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璠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江蘇南京 210046)
淮安位于江蘇省中北部,江淮平原東部,坐落于京杭大運河與淮河的交匯處,是京杭大運河最早的人工河段——邗溝入淮處,以及中運河的前身——古泗水入淮處。 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黃河奪淮以來,黃、淮、運三河在此交匯。
明遷都以后,對漕運的需求不斷加大,清朝延續了明朝所確立的漕運制度,直至漕運廢止。以保漕為目的的人類活動頻繁在淮展開,主觀上為保證漕道通暢漕糧運輸的安全和高效,在客觀上一步步改變著淮安地區的水環境。
明清時期淮安地區水環境變遷及其與區域社會發展的關系問題多在前人相關研究中只是有所涉及,尚未得到應有的重視。該文擬在前人的基礎上,從河流環境和湖泊環境兩個方面入手,論述人類活動對水環境變遷的影響。 分析水環境的變遷對區域社會發展的影響,由水環境與區域社會發展的關系,思考其中所呈現的人與自然的關系。
明代中期時以后,自黃河下游南北兩岸筑堤后,河道固定,大量泥沙淤積到下游清口附近,形成了淮河下游出水口的門限沙,“山陽舊有高家堰,圍郡城西南門十里許,而圮廢久矣,其最關水利害者則大澗口也。 先是堰屢決屢筑,但工皆不巨,邇者決益甚,工益巨,當事者始難料矣。 ”可以看出高家堰屢屢被水流沖塌,且堵口工程越來越艱巨。
然而隨著高家堰閘壩越筑越高,越筑越長,以致淮水不能助黃刷沙,只能通過一再加筑高堰抬高洪澤湖水位。 萬歷二十四年年,總河楊一魁大舉分黃導淮,建高家堰上武家墩、高良澗和周家橋三閘,分泄淮水。 楊一魁的分黃導淮策略為因黃河淤積而失去出路的淮水找到了一條新的出路,利于減少洪澤湖的災害。
堤防的作用是通過人力對洪水進行控制,在堤防的形成過程中,往往會截斷一些支流,切斷洼地湖泊與河流的聯系,堤防防止客水內灌的同時,也會阻止內水外泄。淮安又處平原地區,平原上的自然排水會因河道堤防的修建變得更加困難,由此對水環境施加影響。
明清時期人們往往利用堤防與水爭利。 萬歷六年在淮上任的潘季馴將“束水攻沙”的治河方針貫徹于在淮堤防修建的工程之中。“萬歷十七年再上河工告成疏筑石堤七千余丈,土堤一萬三千丈,榆笆工堤六千二百余丈”。 潘季馴治河,盡塞南岸分流,在南岸筑成長堤,完全固定了黃河東至徐州及以下的河道。 此后兩岸堤防隨河床的淤墊而加高,行水線路長時期保持穩定,形成了完全由堤防約束的、 高于兩側地面的封閉性的河流。 黃河北徙后,在堤內洼地中形成季節性的水流。 潘季馴以后,楊一魁實行“分黃導淮”的工程,結果以失敗告終,導致下游水系紊亂,主流遷徙不定,或北趨張秋,或南泛渦、穎。 “水得分瀉者數年,不至壅潰,然分多勢弱,淺者僅二尺,識者知其必淤。 ”
據《水經注》和《元和郡縣制》等史料記載,在淮水兩岸,曾經湖群密布,一片水鄉澤國風光,自黃河南泛以后,湖沼環境發生顯著變化,有因黃河泥沙注入,由深變淺由大變下的湖泊;也有因黃河奪淮而水源增加,由小湖群連成一片,形成大湖的湖泊。
淮安地區的射陽湖在《水經注》中原是一個煙波浩渺的大型湖泊,萬歷年間的記載,射陽湖“闊三十里,瀠洄三百余里”,當時射陽湖地處江淮之間,南與江、北與淮都溝通相連。
明清時期,由于黃河攜帶泥沙越來越多,水患頻發,泥沙堆積加積,特別是在潘季馴固定河床,蓄清刷黃以后,使大量黃河泥沙在蘇北平原及附近沿海堆積下來。 “南渡以后,大河南徙,黃淮合流,濁沙分注而夾耶等湖先淤。明永樂年間平江伯陳瑄改運道,出淮安逕達黃浦,不復經射陽湖。 迨夾隆間,河患日劇、填淤日遠。 西北入淮之跡不復可考。 而射陽湖亦日漸受淤”。
