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圣
悉尼·胡克是美國著名實用主義哲學家約翰·杜威出色的繼承者之一,也是實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開創者。在他看來,馬克思的辯證法是在社會歷史領域中得到運用,與無產階級革命實踐活動緊密聯系在一起,與對社會歷史整體性與中介性的辯證分析內在一致的歷史辯證法。從這種帶有強烈主觀主義的歷史辯證法,胡克認為歷史是政治、經濟、文化、科技、宗教等各要素在不同發展時期或空間,相互間的力量此消彼長地占主導地位而又不斷相互作用中展開的。因而主張以多元論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及歷史的發展,對一元決定論、尤其是經濟決定論的歷史觀進行了堅決的批判。
以胡克富有主觀性的辯證方法為格式塔的基礎,他認為決定論是一條人的希望所意指的公設,而非決定論在獨斷的決定論視域中,闡釋為“任何事物都不是決定的”這一命題則是錯誤的,但做“不是任何東西都是決定的”〔1〕來講,則是正確的。他認為社會歷史是在經濟、政治、文化等多元要素的基礎上辯證發展的,胡克對三種社會發展的一元論進行了詳細的分析批判。
(一)對黑格爾唯靈的絕對精神決定論的分析批判。黑格爾將推動社會歷史發展歸結為內在潛伏的“精神”不斷向世界外化實現的過程。這種“精神”的能動性是歷史動力的源泉,它的發展產生種種客觀需要推動社會歷史前進;“精神”的必然性決定著歷史發展的方向,時代、事件、人物都是其所編織的命運之網中賦予存在的歷史意義;“精神”的權威性裁決著社會歷史中各個要素,主導因素是私利的還是宗教的、事件是成功還是失敗、人物是英雄還是庸人等等,都是看個體對整個的“精神”存有多大意義、對絕對的“理性”具有多少認知。
胡克認為,“一旦剝掉它所披的唯靈論的外衣”,其中包含了以下社會決定論性質的假設:(1)歷史動力方面,社會歷史只被允許向一個方向發展,因為發展只能在“客觀精神”(包含語言、家庭、宗教、法律、藝術和科學等等)的基礎上發展,人本身的創造余地是被文化和環境所限制的;(2)歷史價值方面,社會活動的意義追根到底須從歷史的趨勢上來理解,而道德上所謂正義的標尺只是一種幻想;(3)歷史內容方面,“精神”已于此時代準備好了一切,事件、思想等等只是借助現實世界的某個人為載體顯現出來;(4)歷史主體和客體方面,人以及人造之物(國家、團體、階級等)只是“精神”(歷史主體)表現自己的“符號”、“工具”(歷史客體)罷了。人只有順應“精神”的力量才能感覺到作為歷史主體的自由和力量。
胡克諷刺黑格爾這種精神決定論的社會歷史觀為“處心積慮地要把個別人物的單個行為所應負的道德責任轉嫁到那非人格的自然與歷史的‘大全身上去”〔2〕。如此會推導出世界上沒有人存在,世界歷史依然還會照樣進行。馬克思也將這種“使自身外化并且從這種外化返回到自身的、但同時又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主體,以及作為這一過程的主體;這就是在自身內部的純粹的、不停息的旋轉”〔3〕,稱之為“無人身的理性”。揭示黑格爾的哲學通過把現實抽象化、神秘化為理性,把抽象思維在自身內部進行的運動遮蔽了自然界、人類社會發生著的現實的運動。胡克進一步帶有實用主義色彩地指出,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決定論的立足點不是經驗的證明,而是他對于那種社會有機體的永恒生命循環有了一種形而上學的默認。
(二)對斯賓塞機械的社會進化決定論的分析批判。胡克認為,斯賓塞所用的方法,并不是依據經驗來仔細研究歷史,而是單純地從他的社會進化論演繹出來的。其社會進化決定論立足于這樣的前提假設:所有的社會都是以一種一致的、漸進的和進步的方式向前發展。如若現實社會出現了打亂這種一致性的偶然因素,在背離達到一定程度也會通過革命的的方式固執地回歸于這本應是的單一歷史進程。胡克認為斯賓塞這種論述缺乏“精密的辨識”。相似的社會環境下,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去適應乃至被多元化的改造,且會做出極不相同的反應進而改造出不同的環境。這是因為人類的本性既有先天的多樣性(生物學上的潛能差異以及許多不屬于環境文化因素的差異),還有后天習得的豐富性。
