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味地黃丸在《未刻本葉氏醫案》中的應用探析

林志豪 黃碩

1.浙江中醫藥大學第三臨床醫學院 杭州 310053 2.浙江中醫藥大學附屬第三醫院

葉桂，字天士，江蘇蘇州人，清代著名醫家，被譽為“國醫手”“天醫星”[1]。葉氏畢生忙于診務，故著作遺留甚少，幸門人及后裔輯其醫論醫案，才使《溫熱論》《臨證指南醫案》《葉案存真》《未刻本葉氏醫案》等著作得以問世。其中《未刻本葉氏醫案》出于葉氏門人周仲升臨證抄錄，處方精煉，用藥微妙。程門雪先生對其進行校點時，感嘆此書為“未經修飾”之“渾金璞玉”[2]。

1 六味地黃丸的由來

六味地黃丸由北宋兒科醫家錢乙所創，載于《小兒藥證直訣》，化裁自張仲景的金匱腎氣丸。該方去金匱腎氣丸桂附之辛燥，存六味之柔潤，變溫陽之方為益陰之劑，以適應小兒陽常有余、陰常不足的生理特征。后世常將其作為滋陰補髓之方。《方劑學》中將其列為補陰劑，多用于腎陰不足之腰膝酸軟、頭暈耳鳴等癥。方中重用熟地黃為君藥，填精益髓，滋養腎陰。臣以山萸肉補養肝腎，澀精止遺；山藥脾腎雙補，固先后天之本。君臣相伍，三陰并補。佐以澤瀉利濕泄濁，以防熟地之滋膩；丹皮清泄龍雷之火，并制萸肉之溫澀；茯苓淡滲利濕，配山藥補脾以助健運。此三藥合用，三瀉共施。全方補泄兼施，瀉濁與生精并行，降火與養陰共用，滋補腎陰而降相火[3]。如見肝腎陰虛、虛火上炎之證，加黃柏、知母以滋陰瀉火，即為知柏地黃丸；如見腎陽不足、化氣失司之證，加附、桂以溫腎助陽，鼓舞腎氣，即為金匱腎氣丸；如見肝腎陰虛、雙目干澀之證，加枸杞、菊花以清肝明目，即為杞菊地黃丸；如見肺腎兩虛、水不生金之證，加五味子以收斂肺氣，益氣生津，即為都氣丸。

2 六味地黃丸在《未刻本葉氏醫案》中使用的病癥

在《未刻本葉氏醫案》中，葉氏廣泛運用地黃丸治療多種疾病，特別對于久病，其常投地黃丸填補真陰，即所謂“無暇理病，存體為要”，這是葉氏治療疾病的一貫思想。其統計頻數、頻率如表1所示。《未刻本葉氏醫案》中有醫案1181條，疾病70余種。六味地黃丸在其中運用39次，在咳嗽病中運用最多，其后依次為咳血、眩暈、哮喘、下利、心悸、浮腫、腹脹、頭重頭蒙、口齒痛、肢麻、嘔吐呃逆、自汗盜汗、噎嗝、耳病、失血、癉脹、腰痛等疾病。

表1 各門類疾病應用六味地黃丸頻數統計表

在葉氏醫案中，六味地黃丸治咳嗽病的使用頻次為15，占比為38.46%，可見葉氏善于用六味地黃丸治療咳嗽。葉氏不執方治病，治病必求于本，對于久咳所致之內臟虛損尤為重視。在這15則病案中，大多可見“勞嗽久嗽”“少陰不納”“兩尺空大”等詞。觀“坎”卦之中夾一陽爻，即寓陰中有陽乃生，故腎水之中亦藏一陽，但若水虧則其中一陽上越發病為火，即《素問·經脈別論》所云“厥喘虛氣逆，是陰不足陽有余也”。故病久傷陰，或素體陰虧，致水竭于下，龍火升騰，逆灼肺金，肺金受邪則見咳逆作聲諸癥。葉氏臨證常“無暇理病”，即不采用燥濕化痰之法，而以滋腎育陰為先，腎水既充，陰火歸海。遇咳嗽病而見痰多時，葉氏不避六味地黃丸之滋膩，重以地黃填精，茯苓、澤瀉利水，既可引濁陰下行，又能燥脾清肺?！端貑枴た日摗吩啤澳I咳之狀，咳則腰背相引而痛，甚則咳涎”，腎陽虛則水泛為痰，腎陰虛則相火刑金，葉氏認為，此類“腎咳”，應投以六味地黃丸，滋育下焦，相火歸原，咳嗽可安。故臨床對于此類腎陰虛咳嗽的治療，須四診合參以辨虛實，切不可一味燥濕化痰，可借鑒葉氏滋育腎陰以止咳化痰之法。

