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生
這次法國大罷工有些不同尋常。以往再大的示威活動,到了圣誕節這樣的節假日都要停下來。但這次,大罷工依舊。那么,以往在重大節假日各種抗議、斗爭能夠暫停憤怒情緒的底線,現在為什么堅守不住了?
不少學者仍然將此次罷工歸咎于法國的經濟與社會形勢。其實此類分析頗有些似是而非。最近法國的經濟形勢出奇的好。曾經的歐盟經濟“領頭羊”德國在今年第二季度的經濟竟是負增長,相比之下,在歐盟的大經濟體中,經濟結構較為合理的法國卻保持不錯的業績,沒有像“出口導向型”的經濟體受貿易戰的沖擊那么大。根據法國統計部門公布的數據,今年第三季度法國經濟增速甚至超出市場預期,成為歐元區經濟增長的主動力——環比增速為0.3%,同比實際增長1.6%(季調后實際增長1.3%)。整個前三季度,法國GDP同比實際增長 1.4%(季調后實際增長1.3%)。
既然法國的經濟業績實際上遠高于歐盟的均值、在歐元區內也業績突出,并且已經超過德國、成為了歐元區經濟增長第一大貢獻國,那么法國人為何還那么不滿?
筆者認為,宏觀經濟指標固然重要,但僅停留在宏觀層面還遠遠不夠。GDP的總體增速只是反映一個國家的總體經濟業績,若進一步細分,不難發現各產業間的增長仍存有相當的不均衡性。例如法國第三季度的整體制造業,依舊不增反降。換言之,盡管法國的整體經濟形勢還是相當不錯,GDP增速喜人,但反映在法國人的那些“經濟部門”卻有好有壞,有些部門甚至非但沒有受到GDP增速的益處,反而呈現下降。而制造業部門正是此次大罷工的主力軍之一。
再例如失業率。11月份法國國家統計及經濟研究局公布的統計數據顯示,第三季度失業率從9.9%上升至10%,為一年來首次上升。更為重要的是,問題還是出在失業率的細分上??傮w的失業率固然重要,但筆者認為“長期失業率”和“青年失業率”實際上更為重要。法國青年人失業率一直保持在20%以上,這意味著每五個年輕人中就有一個人失業,可見比例之高。
這就不難理解在良好經濟業績下會出現百萬人罷工的現象了,那些并未受到法國良好經濟形勢惠及的產業部門和失業群體,自然就成了這一輪大罷工的群眾基礎。
在這一背景下,為了爭取各自群體的利益,憤怒確實已經讓西方社會更加碎片化。但所謂的“碎片化”只是現象,并非本質。本質是什么?筆者認為,除了上述具體的經濟指標和數據之外,若從西方的政治體制上找緣由,還是“一人一票”的選舉制度。
這個制度在經濟運轉良好的情況下,可謂順風順水。例如在法國的“光榮三十年”就是如此。但經濟形勢一旦出現問題,“一人一票”這個西方政體的基石就會出現裂縫。
國家和國民之間根本的分歧,還在于利益的劃分和爭奪,即無數國民(即無數個體)的利益與作為無數國民的代表——國家之間的矛盾,以及無數國民的短期利益與國家的中期和長期利益之間的矛盾。這些矛盾在經濟輝煌時代都根本不是問題,因為收入遠遠大于支出。而一旦出現經濟危機或經濟窘境之時,由于入不敷出現象愈加嚴重,這些先前不是問題的問題,自然成了難以解決的難題。
那么,面對這種不滿、憤怒和碎片化,法國或者西方能找到出路嗎?其實,法國社會乃至整個歐美社會,面對科技前所未有的進步,已經成為最擔心的挑戰。因而就算是發達經濟體法國也深受震動,民眾的反應也屬正常。
就拿法國社會來說,無論是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年多的“黃背心運動”,還是正風起云涌的法國12月地鐵大罷工,憑借筆者定居巴黎近15年的體驗和感受而言,其實積極參與大罷工者與其說是對法國社會的失望乃至絕望,還不如說是對新的科技浪潮和全球化的“恐懼”。
新、高科技帶來人工智能,對雇員的受教育程度和知識、技能要求越來越高,因而縱使法國政府已經竭盡全力保護就業,但科技對人的沖擊是明擺著的,大罷工只能推遲,卻難以阻止。如今法國政府鐵了心要改革,本質上也是要應對尤其以新興經濟體領導的新一輪“全球化浪潮”的沖擊。而所謂的“特殊退休制度改革”只是表象,只是發起大罷工的一個借口而已。根子上還是要最終提高勞動者乃至整個法國社會的“核心競爭力”,方可在未來的全球化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p>
(作者是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法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金融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