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 耿曙



摘?要:按照主流經濟學的理論,市場經濟會抑制政治腐敗,但實證研究表明,轉型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市場化卻使腐敗不斷蔓延。由此引發了市場轉型過程中一個極為重要的辯論——市場化之于腐敗是解藥還是毒藥?事實上二者的關系接近倒U型,隨著市場的功能性制度和生成性制度不斷完善、市場文化的擴散、私營企業主階層的壯大,市場化會對腐敗起到抑制作用。利用2008-2014年的《中國檢察年鑒》等面板數據,以及2016年“第十二次全國私營企業抽樣調查”數據對腐敗進行客觀和主觀的測量,運用多層次回歸模型和雙向固定效應模型進行統計分析,結果均支持了倒U型的研究假設。基于本研究的發現,階段性的腐敗問題不應成為懷疑甚至反對經濟體制改革的理由,堅持將改革推向深入,不斷完善市場制度,必將產生積極的政治效果。
關鍵詞:改革;市場化;腐敗;倒U型關系
中圖分類號:D63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5833(2019)12-0012-13
作者簡介:孫?明,同濟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社會學系副教授;耿?曙,浙江大學社會學系文科百人計劃研究員?(上海?200092)
一、腐敗之痛與轉型之問
以市場化為核心特征的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同時也產生了一系列問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腐敗。隨著改革的深入,腐敗呈滋長蔓延的趨勢,凡是改革開放的前沿地區和改革開放所涉及的領域,往往成為腐敗和其他類型經濟犯罪的重災區①。甚至有研究者將中國改革開放以后出現的腐敗稱作“改革腐敗”(reform corruption),來描述腐敗與改革共存的現象②。而腐敗與改革伴生,中國并非孤例,在許多發展中國家和市場轉型國家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并產生了十分消極的后果。腐敗破壞財富和機會分配的公平性,擾亂法治和政治秩序,甚至嚴重損害國家政權的合法性。我們不禁要問,市場化應對腐敗負責嗎?它對腐敗的影響是怎樣的,是滋生腐敗的溫床,還是遏制腐敗的良方?隨著市場化的推進,腐敗會長期存在嗎?換言之,我們能否跨越市場轉型的腐敗陷阱?
令人遺憾的是已有關于市場化與腐敗關系的研究莫衷一是,甚至存在尖銳的學術爭辯。一派研究者認為市場化能夠抑制腐敗,二者是負相關關系;增加市場競爭、減少行政干預、限制官員權力、推動私有化,都可以有效地減少腐敗的機會。甚至一種功能主義的視角認為,隨著市場的交易成本下降,腐敗作為資源配置的方式會被市場替代。反之,另一派研究者根據對發展中國家或轉型國家的實證研究,認為市場化助推了腐敗的蔓延,二者是正相關關系;市場化改革嵌入在不透明的政治體制之中,它的推進不能遏制腐敗,反而強化了腐敗的動機、改變了腐敗的機會結構;同時,企業將“俘獲政府”作為一種競爭策略,大肆行賄。綜上所述,市場化與腐敗之間的關系,仍然是一個沒有定論、值得討論的問題。
筆者認為已有研究之所以存在分歧,癥結在于對市場和市場化的理解,尤其是對國家與市場關系的認知。已有研究的背后是一種過分簡約的制度邏輯,要么市場取代國家,要么國家支配市場。對此,我們提出發展中國家或轉型國家的市場化本質上是市場制度建立與不斷完善的過程,應該以一種動態的視角審視市場化與腐敗的關系。其次,市場制度包含與經濟活動相關的法律和政治制度,市場深受社會結構尤其是國家治理結構的影響,市場化離不開國家的積極作為,國家與市場之間是互相塑造、共生演化的關系。因此,我們認為市場化與腐敗之間不是簡單的線性關系,在市場化改革啟動以后,市場制度的建構落后于市場活動,腐敗蔓延;隨著市場功能性制度和生成性制度的不斷完善、市場文化的擴散、私營企業主階層的壯大,腐敗將得到抑制。簡言之,二者是倒U型關系。
二、市場化與腐敗關系的理論爭辯
(一)解藥:市場化抑制腐敗
1.更多競爭,更少腐敗
市場化帶來的市場競爭能夠抑制腐敗。持此觀點的研究者指出:一般來說任何提高經濟競爭力的改革都有助于減少腐敗的動機Susan Rose-Ackerman, “Redesigning the State to Fight Corruption: Transparency, Competition and Privatization”, Viewpoint, No.75, 1996.。艾略特(Elliott)認為開放和自由化的經濟改革能夠增加競爭,減少賄賂的機會和租金(rents)的數量Kimberly Ann Elliott (ed.),Corruption and the Global Economy,Washington, DC: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1997, p.208.。
市場競爭遏制腐敗的機制是,競爭擠壓了企業的租金,削弱企業行賄的支付能力;相反,市場競爭不足,企業則會獲得更多的租金,對他們有控制權的官僚(如稅務稽查員或管理者)有更強烈的動機從事腐敗Alberto Ades, Rafael Di Tella, “Rents, Competition, and Corruption”,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89, No.4, 1999, pp.982-993.。為了對租金、競爭與腐敗之間的關系進行檢驗,埃茲和泰拉(Ades & Tella)使用國際商業指數(Business International)和世界競爭力報告(World Competitiveness Report)兩套數據進行了跨國比較研究。研究結果表明,一個國家市場競爭越低,腐敗程度越高。具體而言,由于自然原因或者政策導致的貿易壁壘,國內企業避免了與國外企業的競爭,國內經濟由少數幾家企業主導,反壟斷的法規又無法有效地阻止反競爭行為(anticompetitive practices),此時腐敗會更加嚴重。因此,市場競爭與腐敗是負相關的,那些旨在增加市場競爭力的政策具有遏制腐敗的作用。
2.更少管制,更少腐敗
