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燕
(中共武漢市委黨校,湖北武漢 430023)
20世紀的中國史壇名家輩出,范文瀾是極具典型的一位,他的治學道路經歷了由國學家向馬克思主義史家的轉變,印證了20世紀中國史學由前期到后期的發展軌跡,被蔡美彪譽為“舊國學傳人,新史學宗師”。范氏早年畢業于北大國學門,師從黃侃、劉師培、陳漢章等經學大師,專精考據、訓詁之學,致力于“追蹤乾嘉老輩”。趙翼作為乾嘉考史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備受范文瀾關注,無論是他早期撰述的《正史考略》還是后來編著的《中國通史簡編》在取材、立意、觀點、文字表述等方面均不乏承襲趙翼史學代表作 《廿二史札記》的例證。白興華在談及近代史學家對趙翼學術成果的借鑒和繼承時曾對此略加說明,因篇幅所限未及展開論述。范文瀾對趙翼史學成果的因襲與借鑒為探究傳統史學的近代傳承提供了典型例證,有必要做系統研究。該文主要運用文獻對照的方法,將《正史考略》《中國通史簡編》兩書與《廿二史札記》進行比對,選取能夠反映承襲關系的部分問題略加考述,以揭示兩者之間的繼承與發展關系。
《廿二史札記》(以下簡稱《札記》)是乾嘉學人趙翼的史學代表作,后人多將其與王鳴盛《十七史商榷》、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并稱“乾嘉三大考史名著”。與錢、王之書不同,《札記》以史書為單位,遵循“每史先考史法,次論史事”的體例,先考察正史的成書經過、史料來源、撰述優劣等史書編纂問題,然后就重大歷史事件或現象臚列史料并發表評論,實質上兼具了史學批評和中國通史的雙重性質。陳垣最先注意到《札記》的這一特點,并按照“史法之屬”“史事之屬”分類剪綴。與陳垣如出一轍,范文瀾在參酌《札記》時,也因著述性質、內容的差異表現出不同的接受取向。總體看來,《正史考略》一書主要偏重對《札記》史法內容的借鑒,《中國通史簡編》則傾向于史事方面的承襲。
《正史考略》是范文瀾早期的學術成果之一,考證色彩十分濃厚。全書正文25篇,對包括《新元史》在內的二十五史逐一加以考釋?!墩房悸浴返淖瞿J绞牵洪_篇先對每部史書做一概要介紹,然后引經據典,逐條展開分析論證。著者有意將搜集的資料分門別類,辯證分析前人成果的基礎上提出個人見解,“竊欲九雜舊聞,綴為一編,他日翻閱正史,此或為其一助云”。全書“所特別注重的約有三大端:一是涉及史籍的基本面貌、基本體例;一是關系到史家學術地位、史德人品的評價,對于以往受誣枉、遭曲解者更加重視作重新評價;一是考辨史書纂修過程中的關鍵問題,發前人之未發?!边x題與《札記》的史法部分多有契合,借助史源考察,不難發現該書所本史料出自《札記》者為最,據筆者統計直接引用多達51次。對《札記》的姊妹篇《陔余叢考》亦有所涉及,先后征引30余次。如此廣泛的史料征引和運用,足見范文瀾對趙翼史學價值的服膺。
除廣泛征引《札記》的史料外,《正史考略》中的某些觀點也受之影響。譬如,考證《舊唐書》的史料來源時,稱:“此書自唐中葉以前多本國史原文”。《札記》中則專門列有“《舊唐書》源委”“《舊唐書》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兩個條目。又如,評價《新五代史》時,稱:“此書雖稱良史,然體大思深,不無小疵間出”。與《札記》中“文直事核,所以稱良史也”,“歐史紀傳各贊,皆有深意”“歐史亦有失檢處”的說法異曲同工。再如,評價《金史》時,稱:“三史(指 《宋史》《遼史》《金史》)中最為良史,然亦有可議”。《札記》中也稱:“《金史》敘事最詳核,文筆亦極老潔,迥出《宋》《元》二史之上。說者謂多取劉祁《歸潛志》,元好問《壬辰雜編》以成書,故稱良史”。除以上幾例外,《正史考略》中有關《宋史》《遼史》《元史》《明史》等正史的評價,均可在《札記》中找到類似的觀點,囿于篇幅,茲不列舉。以上論證可推知,《正史考略》一書不僅從《札記》中摘錄史料,對趙翼的史學評論亦多有引據。
世事變遷,七七事變后,范文瀾的學術生涯經歷了由“追蹤乾嘉諸老”的樸學志向到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轉變,而這一變化的突出表現是《中國通史簡編》(以下簡稱《簡編》)的問世。《簡編》作為第一部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系統地敘述中國歷史的通史著作,“是繼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之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展史上的豐碑,開啟了以唯物史觀為指導系統地研究和敘述中國歷史的新時期?!迸c《正史考略》偏重考證的風格不同,《簡編》傾向歷史解釋,巧合的是,這部以新史觀為指導的新通史在史料和觀點上依舊因襲了趙翼的史學成果,不同的是,參考內容由史法部分轉向史事部分。
