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處采訪,與雜志老朋友、老讀者交流,談得最多的話題之一是雜志以往所做的策劃報道,其中《副縣長:行走在夾縫之間》是必聊的報道之一。
那是2009年4月雜志的封面策劃。至今很多讀者仍然記得,封面是三折電梯,上面站滿了各種人偶,一步步慢慢向上,“像極了副縣長面臨的權力‘差序格局’”?!丁安钚蚋窬帧毕碌母笨h長生態》正是整個策劃的第一篇。
在這前后,雜志還策劃了一系列此類文章,比如2013年策劃的《副秘書長們》、去年報道的《領導日程誰做主?》等等。除了這些封面策劃,其他單篇報道也從未缺席。在這些報道中,我們既不污化、丑化體制,也不美化、神化這些崗位,只從觀察者的角度記錄他們的喜怒哀樂、成績、困惑、問題乃至隕落,記錄這些崗位的運行規則和邏輯。
由于種種原因,外界對體制內有一種充滿各種奇幻想象的神秘感,比如“衙門里好修行”“吃飯要吃素,當官要當副”。在傳統的省、市、縣主干系統中,副職的數量在權力的職位體系中人數占到80%以上,副職真的如外界印象中那樣嗎?
一次偶然與一名副縣長交流后,我們意識到“當官當副”這種認識的片面性,決定做一期非常委的“副縣長”策劃報道。
在歷時數周的采訪中,有“權弱責重,那滋味不好受啊”的尷尬,有“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感嘆,還有“一邊拼命地干,一邊拼命地熬”的抱怨,更有“如果連一個副縣長都要叫苦,那些還沒脫貧的老百姓呢”的追問……

這些看似矛盾的表述與細節中,是這個崗位不為人知的隱秘一面。
在基層政權的權力譜系中,副縣長處在多方權力矛盾相互作用力下的犄角。因此,當權力主體出現矛盾時,副縣長在夾縫中處事的尷尬,是最令他們頭疼的事。外界可能很難想象一個涉農部門的女局長在大會上,當著10多個局級正職頂撞分管農業的副縣長,后來上升到人格侮辱,副縣長卻隱忍不發。
縱覽中國的法律制度,很難找到對副職權力與義務的明確規定。這種時候,就會通過各方長久博弈形成自身的運行邏輯。這種邏輯不是“潛規則”,而是明規則,是體制現階段運行的一種選擇。
這種運行的明規則在體制內各種崗位上都存在。2013年,曾任南京市政府副秘書長汪揚落馬后,我們將觀察的視角聚焦到副秘書長這個崗位。
采訪中,一名市政府副秘書長用一個細節進行自我概括——簽文件的時候“我們基本上都不會簽同意,只簽擬同”,成為策劃文章《簽“擬同”的“有關領導”》的主要觀點。
副秘書長首先是“有關領導”,承上啟下,大量突發的、臨時的、非既定的工作需要他們出面處理,部門間的推諉扯皮,也要他們出面協調。一個副秘書長戲稱,“政府如果是輛車,他們就是潤滑劑”,要在單位與單位、部門與部門之間尋找平衡點,尋找各方能夠接受的辦法。
但將副秘書長與貪腐直接畫上等號顯然是一種誤讀。在“副秘書長的權力某些方面明確、某些方面相對模糊”的運行邏輯中,有些副秘書長走向腐敗,但正如相關專家向我們分析的一樣,“從權力越大風險越大來說,副秘書長作為群體并不突出”,畢竟盯著一個崗位或某個人并非反腐長策,“管人是人治,管權才是法治嘛”。
對體制的這種觀察,我個人將其視為一種培養,培養讀者政治興趣與政治能力。對于體制、政治,外界獲得渠道無外乎兩種:枯燥的政治宣傳、抑或個人化的官場讀物。我們希望通過對解析體制,以平等的視角記錄這一切,讓其中的人有血有肉、豐滿起來,讓政治變得妙趣橫生。
我們記錄、解析體制,我們不嘩眾取寵,我們不媚俗邀寵,我們希望它變得更好。
2014年,在反腐敗形勢高漲的情況下,我們注意到有些地方用檢討來替代處分的現象,將關注點聚焦到官場檢討上。整個策劃并不是否認檢討這一做法,而是正視檢討現象帶有濃厚的中國內圣之學的痕跡,干部自我剖析、自我反省與宋明新儒家的“格物致知”,尋求“天人合一”的路向幾乎異曲同工。
通過整個策劃,我們希望體制內外能拋開檢討的層層“政治”意象,將它視為政府管理中的一環:目標、計劃、執行、檢討。如此,官員的檢討,才能真正成為一個痛苦、明智、清醒的過程。
十八大以來,國家部委、省市廳局里面的處長們屢有落馬。處長的江湖有多大,總在挑戰人的想象力。2015年,我們策劃《裁量處長》一組報道,希望能正常看待處長這個崗位,“很多時候,處長的權力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他們是單位中具體干事的人,也通常是一個單位里的中流砥柱”。
對于縣委書記這個群體,我們同樣希望能正??创?。在《縣委書記:光鮮背后》的策劃報道中,我們寫到:一方面是縣委書記“白加黑”“五加二”,一方面是質疑他們權力過大;一方面是縣委書記責任重大,高度緊張像驚弓之鳥,一方面是質疑他們權力失控,成為腐敗的“重災區”。無論如何,他們都為一個縣的發展打上了自己的烙印。
縣委書記有權,也有責;有少數人腐敗,但主流還是奉獻。這個群體是中國治理的基石,他們和整個體制內所有的崗位一樣,處在社會經濟轉型大潮中。對這個崗位,需要理性、客觀地看待。
當然,這些體制內的運行規則都需要制度化。雖然不可能將所有的明規則都制度化,但是明規則也不應該是一成不變的,應該是不斷適應體制運行需求的。
基于此,2013年《向領導人學做地方官》的策劃成型,梳理了數位國家領導人在此前的從政經歷,清晰地告訴我們,想要在中國的地方行政體系里做好領導者角色,要過哪些關卡,怎么突破這些關卡。
當然,時代在變,對地方官員的要求也在變。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優秀干部的代表是焦裕祿,這樣的干部特點是實事求是、踏踏實實、艱苦奮斗地工作?,F在這樣的干部仍然是好干部,但是進入八十年代以后,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后,就需要增加新內容:有改革精神。
2009年,我們曾關注過體制內人身依附的現象。其中提到貪官張二江在任時,曾與人合作堂而皇之出版過一本《下級學》。此書專授下級如何溜須拍馬,如何吹捧上級,實為傳播封建專制之奴性流毒,因此被媒體稱為“奴才學”。
十八大后,中央明確提出“不允許搞團團伙伙、幫幫派派”“黨內決不能搞封建依附那一套,決不能搞小山頭、小圈子、小團伙那一套,決不能搞門客、門宦、門附那一套,搞這種東西總有一天會出事”。在反腐敗實踐中,這種“拔出蘿卜帶出泥”、清理流毒的地方也越來越多。
我們關注紀檢系統,但我們也是一本關注官場的雜志,一本關注時政的雜志。時政、官場、體制是我們關注的重點。我們用平等的視角去觀察體制,既不羞于列舉成績,也不回避現有的問題,希望以此推動體制的進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