持此觀點的研究者認為,市場化能夠降低政府的管制,從而抑制腐敗。政府管制(governmental regulation)或稱政治干預(political intervention),包括對行業準入的審批、對企業經營活動的干預、價格管制、監督檢查,等等。只要政府試圖控制市場的力量,腐敗動機幾乎是不可避免的Susan Rose-Ackerman, Corruption: A Study in Political Economy,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8, p.9.。
主流的經濟學理論認為政府的干預會造成權力的集中,將資源從私營部門轉移,并為腐敗提供機會Luca Pieroni, Giorgio dAgostino, “Corruption and the Effects of Economic Freedom”,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29, 2013, pp.54-72.。即使是最優的政府干預,也會滋生腐敗Daron Acemoglu, Thierry Verdier, “The Choice between Market Failures and Corruption”,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90, No.1, 2000, pp.194-211.。具體而言,政府的干預需要通過代理人(官僚)來搜集信息、做出決策以及執行政策,而這些官僚是自利的,并擁有信息上的優勢,政府難以對他們進行完全的監督,這就為受賄等腐敗活動創造了機會。喬爾·赫爾曼和馬克·施克曼認為,政府官員根據規制行使權力,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這為他們干預企業提供了機會,也使他們在與企業的討價還價中居于有利地位[美]喬爾·赫爾曼、馬克·施克曼:《轉軌國家的政府干預、腐敗與政府被控——轉型國家中企業與政府交易關系研究》,王新穎編譯,《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2年第5期。。
而經濟市場化能夠賦予企業更多經營自主性,減少繁文縟節、官僚主義的干擾(bureaucratic hassles)以及政府的干預Rajeev K. Goel, Michael A. Nelson, “Economic Freedom versus Political Freedom: Cross-Country Influences on Corruption”, Australian Economic Papers, Vol.44, No.2, 2005, pp.121-133.。從而壓縮了政府官僚的權力和管制范圍,相應地減少了腐敗的機會和動機。有研究者認為,如果經濟的自由能夠充分地增長,腐敗也會進一步得到遏制。如周黎安和陶婧的研究發現,中國的對外貿易經歷了顯著的自由化,行政壟斷和政府管制的程度大為降低。隨著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政府進一步放松了貿易管制,使得貿易過程中政府的尋租空間大大縮小,從而減少了腐敗。周黎安、陶婧:《政府規模、市場化與地區腐敗問題研究》,《經濟研究》2009年第1期。
3.更私有化,更少腐敗
一些研究者認為發展中國家和轉型國家的國有企業很容易出現腐敗,而私有化能降低國家在經濟中的作用,減少公職人員(public officials)攫取租金的機會,因此也能抑制腐敗。基于這樣的判斷,柯云庫(Koyuncu)等人選擇了27個轉型國家,對私有化與腐敗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實證研究,統計結果表明,采用不同的腐敗指數和測量私有化的指標,二者之間都具有顯著的負相關Cuneyt Koyuncu, Harun Ozturkler, Rasim Yilmaz, “Privatization and Corruption in Transition Economies: A Panel Study”, Journal of Economic Policy Reform, Vol.13, No.3, 2010, pp.277-284.。克拉克和徐立新(Clarke & Xu) 選擇了東歐和中亞21個轉型國家,使用企業層次的數據進行分析,得到類似的研究發現:如果一個國家對公共事業部門實施了私有化,使其更具能力和競爭力,公共部門收受的賄賂就會降低。他們進一步分析發現,私有化可能會增加公共事業部門管理者向政府官員行賄的“大腐敗”(grand corruption),但確實可以減少客戶向公共事業部門工作人員行賄的“小腐敗”(petty corruption)。George R. G. Clarke, Lixin Colin Xu, “Privatization, Competition, and Corruption: How Characteristics of Bribe Takers and Payers Affect Bribes to Utilities”, 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 Vol.88, No.9-10, 2004, pp.2067-2097.
4.資源組織方式轉換,更少腐敗
最后是一種頗受爭議的觀點,這種觀點認為,市場化之所以能夠抑制腐敗,本質上是經濟資源組織方式的轉換。一些研究者將腐敗視作具有正向功能的資源組織方式,認為腐敗有利于企業提高經濟效率,賄賂能夠幫助企業應對官僚主義拖沓、無效率的管制、僵化而不合理的法律,創造一個穩定而又可以預期的環境Nathaniel H. Leff, “Economic Development Through Bureaucratic Corruption”,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Vol.8, 1964, pp.8-14; Paul J. Beck, Michael W. Maher, “A Comparison of Bribery and Bidding in Thin Markets”, Economics Letters, Vol.20, 1986, pp.1-5; Gordon White, “Corruption and the Transition from Socialism in China”,Journal of Law and Society, Vol.23, No.1, 1996, pp.149-169.。