治療少陰虧虛、厥陽上逆之咳血，六味地黃丸三補三瀉，開合并濟。肺為水之上源，腎者主水，腎水充足則金水相生，故肺中虛火不熾；且養肝陰瀉肝火，則木不伐金，肺氣亦得平，因而不必見嗽止嗽、見血止血，而是壯水之主，以制陽光，此葉氏治療咳血之經驗。治療咳血、哮喘、眩暈，多顧及下焦水虧，葉氏常以六味地黃丸加減填補下焦，滋補肝腎。診治下利、食下便溏等證時，葉氏無懼六味之滋膩，而以地黃丸滋補真陰，蓋真陰乃人生之根蒂，天一生水，人之根氣全在腎水，腎水充沛則命火自用，相通君火，熏蒸脾胃[4]，此亦《素問·評熱病論篇》之“谷氣生于精”之意。在失血、口齒痛、心悸、頭重頭蒙、浮腫、肢麻、嘔吐呃逆、自汗盜汗、噎嗝、耳病、腹脹、癉脹、腰痛等疾病中葉氏均以六味地黃丸滋育下焦，以防厥陽上擾。

3 六味地黃丸在《未刻本葉氏醫案》中的藥物加減

葉氏運用六味地黃丸不拘泥古方，用方靈巧，善于化裁，擇藥精煉。在運用六味丸加減的條文中，筆者統計其加減頻數最高的前8味藥材，如表2所示。其中頻次最高者為酸溫之五味子，使用占比達38.5%；其次為辛熱之肉桂，使用占比為35.9%；其后依次為咸平之牡蠣、苦酸平之牛膝、辛熱之附子、甘平之川石斛、甘寒之車前子、甘平之蓮子。

葉氏對于五味子的使用多分布在咳嗽、咳血、哮喘等肺系疾病中?！侗静萁浗狻分^五味子：“氣溫，味酸，無毒。主益氣，咳逆上氣，勞傷羸瘦，補不足，強陰，益男子精?！盵5]16故葉氏在“氣逆”“氣急”“沖氣不納”“溺頻”“汗多汗泄”等癥狀中均用五味子，滋腎臟不足之水以斂陰，收肺藏耗散之金以益氣。《素問·咳論》云“腎咳不已，則膀胱受之，膀胱咳狀，咳而遺溺”，故見溺頻，久傷腎陰，葉氏以五味子入腎經且氣溫，斂陰益氣；脈氣流經，經氣歸于肺，肺氣不固，則津氣外泄，可見汗多汗泄，久傷肺氣，故以五味子斂肺益氣。但咳嗽中亦見四條未用五味子，分別為34條、87條、373條、787條未使用。細細觀之，34條中含濁陰僭逆，87條中含音嘶、痰多，373條中含腹膨，此3條皆應下焦濁陰上泛，或為涎痰，或為腹水，若用五味子收斂濁陰，是為不妥，易致水飲內停；787條為暑熱趁虛內陷，故亦不用五味子，恐其斂邪。

