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經濟》記者打通三農專家于建嶸的電話時,他正在前往涼山會理縣進行實地調研。身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所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這些年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各地了解情況。
在調研中,于建嶸看到了一種奇怪的現象,中部地區農村的非法集資活動要比發達地區活躍。“現在地下的非法金融例如非法集資,在農村比較活躍,農民的錢被騙走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所以要進一步細化和強化農村的金融服務工作,目前這一塊做得是不足的。”他所提及的問題是當前農村金融發展難題的冰山一角。
農村金融改革難點
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所研究員、中國小額信貸聯盟理事長杜曉山從事農村金融研究已近40年,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中,他對中國的農村金融問題既有深入的研究,也有切實的感受。
《關于金融服務鄉村振興的指導意見》提出,要堅持農村金融改革發展的正確方向,建立完善金融服務鄉村振興的市場體系、組織體系、產品體系,促進農村金融資源回流,積極引導涉農金融機構回歸本源。監管部門要求:農村金融應專注服務本地、服務縣域、服務社區。原則上機構不出縣(區)、業務不跨縣(區)。應專注服務本地,下沉服務重心,當年新增可貸資金應主要用于當地。
杜曉山認為,以上提法和要求是從正面和間接地談問題。“主要挑戰可以說是:金融服務城鄉、地區、供給方類型和規模結構不平衡、不充分;農村金融資金的流失,金融資源向經濟發達地區、城市地區集中的特征明顯;農商行‘離農脫小’的盲目擴張傾向,小微企業和弱勢群體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突出;普惠金融的商業可持續性有待提高,金融扶貧目前基本是特惠金融;社會企業類金融機構缺失:規范的合作金融和公益性小額信貸組織是短板;警惕‘數字鴻溝’;農村金融機構素質有待進一步提高,產品和服務與多樣化的需求不相適應等。”總體來說,就是金融供給不能滿足農村農業現代化的需求、農村農業農民多樣化、多層次的需求,農業保險水平亟待提高。
對于當前農村金融改革面臨最大的難點,全國人大代表、清華大學政治經濟學研究中心主任蔡繼明在接受《經濟》記者采訪時表示,農村金融的問題主要是貸款和抵押問題。
“農民、農業、農村最大、最重要、最有價值的擔保物就是土地,而且在現有制度的制約下,承包地并不值錢,真正值錢的是宅基地。如果允許城鎮居民到農村去建房,一塊宅基地就可以升值幾倍。另外,如果允許集體建設用地大范圍入市,只要符合規劃,入市的話可以通過置換,那它的地票也會帶來20萬元到30萬元的收入,所以要是土地能夠抵押,銀行愿意接受,農民抵押物價值也高,獲得貸款的數量就會增多。”但是,蔡繼明表示,由于宅基地的流轉受到了限制,它的用益物權并沒有完全富裕,所以銀行沒有積極性去接受農房農地抵押。
“曾經有人說,房子可以抵押,宅基地不可以抵押,這個就很荒唐,地要隨房走,所以現在中央的精神是房地一體化,房子和宅基地都要抵押。所以如果《土地管理法》《物權法》和《擔保法》不做相應的修改,農村金融的難題是破解不了的,農民貸款尤其是抵押貸款問題很難再大范圍推開。”蔡繼明說。
對于這一點,土流網創始人兼CEO伍勇在接受《經濟》記者采訪時表示,土地經營權抵押確實是當前農村金融發展的主要挑戰。
伍勇表示,未來農民住房、宅基地的租賃將會很快落實到具體政策中,而挑戰也將從宅基地無法實際抵押轉變為如何更專業、合法地對農民住房、宅基地進行價值評估和處置變現。
除了土地質押難題,宜信普惠高級副總裁毛芳竹向《經濟》記者表示,打通農村普惠金融服務的最后一公里,還有一些難點需要突破:一是“三農”地理分散,金融服務成本高。成本高帶來的資金定價就高,定價高了以后,一定帶來高風險。二是農業收入的季節性非常強,春種秋收。一般的金融機構,要求現金流,要有不斷的收入來歸還,這也帶來了一些挑戰。三是信息缺失,風險評估及管理難。農民往往沒有規范的數據標準,金融機構對他們能賺多少錢、能不能歸還等這些方面的評估非常困難。四是融資性中介包裝,不當收費帶來的操作風險。
傳統金融服務“三農”力不從心
從商業邏輯來看,傳統金融機構在服務“三農”方面缺乏動力。蘇寧金融研究院研究員趙一洋向《經濟》記者表示,這是可以理解的,原因主要在于高成本和高風險。
“在高成本方面,銀行等傳統金融機構的組織架構是以物理網點為基礎的金字塔結構,物理網點是銀行提供各項金融服務的最重要基礎設施,而根據阿里研究院測算,一個10人左右的村鎮銀行基層網點,每年的剛性運營成本超過171萬元。”趙一洋表示,由于農村地域征信覆蓋面低、地理位置偏遠、客戶教育成本高、營銷難度大,這些因素會加大金融機構隱性的管理成本。