因此,在市場經濟發展的初始階段,腐敗具有較低的交易成本,是主要的經濟組織模式;隨著市場化的推進,市場機制的交易成本會逐漸降低,最終取代腐敗而成為較優的組織模式吳一平、芮萌:《地區腐敗、市場化與中國經濟增長》,《管理世界》2010年第11期。。簡而言之,市場化之所以能抑制腐敗,本質上是資源組織方式的替代。市場建設改變了資源配置的方式,使腐敗的資源配置功能變得不再重要孫剛、陸銘、張吉鵬:《反腐敗、市場建設與經濟增長》,《經濟學(季刊)》2005年第4卷增刊。。但這種功能主義的視角、“腐敗有效”的邏輯遭到一些學者的批評,他們認為沒有強有力的證據表明腐敗在經濟和政治領域發揮著積極的作用,當腐敗不再具有起初的功能時就會消失。
(二)毒藥:市場化激發腐敗
另一派學者從理論機制與經驗證據出發對市場化抑制腐敗的觀點進行挑戰。格拉夫和梅爾科普(Graeff & Mehlkop)就對市場競爭的作用提出質疑,他們認為雖然市場競爭壓縮了企業的利潤空間,削弱了企業行賄的能力,但另一方面也可能迫使企業使用非法手段以便在競爭中勝出Peter Graeff, Guido Mehlkop, “The Impact of Economic Freedom on Corruption: Different Patterns for Rich and Poor Countries”,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19, No.3, 2003, pp.605-620.。阿列克謝夫和宋允娜(Alexeev & Song)進一步指出,產品市場中的競爭與腐敗之間的關系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腐敗的性質,市場競爭甚至會增加那些能夠降低企業成本的共謀型腐敗Michael Alexeev, Song Yunah, “Corruption and Product Market Competition: An Empirical Investigation”, Journal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 Vol.103, 2013, pp.154-166.。
尤其在發展中國家和轉型國家,有大量證據表明市場化促進了腐敗。皮埃羅尼和達戈斯蒂諾(Pieroni & DAgostino)就通過實證研究發現“市場化抑制腐敗”僅僅適用于發達國家,在制度不健全的發展中國家和轉型國家,市場競爭導致更多的腐敗Luca Pieroni, Giorgio dAgostino, “Corruption and the Effects of Economic Freedom”,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29, 2013, pp.54-72.。那么在開啟經濟改革的轉型國家,為什么市場化激發了腐敗呢?筆者將已有研究中涉及的原因歸納為兩點:“政府主導的市場化”和“被俘獲的政府”。
1.政府主導的市場化
轉型國家或發展中國家的市場化時常嵌入在不透明的政治體制之中,是在國家權力的支配下進行的。有研究者認為中國的市場化改革嵌入在既有權威結構之中,政府并未完全放棄計劃經濟體制下的行政壟斷地位,政府對產權的界定、資源的配置、市場的準入、價格的制定等等有很大的決定權倪星:《論尋租腐敗》,《政治學研究》1997年第4期;過勇、胡鞍鋼:《行政壟斷、尋租與腐敗——轉型經濟的腐敗機理分析》,《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3年第2期;劉欣:《當前中國社會階層分化的多元動力基礎——一種權力衍生論的解釋》,《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4期。。擁有公權力的黨政干部和行政人員作為“游戲規則”的制定者、執行者甚至是游戲的參與者胡鞍鋼:《腐敗與社會不公——中國90年代后半期腐敗經濟損失的初步估計與分析》 ,《江蘇社會科學》2001年第3期。,擁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因此,市場化的推進無法抑制腐敗,卻改變了腐敗的動機(willingness)和機會結構(opportunity structure),加劇了腐敗的蔓延Luigi Manzetti, Charles H. Blake, “Market Reforms and Corruption in Latin America: New Means for Old Ways”,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3, No.4, 1996, pp.662-697.。
首先,市場化強化了腐敗的動機。曼澤蒂和布萊克(Manzetti & Blake)認為“動機”是包括個人目標和偏好在內的微觀決策過程,腐敗動機主要基于三種行為模式:個體的貪婪、權力的欲望、及時行樂的態度Luigi Manzetti, Charles H. Blake, “Market Reforms and Corruption in Latin America: New Means for Old Ways”,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3, No.4, 1996, pp.662-697.。有研究者就認為中國在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以及一些西方社會思潮的涌入,使得拜金主義思想流行,動搖了黨政干部的理想信念,造成道德敗壞,促使腐敗動機高漲過勇:《經濟轉軌、制度與腐敗——中國轉軌期腐敗蔓延原因的理論解釋》,《政治學研究》2006年第3期。。同時改革使利益重新分配,相比市場中的新富階層,黨政干部、公職人員的工資收入增長相對緩慢并被禁止經商,無法從改革中獲利,收入分配的不公平感使他們具有通過腐敗進行利益補償的沖動Stephen K. Ma, “Reform Corruption: A Discussion on Chinas Current Development”, Pacific Affairs, Vol.62, No.1, 1989, pp.40-52.。
