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金
1
從凌晨一直睡到下午三點,起床后接續(xù)昨天未完的畫,提著勁終于畫成一幅。下樓繞過橫街,走到近鄰的畫像店。每次步入店里,那些高懸墻上的眾多黑白畫像,都給郭麗芊一種不祥之感,似乎是來祭奠這些熟悉或陌生的靈魂。還沒遞上畫,鼻梁上吊著一副老花鏡的羅秋遠咋咋呼呼地說:“早上起了一場大霧,連街對面的人影都看不清,好幾年沒看過這么大的霧了!”
郭麗芊沒有去想象這場大霧的驚人場景,在她老家,霧像地里的白蘿卜一樣稀松平常。她沒作回應,把畫像遞上去,羅秋遠用滿是褶皺的手接過,眼睛越過鏡片。少頃,說:“五官搭配好了很多,就是眼神畫陰了,人顯得沉!”這話反而讓郭麗芊聽著高興,她不正是畫出戴維峰的特點了嗎,改天帶他到店里,羅秋遠一定會夸她把人畫活了。但她嘴上沒有辯駁。
羅秋遠在旨亭街上畫了三十多年畫像,三教九流、貧富貴賤什么沒畫過。他的畫論讓剛開始學畫的郭麗芊很受用——畫虎畫皮難畫骨,人像最難畫的是眼神。五官畫得再好,眼神不對,整個人就走了樣。把握了這點還不行,還要學會做減法。那種眼神兇的,要適當去點戾氣;神情猥瑣的,宜減掉一些濁氣;長著一副匪相的,得隱去一點痞氣;官宦之人生來跋扈的,要砍削幾分官氣;財大氣粗的,應削點銅臭氣;對生活抱怨太深的,得收斂一些怨氣;骨子里低眉順眼的,需刪減媚氣和俗氣。這點照相店做不到,P圖軟件只可美容,不能修改精氣神。畫像是留給子孫后代的,怎么也得看著舒服一些,但又不能失了本來的神貌,這就考驗手下的畫筆了!
郭麗芊憑著扎實的鉛筆畫功底,跟年逾六旬的羅秋遠學了兩個月畫像,羅秋遠夸她功底和天資都跟得上,容貌技巧掌握了,就是眼神沒處理好。經過反復揣摩和臨習,郭麗芊意外把眼神陰鷙的戴維峰畫成了,她按捺住心頭的興奮。在戴維峰的眼神上,郭麗芊不想做減法,她就是要把這個活死人的精氣神不加修飾地畫出來。
一抬頭,滿墻多是已故之人,也夾雜著一些臉部特征奇異的明星,也許是師傅做教材用的,但看著總有一點憋悶。于是拔腿要走,羅秋遠眼神從鏡片上方越過,壓低聲音說:“昨晚那個開老莞城特色小吃店的尹婆婆走了,聽說沖涼時中風,倒下后再沒起來!”說著把頭抬向左邊那面墻,尹婆婆的黑白畫像端端正正地掛著,一定是師傅上午緊趕慢趕畫出來的。
郭麗芊躲開尹婆婆平和的眼神,說了一聲:“尹婆婆做的糖不甩、東莞大包味道最正宗!”這話怎么聽都有點像悼詞,再說不出第二句,便抽身走出店門,陰氣從腳底往周身漫開,兀地一個趔趄,西斜的陽光正好照在店門口,好歹穩(wěn)住了腳跟,她看到影子委頓地吊在身后,隨時要掙脫而去。
陽光從旨亭街一角斜照過來,刺著郭麗芊的眼睛,白花花一片,眼前像起了彌天大霧,看不清那些騎樓、老街和行人,甚至找不到老莞城特色小吃店的準確位置,她這才驚疑起早上那場來路不明的大霧。
本想著買幾個東莞大包打發(fā)一下肚子,畢竟把早餐、午餐都不著痕跡地省略了,晚餐再不能簡掉,不然怎么去對付漫漫長夜。晚上八點后,她得走進幾百米遠的木蘭坊,開始她一天中正式的點卯上班,直至凌晨三四點打烊。
她真的不敢相信昨晚一個靈魂從這條老街上走遠了,說不定就是自己下班回家的時間,有可能跟尹婆婆擦肩而過,只是方向不同而已,一個走向回家的路,一個離家越來越遠。
不知怎么,突然有點想念戴維峰,他出去一周了,說去西樵山影視城取景。這次不知又得“死”多少回,再蹊蹺的死法,靈魂也會跟著他回來,這點郭麗芊很放心。倒是覺得這樣沒完沒了地“死”下去,何時是個頭。又不是自己什么人,居然在心里替他憂慮起來,她朝地上呸了一口。
有時郭麗芊覺得世事就像演電影,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會跟一個活著的僵尸住到了同一屋子里。
2
大門右側玻璃墻里的水車徹夜不停轉動,水花流濺的光影被燈光投射到一米遠瑪麗蓮·夢露拂起的白裙子上,泛著瑩彩的波光,成了這個幽暗酒吧最讓人心動之處。郭麗芊不得不佩服老板娘,總是能準確地捕捉到年輕人的小心思。比如鑲嵌瑪麗蓮·夢露照片的鏡框之下,掛著一個LED發(fā)光黑板,“留言欄”幾個字熠熠生光,下端是一行行讓人臉紅的留言。
——黑啤忘了加冰塊,喝著沒有你身上冷冰冰的味道!
——這幾晚你安靜得像林黛玉,我們注意你很久了!
——我們愿意為你傻,我們愿意為你瘋,我們愿意為你跑斷金華火腿!
——主啊,救救我們吧,一個女人讓我們失眠一個多月了!