《本草經解》謂肉桂“氣大熱，味甘辛”“利肝肺氣，心腹寒熱冷疾”“止煩”[5]70。葉氏加用肉桂，大致可分3種情況:少陰水虧火熾，下焦陰邪上泛，中焦食少不運。少陰空虛，陽浮不納，燥熱上擾，可見心悸不寐。葉氏用肉桂入腎經，引火歸元，則燥熱可平。腎主五液，腎陽不足，濁陰僭逆，則見形羸腫滿、神智冒昧、頭旋形寒諸癥時，以肉桂益火之源，則陰翳可散。腎陽匱乏，火不暖土，易致寒濕困于脾土，中焦失運，則見腫滿、大便溏瀉、食下少運等癥，正如《素問·陰陽別論》所云“多陰少陽曰石水，少腹腫”，故以肉桂助火，火能生土，熏蒸脾胃，取“辛可散濕，熱可祛寒”之意，常在“腫滿”“溏瀉”患者中使用。故肉桂不僅為溫腎陽之藥，在此還是暖脾祛濕之妙藥。875條“飲冷傷陽，下體怯冷，氣逆咳血，法宜溫納，桂七味丸”，在此處雖有咳血，葉氏亦用桂七味丸溫納浮陽，只因其下體怯冷，陽氣被冷食所傷，若不顧陽氣，一味涼血止血，恐血止人亡。247條“久嗽，失音咽痛，火升足冷，屬少陰不潛耳”，在此條中葉氏不避失音咽痛，仍用肉桂引火下行。綜上二條可看出，葉氏治病秉持“無暇理病，存體為要”的治療思想，重視人體陰精與陽氣的留存。此處葉氏顧護命火，救陽如救火。對于此類上熱下寒之病證，葉氏常運用肉桂導火下行，而鮮用梔子、黃柏等清熱傷陽之品。

表2 六味地黃丸加減藥物前8位頻數統計表

牡蠣在條文中出現的頻次為9次，占比為23.1%?！侗静萁浗狻分^牡蠣“氣平微寒，味咸”，主“驚恚怒氣”[5]120。葉氏多在“陽浮”“陽不寧靜”處運用牡蠣，以其平肝潛陽之功效，治療厥陽上擾之頭暈、耳鳴等。牛膝出現8次，占比為20.5%。《本草經解》謂牛膝“氣平，味苦酸”，“主寒濕痿痹，四肢拘攣，膝痛不能屈伸”[5]14。葉氏多在“浮腫”“腫滿”處運用牛膝，取其下行之性，且在利尿消腫之時兼補肝腎。在使用六味地黃丸時，葉氏常將車前子與牛膝一道配伍，加強利水道、除濕痹之效。治療陰虛陽厥之病家，葉氏喜加甘平之川石斛，《本草經解》謂之“氣降味和，陰也”[5]21，故可強陰益精，制厥陽上亢之性，以防傷中。

4 葉氏運用六味地黃丸之特點

4.1 謹守病機，異病同治 葉氏運用六味地黃丸，重視內在病機，異病同治，以此一方治療多病。觀葉氏運用六味地黃丸的39則病例，其運用范圍廣泛，與今頗異。現今多用六味地黃丸治療腎陰虧虛之頭暈耳鳴、腰膝酸軟、遺精盜汗、骨蒸潮熱等。而葉氏將六味地黃丸推廣運用于咳嗽、咳血等呼吸系統疾病，以及下利、水腫等水液代謝失常性疾病，其關鍵在于其認識到腎為水火之宅、腎主水的生理特征，腎陰不足引發厥陽上逆，客于肺則為咳，客于心則心悸不寐；陰損及陽，則下焦逆冷，濁陰僭逆，發為水腫或癉脹，抑或火不暖土，中焦失煦。葉氏謹守病機，各司其屬，故能用活此方。

4.2 不避滋膩，治病求本 葉氏運用六味地黃丸，常無暇理病，存體為要。無暇理病，指無暇顧護疾病的每個癥狀，切忌顧此失彼，因小失大；存體為要，意即顧護陰陽，治病求本[6]。對于痰多之久咳，葉氏深諳病機，認為“精氣內損，非泛常治咳消痰所可投”，對于此等久咳，即使痰多，也不避熟地之滋膩，而投六味地黃丸，以熟地填補精氣，山藥、茯苓顧護中州以資脾運化，無消痰之劑而能治痰多之疾?！段纯瘫救~氏醫案》中含有大量運用六味地黃丸治療咳血、久咳、哮喘的病例，這告誡我們切不可一看到咳嗽痰多、哮喘氣逆，就“粗工兇兇，以為可攻”，一味燥濕化痰、發汗平喘，損及病家津液，最終“標本不得，亡神失國”。葉氏治療下利亦是如此，內經雖云“濕盛則濡瀉”，但葉氏考慮到久瀉之后的陰液虧損，需知“陰陽虛腸澼死”，“精不足者，補之以味”，故其以六味地黃丸急救存陰，葉氏治病求本、存體為要的治療思想值得深入學習研究。

