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段榮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六)》有《申公臣靈王》篇,陳偉等先生指出簡文內容可與《左傳》對讀,申公當為陳公[1],得到了學界普遍認可。徐少華先生認為簡文反映的是申公子皇為保護皇子而與篡殺奪位的王子圍針鋒相對的局面[2],申公子皇為申公子亹[3]。學者們的研究極大地推進了對《申公臣靈王》篇的認識,但仍有可以繼續探討的空間。筆者試就簡文中申公與陳公的爭議問題略陳管見,不當之處祈請斧正。
為方便討論,現參照學界研究成果將 《申公臣靈王》篇釋文轉寫如下。
禦于朸述,申公子皇捷皇子,王子圍奪之。申公爭之。王子圍立為王,申公子皇見王,王曰:“申公忘夫朸述之下乎?”申公曰:“臣不知君王之將為君,如臣知君王之為君,臣將或至焉。”王曰:“不穀以笑申公,是言棄之。今日申公事不穀,必以是心。”申公跪拜,起答:“臣為君王臣,君王免之死,不以辱斧锧,何敢心之有?”
簡文可分為前后兩部分,第一部分為在一次戰斗中王子圍與申公子皇爭奪戰俘皇子;第二部分為王子圍即位后與申公子皇間的對話。現將可與簡文內容對應的《左傳》中記述轉引如下:
《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楚子、秦人侵吳,及雩婁,聞吳有備而還。遂侵鄭,五月,至于城麇。鄭皇頡戍之,出,與楚師戰,敗。穿封戌囚皇頡,公子圍與之爭之。正于伯州犁,伯州犁曰:“請問于囚。”乃立囚。伯州犁曰:“所爭,君子也,其何不知?”上其手,曰:“夫子為王子圍,寡君之貴介弟也。”下其手,曰:“此子為穿封戌,方城外之縣尹也。誰獲子?”囚曰:“頡遇王子,弱焉。”戌怒,抽戈逐王子圍,弗及。楚人以皇頡歸。
《左傳·昭公八年》:冬十一月壬午,滅陳。……使穿封戌為陳公,曰:“城麇之役,不諂。”侍飲酒于王,王曰:“城麇之役,女知寡人之及此,女其辟寡人乎?”對曰:“若知君之及此,臣必致死禮,以息楚。”
整理者認為簡文內容反映的是王子圍與申公巫臣爭奪王位,申公最后臣服的故事[4]。徐少華先生認為整理者定為申公的意見是正確的,簡文中的申字字形與湖北鄖縣肖家河所出“叔姜簠”銘“申王之孫”的“申”字字形相近。陳偉等先生最先指出:整理者讀為申的紳字在簡文中應讀為陳。郭店竹書《緇衣》19、39號簡、上博竹書《緇衣》10、20號簡引《君陳》,陳皆從申作。簡文內容確可與《左傳》記載相應,但整理者、徐少華先生從字形上認定簡文為申字的意見值得重視。
簡文中申字的這種寫法用作國名、地名申在戰國楚系簡帛文字中習見,而同樣作為國名、地名陳的陳字在戰國楚系簡帛文字中也有著固定的寫法。上博簡《平王與王子木》和《靈王遂申》篇中的地名為申地確切無疑,與《申公臣靈王》篇字形一致。作為國名、地名的申與陳在上博簡中皆有其固定寫法而并不相混。干支之申及從干支之申的字確可以通作陳,但都用作行陣之意及君陳人名中等,并未見有可以通為地名、國名陳的用法。因此,陳偉先生所舉的例證并不能支撐《申公臣靈王》篇中申可讀為陳的結論。清華簡中用作國名、地名的申與陳字也同樣并不相混,《系年》即為其顯例[5]。因此,從古文字字形與用法來看,上博簡《申公臣靈王》篇中的申并不應讀為陳,申公也非陳公。
簡文中的子皇仍當為申公而非陳公,但這并不妨礙簡文與《左傳》中記載的對應關系。上博簡《申公臣靈王》篇為楚人所記本國之事,因此有必要轉換思路反過來分析《左傳》中穿封戌為陳公的問題。穿封戌僅見于《左傳》上文所引,其來歷并不十分清楚。《史記》記事多參照《左傳》,但對于楚靈王時期楚滅陳后封為陳公之人卻有著不盡相同的記述:
《史記·陳杞世家》:九月,楚圍陳。十一月,滅陳。使棄疾為陳公。
《史記·楚世家》:八年,使公子棄疾將兵滅陳。十年,召蔡侯,醉而殺之。使棄疾定蔡,因為陳蔡公。
