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悅郢
(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哲學系,湖南長沙 410083)
談到岡圭朗與福柯,國內大多數學者的關注點在于他們繼承了法國科學哲學傳統——歷史認識論,都主張哲學研究要與科學史相結合,而岡圭朗的研究重點在于生命科學,福柯則標志著這一傳統的研究興趣由自然科學轉向人文科學。深入研究,我們發現“規范”也是將他們兩人聯系在一起的關鍵問題。但他們探討“規范”的出發點不一樣,岡圭朗是從概念的規范入手的,進而肯定了人在規范上的主體性,并對規范的產生提出質疑,但對此他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福柯站在岡圭朗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對于規范的新見解,將權力與規范相結合,認為規范是權力意志的載體,權力通過規范促進了社會的規范化過程。因此,該文擬將他們兩人的“規范”做一個簡單的介紹,并分析它們的差異。
岡圭朗說 “將醫學的一些方法和成就融入哲學思考的努力……從而為某些方法論概念的更新做出貢獻[1]”。概念在他的生命科學研究中扮演了具有無法替代的作用,概念史在岡圭朗看來是一部在生命科學中潛伏的問題史,岡圭朗首先對概念的規范提出疑問,即通過什么進行規范,怎么進行規范,我們目前規范的方法是否合理。
在《正常與病態》中,岡圭朗談到當前我們對概念的規范存在許多缺陷,他通過“正常”概念在生命科學中的規范過程進行了說明。岡圭朗首先分析了利特雷、雷賓、拉朗德關于“正常”的相關研究,總結“正常”的兩層含義:一是事物本該如此那樣,二是某一個確定的種類,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都出現的樣子,或是某種可測量的特征的標準、平均值。這意味著“正常”本身的含義很模糊,他說“它既指某種事實,又指這個事實被賦予價值是通過人們自己的敘述,或通過對自己所負責事實進行的價值判斷”。也就是,正常既表示事實其所是,又表示事實應所是,客觀性與主觀性并存,并且牽涉到價值判斷。岡圭朗談到,這種模糊性在生命科學規范“正常”的過程中日益擴大,“正常不僅表示器官的慣常狀態,還表示它的理想狀態”。他分析了過去生命科學家的研究成果,發現這些學者都用“平均”的概念代替“正常”的概念表示生命的正常,用可檢測的量化數據去判斷一個人是“正常”還是“病態”,將“正常”與“平均”等同。很明顯,“正常”和“平均”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正常”更不能直接簡化為“平均”,用數據表示生命的狀態也是不可行的,更嚴重的是“病態”不再意味著不“正常”,而是意味著不“平均”。岡圭朗舉了拿破侖的例子駁斥生命科學家的這些做法,拿破侖的脈搏只有40,而普通人的平均脈搏是70,從平均的角度來看,拿破侖是不正常的,但是如何解釋拿破侖實際上很健康。量化作為一種籠統的抽象,它在物理學、數學上可能適用,但對生命科學意義不大,生命科學家僅采用理性主義的方法為“正常”進行規范顯然是不合理。同理,岡圭朗認為,我們需要重新對“正常”“病態”“健康”“疾病”的進行規范。傳統的定義必須拋棄,“疾病”并不意味著偏離了“平均”標準,它也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正常”,構成“疾病”的因素應該建立在病人的主觀體驗上,后者取決于生物、社會和心理因素,“健康是對環境變化的容忍限度”,即人能適應環境又能與環境產生良好的互動,我們不能按照某個所謂的平均標準進行判斷。在這里,我們看到,岡圭朗十分注重主觀體驗,承認規范的個體相對性,他談到“人們感覺自身不僅是生命的擁有者,如果有必要,也將是價值和生命規范的創造者”。這意味著,生命個體在規范中具有主體性和能動性,既可以遵循舊規范,也可以建立新的規范。這是岡圭朗提出一個極具智慧的創新,即生命個體作為研究的對象,能夠建立規范,也就是,參與科學本身的創造,這意味著規范不只是科學提供的,與其他社會因素也有關,規范的產生很復雜。
同樣,在《正常與病態》的第二版新增的部分中,岡圭朗企圖結合社會實踐探討“規范”的產生。他分析了“規范”一詞歷史根源,“規范”這個詞是在18世紀教育機構和醫院推動理性化的改革中進入大眾視線的,到19世紀,“規范”被用來指學術上的模型或者機體的健康狀態,隨之進入政治和經濟領域,最后發展為“規范化”。結合這一歷史現象,岡圭朗重新對“規范”進行了縝密的反思,并思考了它與“規范化”的關系,得出結論,規范是人的意志的產物,規范會被用于各個領域,進而出現規范化,規范化具有整體化傾向,隨著規范化的不斷加強,這個傾向日益明顯。他認為,規范化實質上是社會各種力量共同推動下的產物,“社會規范的相關性—技術、經濟、司法—往往使他們實質統一成為一個整體”。但對于這些力量在規范化過程中具體扮演了什么角色,其中最重要的力量是什么,岡圭朗并沒有給予我們明確的答案。值得慶幸的是,福柯對這些問題的探討更加深入,他將規范問題拿到政治學中進行解讀大獲成功。