4.3 水火共濟，善調陰陽 葉氏治病重視水火共濟，擅長調理陰陽。此特點從葉氏運用六味地黃丸中均可見到。比如葉氏以滋陰法治療下利之“食下便溏”（528），葉氏始終以填精益髓為要?！端貑枴ぴu熱病論篇》曰：“人所以汗出者，皆生于谷，谷生于精。”胃能腐熟水谷，不僅依靠胃火，腎陽亦在其中充當重要作用。因腎藏水火，下焦陰精充足，則腎陽得以潛藏，火能暖土，則脾胃亦得健運。故精氣足則腐熟水谷，之后水谷精微經肺輸布，則化為汗，汗中亦有精氣，此即谷生于精。汗是如此，人體其他津液亦同理。此案葉氏滋陰以求陽，用意深遠。又如心悸（23）一案中，葉氏運用桂七味湯加牡蠣治療，其總屬下焦真陰虧虛，厥陽上浮化風，遇心火則熾，心火亢盛，心腎不交，而見心悸不寐?！端貑枴づK氣法時論》云“心欲耎，急食咸以耎之，用咸補之，甘瀉之”，葉氏靈活運用內經五臟補瀉，以牡蠣之咸平心火，益腎水，故水火互濟，心腎相交，心火不熾，腎水得滋，厥陽得潛，則病可愈；運用肉桂引火下行，亦即“甚者從之”之意。葉氏以多種治法調和人體陰陽，其經驗值得研究學習。

5 病案賞析

5.1 咳嗽案 《未刻本葉氏醫案》第87條云：“咳嗽、音嘶，痰多。熟地、牡蠣、丹皮、山藥、茯苓、川斛、澤瀉、牛膝?！贝税钢须m有咳嗽痰多，但葉氏卻不用半夏、蒼術、厚樸、陳皮等燥濕化痰藥物，而是運用熟地、川斛，以此滋腎育陰，同時以茯苓、澤瀉、牛膝等引濁液下行。此案體現了葉氏“無暇理病，存體為要”的思想。故久咳陰液耗傷，并非一概關注咳痰多少，需結合色脈。對腎陰干涸之久咳，若運用燥濕化痰藥，恐更傷脾腎陰液，厥陽上擾，葉氏此中顧護真陰、瀉濁導行之法門，值得細細玩味。

5.2 泄瀉案 《未刻本葉氏醫案》第528條云：“脈長弦數，陰虧陽不寧靜，食下便溏，亦腎為胃之關之義。六味湯去萸加牡蠣?！薄端貑枴そ浢}別論篇》云：“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蹦I開竅于二陰，司二便，開闔不利，水飲停留于腸道，則便溏。而脈長弦數，是下焦陰虧無以制陽，厥陽上越發為病，下焦命門失煦，中焦火不暖土，故中州失調，此為“腎為胃之關”之意。故葉氏治之以攝陰，以六味地黃丸滋陰，牡蠣潛陽。厥陽得潛，命火歸元，熏蒸脾土，則中土自安。山茱萸溫性恐助厥陽，故去之。葉氏治療食下便溏亦用滋陰法，蓋視真陰為人身之根蒂，谷生于精，陰精既充，土氣自厚也[7]。

6 結語

葉天士巧用六味地黃丸治療咳嗽、咳血、下利、水腫等雜病。對于病機為下焦陰虧、厥陽上擾之雜病，葉氏皆以六味地黃丸作為底方加減進行治療，其臨床適應癥以虛損病為主。葉氏遇咳嗽痰多、便溏水腫亦用育陰之劑，不避地黃之滋膩；逢陽亢咳血、心悸不寐仍投溫陽之品，無懼桂附之辛熱。他秉持“無暇理病，存體為要”之主導思想，對于病機的認識深刻準確。綜上所述可知，在《未刻本葉氏醫案》中，葉天士對六味地黃丸具有深刻的理解及獨特的應用。通過探究葉氏使用六味地黃丸的經驗，亦能對現代中醫臨床有所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