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稿子被多方認可,是編輯記者最大的成就感源泉,要是再得到上級關注,最終推動政策落地或者改革,則更有一份作為社會進步推動者的自豪。
2005年,本刊在第6期推出專題報道《基層干部,您在鄉村還好嗎?》,受到中央政策研究室關注,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組織部部長賀國強批示,“在關心愛護基層干部問題上,組織部門更應多一些理解、多一些支持、多解決一些困難,交辦一些實事。”
當時的主創者回憶,這組策劃頗為燒腦。僅大標題就有幾種備選,如直白式的《請關心愛護基層干部》、偏文藝風的《基層干部的酸甜苦辣》等等。最終,我們選取了溫情問候式的表達來體現溫度和人文關懷。
此后,我們對基層的關注更頻繁、更深入,除了單篇報道,重磅策劃也從未缺席,2009年推出《虛弱的鄉鎮》,2017年聚焦《鄉鎮缺人?》,14年間,三個專題報道,見證并有幸推動著基層治理的發展。
在雜志社閱覽室里,我找到當年的刊物合訂本,暗紅色殼子上的“廉政瞭望”已經有些褪色,翻開三指厚的書刊,一股陳年舊紙的味道散發出來,但當年的報道在今天看來,依然鮮活。
忙,一直是基層干部的關鍵字。2005年,我們找到一名鎮黨委書記當了整天的“跟班”,這一天下來,洽談引進養殖項目,開會強調抗旱和放水灌溉時間,接待專家考察,不時還有干部來反映情況……用一句話形容這種狀態就是——“上面分系統,下面當總統”。
這樣的狀態與市縣條塊分割不無關系,在《虛弱的鄉鎮》中,鄉鎮干部何春燕告訴記者,“衙門”“婆婆”和“菩薩”過多,鄉鎮對哪尊“神”都得罪不起,因為各種考核都要與評優、獎懲掛鉤,鄉鎮只能硬著頭皮完成難以完成的任務。面對強大的考核壓力,違規、違法、造假、越權在所難免。
《鄉鎮缺人?》推出時,正值國家的惠農力度加大,基層治理的規范性進一步提高。我們再次兵分幾路采訪調查,發現“文山會海”問題越來越凸顯。一名鄉長統計,2016年自己收到過1762份文件,也就是說,上級機關每天通過書面形式交代要做5件事,這還不包括那些領導打電話安排的工作。
事情多、人手少,是基層面臨的困境,更現實的問題是,鮮有年輕人愿意來到這里。早年間,不少大學畢業生分配到基層,卻忍受不了艱苦的環境和微薄的待遇,一年半載之后都紛紛“跳槽”。
由此帶來的問題是,基層干部年齡斷層嚴重,《虛弱的鄉鎮》采訪過程中,我們統計了走訪的10余個鄉鎮,鄉鎮干部在40歲以上的基本占40%以上,少數已經超過一半。報道推出后,何春燕給記者打來電話,一定要寄一箱當地種的水果,說縣領導看到了雜志,已經打了包票,增加干部下派力度。而在近千公里以外,河南省在隨后一年啟動了“選派優秀機關干部到農村擔任村黨支部第一書記”。2015年4月,這項工作在全國推開,中央印發《關于做好選派機關優秀干部到村任第一書記工作的通知》,其中明確,選派第一書記的重點范圍,是黨組織軟弱渙散村和建檔立卡貧困村,要做到全覆蓋。
《虛弱的鄉鎮》采訪過程中,我們統計了走訪的10余個鄉鎮,鄉鎮干部在40歲以上的基本占40%以上,少數已經超過一半。
2017年,基層缺人問題有所改善,不過新情況又隨之而來。一邊是鄉鎮干部訴苦,基層工作繁重,要求不斷提高,幾乎已到無人可用的局面,而有的鄉鎮還存在超編的情況。隨著干部年齡老化、知識老化,加之上級單位抽調、領導班子和年輕干部流動過快等原因,能干事、愿干事的人少,造成了“結構性缺人”。
更深層次的人手痛點還在于,鄉鎮機關化加劇。機關三件事“辦文辦會辦事”,前兩件都與材料有關,甚至鄉鎮有一半多的人要長期呆在辦公室,接收各種文件、準備各種資料、上報各種信息,會用電腦辦公的年輕人,就更成了基層“香餑餑”。也是在2017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加強鄉鎮政府服務能力建設的意見》,強調加強鄉鎮干部隊伍建設。