其次,市場化改變了腐敗的機會結構。曼澤蒂和布萊克認為 “機會”指的是宏觀層次的環境因素和結構因素,它們界定了政治家進行選擇的范圍。腐敗的機會包括:(1)高度的自由裁量權;(2)結構化的改革為腐敗活動創造了漏洞,且已成共識;(3)腐敗被查處的可能性很小;(4)曾經被政治家用來謀取私人利益的國家財政資源下降了。市場化改革只是改變了腐敗的機會,而不能消除腐敗。他們通過對阿根廷、巴西、委內瑞拉的研究發現,債務危機的爆發使許多拉丁美洲國家采取新自由主義的改革政策,旨在使市場擺脫政府的管制、國有企業私有化以及減少財政赤字。然而,改革大大增加了官員的自由裁量權以及從事腐敗交易的可能,改變了腐敗的機會結構。操縱國有資產私有化的過程、交易內幕信息(即將出臺的改革方案)取代出售公共合同和工作機會成為腐敗的新形式。過勇:《經濟轉軌、制度與腐敗——中國轉軌期腐敗蔓延原因的理論解釋》,《政治學研究》2006年第3期。
2.被俘獲的政府
“政府主導的市場化”關注的是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官員對企業的掠奪所產生的腐敗,而另一些學者則關注企業對政府和官員的俘獲。“政府俘獲”(state capture)作為一種腐敗的形式,指企業通過向政府官員提供私人報酬來影響法律、規則、規章制度的選擇和制定,或者是既得利益集團通過給政府官員提供好處而操縱政府活動[美]喬爾·赫爾曼、馬克·施克曼:《轉軌國家的政府干預、腐敗與政府被控——轉型國家中企業與政府交易關系研究》,王新穎編譯,《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2年第5期;喬爾·S. 赫爾曼:《轉型經濟中對抗政府俘獲和行政腐敗的策略》,葉謙、賓建成編譯,《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9年第2期。。具體而言,企業行賄的目的通常包括:獲取公共服務,減免稅收或規避規章制度,獲取政府合同、政府補貼和其他資助,干預政策的制定和實施過程,安撫掠奪成性的政府官員,等等,這些通過提供非法報酬而控制政府的企業就被稱之為“操縱者”[美]喬爾·赫爾曼、馬克·施克曼:《轉軌國家的政府干預、腐敗與政府被控——轉型國家中企業與政府交易關系研究》,王新穎編譯,《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2年第5期。。所以,除了官僚有腐敗動機,一些企業和個人也樂意通過行賄來規避政府管制,“俘獲政府”常常是企業的一種競爭策略。
喬爾·S.赫爾曼等人對22個轉型國家的“政府俘獲”行為進行實證研究發現,在政府被高度俘獲的國家中,推進市場化催生了大量的腐敗。因為在轉型國家的市場中,那些與政府有歷史關系的傳統企業占據主導地位并享有大量的收益,“革新型的新建企業”面對不平等的競爭環境,為了獲取關鍵的公共物品(比如對產權和契約的保護)以及其他收益,往往把“政府俘獲”作為努力參與市場競爭的戰略之一,彌補它們的弱勢地位。結果,企業通過俘獲政府機構,就能夠將自己的偏好變成整個市場經濟博弈規則的基礎,創造大量的壟斷收益。[美]喬爾·赫爾曼、杰林特·瓊斯、丹尼爾·考夫曼:《轉軌國家的政府俘獲、腐敗以及企業影響力》,周軍華譯,《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9年第1期。
上述研究表明市場化與腐敗之間的關系充滿了理論的爭辯,學界相關實證研究的結果也不一致。筆者認為“解藥說”和“毒藥說”都有不足之處,歸納起來有四點:
(1)忽視市場的嵌入性。市場并非在“真空”中自主運行,市場是抑制還是助推腐敗,深受社會結構尤其是國家治理結構的影響。換言之,市場化對腐敗的影響是有條件的,并不能簡單地做出“削弱”或“助推”的結論。這就是為何市場的競爭、私有化等對腐敗的影響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會截然相反。
(2)忽視國家的積極作用。認為“更少管制、更少腐敗”的研究者將政府的規制或者干預與市場的運行對立起來,認為前者擴張了官僚的權力,助長了腐敗的動機。而在分析“政府主導的市場化”時,研究者同樣將轉型國家的腐敗歸因于既有的政治體制。兩派研究結論相反,而背后邏輯一致。他們都忽略了國家的積極作用,而市場的建構與國家的建構是齊頭并進的[美]尼爾·弗雷格斯坦:《市場的結構——21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社會學》,甄志宏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頁。,政府出臺大量旨在規范市場的法律和規章制度本身就是市場建設的一部分,國家與市場是相互塑造、共生演化的關系。問題的癥結在于各級官僚的自由裁量權過大而又缺乏有效的制約。
(3)忽視國家的自主性。政府俘獲理論的背后是一種“社會中心主義”的邏輯,將國家機構視作經濟精英謀求利益的工具和競爭的平臺。誠然,市場中的競爭行為并不是一種純粹的、基于“市場自由”的經濟競爭,而是行動者運用政治策略、利用政治權力的政治行為符平:《邁向市場社會學的綜合范式——評弗雷格斯坦<市場的結構>兼議其范式修正》,《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組成國家的官僚如同企業家也追求財富的最大化,成為俘獲的對象。但國家具有獨立于社會自我決策的自主性以及執行其政策的國家能力。作為對特定領土和人民擁有控制權的組織,國家會確立和追求一些有別于社會集團、階級或社團利益的目標[美]西達·斯考切波:《找回國家——當前研究的戰略分析》,載彼得·埃文斯、迪特里希·魯施邁耶、西達·斯考切波編著《找回國家》,方立維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10頁。。
(4)忽視制度演化的過程。轉型國家的市場化本質上是市場制度的建立,市場競爭程度、對外貿易、外商直接投資等等只是測量市場活動的指標。思考市場化與腐敗的關系,應該立足市場制度,而制度會經歷從無到有、不斷完善的演化過程,應該以一種動態的視角重新審視市場化與腐敗。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在市場轉型的過程中,國家與市場是相互塑造、共生演化的,市場化與腐敗的關系也是動態發展的,呈倒U型的結構。