社會進化決定論導向這樣一種思維模式:任何一個時期的世界形勢都可以用與之密切相連的前一時期的世界形勢來加以解釋。歷史就成為了一長串復雜因果鏈條,每一個社會事件就是種種之前相關的復雜條件的集合產物。胡克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假定未決問題作為論據的邏輯謬誤。從外因來講,斯賓塞忽視了諸如火災、地震、疫病等,這些既不屬于文化環境上的、也不屬于生物上的、確實在歷史上會發生且產生影響的偶然事件;從內因來講,他否定了多元的差異化的個性同文化環境之間的真實的多樣化的相互影響;透過原因從實質上揭露,“他的全部主張不過等于說:今日由昨日產生,或者明日是今日發展出來的。”〔4〕這不過什么都沒有分析和預測的同語反復。
胡克認為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決定論和斯賓塞的社會進化決定論,二者的歷史方法論核心是一種獨斷主義的歷史宿命論。一方面沒有任何證據支撐,另一方面不冒任何具體預測的危險。“代表著歷史研究中形而上學對于經驗方法的勝利”〔5〕。
(三)對正統派馬克思主義的經濟決定論的分析批判。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將歷史唯物主義簡單地闡釋為“一元論的歷史觀”,認為對于一切歷史事件都能夠從經濟的或社會的方面來加以解釋。胡克指出,某些“馬克思主義者”相信只一點,但馬克思本人從來沒有相信過。因為將歷史的發展簡單的歸結為經濟上的活動,同馬克思的批判風格和斗爭精神不符合;企圖用一般的經濟公式套用特定的歷史事件,同馬克思主義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精神實質不相容。這是在基本立場方面胡克對此的批判。
在基本觀點方面,經濟決定論無法唯物辯證地處理好歷史中偶然性與必然性之間的關系。將歷史領域理解為經濟的必然性在根本上決定一切,忽視了復雜的社會條件導致人的種種多樣化的特性、事情的各種突發的錯綜的干擾,而這些人的特性和事件的干擾有時足以導致不同的歷史發展進程;這種必然性甚至認為,當經濟條件滿足且社會利益的實現產生出了一種需要,就必然會有相應的偉大人物、歷史事件將會爆發,但這樣的觀點根本無法講清歷史上的必然性是怎樣轉變成生物學領域內的必然性。胡克舉例詰問到,在反法西斯戰爭發動之前為何不曾降生一個偉大人物來迎合形勢的迫切需要,把德國一切反法西斯力量組成一個統一戰線;甚至在社會經濟利用上的某種理論上的需要,但是在現實中歷史會向著反方向發展,就像對和平與自由的需要中,或許即將到來的是戰爭與獨裁等等。
在基本方法方面,胡克認為將所有豐富的社會歷史事件都只獨斷的用經濟原因加以分析理解,是一種方法論的墮落,“墮落的理由是因為錯把一種陳舊的方法論上的謬誤當作了正確的邏輯”〔6〕。“歸根到底永遠是經濟”的思維方法會限制研究視域,導致低估、忽視其他因素對歷史的影響;一元論的追求將歷史發展簡單地設定為一條經濟方面的因果系列,卻忽視了另外不同的因果序列對某一歷史事件解釋可能會更加合適,甚至有些具體的事件的原因歸結為生產力和社會關系可能會產生風馬牛不相及的闡釋,同時也沒有認識到社會歷史本是就是多元復雜的因果系列。這種方法論上的錯誤,胡克認為有兩點:其一,對“歸根到底”、“根本的原因”的形而上學的教條式濫用,而不考慮具體的社會情況和理論分析對實踐指導的效用;其二,這種假設錯誤的將一個事件的必要條件解釋成這一事件的充分條件。
胡克認為,立足于馬克思的辯證方法和批判精神,歷史唯物主義絕不是其信徒們(正統派馬克思主義者)所描述的“一元論的歷史觀”,而是一種自然主義的多元歷史觀。這種多元歷史觀體現在胡克著作的多個篇章中,本文通過現實的歷史社會之所指、多元因素之能指以及整個表述的意指結構,三個角度來梳理解讀胡克的帶有語言分析味道的多元歷史觀。
(一)從所指角度分析,每個國家以及其每一個歷史情境有具體的獨特的東西。在胡克看來,具體的歷史分析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最基本的方法論和理論品質,而他的信徒企圖用一般的經濟條件一元化地解釋所有的特殊歷史事件,是不符合馬克思的原意的,這種抽象分析也是不適用于具體的歷史真相。
在社會歷史領域,充滿了具體的偶然性和人的主觀選擇,因此歷史的發展是由多種多樣的因素來決定的。作為研究社會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與自然科學的區別在于,“自然科學往往以追求真理為共同目標,而從社會探究的人并不全都對真理感興趣,有的人被利益所左右了”〔7〕。因此,歷史發展沒有統一的基礎,從而也不可能有統一的科學解釋標準。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等等是一些彼此相互作用的因素,并沒有任何一種因素占絕對的主導地位或具有決定性的力量。至于主要因素,是在對具體的場景、事件通過某種立場、角度進行考察和評價時得出的,但這種考察和評價本身亦不具有固定的解釋原則和評價標準的。