……
店里有幾個員工,但這些閃光的留言幾乎都是沖著郭麗芊去的,她總感到危機四伏,好像這一個個會發(fā)光的字是那群夜貓子躁動的眼睛,隨時會從里面伸出變異的手來,把她這個孱弱的女子緊緊縛住。而老愛穿連衣裙的老板娘呢,心里卻無比高興,她的小心思起了大作用,能表露小年輕們的心跡,一箱一箱的酒賣得忒好。藍色碎花連衣裙裹不住她歡喜到顫動的肚腩肉,郭麗芊想起房間里栽種的多肉植物,一咕嘟一咕嘟肉看著精致,老板娘卻讓她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反正心里憋得慌。
她去倒酒時,那些夜貓子在木蘭坊幽暗氛圍的掩護下,手伸到她的腰臀上摩挲,還有搞惡作劇的,在她徒步走過時故意伸出一腳,一個趔趄倒在了酒氣刺鼻的陌生人懷里。郭麗芊厭惡極了,又不敢當面呵斥,只能干瞪眼。老板娘總是說,犧牲一點尊嚴算什么,能換來鈔票比什么都值,你的回扣還不是從消費額上來的?郭麗芊不當面頂撞,心里卻嗤之以鼻。
每每都是凌晨三點才關門,木蘭坊離出租屋幾百米的距離,在郭麗芊眼里成了一段遙遠而驚險的畏途。
那晚郭麗芊的確心情不好,大概酒吧當晚盈利下滑,老板娘沒給她好臉色,收拾完桌子,還叫她拖地。將近兩百平米的地面,拖完后骨頭都快散了架,大門玻璃墻里的水車卻依然嘎吱嘎吱轉得歡。她一度懷疑這是老板娘拿來為店里員工們作表率的教具,恨不得用拖把擊碎玻璃,讓水車見鬼去。
走出酒吧時已是凌晨三點半,突然不知從哪竄出幾個人,把郭麗芊團團圍在圈子里。他們淫邪的笑如幾勺油澆在火上,郭麗芊屏著渾身怒氣,卻在那些人眼里增添了幾分冷艷之美。
“美女,我們今晚在木蘭坊消費五百多,完全是沖著你燒的錢!”
“俺大哥看上你了,是你的福分,只要順著大哥,以后在旨亭街上天入地也沒人敢管你!”
一個絡腮胡子走前來,噴著酒氣,兩眼不容置疑地噙住郭麗芊的眼神,手撫在她的左頰上,慢慢摩挲到右頰,忽地一下托住她的下頜,嘴巴如一塊硬鐵湊近磁石。啪!一巴掌甩在絡腮胡的嘴角。那幾個嘍啰扭住郭麗芊,又是撕扯頭發(fā)又是反轉手臂。
砰!一聲槍響嚇愣了他們。圈外那人高舉著冒煙的手槍,呵斥道:“識相的話放你們一條生路,這槍可是不長眼的!”朝上的槍口瞄向他們,幾個人的肩膀顫了一下,頹然地松開郭麗芊。那人舉著槍一步一步往前走,那群人一步步退后,他作勢要開槍,絡腮胡手一揮,他們終于作鳥獸散。
戴維峰就是這樣與郭麗芊認識的。那時戴維峰擠在一個朋友的單身公寓里,正忙著四處找出租房。郭麗芊租的房子正好還空著一間——她沒有找到單個房間的出租屋,房東急著要租出去,便以單間的價格租給了她。事情就是這樣湊巧,就像戴維峰參演的這場電影,一個又一個巧合推進了故事情節(jié)。這晚他演了幾次死人后,無意間碰上眼前這一幕。他早就想有機會飾演一次英雄豪俠,不要老是重復“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運,畢竟成為別人槍口或刀口下的“魚肉”不好受。于是戴維峰果敢地當了一回“刀俎”,以一把道具槍嚇跑了那群混蛋。他不僅俘獲了一位美人的芳心,還戲劇般地與她合租到了同一屋檐下。
是旨亭街上背街小巷里的一棟三層舊樓,站在門口左右望去,幾條老巷子橫豎交織,讓人想起北京城里的老胡同,連風都會迷了路,何況人呢。有一種好,就是萬一賊盯上你,你完全可以憑著四通八達的巷子甩下他!郭麗芊跟戴維峰逗了個哏。
周圍全是此種結構的樓房,背靠背地挨著,墻與墻之間形成了天然奇觀“一線天”。要是晾曬在窗臺的衣服不小心掉下去,幾乎不可能撿回來,除非你練就了縮骨術。住進來的那天,郭麗芊第一件事就是提醒戴維峰不要把手機錢包等貴重物品放在窗臺上。其實戴維峰在走進巷子時就看到了“一線天”的險峻,那些仿佛開在崖壁上的窗戶,為租客提供了一項練習膽魄的免費服務。
推開玻璃窗,戴維峰還意外看到了對面房子的那扇窗——雖然不是正對著,稍微錯開了一些,但仍然能看到對面房間的一張單人床、一個易拉式衣柜和一張木桌,這大概是出租屋里的三件套。如果窗戶足夠大,趁著對方不在,悄悄把自己屋里的三件套與對面房里的對調過來,也是能瞞天過海的。這樣想的時候,戴維峰發(fā)覺自己的生活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把那面透光的窗簾扯了下來,想著去家居店做一塊厚窗簾,好歹為自己遮蔽多余的目光。
戴維峰不知道郭麗芊為什么會喜歡畫那種過時的手工像,現(xiàn)在人人都是攝影師,手機自拍、相機拍照,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何苦費勁巴力地一筆一劃勾畫,再高的畫技也不如拍照逼真。郭麗芊不喜歡用化妝品,總是以一副素顏示人,不加偽飾的臉看著卻養(yǎng)眼,清亮、干凈。而那些黑白畫像,怎么看都少了點顏色,像人的一團陰影。戴維峰實在有點犯迷糊,就像他搞不清她為什么要在窗臺上種多肉植物,桃美人、乙女心、黑法師、藍石蓮、露娜蓮、蘆薈,全都是肉嘟嘟的,看著與郭麗芊的苗條身型完全不相配。他當然不知道它們的名字,郭麗芊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就差把自己的心事也敞開了跟他說。郭麗芊才不傻呢,雖然戴維峰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但至少得保持一個女子的矜持。
他也說了自己的愛好——扮演死亡,已演過二十多種不同的死法。戴維峰還給她示范了幾種,郭麗芊笑得前俯后仰,收拾好表情后,說:“我看過村里有人得狂犬病死亡的,能演不?”戴維峰還真沒演過這種死法,略微遲疑了一下,匍匐在地,又是瞪眼又是掙扎吠叫,忽然朝郭麗芊撲過去,作出一副撕咬的動作,嚇得她大喊大嚷。戴維峰說:“此處省略一個小時的掙扎。”最后口吐白沫,兩眼圓瞪,手腳蜷縮氣絕身亡。
戴維峰回到正常狀態(tài)時,郭麗芊還沒回過魂來。他攬住她,往她的耳垂上呵著氣,說:“我就算真得了狂犬病,也舍不得傷害我的美人姐姐!”