三、中國的市場轉型與腐敗問題
中國正經歷深刻的市場轉型,速度之快、規模之大、影響之深令世人矚目,同時中國也飽受政治之癌——腐敗的困擾,這使得中國成為研究市場轉型與腐敗關系的絕佳案例。其次,中國疆域遼闊,區域差異大,市場化推進的速度不平衡。通過考察中國內部各個地區的差異,能獲得足夠的觀察值來檢驗市場化與腐敗之間的關系。
(一)已有研究對倒U型關系的初探及不足
一些學者在研究中國經濟與腐敗的關系時,已經發現二者存在著倒U型關系。例如,過勇認為經濟轉軌所產生的新經濟主體與經濟行為打破了原有的制度體系,而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相對應的新制度體系滯后于經濟轉軌,這種滯后效應造成了制度的真空或制度漏洞,大大增加了腐敗的機會;到了經濟轉軌的后期,經濟市場化程度高、增速下降,而制度建立速度加快,腐敗的機會逐漸減少過勇:《經濟轉軌、制度與腐敗——中國轉軌期腐敗蔓延原因的理論解釋》,《政治學研究》2006年第3期。。李國樟等人認為,改革開放初期,經濟活動的水平較低,腐敗程度也較低;隨著經濟活動水平升高,尋租和腐敗機會增多,加之制度不完善、腐敗的成本收益失衡等原因,使得腐敗程度較高;在經濟發展的高級階段,經濟體制、法律、監管等制度逐漸完善,腐敗程度逐漸降低李國璋、陳宏偉、郭鵬:《中國經濟增長與腐敗的庫茲涅茨曲線效應——實證視角的檢驗》,《財貿研究》2010年第1期。。
上述對經濟發展與腐敗關系的分析具有啟發意義,揭示了經濟與腐敗之間并非簡單的線性關系,但是,市場化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經濟活動的增加、經濟的發展,其本質應該是市場制度不斷建構的過程。其次,相關的法律、監管、體制并非外在于市場化,所謂的“新制度體系”應該被理解為市場化的一部分。
(二)市場化與腐敗的倒U型關系
市場,簡單的理解是自給自足以外的各類交換方式以及交易場所,更進一步,市場是一個體系[法]布羅代爾:《為市場定位》,載許寶強、渠敬東選編《反市場的資本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第64頁。。市場化就是市場活動的內容和范圍不斷拓展,市場體系逐步建立并對前者進行規范和約束的過程。市場體系,也可以理解為一系列相關的制度,市場化的核心是一個制度化的過程。由于制度建構的漫長和曲折,使得市場化與腐敗之間呈現出非線性的關系——先助推、后抑制。
1.成長中的市場促進腐敗,原因在于市場制度滯后于市場活動。有研究者認為,中國在改革以前實行的是高度集中的經濟管理體制,企業實行統收統支的財務結算方式,使得掌管資源配置權的官員收入和消費形式單一、透明,賄賂容易受到監督,懲罰也十分嚴厲,外加禁欲主義的意識形態約束,腐敗并不是很普遍的現象林毅夫、蔡昉、李周:《中國的奇跡:發展戰略與經濟改革》,上海三聯書店1994年版,第210-211頁;劉欣:《當前中國社會階層分化的多元動力基礎——一種權力衍生論的解釋》,《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4期。。
市場化改革啟動以后,新的市場主體、關系、行為如雨后春筍迅速涌現;交換、流通、分配等市場活動快速發展。與此同時,缺少對行動者加以引導和約束的市場制度,如產權、治理結構或交易規則[美]尼爾·弗雷格斯坦:《市場的結構——21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社會學》,甄志宏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83頁。。而市場制度的建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改革來逐步完成,既要謹慎地“摸著石頭過河”,又要突破意識形態的束縛。也需要政治、法律、文化多個領域的制度建設,需要整體推進、形成配套。例如,雅諾什·科爾奈認為,基于私人所有權占支配地位的市場經濟,如果缺乏一個必要的法律基礎結構,是不可能運行的;經濟體的許多方面都需要政府的監督或管理。私有產權必須得到保證,私人合約和遵守要得到保障,企業與公民要得到保護,使他們不會遭到官僚的任意干預。但是,立法過程漫長,執法更加艱難,稱職的司法人員、律師、經濟師、有經驗的工商管理人員都缺乏。[匈]雅諾什·科爾奈:《后社會主義轉軌的思索》,肖夢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8、163頁。法院裁決的執行也具有不確定性,在中國欠發達的內陸省份尤為突出[美]倪志偉、歐索菲:《自下而上的變革: 中國的市場化轉型》,閻海峰、尤樹洋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頁。。簡言之,制度轉軌過程中,舊機制被打破而新的市場機制尚不能承擔所有的協調任務,就出現了制度荒原、制度混亂[匈]雅諾什·科爾奈:《后社會主義轉軌的思索》,肖夢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頁。。缺乏正式的、穩定的、能夠協調市場關系的政治治理結構和法律系統,市場中的契約、產權得不到強有力的保障,監督機制脆弱。
在市場制度不完善的情況下,“政府主導的市場化”和“政府俘獲”所描述的腐敗現象就會出現。制度規范的真空或者模糊使官員行使權力的時候,面對大量誘人的腐敗機會。他們有更大的濫用職權的空間、更多牟利的渠道、更多樣的腐敗方式Kilkon Ko, Cuifen Weng, “Structural Changes in Chinese Corruption”, The China Quarterly, Vol.211, 2012, pp.718-740; 公婷、周娜、楊晉:《腐敗與市場化:中國公共采購中的正式與非正式規則》,《公共管理與政策評論》2014年第3期。。同時,也有更多人愿意通過權錢交易來獲得安全和物質利益Gordon White, “Corruption and the Transition from Socialism in China”, Journal of Law and Society, Vol.23, No.1, 1996, pp.149-169.。作為一種適應性的策略,中國的一些私營企業家通過為干部提供物質好處來換取保護和優惠,在制度化途徑之外營造與政府官員個人的社會關系網絡,依附于權力,形成政商之間的恩庇關系、合謀共生關系[美]蔡欣怡:《繞過民主:當代中國私營企業主的身份與策略》,黃濤、何大明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4頁;黃冬婭:《私營企業主與政治發展——關于市場轉型中私營企業主的階級想象及其反思》,《社會》2014年第4期。。結果,經濟高速增長,交易、投資、外貿等市場活動日漸繁榮的同時,腐敗也愈演愈烈。