《史記·管蔡世家》:九年,陳司徒招弒其君哀公。楚使公子棄疾滅陳而有之。
《史記》中的《陳杞世家》《楚世家》《管蔡世家》明言公子棄疾滅陳后即為陳公。《左傳》中記載了公子棄疾為蔡公之事,“楚子城陳、蔡、不羹,使棄疾為蔡公”;對棄疾為陳公之事也有涉及,叔向答韓宣子之語“有楚國者,其棄疾乎!君陳、蔡,城外屬焉”。梁玉繩對《史記·楚世家》中公子棄疾為陳公之事進行質疑,指出“左傳為蔡公者棄疾,為陳公者穿封戌,在棄疾為蔡公前,此誤”[6],證據并不充分。杜預認為“時穿封戌既死,棄疾并領陳事”[7]可起到折衷之效,但未必有確鑿證據。《史記》所記公子棄疾滅陳后即為陳公與 《左傳·昭公八年》所載穿封戌為陳公之事自是不同,未必無據。
《申公臣靈王》篇所記為申公,《史記》載楚國滅陳后為陳公的是公子棄疾,《左傳》中的陳公不無本為申公的可能。《左傳·昭公八年》中“冬十一月壬午,滅陳”和后文楚靈王使穿封戌為陳公及二人之間的對話,與《春秋·昭公八年》“冬十月壬午,楚師滅陳”相應,若《左傳》果為疏解《春秋》的文字,陳公確實不可能誤為申公。但正如趙光賢、王和先生所指出的,《左傳》本為紀事本末體,且與《春秋》無關,現將王和先生的觀點擇要稱引如下。
他(左氏)搜集了散失在民間的各國史書,又盡可能地參閱了其他各種可以見到的書籍典策,然后從中捃摭出自己認為有價值的材料,再加上流傳于當時的有關春秋史事的各類傳聞傳說,把它們分門別類歸納在一起,采用紀事體的形式,整理編輯成一部內容豐富的史事匯編,這就是最初的《左傳》。……由于《左傳》內容豐富,敘事翔實,經師們就用它來解釋《春秋》中的史事,猶如今日之“輔導材料”。……由于《左傳》的體裁是紀事體,查找起來很不方便,以后經師們就索性按照《春秋》的體裁,將《左傳》改編為按年編排的編年體[8]。
因此,類似于上博簡《申公臣靈王》篇的故事很可能就是當時《左傳》作者所搜集的素材之一,起初與其同一門類的材料編排在一起,后來為了說解與《春秋》相關的記載而被編年排列。《春秋·昭公八年》載楚師滅陳為楚國靈王時期之事,講述了楚靈王與申公故事的《申公臣靈王》這類的材料可能即因申與陳的音近關系,在不斷傳播的過程中而被認為與楚國滅陳有關,被編排為《左傳·昭公八年》之事,申字也被轉寫為陳。
因音近關系將申轉寫為陳的可能性在上博六 《平王與王子木》篇與《說苑·辨物》章的對讀中也可窺見其痕跡。簡文《平王與王子木》篇與《說苑·辨物》章大致對應,就二者間部分重要差異的解釋,陳劍先生論之甚詳,其中言及:
簡文開頭云”景平王命王子木跖城父,過申,“申”字原作金文多見的“紳”字之繁體。《說苑·辨物》所記之“莊王伐陳”顯然又當與簡文之“過申”有關。《上博(六)·陳公臣靈王》篇說到楚國的陳公穿封戌,稱之為“紳(陳)公子皇”“紳(陳)公”,”陳”字亦作”紳”之繁體,是其比[9]。
陳劍先生將簡文的“過申”和《說苑·辨物》“伐陳”的關系與《申公臣靈王》和《左傳》陳公穿封戌的關系聯系起來無疑具有啟發性。但正如前文所論,申與陳作為國名、地名并不相混,《平王與王子木》篇中也可以確認為是申地,是楚莊王“跖河雍之行”所經之地,因此將“過申”到“伐陳”的轉變也理解為是在傳抄過程中發生的訛誤與改寫恐怕更為合適。
上博簡六《申公臣靈王》篇確可與《左傳》對讀。但遍檢上博簡相關字形與用法,作為國名、地名的申與陳皆有其固定寫法而從不相混,《申公臣靈王》篇中申公不可讀為陳公。《申公臣靈王》篇為楚人所記楚事,鑒于《左傳》本為紀事本末體,申與陳的音近關系,《左傳》中的陳字亦可能本為申字。《史記》記事多取《左傳》,而其載楚滅陳后公子棄疾即為陳公,與《左傳》不同。上博六《平王與王子木》篇“過申”到《說苑·辨物》章“伐陳”的轉變亦可提供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