她靠在他懷里,說:“人總會死的,我們村有個說法,死的時候有家人在身邊,靈魂就能上天堂!”
在死這個話題面前,兩人緊緊地相擁著。戴維峰想吻郭麗芊,她沒有掙脫,渾身綿軟地迎合他,但他還是克制住了。
他附在她耳畔,說:“你長得像我母親!”
郭麗芊猛地推開他,這才發(fā)覺戴維峰凹陷的眼眶愈發(fā)襯托出難以掩飾的陰冷,有點像電影演員徐錦江,濃眉下一雙鷹隼似的眼睛,看著腳底直冒寒氣。
3
郭麗芊也搞不清為什么會厭惡手機自拍和美圖秀秀,感覺自己跟不上這個世界的節(jié)奏,寧愿花一天半日在卡紙上勾畫自己的儀態(tài)萬千,也不想用手機擺拍。在這一點上,她和羅秋遠高度一致。羅秋遠在心里瞧不起那些用P圖軟件的人,認為那是未經美學訓練的權宜之計。郭麗芊懷疑自己守舊的審美是不是跟租住在這條有幾百年歷史的旨亭街上有關,年齡虛長了幾歲,體腔里游蕩著幾絲蒼老的氣息,就連說出的話、腦子里蹦出的想法都與青春漸行漸遠。她才二十八啊,怎么感覺已到五十歲的年紀了。幸好遇上比她真實年齡小三歲的戴維峰,好歹終止了一場關于年齡的謀殺案。
沒想到表面陰鷙的戴維峰,卻是一個“戀母癥”患者。
那天凌晨三點半,郭麗芊從木蘭坊回來時,推開門,聽到戴維峰時重時輕的鼾聲。她沒覺得煩躁,反而有一種安全感,在這帶著活死人氣息的鼾聲里步入屬于自己的夜晚。
郭麗芊沖涼后穿了一襲淡黃色睡衣進了房間,本來惺忪的睡意被溫水沖到爪哇國去了,便掏出手機刷微信。十幾分鐘后,聽到隔壁房門拉開,半晌,洗手間傳來馬桶抽水聲。郭麗芊只顧刷屏,沒注意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眼前,猛一抬頭,戴維峰只穿著一條褲衩愣愣地站著。他看見郭麗芊臉貼面膜,在手機熒光下露出淡藍的“鬼臉”,先自驚了一下,怔怔地說:“姐,我走錯門了!”扭頭便走,才到門口又踅回來,“姐,我想在你懷里躺一會,就兩分鐘!”郭麗芊能說什么呢,他在床沿坐下,頭仰靠在她腹部。
一股歡暢的水流從郭麗芊周身漫過,在腹部打了個漩渦,往一個未知的方向流去。兩分鐘很快過去,戴維峰吁著氣坐起來,說:“姐,你長得像我母親,真的!”郭麗芊聽到水聲逆流而去,枯枝殘葉漂浮在上,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氣急敗壞地關了微信,卻怎么也睡不著,身上蠕動著無數(shù)只螞蟻,噬咬得她體無完膚。她很后悔自己忘了把門鎖上。
下半夜的燈光打在對面墻的窗簾上,有一種電影幕布的效果,人影放大了一倍。郭麗芊盯著幕布上的影子,往上伸出一只手掌,另一只掌向下,腰肢扭動,朝左三步,向右平移,立定蹦跳幾尺高。意外出現(xiàn)一個男人的身影,舞步移動間一手前伸,忽然轉了個圈,不拘地抖著身體。兩人跳了幾個回合,終于交纏到一起。躺在床上的郭麗芊被黑暗一點點吞噬,對面的光影卻把一個電影觀眾的孤獨放得無限大,她真想跳進兩墻之間的“一線天”,用近乎自殘的方式排遣心里的郁結。
戴維峰也許又打起了呼嚕,這個沒心沒肺的,在我這里安了魂兒,卻把失眠留給我。她暗暗恨起他來,雖然僅隔著一堵墻,失眠卻像漲潮的海水,能從門縫里鉆進去,她用意念淹沒他,然后淹沒自己,兩人一同沉到海底,成為下半夜的兩具僵尸。她就這樣想象著被海水嗆著,掙扎——抽搐——呼吸窒息——失去意識——直至死亡。沒有辦法,她只能用假死的方式進入睡眠。但是,對面墻的兩個影子卻一把拽醒了她,郭麗芊又成為孤獨世界里頑固的電影觀眾。
被黑暗綁架的郭麗芊干躺著,海水從隔壁溢出,漫向深不見底的“一線天”,水位越升越高,一些紙屑、布片、餐盒、飲料瓶、枯木枝紛紛死而復生地浮上來。她甚至很羨慕它們,一夜之間改變了命運,從生活的低處升到了高處。當然,她不愿它們漂到墻這邊,而是順著意念漂向那扇窗。電影幕布給她提供了免費觀影的機會,卻把她推往無底深淵,在一個接一個的漩渦里浮浮沉沉。她當然很懷恨對面窗,決心要弄清楚那是一個怎樣的女人。生活垃圾便一股腦漂到那邊去了,兩個人在海水的漫漶中正在上演一場欲死欲生的夜宴。那些垃圾可以作證。
自那晚開始,郭麗芊一連幾天被失眠折騰得夠嗆。她懷疑戴維峰是故意走錯門的。認識戴維峰,也許是一個錯誤。屬于她的夜晚被無限度地拉長,緊繃得如同一條行將斷裂的橡皮筋。她想把手松開,但戴維峰那頭卻死拽住不放。郭麗芊便只能奉陪到底,否則手一松,傷到的不僅是戴維峰,自己的安全也將受到威脅。
此后下班,總會有一個男人等在木蘭坊門口。兩人肩并肩地走著,凌晨三點多的路燈光把兩個身影拉得異常狹長,四只腳變成了兩把圓規(guī),在這夜色迷蒙、空空蕩蕩的旨亭街上畫著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圓。
這就有點像《西游記》里的孫悟空,為了保護唐僧,化齋前用金箍棒在他周圍畫了一個圈,那些妖魔鬼怪便近前不得。郭麗芊的安全就是這樣受到保護的,酒吧里一雙雙焦紅的眼睛只能望梅止渴。
LED發(fā)光黑板上又多了幾條鋒芒畢露的留言。
——雖然你口味重,但陰郁的男人不適合你,陽光男孩才是生活的希望!