2.成熟的市場抑制腐敗:制度、文化與階層。隨著市場化的進一步演進,正式的制度不斷完善,作為非正式制度的市場文化也逐漸擴散,市場培育的企業家階層日益壯大,更有可能對抗“勒索型腐敗”。市場化的過程和后果在制度、觀念、階級三個維度對腐敗起到抑制的作用。
首先,正式制度的不斷完善。市場化是一個制度生長的過程,制度包括市場運行的功能性制度(functional rules)和保證市場運行的生成性制度(generative rules)Akos Rona-Tas, Alya Guseva, Plastic Money: Constructing Markets for Credit Cards in Eight Post-Communist Countries,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4-8.。前者包括私有產權制度、價格體系、自由的貿易和投資,等等,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理性行動者在這些制度的約束下進行交易和競爭。生成性制度主要是指保證市場運行的政治制度、法律制度,時常是一種政治建構,是國家建設的一部分。因為市場并非在真空中運行,價格扭曲、惡性競爭、產權殘缺、對貿易和投資準入的行政性干預等等,在現實中屢見不鮮,時常為腐敗創造大量的空間,因此需要生成性制度為市場的運行創造良好的環境或條件。正如布萊德曼和雷卡納蒂尼(Broadman & Recanatini)所說,一個完善的市場制度體系——明確透明的規則、充分發揮作用的監督和制衡機制、強有力的執行機制(strong enforcement mechanisms)、強大的競爭環境(robust competitive environment)——能夠減少尋租機會,反過來也減少腐敗的動機Harry G. Broadman, Francesca Recanatini “Seeds of Corruption: Do Market Institutions Matter?”, Most Economic Policy in Transitional Economies, Vol.11, No.4, 2001, pp.359-392.。可以說,功能性制度抑制腐敗的作用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截然不同,原因就在于生成性制度的差異。因此,隨著市場化的推進,功能性制度與生成性制度同步演化,二者之間彼此互動,就可以發揮出抑制腐敗的作用。
其次,作為非正式制度的市場文化不斷擴散。市場經濟的確立和運行會產生與之相應的市場文化,“市場制度的產生都是一種文化工程”符平:《邁向市場社會學的綜合范式——評弗雷格斯坦<市場的結構>兼議其范式修正》,《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2期。。所謂市場文化就是一系列涉及自由市場經濟的目標、基本前提以及運行規則的理念和認知,與涂爾干所說的集體意識或共同意識相近[法]埃米爾·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42頁。。羅勒(Roller)曾對比計劃經濟體制,系統地提出了自由市場原則的四個方面:分配的成就原則(achievement principle)、私營企業和私有財產的權利、自由競爭以及政府在糾正市場不良后果時應扮演的角色Edeltraud Roller, “Ideological Basis of the Market Economy: Attitudes toward Distribution Principles and the Role of Government in Western and Eastern Germany”, 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10, No.2, 1994, pp.105-117.。在開放的背景下,市場文化也會從成熟的市場社會中被借鑒和移植。無論來源如何,類似社會認知結構、社會規范會對行動者的行動、利益、偏好形成約束Paul Dimaggio, “The New Institutionalisms: Avenues of Collaboration”, Journal of Institutional & Theoretical Economics, Vol.154, No.4, 1998, pp.696-705.,市場文化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也會慢慢約束人們的市場行為,即科爾奈所謂的“改進公共道德”[匈]雅諾什·科爾奈:《后社會主義轉軌的思索》,肖夢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8頁。。通過行賄來俘獲政府官員不僅違法,而且并不值得夸耀。更為關鍵的是,市場文化界定了政府在市場經濟中應當扮演的角色——維護法律和秩序、規定財產權利的內容、強制合同執行、促進競爭、提供貨幣體系、反技術壟斷、保護弱勢群體等等[美]米爾頓·弗里德曼:《自由社會中政府的作用》,載詹姆斯·L.多蒂、德威特·R.李編著《市場經濟讀本》,林季紅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0頁。。對政府角色的期望和共識會降低人們對腐敗的容忍度,更加痛恨權力的濫用、掠奪之手,從而起到抑制腐敗的作用。