明清時期不斷增加的圍湖屯墾、 興修水利等活動也加速了射陽湖區的淤積。 乾隆時期稽璜秦赴該區調研后奏稱,“射陽湖彎曲太大,泄水不暢,竟有東西僅隔里許,而南北繞一大彎至數十里者,……淤出田畝若干頃”。至清末,射陽湖湖區主體已經基本淤為平原,且被墾為農田,平原只剩下低洼的沼澤和小型不連片的隔離湖泊、河蕩,支離破碎。
明清時期,因黃河奪淮,黃淮匯流,水量增加而水位抬高,將富陵湖、破釜塘等大小湖沼、洼地連成一片,匯聚成湖的洪澤湖經歷的是從形成到增長的過程。 據《淮安府志》的記載:“當淮水下流,左右有數十湖匯為一統,名曰洪澤,其東南逼淮揚二郡,全恃高堰以為堤防。 ”
韓昭慶在《黃淮關系及其演變過程研究》中,從自然、 人為兩方面的原因概述了洪澤湖的形成。 洪澤湖北、西、南三面,均為天然湖岸,東岸則靠洪澤湖大堤維系,故大堤的修筑是洪澤湖形成必不可少的條件。大堤前身稱為高家堰。 高家堰的形成及演變又與黃河長期奪淮是分不開的。由于黃河長期奪淮,搶占黃河入海水道,下游不暢,造成中下游地區低洼處大片壅水,通過門限沙的形式在黃淮交匯處的清口壅水。 黃河或以決口潰水的形式,或是通過徐州等地減水壩閘入洪澤湖,增加了湖區的水量。 而人為筑堤支撐,促成了這種趨勢。 萬歷十七年年,潘季馴筑張福堤,加強了對洪澤湖的約束、壅高,萬歷二十九年前后,湖面擴大為多里,使眾多小湖泊相并而成洪澤湖,成為“新生的大型湖泊”。洪澤湖的形成使河水大部分從徐、邱東下,黃河泥沙使清口不斷淤積,黃、淮并溢的情況屢屢發生。
前文所述人類活動對區域內水環境的變遷產生深遠影響,河流湖泊的形態、流域、水量等方面都發生了改變。進而,水環境的變遷對整個區域社會發展產生影響。影響從時間維度來分,可分為短期影響和長期影響。從影響的方面涉及經濟發展、城市規模、農業生產等。
水環境變遷在短期內對當地的經濟發展是起到促進作用的。由于淮安地處黃淮運三河交界,每年收獲之際,南方數省的運糧漕船都銜尾入境,停泊于運河之上以待查驗轉運。 “牽挽往來,百貨山列,河督開府,清江浦文武廳營星羅棋布,儼然一省會”,“帆檣林立,盛極一時”,湖廣、江西、浙江、江南糧艘,“銜尾而至山陽,經漕督盤查,以次出運河”。 那時清江浦的河面上停滿了從南方各地駛來的漕船,漕軍日常生活消費,以及夾帶著土產與當地人之間的生意往來等,這些都促進了當地經濟的發展。
明清時期水環境的變遷還影響了城市的城址變遷,城市的規模也隨之擴大,水環境的核心地理位置也決定了城市的中心選址。原先荒蕪的地帶,因此而繁榮興起。 府城西北三十里的清江浦,原先十分荒涼,明永年十三年,平江伯陳瑄開“清江浦”,使得原本的閑曠之地,“凡貨船悉由清江過壩,里之運河,外之黃、淮河,千舳叢聚,儈埠羶集,兩岸沿堤居民數百萬戶,為水陸之康莊,冠蓋之孔道,阛阓之沃區云。 ”
雖然短期內對漕運效率的提高和當地社會經濟的帶動和發展,但明清時期因人類活動引起的劇烈的水環境變遷對區域發展的長期影響卻是破壞性的。
第一,地上懸河懸湖逐漸形成。 由于河道長期固定,日久泥沙大量堆積,河床淤高極速。 明代后期黃河下游大部分河段已成懸河。懸河一旦決堤,對下游地區人民百姓造成的便是毀滅性打擊。懸湖同樣如此,以洪澤湖為例,其高屋建瓴的形勢對里運河大堤以及整個里下河地區構成了嚴重的威脅,在正常時期,湖面均高于淮河水面,據記載,自隆慶后,“江都、高、寶無歲不防堤增堤,與水俱高”,清康熙時期,湖面高于黃河水面5~6 尺,乾隆時汛期往往達到10~14 尺,至民國時期,運河東堤已經加到兩丈之高。 在當時沒有抽水泵等排灌機械的客觀條件下,洪澤湖不僅起不到調節洪澇時水量的天然水庫的作用,反而湖高于地,可想而知對于近湖地區的威脅。