如今,基層越來越受到關注,云南80后基層干部李忠凱因為長相老成火遍全網絕非偶然。從輿論反映看,大家對基層的艱辛更為理解,而在我采訪過程中,也能遇到不少秉持著新觀念的年輕干部。
鄧力就是其中之一,在基層工作,他沒有抱怨工作的高難度和低收入,反而為自己具備處理繁瑣問題的能力而頗感自豪,“那些上級機關來的干部,不見得有這種能力”。但令不少人苦惱的是,工作中各種聊天群組、政務APP正在對基層干部形成“綁架”之勢,剛從“文山會海”里解脫出來一點,就又要圍著手機轉,形式主義依舊存在。
要說基層缺人,同這里的發展空間不無關系。“在鄉鎮待著沒前途”,是多年前不少干部的共識,《基層干部,您在鄉村還好嗎?》中提到,大多數人終極一生也就“熬”個科級干部,能走出去的鳳毛麟角。有的人辛辛苦苦幾十年,好不容易成績有了,資歷有了,年齡優勢卻沒了,甚至有的還不到50歲,碰上機構改革精簡人員,就被號召內退或病退。


一直以來,這個問題都是熱點。據統計,中國所有公務員里,60%在縣以下基層單位工作,76.7%是鄉科級及以下人員,基層公務員想要加薪、晉升,長期以來只有職務晉升,也就是提拔任命一條路。
對此,中央在2014年12月已經有了動作,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七次會議上審議了《關于縣以下機關建立公務員職務與職級并行制度的意見》,文件旨在打破鄉鎮公務員職務晉升空間小、待遇得不到提高、鄉鎮留不住人才的狀況。職務的功能被明顯弱化,按照工作年限和考核標準提高職級,就可以相應地增長工資;工作不合格的公務員,將被降低職級,解決部分為官不為、為官亂為的現象,另一方面也疏通了年富力強、廉潔有為的基層公務員的上升渠道。而《關于加強鄉鎮政府服務能力建設的意見》出臺時,也提出實行縣以下機關公務員職務與職級并行制度,落實鄉鎮工作補貼和艱苦邊遠地區津貼政策。
政策出臺后不久,鄧力給記者發來了微信消息,聊起了自己的擔憂,當前干部隊伍身份多樣,分行政編制、參公編制和事業編制等,行政編制人員可以轉為參公和事業編制,逆向流動則十分困難。更讓他不服氣的是,“干得好不如寫得好”“會做事不如會做人”等現象還存在,如何讓更多長期扎根在基層的干部感受到“有為就會有位”,還需完善配套措施。那天我們聊到了深夜,相互抱怨了不少工作上的難處,其實,雜志社的同事們對基層的感情和了解,也多源于這樣的閑聊。
另一個我們持續關注的話題,是基層的經濟狀況。看看今天一些美麗鄉村,很難想象在10年前,債務是困擾基層的一大問題。2009年,我們在專題中推出《鄉鎮的財政困境》,在走訪的十余個鄉鎮中,無一鄉鎮沒有負債,最少的100多萬元,最多的200多萬元。如今,基層債務已經很少被提及。
同時,基層窮困的狀況也得到了大幅改觀。農村土地資源資產被重新整合,不少農民依托當地產業發展,流轉土地后靠打工分紅,村集體經濟也煥發出活力。有的鄉村還吸引了一些年輕人重新回到家門口就業。
對于基層干部,幾年間最大的變化是,過去忙著收錢,如今忙著發錢。從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18年國民經濟運行情況來看,2018年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支出的錢超過22萬億元,同比增長8.7%,其中三項投入超2萬億元,分別是社會保障和就業、城鄉社區、農林水,這些基本上都與“三農”密切相關。再翻開脫貧攻堅賬本。2018年,全國扶貧支出達4770億元,增長46.6%,其中,中央財政專項扶貧資金規模1061億元,增長23.2%。
許多鄉鎮干部告訴我們,當初免除農業稅時,許多人松了一口氣,認為以后的工作輕松多了,收錢都行,發錢難道還會有問題?但后來,許多人又感嘆,發錢的事一點不輕松。鄉鎮整體工作的水平和方式變了,有干部打比方,過去有鄉鎮干部收不到糧,就去農戶家里牽豬,現在誰敢?