雖然一種政治制度、文化形態、宗教信仰等會受經濟條件的影響和限制,但社會和政治環境也像一個挑選工具一樣,對包括經濟利益在內的各種因素發生作用。胡克主要從文化現象和社會經濟之間是互相影響、地位平等的因素來進行論證。“雖然一種文化的每一個特定表現,是由社會所決定的,但它的發展的范型卻可以取決于某些相對地不能還原的、技術上的因素,同時,用這些技術上的因素所作出的解釋,對于某些目的來說,還可以是有效的。關于社會環境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作為一種構成因素來決定范型,這是一個以經驗為根據的研究課題。”〔8〕胡克舉例道,米努哀脫舞在生產階級的農民和非成產階級的法國宮廷同樣受歡迎,而非像普列漢諾夫思維模式所分析的那樣,是由經濟發展產生的結果;同樣藝術上大衛的風格是由共和主義的法國模仿羅馬和希臘古人的嚴格德行,為了某種政治需求加以復興的。
(二)從能指角度分析,每一個領域都有它自己的有限的獨立發展。被唯物史觀所分析某一個具體的因素,并不完全是同經濟因素同構的。政治、文化、宗教、教育等都有其自身特殊的結構形式和獨特的發展邏輯。在這里,胡克其實是企圖將馬克思唯物史觀中所指出上層建筑各要素的相對獨立性絕對化,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作用于反作用同質化。從其主觀辯證法思路出發,胡克主要從三個方面加以闡釋。
1.每一個領域都是以其自己所特有的方式反映這些基本的社會變化的。對任何特定的領域,例如宗教、科學、法律、藝術等等的解釋,在論述經濟因素對其的影響以外,必須包含其他因素影響以及其自身傳統、結構等方面來加以解釋,否則將是片面、獨斷的。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經濟生產方式都是不變的,但是政治、文化、科學、宗教等某些因素,卻會現實地發生劇烈的變化,對社會的發展產生巨大的影響。倘若依然固執地抱著唯有生產方式的改變來透視社會改變的原因,要么一無所獲,要么就會歪曲現實的歷史來充斥理論公式。
2.每一個領域都具有它自己的有限的獨立發展,必須用它自己的手法來解釋這種發展。胡克逐個分析:在法律中,就必須確立起邏輯上首位一貫的法規;在科學中,必須將其建立在一組最簡單且能夠證實的假定的基礎上,如此方能解釋各種實際現象;在藝術中,就必須用某種將一切細目合成一體的心理范型來加以解釋;等等。
3.在某些情況下,這些領域內部獨立自主的發展,對整個社會過程,特別是對經濟生活具有重要的影響。胡克認為這方面的事實比比皆是。其中的一個例子他列舉道,赫茲發現的電磁波,是尋求麥克斯韋方程式在實驗上的證實的結果。進而使無線電報術和無線電通信成為可能,因而對社會生活,尤其是經濟活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這個例證中,其實胡克是將生產力因素中的科技因素孤立出來,將科技對生產力的和社會的巨大促進作用,當做類似于的各個其它因素都能對經濟和社會產生基礎性的影響。
(三)從意指結構分析,歷史主體利益和訴求的多樣化對社會歷史的分析必定是多元的。胡克從經驗還原主義出發,將歷史概念和歷史事件之間的意指關系相對主義化,從而批判一元論、經濟決定論的形而上學性。他認為,“不能因為有人說基本的描述范疇是X、Y、Z描述,而且普遍適用,就認為這人是說世界只能用X、Y、Z描述,或者如某些批評家說的,世界上只存在著X、Y、Z;這樣的推論是完全不正確的”〔9〕。仍然可以運用其它的范疇A、B、C來替代X、Y、Z,并將事件描述的更加具有意義。將歷史主體訴求和多樣的社會事件歸結為唯一的經濟動因,如同中世紀將這一切解釋為上帝的安排一樣,其所聲稱判斷的正確性有賴于具有一種形而上學或神學性質的超越真理。
基于人的價值觀念和利益需求的多元化,胡克為唯物史觀的意指結構提供了功能主義的藥方。“任何尋找一個‘超乎人性的原則來作為改進人類處境的基礎的企圖是注定要失敗的,因為這樣的原則不能提供明確的標準來指導人們構成一套行動綱領。”〔10〕超脫時間屬性和具體人性之外的目的、原則,一開始就會使人無從對行動的手段進行選擇,而沒有手段的選擇也就無從來實現并檢驗這一目的、原則。這也是鼓吹經濟決定論的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只能在教條主義和機會主義之間搖擺不定的根源所在。基于這樣的弊端,胡克認為人們所需要且能夠起到作用的行動綱領必須滿足人們多元的、隨機的“具體需要、要求和熱望,而這些需要熱望正是人性的一部分”〔11〕。因此行動綱領本身亦是充滿著多元的、甚至相矛盾的預先假設前提,但驗證他們的標準就在于解決人類日常生活中面臨問題的實效性。可以看出,胡克是在用他實用主義的探究方法來理解歷史的發展歷程。