第三,私營企業主階層更有可能作為一個共同體對抗權力的濫用。市場化改革對社會結構產生的重要影響之一,就是出現了不斷壯大的私營企業主階層。雖然已有研究認為該階層來源復雜、內部異質性強、缺乏自主性,是一個依附于國家的新興社會階層呂鵬:《新古典社會學中的“阿爾吉之謎”:中國第一代最富有私營企業家的社會起源》,《學海》2013年第3期;黃冬婭:《私營企業主與政治發展——關于市場轉型中私營企業主的階級想象及其反思》,《社會》2014年第4期;張偉:《市場與政治:中國民商階層臉譜》,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版,第76-77頁。。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私營企業主階層會擁有越來越大的政治影響力,呼吁完善政治和法律制度以打擊腐敗也可能是該階層的理性選擇。一方面,是因為能力的提升。隨著市場化的深入,私營企業主的數量日漸增多并在經濟生活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私營企業主的組織化程度也在提高,除了由國家自上而下成立的代表私營企業家利益的群團組織(如個體勞動者協會和私營企業家協會),還有同業行會等相對自治的非政府組織,后者在代表商人的利益、表達行業訴求、政策倡導、建立社會網絡等方面扮演更重要的角色[美]蔡欣怡:《繞過民主:當代中國私營企業主的身份與策略》,黃濤、何大明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2-126頁。。另一方面,是價值觀的變化。市場文化的擴散,使私營企業主具有了對抗腐敗的思想資源,產生“文化濡化”。尤其是年輕一代私營企業主成長于改革開放時代,更深刻地卷入全球化的進程之中,了解不同的市場制度形態與文化范式,更具國際視野和現代的企業家精神。這兩方面的變化將使私營企業主階層更加可能淡化通過權錢交易的方式尋求權力的庇護,而是轉向市場環境的整體改善。從尋求共謀到促進變革,使權力的掠奪之手變為受限之手和扶持之手。
四、研究設計
(一)數據
本文使用的第一套數據來自2016年“第十二次全國私營企業抽樣調查”陳光金、呂鵬、林澤炎、宋娜:《中國私營企業調查25周年:現狀與展望》,《南開管理評論》2018年第6期。。第二套數據是2008年至2014年選擇2008年至2014這一時間段,是為了匹配王小魯等研究者(2017)發布的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中國31個省、自治區和直轄市的面板數據。這套數據中,腐敗的相關信息源自《中國檢察年鑒》、各省級人民檢察院院長每年向省人大提交的工作報告,其他社會經濟指標來源于《中國統計年鑒》、《中國人口和就業統計年鑒》。本文將采用兩套數據對腐敗進行主客觀測量,運用不同的統計模型進行分析,來檢驗研究假設。
(二)變量
1.因變量:腐敗。(1)腐敗的主觀測量——腐敗感知。在“第十二次全國私營企業抽樣調查”中被訪者被詢問“您覺得,近兩年來,為了辦成事情是否需要找關系、跟官員打招呼?”“您覺得,近兩年來,為了辦成事情是否需要給官員請客送禮?”筆者將這兩道題目的答案再編碼為:1=完全不需要,2=有時需要,3=不好說,4=有時需要,5=不搞不行。在被訪者對所在地經營環境的評價之中,有“政府官員廉潔守法”題項,筆者將其答案再編碼為:1=非常滿意,2=比較滿意,3=一般,4=不滿意,5=非常不滿意。這三道題目的內部一致性α系數達到0.77,筆者運用因子分析中的主成分提取法,生成一個腐敗感知的公因子特征根2.06,方差貢獻率69%。,得分越高意味著感知到的腐敗越嚴重。(2)腐敗的客觀測量采用“每萬名國有單位員工中檢察院公布的職務犯罪人數”這一指標。職務犯罪包括貪污賄賂和瀆職侵權,在各省級人民檢察院院長的年度工作報告中,貪污賄賂的案件數和人數、瀆職侵權的案件數和人數都有大量缺失值,而職務犯罪的總人數基本沒有缺失值。因此本研究采用職務犯罪人數,同時通過《中國人口和就業統計年鑒》獲得各地區年度國有單位員工的數量,計算出每萬名國有單位員工中職務犯罪的人數。
2.自變量:市場化程度。筆者采用的是王小魯等人的分省份市場化指數王小魯、樊綱、余文靜:《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報告(2016)》,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基期年份(2008年)采用0~10分的相對評分系統,后續年份的評分仍以基期年份為基準,允許超過10分或低于0分。因此在給定的時期內,市場化指數是跨年度可比的。
3.控制變量。(1)地區層次變量。首先是各省年度人均GDP。其次是各省人口的受教育情況,地區居民的受教育程度越高,政治參與和法制意識更強,更能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從而抑制腐敗。在相應年份《中國統計年鑒》的抽樣調查數據中,筆者計算了6歲及以上人口中擁有大專及以上學歷的人口比例。第三是各省的礦產資源稟賦,它可能與地區市場化與腐敗都相關。筆者計算了各省相應年份采礦業從業人數在城鎮單位從業總人數中的比例。(2)企業的特征。首先是企業存續的時間。其次是企業的雇工規模,取自然對數 若雇傭人數為0,則再編碼為1。。第三是企業主營業務所屬行業,筆者將其編碼為:1=第一產業,2=第二產業,3=第三產業。(3)私營企業主的個人特征。包括性別、年齡、教育程度。其中教育程度再編碼為:1=高中及以下,2=大專,3=本科,4=研究生。
(三)模型
使用“第十二次私營企業抽樣調查”數據對因變量“腐敗感知”的值進行估計時,筆者采用多層次的隨機截距回歸模型(Hierarchical Linear Model: HLM)。將企業家及其企業的特征置于第一層,將地區特征置于第二層。對面板數據的分析,筆者使用的是雙向固定效應模型(Two-way FE),不僅考慮了個體固定效應,而且對每個時期定義一個虛擬變量,將(T-1)個時間虛擬變量包含在回歸方程中,從而引入了時間固定效應。這樣同時解決了不隨時間而變但隨個體而異,以及不隨個體而變但隨時間而異的遺漏變量問題陳強:《高級計量經濟學及Stata應用》,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53頁。。
五、統計結果
(一)描述性的統計分析