同時在高風險方面,對于銀行業來說,涉農信貸屬于典型的高風險業務,壞賬率明顯高于業界平均水平。“銀行業中,涉農信貸比例較高的農商行不良貸款比率顯著高于銀行業整體。在農村金融機構中,農信社的信貸投放最具有普惠性質,客戶最為下沉,其不良貸款比例更是常年超過7%,是行業平均水平的5倍以上。”趙一洋認為,對于銀行等傳統金融機構來說,由于政策限制,上述運營成本和風險成本并不能反映到貸款定價當中,因此對于傳統金融機構來說,農村金融是一個典型的“賠本賺吆喝”的生意。
在高成本、高風險、低盈利等多重因素驅動下,傳統金融機構在農村地區普遍采取“攬儲為主,謹慎放貸”的經營策略,也就是政策文件中經常提到的“抽水機”效應:農村地區的儲蓄資源難以在本地形成信貸投放,反而向城市流動,加劇了城鄉金融資源的不均衡。
傳統金融機構在農村金融領域供給不足。“雖然我國農村金融服務機構類型眾多,政策性農村金融機構如中國農業發展銀行,商業性農村金融機構如中國農業銀行、郵政儲蓄銀行,合作性農村金融機構如農村信用社、農村商業銀行、農村合作銀行,新型農村金融機構如村鎮銀行、農村資金互助社及非銀行類機構如小額貸款公司、典當、融資租賃、保理等,但是城鄉之間的金融資源配置不平衡問題仍然突出。”
據趙一洋觀察,雖然近年來涉農信貸余額一直處于上升態勢,但是增長率呈現梯度下降趨勢,特別是2014年后,涉農貸款余額增長率一直低于信貸整體增長率,說明銀行等傳統金融機構對“三農”領域的貸款投放力度持續放緩,信貸資源在城鄉之間處于失衡狀態。此外,由于我國涉農貸款口徑統計非常寬泛,其按照“注冊地”統計原則,即“除地級及以上城市的城市行政區及市轄建制鎮之外的區域”,因此很多縣域企業信貸,例如縣域地區房地產貸款、建筑業貸款等與“三農”毫無關系的較低風險的信貸也包括在該口徑內。“我國的農村金融供求失衡情況可能比統計數據呈現的局面更加嚴峻。”
“從鄉村地區人均網點數量來看,基數依然較低,并且增長停滯,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傳統金融機構對于服務農村地區缺乏動力。截至2017年末,我國農村地區網點數量12.61萬個,每萬人擁有銀行網點數僅為1.3個,其中鄉均3.93個,村均0.24個,三個數據相較2016年不但沒有明顯增長,反而出現了下降趨勢。”而根據中國社科院2016年8月份發布的《“三農”互聯網金融藍皮書》顯示數據,我國三農金融供求缺口超過3萬億元,在中國農村有56.8%的農戶表示資金很緊張,有69.6%的農戶表示農村貸款不便利;而我國農戶和農業生產的信貸需求滿足率分別只有27.6%和28.5%。
農村金融供給不足沒有根本改變
從多個維度來看,盡管近年來優惠和引導政策頻出,但是我國農村金融供給不足的局面還沒有實現根本改變。
什馬出行金融服務子公司CEO陳笑珂在接受《經濟》記者采訪時表示,目前其實所謂的鄉村金融供給還是不充足的,處在一個從無到有的一個階段。“因為主要的鄉村金融機構,例如農信社,其實還是以儲蓄為主,信貸業務相對較少,哪怕有也是用傳統的方式來做,例如擔保或抵押等。”隨著客戶的可采集的數據越來越完善,現在已經有一部分的消費金融機構,開始滲透到農村市場,農村市場的需求很大,到目前有能力去通過自己的數據給出客群評分模型的公司可能還不多。
在陳笑珂看來,其中最大的挑戰,其實還是數據上的缺失。首先央行的征信還需要進一步完善;其次在第三方數據的采集上,相對于城市里面的白領客群,農村客群是比較缺失的;最后農村人群的收入可能不是很穩定。盡管有這些因素的限制,但是他對未來的前景還是有所期待。
“總體來說,農村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增長會遠遠超過城市里的白領,特別是在最近的五年,可以看到小鎮近年的購買力逐步被釋放。”對于以農村金融為主要方向的互聯網金融公司的前景,陳笑珂表示非常看好,“目前城市的客群基本上開發殆盡,因為城市的人群有完善的征信,有來源比較豐富的第三方數據。但是農村數據處在基礎設施搭建的階段,但是我們不應該忽視,差不多有八九億人,生活在農村,差不多有5億臺手機,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市場。在這個市場里,如果能夠建立自己的競爭優勢,未來的收益其實是非常可觀的”。
盡管市場很大,但進入農村金融市場的機構,其實淘汰率還是比較高的。
“主要還是因為看到市場的人很多,但是有實際落地能力的機構并不多。”陳笑珂表示,可以關注未來的幾個趨勢,一是消費升級,因為農村人群收入上來以后,有很多的層面可以做消費升級,從數碼、出行到旅游服務等,會存在非常多的細分市場,如果再有比較強的專業能力,那么會是一個比較好的切入點和機會。
考慮到縣域或縣級以下屬于比較典型的熟人社會,陳笑珂表示,機構進入市場更多地要依賴本地的員工,可以引進比較強合資伙伴來拓展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