙益、黃宗羲、吳喬等大批文論家都對前后七子展開猛烈抨擊。反思、批判七子派流弊,成為明清之際文學批評的普遍風氣和文學發展的強大動力。尤其到了乾隆時期,四庫館臣以官學和實學的權威姿態,通過編纂《四庫全書》,刻意貶低復古派的文學史地位,凸顯、夸大其理論缺陷、創作弊端以及門戶傾軋之習,使復古思潮在文學史和一般常識層面被視為文學發展的逆流。李夢陽、李攀龍、王世貞等前后七子領袖,也因此成為眾矢之的,昔日牢籠天下、不可一世的聲勢一去不返。
當然,這種局勢的變化,并不意味著七子派掀起的波瀾已徹底消歇。事實上,萬歷之后、乾隆之前,由李夢陽等肇端的復古思潮雖不再主導文壇,但一直或隱或顯地影響著文壇。梁維樞《玉劍尊聞》載:“李贄常云:‘宇宙內有五大部文章,漢有司馬子長《史記》,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蘇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滸傳》,明有《李獻吉集》。’或謂弇州《四部稿》較弘博。贄曰:‘不如獻吉之古。’”李贄主張文學創作當絕假還真,抒發己見。李夢陽作為復古派主情論的領袖,以其格高調古、崇尚真情的文學實踐,在廓清萎弱庸濫、無病呻吟的臺閣文風上居功至偉,因此,其文集被李贄推為可與《史記》《杜子美集》《蘇子瞻集》媲美的宇宙大文章,代表了明代文學最高成就。此說已寓李夢陽為“明文第一”之意。何良俊稱《空同集》中《尚黃書傳》《康長公墓碑》《徐迪功集序》等作品“極為雄健,一代之文,罕見其比”;陳仁錫評空同文“英風勁氣,不可向邇”;龔煒稱空同《雙忠祠碑》等文“卓識大力,一空當世作者”。可見,李夢陽雖詩名盛于文名,然其文所蘊積的卓識、才力、氣勢,在明代作家中矯矯不群,實有不可及處。又王鐸論詩推杜甫,論文推韓愈,認為“兼之者,明惟崆峒、于鱗”,贊美李夢陽、李攀龍“超然復古,則左、馬、子美后一人”。陳子龍為張溥集作序,以北地李夢陽為明文一盛,吳中王世貞為明文二盛,并以“三盛”期許張溥,相信他能“繼大雅,修微言,紹明古今”。這些議論,盡管未明確標舉誰為第一,但李夢陽在明代文統中的崇高地位則殊無疑義。
入清之后,雖然批評界主流對七子派采取激烈的攻訐、否定立場,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復古派的貢獻,扭曲了明代文學發展史的真相,但也有一些論家,如朱彝尊、王士禛、喬億、沈德潛等,態度比較理性、客觀。他們一方面批評七子派取徑狹隘、模擬剽竊之習,一方面充分肯定其振衰起弊、復興文教的功績,而不像錢謙益、黃宗羲那樣持完全否定態度。如王士禛贊美李夢陽、何景明等“一變宣正以來流易之習,明音之盛,遂與開元、大歷同風”;喬億稱賞李、何突破臺閣體的牢籠,“力振頹風,倡為古調,一時群彥,莫不景從,雖真偽雜興,瑜瑕莫掩,然而立志高、趨向正矣”,當為“風雅中興之冠”,并痛斥錢謙益對七子派的詆毀,感嘆“耳食之徒又群附和之,于今不息”。可見,李夢陽等復古派領袖的文學貢獻,是無法一筆抹殺的。又蔡世遠《書李杲堂集后》曰:“夫文章有識有氣,無識不可以立體,無氣不可以致用。譬如大將,部分措置,量知彼己,識也;鼓三軍而進之,率先為士卒前行,氣也。杲堂有識有氣,溯源于子長,規范于韓歐,可謂脫盡明季之習矣。明初諸家,方正學氣烈近蘇,劉青田屬詞近子,宋潛溪該貫瀏亮,體勢近歐,要皆詞氣疏暢,不肯作骩骳險僻。何李興,遂為有明樹幟。然何不及李遠甚。王、茅、二川相繼作,卒不能掩北地而上之。”李杲堂乃黃宗羲甬上弟子,古文得力于司馬遷、韓愈,在清初自成一家。蔡世遠表彰其古文識高氣盛,文勢跌宕,而以明代作者為參照標準。在蔡氏看來,宋濂、劉基、方孝孺諸人,雖各自成家,然若衡以識見、氣勢、才力,不過“詞氣疏暢”,不作“骩骳險僻”語而已,非橫放杰出者。直到何、李興起,方為明文擎旗樹幟。而何景明不及李夢陽遠甚,其后王慎中、茅坤、唐順之、歸有光等也在李氏之下。可見,在蔡世遠心目中,李夢陽當為“明文第一”。這既是對明清之際盛推歸有光、宋濂之風的反撥,也是七子派復古思潮在飽受攻訐后的激烈回響。考蔡氏論文,雖不排斥唐宋,但最推崇兩漢,尤重西漢,激賞“漢初文古質,中漢以后樸茂”,贊美司馬遷遒逸高老、無限神韻、“文章冠絕百代”,賈誼“云矗波涌,雄健暢達,經濟文章,千古無兩”,劉向醇正典雅、“皆渾古之氣”。這種推崇,與七子派“文必秦漢”的主張聲氣相通,是蔡世遠標舉李夢陽的重要原因。只是,乾隆之后,類似標舉就很少再現了。