第二,洪澇災害愈發嚴重。淮安處在原本就十分低洼的淮北平原,水系紊亂之后,給河道的正常排泄和地面瀝水的排除造成了許多障礙。不僅如此,低洼地區常年發生洪澇災害、積水不易排除,往往容易造成土地鹽堿化。據乾隆《泗州志》卷2 的記載,時泗州境內拋棄無主田地1 258 頃45 畝,永沉水底田地為1 117 頃91畝。 洪澤鎮,本在淮陰至濠泗的官道旁,歷史上為商旅輻輳的商業重鎮。 但至清代,昔日繁華之鎮已“寥寥居民數十,浮沉于洪濤之中”。
第三,對農業生產的破壞不斷累積。明代以來漕運的繁榮,本就吸引大量的農村人口向城市遷移,從事漕運相關產業活動,農業生產不受重視。明代以來急劇變化的水環境,洪災頻發,本來肥沃的土壤肥力下降;湖泊淤失,每至旱季,土地龜裂卻無水灌溉,加重了旱災。從淮安地方志大事年表可窺一斑:
“宣德九年(1434)淮安河水泛濫,田畝淹沒,淮安饑。
正統元年(1436)四至六月不雨,田禾焦槁。
正統二年(1437)四、五連雨,河、淮泛漲。 淮安、揚州等處大水。
山陽城內行舟,禾苗蕩然無存。
正統六年(1441)六月,霖雨傷稼。
正統七年(1442)五至六月,霖雨傷稼。
正統九年(1444)淮安府所屬30 縣旱。
正統十一年(1446)淮安水患,民多缺食。
景泰二年(1451)淮安大雪,饑凍而死者相枕。
景泰三年(1452)兩淮大水。
景泰四年(1453)夏秋,淮安霪雨水溢。
景泰七年(1456)淮安大旱。
景泰八年(1457)夏,霪雨河決
天順四年(1460)淮安水澇。
天順六年(1462)七月,淮安大水,溺死鹽丁1 300余人。
天順七年(1463)五月,淮安大雨,腐麥。
成化元年(1465)淮安水災。 ”
從1434年到1465年這二十年間,旱澇災害發生16 次。 萬歷時期,《淮安府志》中的描述稱“淮自昔稱沃土,乃今貧瘠矣。”咸豐六年,蘇北大旱,曾經有“水澤之國”美稱的蘇北竟然“赤地千里,飛蝗蔽天”。 水環境的變遷對農業生產的破壞是毀滅性的,也正是因為農業生產遭到破壞,導致了淮安經濟發展失去了堅實的基礎,只能反過頭來依靠水環境,漕運單一的繁榮是脆弱的,當水環境越發脆弱,這條經濟生命線也就越發衰敗,城市經濟沒有農業支撐,很快就面臨崩潰。
淮安地區的經濟發展和政治地位的提高很大程度上依托于當地特殊的水環境,淮安地區人類活動對水環境的改造又使其變遷成為可能,我們可以發現水環境和整個地區的區域社會組成了一個互為依托的系統。
需要指出的是,水環境的變遷是人類活動的客觀結果而非主觀目的,人類本無心改造水環境,而是為達成“保漕”“保運”目的的過程中,水環境被客觀改變。這就陷入了一組矛盾,人類興舉大規模水利工程,進行一系列的人類活動,是為了謀求自身的發展,結果卻重塑了當地的水環境,水環境改變后反而影響了“自身的發展”。
人類對于環境的改造和利用,目的都在于爭取人類自身發展的利益最大化,卻鮮有顧及環境本身。人類本不在意環境是否會變化,只一味地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顧其他。水環境是不擇手段下的犧牲品,短期給人類帶來了利益,長期卻引發了混亂和災難。以淮安為代表的蘇北地區,命運系于政府的政策,缺少經濟資助再生力,當社會動亂、政權力量衰弱時,國家主導的生態模式的負面作用顯著。 一味強求水環境服務于社會環境,而對水環境大興改造和利用,最終造成的損失和教訓是慘重的。 洪災泛濫、湖口決堤,直接或間接造成當地人口的損失。 大水浸溢,地上懸河懸湖出現,造成大量耕地沉于水底,持續不斷的治水活動也使得大片良田遭到挖廢,土壤環境的惡化又影響當地種植制度的逆變,由原來對水肥要求高的稻作農業,變為低產的旱作農業,農產品的產量和品質等顯著降低。矛盾的破解點在于追求人類自身發展的同時,尊重和保護自然環境,順應自然規律,爭取自然與人的和諧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