——茫茫人海里你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我的眼睛早已看穿黑夜!
——加的冰塊太多,倒酒時能否用微笑暖和一下?
——你近來憔悴了,節(jié)省體力,別傷了大伙感情!
……
4
危機出現(xiàn),是戴維峰跟著劇組去了西樵山影視城之后。
木蘭坊的夜晚總是被抻面師的手拉得很長,味道卻一點都不筋道,混沌凝滯,澀而微苦。下半夜,一群人曖昧地呷著酒。若換個年代,準會被懷疑是便衣或地下黨。有人睨眼望過來,幾個人扭頭看向吧臺后的郭麗芊,好像她是一個女特工。郭麗芊佯裝沒看到,一個人舉起手打了個響指,她只得走過去——他們又要了幾瓶黑啤。郭麗芊離開時能感覺到后面滾燙的目光,如芒在背。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愣頭青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好像會傳染似的,隔幾分鐘又一個哈欠在人群中響起。幾只空瓶子盛滿燈光,把桌前的這些蔫頭耷腦照得五官變形。一群扭曲變異的魔獸!站在吧臺后的郭麗芊憤懣地想,卻不敢形之于色,一旁穿花格連衣裙的老板娘正一臉甜膩地按計算器。她不想因為某些細節(jié)失去這份工作,至少現(xiàn)在還得靠它過下去。
哈欠不斷在人群中傳染,但還沒有誰要拍屁股走人的意思。誰又用起子撬開一瓶黑啤,往幾個空杯子里倒?jié)M,他們一咕嚕喝下那黑不溜秋的液體。一群有病的人,遲早毒死他們!郭麗芊心里陰郁地想。
終于誰說:“太晚了,走吧!”這群東倒西歪的家伙立馬還了魂,一個個挺直腰桿站起來,拖著腳步從瑪麗蓮·夢露飄拂的白色裙子下走過,她猩紅的唇歡送他們走出木蘭坊。
郭麗芊用最后幾分殘存的熱情收拾好酒瓶和盤碟,擦了桌子后,老板娘也算好了賬,并沒有叫她干其他雜活。看來今晚進項不錯,要不然肯定得叫她干這干那來彌補缺損。
走出木蘭坊時,玻璃墻的水車還在不知疲倦地旋轉,水流聲帶著幾分自然界的幽秘。郭麗芊的哈欠只打了半截子,她張著空洞的嘴,出現(xiàn)在空蕩蕩的街上。
拐彎處,幾個人鬼魂似的閃現(xiàn),郭麗芊腦子嗡地一響。那群人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把一個凌晨回家的弱女子圍在了中間。郭麗芊眼前浮現(xiàn)電影《狼圖騰》里流著涎水眼露兇光的狼群,渾身汗毛直豎。這三更半夜的,街上一派清冷,只有那些懸在騎樓邊的老廣告招牌還在堅守崗位。即使戴維峰立馬啟程,就算他有水滸里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日行千里的獨門本領,也遠水救不了近火。郭麗芊絕望地閉上雙眼。
一個鼠眉賊眼的說:“小娘們夠犟的,就算長了翅膀也飛不出我們的掌心!”
一個噘唇塌鼻的說:“你那死人男朋友能飛也來不及救你,今晚就乖順一點,俺大哥不會虧待你!”
一個大耳歪臉的說:“旨亭街是俺大哥的地盤,在這揾食就得聽話!”
絡腮胡揮手喝住他們,把嘴湊近郭麗芊耳畔,輕緩卻果決地說:“給你兩條路,要么順從我們,要么今晚從旨亭街消失!”
戴維峰在心里暗暗感激郭麗芊,這顯然是她對自己的期許和祝福,怎么能辜負一個跟母親長得有幾分像的女人的心呢。郭麗芊下班時戴維峰便又準時等在木蘭坊門口,充當這位夜美人的護花使者。
這天,郭麗芊扎扎實實地睡了個好覺,從凌晨四點一直睡到下午五點。起床后陽光正好照在對面窗上,給墻壁和窗簾涂了一層酒紅色。她對著窗前的鏡子梳著頭發(fā),看到自己的臉頰也起了蘋果紅。郭麗芊伸了個懶腰,一副饜足的模樣,想著晚餐做什么菜。戴維峰最喜歡吃麻辣水煮魚、醬豬手和紅燒茄子,出去一周,怎么也得犒勞犒勞他。起身去看冰箱,返回時手里多了幾只提子,對面的窗簾唰地拉開,出現(xiàn)一個酒紅色的女人,郭麗芊登時傻了眼,那不是昨天凌晨用手機視頻救了自己的筱筱嗎!
郭麗芊滿臉笑靨地喊道:“筱筱,沒想到我們是鄰居!”
筱筱看過來,驚訝道:“真是巧合,原來你住對面!”
兩人聊得親熱,若不是兩墻之間的“一線天”隔著,簡直就像在同一個屋子里。郭麗芊伸出手遞去兩只提子,筱筱只輕輕踮了踮腳便接住了,兩女人邊去皮邊倚窗嘮嗑。
郭麗芊說:“喜歡吃什么,報個菜名,等會過來一起晚飯!”
筱筱說:“謝了,我晚餐很簡單,快去做飯吧!”