論文標榜第一,是一種極具吸引力和沖擊力的批評方式,也是最容易引發爭端的批評方式。不同身份、地位、文學立場以及學養、歷練、審美標準等的差異,都會深刻影響到對“第一”的判斷,從而引起眾口騰說,莫衷一是,故歸有光、宋濂、方孝孺、李夢陽、唐順之等都曾入選“明文第一”。這些分歧,如果純出于個人獨特的文學體驗,缺少普遍性,則其理論價值有限。只是,從爭論的實際狀況看,問題遠非如此簡單。許多論家的觀點,既非僅為表達個人文學經驗,更非為已逝的古人較量高下,其內在動因,是為了樹立文學典范,干預當下文壇,引領未來發展,因此成為考察明清文學思潮、文學流派盛衰消長的絕佳視角。由錢謙益發端的歸有光“明文第一”說,其初衷正是為了構建新文統、樹立新典范,以對抗、滌蕩七子派復古思潮的影響而自覺采用的批評策略。這種策略,把住了明清之際文學發展欲擺脫七子派桎梏、問途唐宋以開新局的歷史趨勢,因而成為最具影響力的論斷。
正由于策略需要,文論家在表彰歸有光文章藝術成就的同時,都反復強調其排擊七子派、振衰起敝、變革文風的貢獻。如錢謙益激賞歸有光在王世貞“主盟文壇,聲華煊赫”之際,“獨抱遺經于荒江虛市之間,樹牙頰相搘拄”,“詆排俗學,以為茍得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的堅定立場和對抗姿態。在錢氏看來,這種對抗具有挽狂瀾于既倒的歷史意義,也是推舉歸有光為“明文第一”的重要依據。董正位認為,“古來文章家,代不乏人,要必以卓然絕出,能轉移風氣為上”。明代開國以來,文弊叢生,直至嘉靖年間,“有唐荊川、王遵巖、歸震川三先生起而振之,而論者又必以震川為最”,其文章“信乎卓然絕出,能轉移風氣者”,故明文首推震川。王鳴盛《鈍翁類稿序》贊美歸文掃除了臺閣體、七子派、道學體等的積弊,“蓋文之超絕者也”,是以橫絕一世。四庫館臣認為,前、后七子執掌文壇近百年,導致稗販剽竊、虛氣浮響的偽秦漢體充斥藝苑,如河決魚爛,幾不可救。歸有光以落魄舉子的卑微身份“毅然與之抗衡”,斥李夢陽“文理不通”,詆王世貞為“庸妄巨子”,為扭轉文風的關鍵人物,“自明季以來,學者知由韓柳歐蘇沿洄以溯秦漢者”,歸氏居功至偉,無出其右。而問途唐宋以謀求新生,是晚明及清代前、中期文壇的共識,體現了文學發展演變的內在要求和主導趨勢,這是歸有光“明文第一”說能得到廣泛響應的根本原因。至于宋濂、方孝孺、唐順之,都是唐宋文統中的杰出作家,也是批評家用以廓清七子派影響的文學史資源,因而也曾躋身“明文第一”之列。只是宋、方生在明初,未能參與排擊七子派;唐順之雖在批判七子派、鼓吹唐宋文統上功勛卓著,但創作成就稍遜一籌。而歸有光兼有創作和批評兩方面的突出貢獻,因此成為明清之際批評家心目中轉移風氣、垂范作則最理想的人選,也是“明文第一”呼聲最高的作家。
李夢陽在明清之際重新得到推重,則是七子派復古思潮在遭受普遍討伐后的強力反彈,體現了七子流裔對抗唐宋文統的不懈努力。從批評史演變軌跡看,七子派復古理論的局限和創作上的模擬、剽竊之弊,經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及錢謙益等的抨擊,到晚明已是有目共睹。因此,即使高倡“文當規摹兩漢,詩必宗趣開元”的陳子龍,也未對前輩的主張一味盲從,而是在承七子余緒的同時,批評其“模擬之功多,而天然之資少”,強調詩文獨創和表現真情的重要性。當然,激起陳子龍更大不滿的,是舉世詆毀七子、鼓吹唐宋的風氣。在他看來,七子派固有缺陷,但也有掃除積弊、振起斯文之功,“其功不可掩,其宗尚不可非”。一概排斥、否定七子派的主張,亦步亦趨唐宋作家,不復知秦漢文之格高調古,實際上是矮人觀場,走向另一個極端,會形成新的模擬剽竊、骫骳從俗。正因如此,陳子龍重搴七子派大旗,推尊李夢陽、王世貞為明文之一盛、再盛。宋琬《周釜山詩序》表彰陳氏反撥流俗之功曰:“云間之學,始于幾社。陳臥子、李舒章有廓清摧陷之功,于是北地、信陽、濟南、婁東之言,復為天下所信從。”說七子派在晚明復為天下所信從,或有夸張,但陳子龍等的努力對于補救因盲目追隨唐宋文統而引發的新弊端,維持、賡續秦漢文統的一線生機,顯然具有積極意義。