為了對市場化與腐敗之間的關系進行初步的探索,筆者繪制了散點圖。圖1利用2016年“第十二次全國私營企業抽樣調查”數據,從散點圖的擬合曲線可以看出,腐敗感知公因子的均值隨地區市場化指數的增加是先提升,而后有下降的趨勢。圖2是基于面板數據繪制的散點圖,可以直觀地看出,職務犯罪人數隨著地區市場化指數的增加是先上升后下降,二者呈現明顯的倒U型關系。但是,散點圖呈現的結果沒有控制其他地區特征、企業和個人特征、時間效應的作用,需要借助更復雜的統計方法控制一系列的影響因素來進行更深入的分析。
(二)基于私營企業調查的多層次回歸分析
如表3所示,模型1沒有引入地區層次的控制變量,只控制了被訪者性別、年齡、教育程度以及企業的存續時間、雇工人數、主營業務所屬行業,統計結果顯示“市場化指數”的回歸系數是0.22,“市場化指數”平方項的回歸系數是-0.02,且都具有統計顯著性(p<0.01)。在模型2至模型4,分別引入了地區層次的控制變量“2015年地區人力資本”、“2015年地區人均GDP”、“2015年地區采礦業職工比例”,模型5是同時引入這三個控制變量的全模型,統計結果顯示“市場化指數”的回歸系數都大于0,而“市場化指數”平方項的回歸系數均小于0,且都具有統計顯著性。上述統計結果說明地區市場化指數與私營企業主的腐敗感知之間是倒U型關系,即隨著地區市場化指數的增加,腐敗感知是先上升后降低。統計結果支持了筆者的研究假設。
由于篇幅所限,此處未展示與企業和企業家相關的控制量和常數項的統計結果,有興趣的讀者可向筆者索取。
(三)基于面板數據的雙向固定效應模型
為了更好地檢驗本文研究假設,筆者采用每萬人的職務犯罪人數來對腐敗進行客觀的測量和分析。表4顯示了對2008年至2014年中國31個省、自治區和直轄市面板數據分析結果,模型6顯示“市場化指數”和“市場化指數”平方項均具有統計顯著性。模型7至模型9,分別引入了地區層次的控制變量地區人力資本、地區人均GDP、采礦業職工比例,在這三個模型中 “市場化指數”平方項的系數均為負,都具有統計顯著性。可以說,統計結果支持了研究的假設——市場化水平與腐敗之間是一種倒U型關系。根據模型10的統計結果,可計算出拐點出現在市場化指數為4.58的時候。2014年除了西藏、甘肅、青海、新疆,其他27個省和直轄市的市場化指數都超過了4.58,即市場化的繼續推進會對腐敗產生抑制作用。
其他研究發現與預期是一致的。在模型7中,地區人力資本越高,腐敗的程度越低。筆者推測人力資本高的地區,居民法制意識、民主價值觀、政治參與更強,更能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從而抑制腐敗。在模型10中,可以清楚看到檢察院立案偵查的職務犯罪人數逐年升高。以2008年為參照,2009年地區職務犯罪人數與2008年的差異沒有統計顯著性,2010年至2012年地區職務犯罪的平均人數比2008年分別多1.17、1.31、1.93,都具有統計顯著性,說明檢察院立案偵查的職務犯罪人數是呈上升趨勢。而2013年比2008年多了3.09人,2014年更是多出了3.91人。職務犯罪人數的逐年升高,顯然不能解釋為腐敗日益惡化,而是由于黨中央反腐的決心和力度,尤其是十八大以來的重拳反腐。不同年份檢察院立案偵查的職務犯罪人數深受反腐力度的影響,因此在模型中引入了時間固定效應,來解決不隨個體而變但隨時間而異的影響是必要的。
六、研究結論及討論
本文探討了市場化對腐敗的影響,回應了市場化遏制腐敗與市場化助推腐敗之間的理論爭辯。筆者認為市場化是市場活動的內容和范圍不斷拓展,市場制度逐步建立并對前者進行規范和約束的過程。轉型國家的市場化與腐敗之間是一種倒U型的關系。改革開啟后,交易、投資、流通等市場活動會迅猛發展,而對其進行引導和約束的市場制度,卻需要逐步地建立并彼此形成配套。市場制度滯后于市場活動的結果是,雖然經濟高速增長、市場日益繁榮,但制度規范的真空或者模糊使官員有大量腐敗的機會,新生的民營企業家也通過權錢交易來換取保護和優惠,形成依附于權力的恩庇關系。但隨著市場化的進一步推進,市場化的過程和后果在正式制度、市場文化、階層三個維度對腐敗起到抑制的作用。借助于國家對市場建構的積極作用,市場的功能性制度與生成性制度同步演化,逐步發揮出抑制腐敗的作用;作為非正式制度的市場文化也逐漸擴散,約束市場行為、明確政府的責任;同時,私營企業主階層不斷壯大,能力的提升與價值觀的革新將使他們從尋求權力的庇護轉向市場環境的整體改善,抵制權力的掠奪之手。筆者使用地區市場化指數,并對腐敗進行了主觀和客觀的測量,統計分析的結果支持了研究假設:市場化與腐敗之間是倒U型關系。
本文的研究結果讓我們對市場轉型的政治后果抱有積極樂觀的態度,其政策啟示是:深化改革是遏制腐敗的根本途徑。艾克曼認為:“國家的經濟和政治轉型過程常伴隨有一種日益嚴重的病痛,那就是新產生的腐敗機會。這些腐敗機會降低了改革的合法性和公平性,從而斷送了本來大有希望的改革。”[美]蘇珊·羅斯·艾克曼:《腐敗與政府》,王江、程文浩譯,新華出版社2000年版,第18-19頁。在中國,因為腐敗行為的蔓延滋長,社會中逐漸涌起了反對改革的情緒。部分民眾認為改革前的時代政治清廉、社會公平,他們對腐敗的痛恨催生了對舊體制的懷念。筆者認為不應該因為階段性的腐敗問題而對市場化改革懷疑甚至反對,正如吳敬璉所言:“從源頭上反腐敗的基本途徑在于推進市場化改革,改革過程中腐敗問題的存在并不意味著扼制腐敗要求停止改革和向行政主導的體制倒退。推進市場化改革是扼制腐敗的基本途徑,改革才是治理腐敗的根本手段。”吳敬璉:《改革是治理腐敗的根本手段》,《金融研究》2005年第4期。只有堅定不移地將改革推向深入,不斷完善市場制度才會迎來“拐點”,遏制腐敗的蔓延。
此外,還應高度重視國家治理結構對市場制度建立的重要作用。國家與市場不是對立的,而是共生共契的關系,市場建構與國家建構是齊頭并進的。使私有產權制度、價格體系、自由貿易和投資等市場的“功能性制度”運轉起來,離不開相關政治和法律制度的建設,它們是市場化的題中應有之義。因此,推進國家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提高黨的執政能力,對市場化改革的成敗具有關鍵意義。問題是,如何在市場轉型的過程中既發揮國家的作用,又能夠對政治權力形成有效的約束,政府職能既不缺位,又不越位?如何做到官僚權責一致,擁有處理復雜事項的靈活性,又不會因自由裁量權過大而以權謀私?這涉及到處理好國家與市場、政府與企業、政治行動者與市場精英之間的關系,是市場轉型過程中值得深入研究的重要議題。
(責任編輯:薛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