說話間,夕陽的余暉已黯淡下去,對面墻恢復了原來的灰白色,有幾處還浮現(xiàn)大塊的霉斑。筱筱在窗前消失了,握著手機的郭麗芊把頭伸出窗臺,幾拃寬的“一線天”谷底堆積著紅紅綠綠的垃圾。手心一滑,手機差點離掌脫落,她心里一驚,慶幸沒有掉下去,否則就是縮緊身子骨也會把人壓成西樵山大餅。
7
這天,戴維峰前后“死”了三次。第一次是被震龍幫爪牙用手槍射中后腦勺,腦袋往后劇晃一下,身子配合著抖動,干脆利索倒地而亡。第二次是被黑鷹幫犬牙揮刀刺中心臟,戴維峰的臉痛苦地抽搐,五官易位,兩手挓挲想抓住什么,卻兩腿一軟,終究仰臉摔在地面。第三次是被人用手掐死的,那種死法很不厚道,但他得入戲,滿臉漲紅,嘴角夸張地往兩邊扯,使勁翻白眼,兩手扳住對方胳膊,終于嘴角溢出血跡,脖子一歪,眼珠圓睜,兩手虛晃著在夜風里飄成兩個感嘆號。
就這樣,戴維峰幾乎每次一出場還沒說上話就走到了人生盡頭。
戴維峰沒白“死”,導演終于看上了他,指定讓他演晚上的一個特寫鏡頭。劇情是這樣的:震龍幫幫主余笑岳和千金余蓮珠坐船在碼頭附近與黑鷹幫爪牙不期而遇,余笑岳叫蓮珠藏在船艙里,自己握著手槍跳上船頭射擊。一時子彈穿梭,余笑岳手臂擊傷,一氣之下射中一個爪牙心臟,這時蓮珠從船艙里走了出來。
這個爪牙角色便由戴維峰飾演。
戴維峰演得極投入,自認為很入戲——身體猛地顫了一下,兩眼圓瞪,向后慢慢傾倒,手卻死死握住槍,拼死一搏,射出的子彈終于打偏了,死不瞑目地盯著震龍幫幫主余笑岳。
但導演沒有做出“OK”的手勢,臉無表情,劇組的人都提著心。戴維峰回想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感覺天衣無縫。導演站了起來,說:“你們每一個演員都要吃透劇本,把感情融入到情節(jié)中。比如剛才的死亡戲,是整個故事發(fā)生逆轉的前奏。這部電影的核心情節(jié)是因為震龍幫幫主的千金余蓮珠和黑鷹幫幫主的兒子錢世杰產生愛情,錢世杰發(fā)誓要娶美若天仙的余蓮珠為妻,使兩個幫派之間沒完沒了的惡斗得到平息。那么,剛才的這個死亡戲就顯得異常重要,因為黑鷹幫爪牙中彈的時候,剛好余蓮珠從船艙里走了出來,她的美貌驚若天人,即使是將死之人看見了也會眼前一亮,一笑泯恩仇,所以這笑要有力量感!”
導演這番話深深說服了戴維峰,死亡戲不一定都要演得深仇大恨,有時笑更能表達藝術效果。戴維峰領會了導演的意圖,在余蓮珠走出船艙時,瞬間實現(xiàn)了從仇恨到釋然的表情轉換,死死握槍的手松開了,槍掉在船板上,眼睛放出一股亮光,臉上恰到好處地隱露笑容。
“好!就是要這個效果,今晚演到這!”導演高喊一聲。臨走時,還拍了拍戴維峰的肩膀,說:“年輕人,好好干!”
這話相當于給戴維峰打了雞血,他亢奮地走在旨亭街上,感覺正昂首闊步邁向鋪著紅地毯的金雞獎頒獎臺,臺上站著笑容可掬的李明。成為李明第二的夢想變得越來越清晰,真想打個電話給郭麗芊,想著是上班時間,還是別為難她,便在微信上發(fā)了一朵玫瑰。
皎潔月光灑滿街道,成了一條波光蕩漾的河,戴維峰能聽見水流聲歡快漫過。抬起頭,天上高懸一輪圓月,戴維峰覺得這月亮是如此近,宛若一伸手便能攬在懷里。他轉而走到步行道上,騎樓的廊柱一字兒往前鋪排,如一支迎賓隊列。在方形街磚上大踏步走過,那種躊躇滿志讓戴維峰腳下生風。
突然,腳步慢了下來,一旁的盲道往前筆直延伸。把腳踩上去,閉著眼,黢黑一片,兩手微微張開,使身體保持平衡,不讓腳步逸出盲道。一棱棱突起的條塊和下陷的凹槽為兩腳找到了方向,他就是憑著這種腳底的摩擦感往前走的。沒有光亮的路走得實在累,手不由得垂了下來,碰到褲兜里硬邦邦的手機,嘣地睜開眼,掏出來撥了個號碼。
響鈴,掛斷,過五分鐘重撥過去。幾年來,戴維峰都是這樣撥打這個電話的。但是,這一次還沒重撥,微信響起提示音,打開,是郭麗芊回復的啤酒和勾手表情,接著發(fā)來一句話:心情好,來木蘭坊;心情不好,也來木蘭坊!戴維峰回了一句:郭小姐要扮花木蘭,豈能不以酒壯行?對方一陣壞笑,戴維峰裝了個大兵,叼起一根煙。
他呼出一口氣,很清爽,卻感覺唾液有點寡淡,真的想喝點啤酒,不去喝兩杯怎么能對得起導演的表揚呢,再說他也不想讓郭麗芊失望。拐個彎往右去,順著長街走幾百米,再穿過一個Y形路口,便看到霓虹燈閃爍的“木蘭坊”幾個字,玻璃墻里的水車嘩啦啦轉,不知是水花照亮了燈光,還是燈光照亮了水花。推門進去,里頭卻像電影院,黑乎乎的。
他坐在靠角落的一個位置,郭麗芊為他開了一支黑啤。在喝什么酒的問題上,她糾結了一會兒,后來還是決定開黑啤。雖然她很討厭那些男人沒完沒了地喝這中藥似的酒,但不喝這種,感覺又少了什么,具體是什么呢,她也說不清楚。
戴維峰只呷了一口,一拍腦袋,這才想起那個沒打完的電話,便掏出手機走出木蘭坊,郭麗芊以為他有什么事要說,便跟著走了出來。
撥號,才響鈴一聲,便接通了電話那頭的母親。
“阿峰,阿嫲在這等了快半個鐘,以為伲發(fā)生脈艾(脈艾:客家方言,意指“什么”)事了!”
“阿嫲,一個大男人,能有脈艾事!”
“外面壞人多,要多提防點,阿嫲就伲一個兒子!”
喵!戴維峰聽到了家里貍花貓的叫聲,心里一熱,怎么聽都有點二黃的唱腔。
“阿峰,這么晚了,在做脈艾?”