追溯《簡編》的史料來源,不難發現引據史料很大一部分出自《廿二史札記》,粗略統計多達60余處,現僅就其犖犖大者,揭舉如次?!逗喚帯吩谡撌瞿媳背瘯r期的宋朝時,著重介紹了統治階級的惡劣行徑,依次歸納為:穢行、暴行、貪侈、屠殺親屬四個方面,主要是在參照《札記》中“宋齊多荒主”“宋世閨門無禮”“宋子孫屠戮之慘”三條的基礎上寫成。此類情形在《簡編》中較為常見,在王莽變法、西漢農民起義、東漢政治和黨禍、武則天評價、唐代宦官專權、北宋初年政治、明代刑法、科舉、宗藩之制等問題的論述上同樣借鑒了《札記》的相關條目,最為明顯的當屬明代部分。在論述朱元璋“完成統一事業的原因”、明初“創立制度鞏固政權”“八股取士”“宗藩之制”“三大案”“閹黨”“明代農民起義”等問題時,均在不同程度上從《札記》中提煉史料和觀點?!逗喚帯凡华殔⒄樟恕对洝罚瑢Α囤胗鄥部肌芬灿幸欢ń梃b。例如,在考證牛耕出現的時間時以《陔余叢考》的記載為依據,謂:“照趙翼《陔余叢考》說,耒是牛耕的器具,如果人耕,何必揉木使曲呢。趙說如不誤,也是殷周兩代早有農耕的證據?!苯榻B明代科舉情況時又參考《有明進士之重》一條,分析明中后期皇帝不見群臣的現象時又征引《有明中葉天子不見群臣》一條,等等。
范文瀾的主要史學貢獻在于對中國通史進行了系統的研究并建立起馬克思主義的中國通史體系。平心而論,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新史家范文瀾與傳統史家趙翼在治史旨趣、理念、方法等方面存在諸多差異,故而在借鑒趙翼史學成果時不可能原封不動地照搬,而是有選擇的截取,一些與自己意志相違的內容則被刻意摒棄。比較典型的一例是關于明中期農民起義首領李添保的描述,《簡編》中稱:“朱祁鎮天順時,湖北麻城人李添保因欠租逃入苗山,自稱唐太宗后裔,聚苗漢人萬余,攻掠州縣。明總兵官李震大破添保軍。添保逃入貴州,率苗兵出戰,被李震殺死?!薄对洝分小独钐肀!窏l的敘述為:“天順中,麻城人李添保以逋賦逃入苗中,偽稱唐太宗后,聚眾萬余,僭稱王,建元武烈,掠遠近。總兵官李震大破之,添保逃入貴州。復誘群苗出掠,震擒之?!蓖ㄟ^文獻對比,可明顯看出前者是在后者的基礎上改寫而成,并將文言文轉譯成白話文。值得注意的是,轉譯過程中范文瀾有意漏掉了“僭稱王,建元武烈”一句。究其原因在于,二人觀念和立場的分歧。按趙翼本封建社會的官僚士大夫,正統觀念濃厚,自然會從統治階級的立場去考慮問題。在他的意識里,農民起義者乃流寇之輩,擅自稱王更是僭越之舉,故“僭稱王”一句帶有強烈的諷刺意味。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中共史家范文瀾自然不會認同趙翼的這一說法,他堅持唯物史觀,重視人民群眾的歷史地位和作用,省略掉“僭稱王”幾個字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對歷代史事的評論是《廿二史札記》一書的重點和精華所在,涉及范圍十分廣泛,自西漢至明末一千八百余年間,舉凡政治、文化、風俗、經濟等均有論及,若把此類條目單列出來很接近一部中國通史的規模。近代史家在寫作中國通史時,多從中汲取資源,以致王樹民在評論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通史著述時說:“以中國通史形式編寫之書,多為大學的講義講稿,或直接摘引舊書之文,或據《廿二史札記》等書轉引舊史之文,非出于自身熔鑄成書。”顯然,《札記》已成為風靡一時的通史寫作參考書。范文瀾在延安主持編寫《簡編》時,生活條件極為艱苦,撰寫通史所需的書籍資料十分匱乏,他一再強調:“延安馬列學院的資料室參考材料不算多,那時要找《農政全書》《天工開物》這類書都找不著,有關史學的雜志新書更是難以看到。同時我的歷史知識很貧乏,許多部門根本不懂或懂得太少,如少數民族史、自然科學史、藝術史、哲學史等部門,我都是門外漢,因之,有的說不出來,有的說得膚淺不扼要?!被蛟S,這種客觀的時代條件正是促成范文瀾重點借鑒《札記》這類常見參考書的原因之一。在參考資料如此稀缺的條件下,僅一年半的時間就完成了《簡編》這部50多萬字的開創性通史作品。毋庸置疑,這是范文瀾本人辛勤耕耘的結晶,此外趙翼等前人的研究成果也為這部通史的創作提供了重要素材和論述基礎。倘若拋開對前人成果的借鑒,在短時間內完成一部如此龐大的史學名著是根本無法想象的。因此,我們在驚嘆范老個人才華之余,也不能忽視趙翼等傳統史家對他的啟發和引導作用。
綜上所言,近代史家范文瀾較多地承襲和借鑒了傳統史家趙翼的史學成果。事實上,不只是范文瀾,陳垣、呂思勉、周谷城、錢穆等近代知名史家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趙翼史學影響。他們紛紛從趙翼史著中汲取資源,并按照各自所需重新加以運用、闡釋,從某種程度上看,這恰恰說明了傳統史學中的積極因素,也會在被激活后重新轉入近代學術體系的構建中,成為創造近代史學的動力之一。傳統史學與近代史學并非截然兩分,而是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