入清之后,盡管取徑唐宋已成主流,但是大部分批評家,哪怕并非七子流裔,也多能采取理性的態度,充分肯定李夢陽等的歷史貢獻和地位。汪琬《說鈴》載王士禛稱“若遇仲默、昌谷,必自把臂入林;若遇獻吉,便當退三舍避之”。沈德潛贊美李夢陽、何景明等“古風未墜”,“彬彬乎大雅之章”。甚至連排詆七子不遺余力的四庫館臣,也有“平心而論,何、李如齊桓、晉文,功烈震天下,而霸氣終存”之見。這些評價,都體現了李夢陽等不可磨滅的影響。可以說,七子派作為文學流派雖已解體,但復古思潮中的合理因素,一直以某種特殊方式滋養、推動著明清文學的發展。尤其當后世為救復古派之弊而矯枉過正、滋生新的甚至更嚴重的弊端時,往往會引發對七子派文學史地位的重新發現和肯定,甚至不乏標舉七子派核心人物為“明文第一”者。這種標舉,對于后人反思如何客觀評價七子派的功過是非,恢復被錢謙益及四庫館臣等主流思想所遮蔽、扭曲的明代文學史真相,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明清別集編纂體例與文學觀念研究”(批準號:17BZW010)成果。
① 從作家研究角度看,歸有光“明文第一”之譽,已成一般文學史常識;但從批評史角度系統考察“明文第一”說提出的背景、各家爭論意見及其與明清文學思潮發展演變的關系等,尚未見相關研究成果發表。貝京《歸有光研究》(浙江大學2004年博士論文)第一章“明清人對歸有光的評價述論”論及清代學者與文章家評價歸有光有明顯差異,對本文有所啟發。
②?? 《歸莊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60—261頁,第217頁,第260頁。
③ 錢謙益:《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牧齋有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30頁。
④ 錢謙益:《復遵王書》,《牧齋有學集》,第1359頁。
⑤ 王應奎:《柳南隨筆·續筆》,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08頁。
⑥ 錢基博:《明代文學自序》,《明代文學》,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第2頁。
⑦ 參見沈新林《歸有光評傳·年譜》第六章“卓然絕出、轉移風氣——歸有光的地位和影響”,安徽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貝京《歸有光研究》第一章“明清人對歸有光的評價述論”;孫之梅《錢謙益與明末清初文學》第二章“文學觀念的轉變形成期”,山東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⑧ 吳喬:《圍爐詩話》卷六,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68頁。
⑨ 鄭梁:《借得白沙子集賦寄》,《寒村詩文選·見黃稿詩刪》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頁。
⑩ 曾倬:《震川論文序》,《習是堂文集》卷上,《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74冊,第4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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