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雨

記憶中,這里從來沒有人家屋面是稻草黃的。稻草,黃沙方言稱狼稻草。作燒飯用的燃料,都是質地最次的。小屋又矮又小,最多相當于廚房那般大小,與我們家的主屋又有一段距離,緊挨著增產大溝邊。這樣的布局和建筑,注定讓莊稼人心生好奇。
從溝邊匆匆經過的老人,總要停下腳步,希望能遇上熟人,打聽一下,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小屋子。
南來北往的船只在增產大溝里駛過,撐船的小伙子,也會放慢速度,仰起脖子好一陣子瞧望。甚至有人停船靠岸,想一究原委。
從致富橋上過來過去的姑娘媳婦們,也會轉過頭來,對著這個金黃的小屋,指手畫腳地猜說個沒完。
漸漸地,從周圍鄰居到方圓數十里的人們慢慢發現一個秘密:每當疲憊一天的農人都關門閉戶、熄燈之后,連同看家護屋的小狗狗們都已安靜下來,而這座小屋里,總有一個非常微弱的燈光在亮著。
那是我們兄弟姊妹六人在圍燈夜讀。
我們各自讀書和做題,很少干擾。除非有自己實在搞不明白的問題,才會提出來請求外援。每當此刻,我們都會非常樂意地參與討論,迅速搞定。然后,又恢復各自平靜而專注的自我求索。
屋里安靜得出奇。我們的氣息聲、煤油燈的吱吱聲和紙筆之間的沙沙聲,清晰可辨。增產大溝里的流水聲,草叢里的蟲鳴聲,遠處的犬吠聲,讓鄉村的夜顯得特別深,特別濃。
我們把燈掛在屋梁上。不是家用的罩子燈,也不是晚上走路提著的馬燈,這是我們特制的墨水燈。我們用空墨水瓶作燈座,盛放著煤油;用錫皮做成燈管,裝上燈芯;用棉花捻成燈芯;在墨水瓶蓋中間挖一個小孔,把燈管、燈芯穿進孔中。一盞小煤油燈就制作完成了。為了把煤油燈的光亮發揮到最大,我們用鐵絲把燈懸掛在屋梁上,并在上面懸一張稍微厚一點的白紙作為燈罩來聚光。
我們的書桌很特別,不是小圓桌,不是小方桌,也不是學校里的課桌。我們把家里兩條長凳拼起來作為課桌,用來放書本和作業本。屁股下面坐著的,或是放倒的小板凳,或是媽媽洗衣、做飯時常用的小矮凳。桌和凳,都是因“有”制宜、因陋就簡。但,我們相當滿足。
我們的學習時間,是夜晚,是寂寂人初定的夜晚。無論白天的勞動怎么累,或白天上學讀書怎么辛苦,從來都不會影響兄弟姊妹繞凳而坐,圍燈夜讀。那時,唯一擔心的就是聽到這樣的話,“我看,你還是先去睡覺吧!”
學習小屋里最缺少的就是學習資料。每門學科能有一本書、一個練習本,就已經是相當奢侈了。我能知道解方程還可以用行列式,知道《原本》,知道歐幾里得,都要感謝梁外公從北京給我們寄來的《初等幾何》和《初等代數》。我高考時理化學科能夠考得高分,都是因為有了表哥周觀文這位“老三屆”的物理、化學課本。
有書還不行,學習需要反復練習,尤其是數理化的題目,是要大量演練、計算和證明的。這就出現了新問題:草稿紙空前緊張。
各種練習和講義用紙,都是帶有各種顏色且特別粗糙的紙張。草稿紙更不用說了。我們總是把字寫得小得不能再??;把每一個空著的地方都寫得滿滿的。二妹特別節儉,她發明了“一紙六用”,先用鉛筆寫,再用圓珠筆寫,最后用鋼筆寫。一面草稿紙能頂上三面紙用,再加上紙有正反,也就是“一頂六”。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跟著做。
恢復高考后,在黃沙這個地方,起初幾年,唯有我和二弟相繼考取了學校。雖然都只是中師生,但那時,在農村人眼里我們都成了“狀元”,從此可以“吃皇糧”,有了“鐵飯碗”。
想不到的是,我爸一分錢沒花建造的稻草屋出名了,在方圓數十里的莊稼人嘴里,早已成了寒門學子讀書翻身的“黃金屋”。私底下,老人們都相互傳說,文曲星下凡在我家的小屋里。每到周末或暑寒假,近在周邊,遠在塘洼、革新、仁范、溝墩等村,時不時會有家長陪考生前來,或和我的弟妹們一起讀書做題,或前來沾沾喜氣和文氣。特別是考前,有的家長竟帶著自家孩子來小屋里拜謁文曲星。
無論怎么一傳再傳,我們心里清楚,我們兄弟姊妹,沒有人讀書的成績不是優秀的。爸媽最開心,一直孤單獨姓的一家人,終于有了出息。
記得1979年的大年三十,我們兄弟姊妹六人都在上學。寒假后,一共要交36元學費。此時此刻,我爸媽手上分文沒有。全家人是二斤黃豆磨了豆腐過年的。但,沒有人臉上不是陽光燦燦的。
我的書法在師范的比賽里獲得了一等獎,理所當然地承擔了書寫春聯的光榮任務。可是寫什么呢?特別是貼在爸媽最得意的杰作——學習小屋門上的對聯。反復討論后,對聯采用了老爸的十個字:“家有讀書郎,曙光在前方?!蔽艺f,這不對仗??蓩屨景忠贿?,堅定地聲援,“這個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