不患寡患不均的心態考驗著干部溝通協調的能力,一名鄉鎮干部稱,鄉鎮很多工作靠的不是文件,是一張嘴,這個時候發錢比收錢考手藝,考的其實是干部個人的口碑與魄力。這幾年最明顯的變化是,人們的權利意識越來越強,每一個人都想自己的權益得到尊重,與此同時,義務意識卻不見得增強。在基層治理過程中,治理者很難用單一的話語和框架展開行動。用何春燕的話來說就是,試圖用“顧大局”來說服群眾的方式并不絕對奏效了。
不患寡患不均的心態考驗著干部溝通協調的能力,一名鄉鎮干部稱,鄉鎮很多工作靠的不是文件,是一張嘴,這個時候發錢比收錢考手藝,考的其實是干部個人的口碑與魄力。
前不久記者在基層采訪時,正趕上村支書李東和村民一起收茶。去年,李東所在的縣爭取到中央、省財政資金1600萬元,投入2113萬元在4個村實施高效節水灌溉項目,通過這套噴灌系統,能確保抗旱、施肥施藥統一。李東初步統計,村里的茶園每畝可增加效益2000元左右。
最近幾年,李東的生活與工作條件逐步改善,“感覺越來越受重視了”。而在中央層面,農業農村部副部長韓俊在年初表示,要落實鄉村振興戰略規劃今后五年的重點任務,大約需要投資7萬億元以上。并提出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須實現“四個優先”,即在干部配備上優先考慮,在要素配置上優先滿足,在資金投入上優先保障,在公共服務上優先安排,加快補齊農業農村短板。
各類資源向基層傾斜的同時,更大的壓力也隨之而來。考核名目繁多,造成了“留痕”管理,于是,有的干部不斷記錄工作日志,留存各種檔案材料,填寫各式各樣的表格,核實名目各異的數字,建立大小數據庫,不一而足。其中有些是必要的,有的則是不斷重復甚至是虛假編造,由此讓他們在“5+2”“白+黑”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
“法治國家建設強調嚴格依法依程序。依法依程序都是需要時間的,但是當前不少地方要求限期完成,根本就沒給留足時間。”有干部表示。
今年,何春燕已經成為某鄉鎮的黨委書記,她的感觸更深了,“鄉鎮是最基層的行政機構,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產業發展、土地問題、安全生產、宗教信仰、安全維穩……從這里能最深刻地了解中國農村”。人民論壇網指出,有地方前兩年承擔的行政事務多達150多項,編制權力清單后,仍有113項。
此外,基層的權力小、責任大,甚至使干部處于如履薄冰的狀態。鄧力總結,鄉鎮少有法定職權,法律多為縣以上級別各部門賦予職權;二無人事權,所有編制都要通過縣一級;三無財權,鄉鎮財政需要縣級財政撥款,經費也要到縣里報賬。
2018年,中央一系列重磅文件出臺,為鄉鎮干部送來了好消息。從年初的《中共中央關于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的決定》明確要“使基層有人有權有物”,保證“基層權力給基層”,到5月《關于進一步激勵廣大干部新時代新擔當新作為的意見》釋放出促進干部積極作為、奮進奮發的強烈信號;從9月《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強調“把夯實基層基礎作為固本之策”“推動鄉村組織振興”,到10月《關于統籌規范督查檢查考核工作的通知》規定,對縣鄉村和廠礦企業學校的督查檢查考核事項要減少50%以上。每當一項重要政策出臺,鄧力總會發個鏈接過來,加一個微笑的表情,說你們媒體的報道又“立功”了,我說哪有,是你們的地位越來越高了。
今年,中央辦公廳印發《關于解決形式主義突出問題為基層減負的通知》(下稱“通知”),強調2019年要解決一些困擾基層的形式主義問題,明確提出將2019年作為“基層減負年”。
不少干部為此點贊之余,仍有顧慮,多年來從上至下已開展過多次的對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的整治,但最終結果卻很難盡如人意。不少人還擔心隨著時間、環境的推移,會演變出一些極具隱藏性的形式主義。
“為鄉鎮政府定位賦權,確立其根基性、重要性、主體性、獨立性。”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所研究員趙秀玲認為,真正確保鄉鎮政府的權、責、利,使鄉村干部有法可依,在職權范圍內行政,是為鄉鎮干部“減負”的重要措施。
讓基層減負落到實處,輿論監督也成為不可或缺的力量。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樂結基層緣、愿交基層友、愿解基層憂”,基層是新聞富礦,也是我們倍加關注的地方,下一次集體出動,就在不遠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