“喝酒!”戴維峰看了看郭麗芊,又補充說,“跟女朋友喝酒!”
“哪天一定要帶女朋友回家認個門!”
母親顯然很高興,郭麗芊白了他一眼。
他很想告訴母親今晚演死人被導演肯定了,以后極有可能受到重用,但話到嘴邊還是生生地咽了回去。之前他騙母親說在劇組演主角,是那種跺跺腳連城墻根都會震顫的角色。
8
木蘭坊的幽暗把各色人等的面孔很好地遮蔽起來,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交付給這濃稠的黑夜。相當于把醋鹽糖醬姜蔥蒜椒撒進大骨湯里熬煮,酸甜苦辣俱全,這夜晚便有了不一樣的味道。那些年輕人大概就是喜歡用這五味雜陳的湯下酒,讓舌頭接受味蕾的輪番攻擊,看人的眼光便與白天明顯不同,特別有灼傷力。郭麗芊就是在這樣的目光中來回穿梭的,感覺一只只螢火蟲向自己飛來,她總是側頭巧妙躲開。當看到絡腮胡幾個人出現(xiàn)在酒吧時,她并沒有驚慌,戴維峰就坐在近旁的位置。
他們點了酒水、芥末魷魚絲、手撕牛肉、辣蘿卜、炒蠶豆。在郭麗芊送小吃過來時,伸手在她的手腕、細腰上挑逗,說一些讓人耳根發(fā)紅的話。
“美女,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可惜你是一條辣蘿卜!”
“哈哈,俺大哥遲早要把你變成手撕牛肉,一塊一塊撕下來!”
“在旨亭街這地盤上,學乖點,大哥會把你當炒蠶豆品嘗!”
不知誰推了郭麗芊一把,不偏不倚倒在了絡腮胡懷里,郭麗芊掙扎著站起來,壓著聲罵了一句,卻不敢讓老板娘聽見。
戴維峰提著啤酒瓶走了過來,說:“各位兄弟,不打不相識,今晚我陪你們喝,不醉不歸!”
滿臉陰氣的戴維峰往人堆里一坐,幾個人的銳氣先泄了一半。他舉起杯,說:“各位大哥,我戴維峰是個電影演員,專演死人,前后演過二十多種死法,今天死了四五次,導演說我一次比一次死得好。演壞蛋成名的李明是我的偶像,也許有一天我會一死成名。認識你們高興,來,走一圈!”
幾個嘍啰看著絡腮胡,嚼著魷魚絲的絡腮胡兩腮滾動,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端起了酒杯,眾人也紛紛舉杯,全都見了底。
半小時后,一箱黑啤干完了。一小時后,兩箱黑啤喝干了。
兩小時后,地面擺著五只空箱子。幾個人已經喝得暈暈乎乎,有兩個趴在了桌面上。
大概一直喝了五個多小時,十幾只啤酒箱兩堵墻似地砌在旁邊,只剩下戴維峰和絡腮胡還在不緊不慢地喝著,那幾個嘍啰喝趴的喝趴,去洗手間嘔吐的嘔吐,像沒脊椎的螞蟥,渾身軟趴趴地失了人樣。
穿著紫花連衣裙的老板娘巴不得他們把店里的酒全喝干,不停地叫郭麗芊往桌面送小吃,就差叫她過去陪酒了。
將近凌晨四點,絡腮胡終于也沒扛住,酒杯從手里滑下,掉在地上哐當摔了個粉碎,心服口服地敗在了戴維峰手里。戴維峰攙扶著他走出木蘭坊,絡腮胡大著舌頭說:“兄弟,我把……你……當兄……弟了,以后……在旨……旨亭街……沒人敢……敢欺負……你們,結婚時……得請……請我們……喝喜酒!”他把重音落在“喜酒”兩字上,說完還用手臂朝頭頂掄了一圈。
雙腳虛飄的戴維峰說:“你當我兄弟,我當你大哥,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絡腮胡幾個人被出租車接走后,一陣濃重的酒意襲來,夜風一吹,戴維峰有了眩暈感,郭麗芊扶著他往家走。在戴維峰眼里,這幾個人全是吃硬不吃軟的貨色,只要你比他們強硬,他們便跟你穿同一條褲襠。
路燈下的旨亭街也像喝醉了酒,跟著戴維峰趔趔趄趄,街面歪到一邊,騎樓的店鋪則倒向另一邊,而天上的那輪明月和街上的路燈全變成重重疊疊的影子,晃得戴維峰兩眼生疼。
就在戴維峰上半夜走過的那條街上,出現(xiàn)了幾個人。
郭麗芊心里一驚,定神看去,是幾個男男女女在扭動腰肢跳舞。全都穿著很潮的衣褲,男的戴一頂瓜子帽和一把墨鏡,黑色上衣的白色骷髏圖案很刺目,下穿一條緊身牛仔褲;女的戴白色帽子,灰上衣齊胸高,露出性感的肚臍,粉紅色褲子系著一條白腰帶,剛好懸到胯部。這些夜精靈在音樂聲中節(jié)律一致地擺手劃腿,向前扭著腰走幾步,忽然掉轉頭往左用手轉圈,又往右轉圈,再高高伸出頭頂,之后把兩手撫在曲弓的雙膝上左右搖動,直立后朝右甩出一只手。
自由的舞姿吸引了兩人的目光。戴維峰從郭麗芊手里掙脫,晃動著身子閃進舞隊里,和著他們的動作歪歪倒倒地跳起來,有幾次眼看要倒在地上,身子一扭又直起了腰。郭麗芊笑得前仰后合。
一個女人從舞隊里走了出來,拆下帽子,說:“嗨,我是筱筱,一起跳舞吧!”郭麗芊終于認出了了筱筱,被她一拉,便走進了舞隊。
筱筱說:“這是嘻哈舞,自由靈動,隨心而跳,我們剛拍了個MV,回去睡不著,舞友們就留下跳通宵!”
郭麗芊學著他們的舞姿跳動,說:“你們職業(yè)跳舞嗎?”
筱筱說:“差不多吧,我在旨亭街開了一間舞蹈教室,教嘻哈舞、街舞、機械舞、曳步舞、鬼步舞,總之是比較現(xiàn)代的舞類!”