上文談到,岡圭朗將規范問題單獨提出來做了一個全方面的剖析,但他僅給出一個規范化過程大致的框架,之后的具體工作是由福柯完成的。為了方便接下來進行的討論,我們先來明確福柯進行研究時的出發點,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這樣一個觀念,我認為它是重要的,即規范不是作為自然規則被確定下來的,而是由要求和強制的功能來確定的,規范可以在歸它管轄的領域運用這個功能。因此規范是權力意圖的載體……從它出發某種權力的運作才是有根據的和合法的……我們也許可以說它是政治概念[2]”。也就是說,福柯的出發點是:規范是一個政治概念,它是權力意志的載體。那么現在問題就變成了,規范、規范化、權力三者是如何結合起來的。福柯認為將這三者結合起來的是人的肉體(簡稱為“人體”)。這個結合過程我們可以稱為:“紀律”的產生。
福柯談到 “古典時代的人發現人體是權力的對象和目標[3]”,在任何一個社會中,人的肉體都會受到嚴厲的權力的控制。這點在對犯人的公開處決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此時的規范體現在人必須對君權保持絕對地服從,否則他的肉體會受到傷害。福柯用18世紀犯人被殘酷處死的例子表明,人的肉體不屬于自己,而是權力展示權威與實驗規范的場所。這時規范化還沒出現,權力僅是用規范將自己與人隔離開,并通過對人體的懲罰不斷強調彼此間的界限。到19世紀,隨著公開處決受到質疑越來越多,權力只好尋求轉變,以一種更普遍、更隱秘的方式建立規范、實施規范。權力巧妙的轉變為“以規范化為目的的紀律”,我們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它的蹤跡,規范化也是在這個階段開始出現,社會被“紀律”的過程也是社會規范化的過程。作為一種有效的控制和干擾人體的方法,“紀律”具有四個特性,(1)單元性(由空間分配方法造成):限定空間,紀律需要一個自我封閉的空間對人體進行干預和控制,以保證對人體的監督、考察能夠有效地進行;(2)有機性(通過對活動的編碼):控制活動,人體的活動被控制在精細的時間中;(3)創生性(通過時間的積累):榨取機能,在協調中最大限度運用人體的機能;(4)組合型(通過力量的綜合):規范人體,將人組織起來,成為系統的一員,以獲得更高的“效率”。由此可見,與強調人體懲罰的公開處決時代相比,“紀律”時代更注重對人體的控制,企圖對人進行“改造”,在管控他們行為、支配他們時間的過程中,盡可能將各個領域的人改造成一個合乎“規范”的機器,組成一個整體,進而推動社會的規范化。權力通過規范達到對人體的控制,進而改造人,而不是通過對人體的傷害強調規范,在這個意義上,“紀律”中的權力與人體的關系從絕對的對立趨向和緩,規范成了拉近他們關系的產物,但又不忘提醒彼此間的界限。“紀律”采取的手段有三種:(1)層級監視,一個建筑物的空間應該方便對被觀察者的監視,“對居住者發生作用,有助于控制他們的行為”;(2)規范性裁決,應當制止不規范的行為,對當事人進行處罰,“每個人都發現自己限于一個動輒得咎的懲罰羅網中”,對符合規范的行為給予獎勵;(3)檢查,檢查需要將層級監視和規范化裁決結合起來,“檢查把權力的儀式、檢驗的形式、力量的部署、真理的確立都融為一體”。福柯談到,我們可以從工廠、學校、醫院、監獄看到“紀律”的運作,例如:在工廠,對工人的監視成為生產的一部分,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經濟因素;在學校,教員根據學生的成績決定獎罰;在醫院,醫生將精神患者單獨治療;在監獄,犯人遵從時間表作息。
也就是說,福柯認為權力是推進規范化的主導力量,規范的建立,規范的實施,體現了權力的意志,人體的對象化使規范、規范化、權力結合在起來,在現代社會,權力對個人的規范、轉變為“紀律”,對群體的規范轉變為“知識”,學校、醫院、工廠等都是實施“紀律”的場所,各個領域規范化相互影響,使得整個社會的“規范化”得以實現。
由此可知,岡圭朗“規范”與福柯“規范”的差異在于。岡圭朗的“規范”可分為兩個部分:生命規范,社會規范,但他的社會規范是由生命規范衍生而來的,岡圭朗肯定了人在生命規范中的主體性,并且強調了環境對于人的影響,在他看來規范是人的意志的產物。福柯的“規范”則是社會規范,他認為規范是權力意志的載體,否定了人在規范中的主體性,他認為人的肉體是權力的對象、規范的客體,規范與人處在對立的位置,盡管在之后的“紀律”時代這一對立有所減弱,但人始終是作為被動的對象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