胡克從主觀辯證方法出發,批判將歷史發展理解為一元決定論的圖式。他對黑格爾唯靈的絕對精神決定論、斯賓塞機械的社會進化決定論和正統派馬克思主義的經濟決定論的分析批判,有很多蘊含啟發性、創造性的論述。尤其是尖銳地指出經濟決定論者將歷史唯物主義做了錯誤的機械化、形而上的理解。但他所謂的多元論,將歷史科學當成一種為了達成個人目的的手段、假設,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立場進行提出,只要能達到效果就是“真理”。這種論調否認了歷史科學的客觀性、科學性,本質上是一種唯心主義的意志自由論;他從實用主義出發提出的歷史發展有時是宗教、有時是政治、有時是文化等各種因素發揮著作用,至于那個是主要因素,要根據具體的偶然性和人的選擇來決定,不存在某一個因素更重要的問題。但胡克沒有進一步深入理解到,唯物史觀不同于唯心史觀在于,“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各種觀念形態”〔12〕,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都是同其所在的生產方式、生產的交往形式的歷史基礎上產生發展的。盧卡奇曾指出,必須把“總體的具體的統一”的辯證方法引入歷史的分析中,“只有在這種把社會生活中的孤立事實作為歷史發展的環節并把它們歸結為一個總體的情況下,對事實的認識才能成為對現實的認識”〔13〕。胡克對唯物辯證法和歷史唯物主義理解的淺薄和歪曲之處,恰恰就在于他缺乏這樣一種“總體的具體的統一”的視野。
〔1〕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現代外國哲學組編.當代美國資產階級哲學資料(第1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61.
〔2〕〔美〕悉尼·胡克.歷史中的英雄〔M〕.王清彬,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44.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18.
〔4〕〔美〕悉尼·胡克.歷史中的英雄〔M〕.王清彬,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49.
〔5〕〔美〕悉尼·胡克.歷史中的英雄〔M〕.王清彬,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51.
〔6〕〔美〕悉尼·胡克.歷史中的英雄〔M〕.王清彬,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66.
〔7〕蘇麗亞.從“理解”到“含糊的遺產”——悉尼?胡克對卡爾馬克思的理解〔D〕.
〔8〕〔美〕悉尼·胡克.對卡爾·馬克思的理解〔M〕.徐崇溫,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125.
〔9〕《哲學研究》編輯部.資產階級哲學家資料選輯(第12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233.
〔10〕《哲學研究》編輯部.資產階級哲學家資料選輯(第12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241.
〔11〕《哲學研究》編輯部.資產階級哲學家資料選輯(第12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241.
〔1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44.
〔13〕〔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56.
〔責任編輯:侯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