郭麗芊感覺跟不上他們的舞步,說:“經常這么晚上街跳嗎?”
筱筱說:“跟一個影音公司簽約拍MV,這大半夜街上沒人,白天達不到這樣的效果,舞友們可放開了跳!”
也不知跳了多久,郭麗芊已經氣喘吁吁。她雖喜歡這舞的青春活力,手腳卻有點僵,跟不上節(jié)律。尤其是戴維峰,簡直是自編自導了,完全不按節(jié)拍跳,看著像李連杰打醉拳。盡管有點大瓢蟲飛進蜂蝶中的意味,但他們全都很開心,筱筱還給郭麗芊示范。突然戴維峰一個側傾失去重心,摔在了街道波光浮泛的河流里。他掙扎了一下,便不動了,就那樣臥著,感覺自己的身體漂在水波上,一股巨大的浮力托舉著他。戴維峰很愜意,看著他們自由的舞姿,幾個人變成了一群人,一群人變成了一大群人,一大群人又變成了無數(shù)躍動的身影。頭頂?shù)哪禽唸A月也虛化成無數(shù)光片,在天上跳躍著一場天亮之前的黎明之舞。
誰拉開了黑色天幕的一角,放進一縷光來,旨亭街上的天空便有了朦朧的亮色。晨運的腳步陸陸續(xù)續(xù)從步行道上走過,他們讓開那些略顯蒼老的身影,年輕活力的舞步慢了下來。
撲啦啦……一群鳥撲扇著翅膀從旨亭街上空飛過,在街尾轉了個圈,又氣勢奪人地往回飛,撲啦啦,撲啦啦,乍聽有點像手指撥弄書頁的聲響。啊,是一群白鴿!
有些店鋪先后拉起了卷閘門,在清晨的街頭異常有穿透力,嘩的一聲,把一天的精氣神都迸發(fā)了出來。照相店、棉花鋪、單車行、五金店、榨油坊、中藥鋪……讓郭麗芊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就連老莞城特色小吃店都開了門,尹婆婆不是幾天前走了嗎,難道這么快就盤給了別人?
筱筱幾個人收拾好音響,各自消失在清晨的老街。郭麗芊走去老莞城特色小吃店,待弄清開店的是尹婆婆兒子時,心里如釋重負。這感覺奇怪地盤踞著,對這個老字號的小吃店有了感情,是阿甲還是阿乙接手自然很在乎。尹婆婆的兒子,手藝想必有老人的家傳,玻璃櫥柜里的糖環(huán)、油角、眉豆糕,碌堆、麻橛便全都有了神采。于是,郭麗芊買了三碗糖不甩和幾個東莞大包。
經過羅秋遠畫像店時,一旁的花鳥魚蟲店熱鬧得不行,一籠籠的鸚鵡、白鴿、倉鼠、灰兔、花貓、玉米蛇發(fā)出嘰嘰喳喳、嘈嘈切切的聲音,就連那些面包蟲也拼命蠕動,把聚斂了一晚上的聲息爆發(fā)出來。這與隔壁的畫像店形成了強烈對比,怎么像是對那些靜穆畫像的不敬。但有什么辦法呢,大家都要生活,就連恪守著幾十年老本行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羅秋遠也需要靠微薄的收入安頓日子。
9
郭麗芊給師傅遞去一碗糖不甩和兩個大包,羅秋遠越過鏡框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大清早的,那些高懸墻上的黑白畫像透著一股子不祥之氣,郭麗芊不想逗留,而戴維峰卻望著墻上的自己,須臾間變成了很多個,宛若一只多頭獸。他使勁擦了擦眼,郭麗芊正要拉著他往出走,羅秋遠叫住了她,說:“昨天一個翟嬸娘來店里,盯著你男朋友的畫像看了很久,指定要你幫她畫。她就住在旨亭街上!”
郭麗芊大感意外,學畫以來可是第一次有人要自己畫像,便說:“好啊,現(xiàn)在就帶我去她家!”
三人草草吃了早餐,來到背街的城中村,一棟三層舊樓很壓抑地擠在巷子里,大門前一個小院落卻是綠意婆娑,一叢板橋竹沐著晨光輕輕搖曳,有星星點點的光斑在枝葉間跳躍閃動。角落里簇擁著龜背竹,可著勁兒長到齊腰高,殘舊院子難以掩飾蓬勃綠意。靠另一面墻種著白紋陰陽竹,葉片上的白色條紋與眾不同,仿佛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守住了一院子的綠光陰。
師傅把郭麗芊介紹給翟嬸娘后便回店里去了。客廳擺著本地人一貫供奉的神龕,到底是什么神,不好說。墻上掛著六個臉譜,是京劇、豫劇還是粵劇、潮劇,也估摸不準。翟嬸娘大約七十歲的年紀,方形臉,五官平和,幾個老年斑銅錢似的鑲嵌在臉上,雖滿臉皺紋,卻透著幾分肅穆之氣。郭麗芊正在忖度如何表現(xiàn)臉部特點,端坐在竹制靠背椅上的翟嬸娘說話了:“真是奇緣,把你男朋友也帶來了,果真跟畫像上的一樣。他這人陰,長得陰的人多是奇相,要么有大出息,要么是大惡棍!”
郭麗芊笑了,說:“嬸娘會看相?”
戴維峰也覺得有意思,說:“那你看我是大惡棍還是有大出息?”
翟嬸娘賣了個關子,說:“天機不可泄露!”
郭麗芊擺好紙,手握鉛筆以黃金分割法勾勒出輪廓,頭發(fā)、耳朵、眉眼、顴、鼻、唇,重要部位框定好后,用工筆畫法精描慢繪,每一條線都賦予生命力。羅秋遠曾說,畫像有時會與人的運數(shù)巧合,奸佞之人畫起來總是磕手,良善之人則運筆隨心,真是奇怪!郭麗芊用觀察者的眼光看著翟嬸娘,滿頭銀發(fā),卻精神不減,那股子溫潤而簡穆的神韻,被郭麗芊靈光一現(xiàn)地讀懂了,也許老街的晨光、院子里的竹子、墻上的臉譜給了她靈感,畫起來筆隨心動。一個多小時后,畫像便脫稿了。
翟嬸娘看著眼前的自己,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眼里透出一束亮光,說:“過著過著,一輩子就快到頭了,再不畫,寅時不知卯時的事,就像尹婆婆,好好的一個人,說走就走了!”
郭麗芊說:“翟嬸娘是個福壽之人,日子還長著呢!”
翟嬸娘繞開話題,說:“還是手工畫像好,看著像個人,我給你們唱一首粵劇!”
翟嬸娘回房間穿上青色戲服,兩只水袖左右一甩,用老邁而清麗的嗓音提聲屏氣地唱道——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欄。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不知道為什么,這段粵劇觸到了戴維峰的痛處,恍惚間兩眼噙淚,竭力忍著,淚水還是不可遏制地順著臉頰流淌而下,戴維峰用手抹了把臉。郭麗芊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多逞強的一個男人,怎么會被一支曲子唱哭了?
臨走時,翟嬸娘告訴他們,墻上的那六個臉譜是文武生、小生、正印花旦、二幫花旦、丑生、武生,現(xiàn)在沒多少人演戲,也沒多少人看戲,說不定再過十年八年,粵劇演唱和手工畫像、編竹器、紙扎花燈這些老行當會在旨亭街齊齊消失。說完,滄桑的臉上留下一抹蒼涼。
回到屋里,戴維峰說:“哪天為我母親畫張像!”
郭麗芊說:“那得多收兩倍的錢!”
戴維峰說:“錢不是問題,我母親也會給你唱戲!”
郭麗芊說:“粵劇?”
戴維峰說:“漢劇!”
兩個人各自回房間補覺,不知到了幾點,睡得天塌地陷的戴維峰做了個驚悸的夢——凌晨三四點,騎樓的大瓦數(shù)燈泡把整條旨亭街照得無比空蕩,隱約能看到飛蛾和大水蚊飛舞的影子。風穿街而過,拂開積蓄了一天的熱氣,一絲涼意撲面而來,卻帶著老街特有的衰朽之氣。戴維峰加快腳步逃離,那陣槍聲是在閃過廊柱時響起的,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卻發(fā)現(xiàn)前面出現(xiàn)一個人影。啊的一聲,那人擋住了子彈,鮮血洇紅了灰白的亞麻布上衣。隔著幾米遠的距離,戴維峰看見是一個女人,亂發(fā)遮住了半邊臉,她盯著戴維峰,雙腳失去重心,全身向地面斜傾,身子和腳部形成一個弧度。戴維峰跑過去,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面前的女人。捋開頭發(fā),面部一覽無遺——湯愛珠!她的嘴角露出微笑,說,峰,我走了,這輩子伲要好好的!戴維峰看著她慢慢合上的眼睛,淚水大滴大滴地掉在母親臉上。
10
戴維峰準時在下午四點起了床,郭麗芊為他的酒量感到驚訝,以為他會睡個一天一夜,沒想到他心里記掛著晚上的演出任務,再困也不耽誤正事。他掏出劇本,上面這樣寫道——
手臂吊著白繃帶的震龍幫幫主余笑岳啪地把槍摔到桌上,對身邊的幾個手下大聲呵斥:“危急關頭你們一個個逮鳥去了嗎,幸好爺命大,從閻王爺手里奪回一條命。今晚你們去端了錢萬倉的老巢,給爺報這心頭大恨,看他黑鷹幫還能逞強多久!”眾人把手一供,響亮地說了一聲:“是,為幫主效命!”月黑風高之夜,一伙人潛到黑鷹幫蹲守的院落,槍聲打破了深夜的闃靜……
這晚上,戴維峰又“死”了幾次。因這段戲主要體現(xiàn)震龍幫的仇恨,并沒有特殊意味,不需要像上次那樣深入分析思考,戴維峰演得很順利,十點多便回到了屋里。
沖涼后光膀子穿褲衩躺在床上,實在睡不著,上午那個夢浮現(xiàn)眼前,心里惴惴的,想著至少一年沒回家了吧,母親實在讓他揪心。
屋子里憋悶,戴維峰翻身起床,想出去透透氣。敞開的窗簾讓他看到了驚喜,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對面窗的燈光里,那個跳嘻哈舞的女人正拿著口紅站在窗前抹唇。他迅速轉身套了一件T恤,穿上一條休閑褲,擰亮燈,把自己扎扎實實照亮,喊道:“嗨,不是演戲吧,你住對面?”筱筱看了過來,一驚,口紅失手掉進了“一線天”。她的嘴張得奇大,兩個人尷尬地對視了一下,戴維峰馬上說:“等著,我?guī)湍銚欤 闭f完風一樣跑下樓,也不知道他打算怎樣擠進那兩墻之間幾拃寬的墻縫。
路燈打在“一線天”里,形成了一塊會發(fā)光的壓縮餅干。筱筱在上面提心吊膽地看著,眼皮底下的這個男人好像真的有縮骨術,雙肩高高聳起,猛地一提臀部,頭向上仰著,本來有點單薄的身體又瘦削了一圈,踮起腳尖艱難地往前側移,但墻壁跟他過不去,只沖了一米便停下了。戴維峰全身往上提勁,身子再次壓縮,終于沖過一道瓶頸。剩下幾米的距離變得漫長起來,筱筱不忍看下去,眼眶里有晶亮的液體在打轉。當她再次低下頭時,戴維峰下了個側腰,全身往一邊倒去,手吃力地伸向地面,一寸一寸,一寸一寸,還有半米的距離又停下了。戴維峰調勻了呼吸,手繼續(xù)側伸,一只腳高高地向上提起,另一只腳杵著保持身體平衡。看去有點像人頭馬的標志。
筱筱忍不住喊了一聲:“算了吧,別擠壞了身體!”下邊沒有回應。狠狠地用了一道力,戴維峰終于撿起口紅,緊緊地攥在手心。腳慢慢往回收,腰桿跟著回正,手終于并攏到了腿部。頭還是仰著,提溜起身子骨,反方向側行。
筱筱飛快地跑下樓去,看到戴維峰的雙臂、兩腿和臉部都擦傷了,鮮紅血跡撕開一道道裂口。筱筱馬上叫了一輛滴滴車,把他送到隔兩條街的醫(yī)院。醫(yī)生用雙氧水處理傷口,創(chuàng)面上起了一層泡沫,看起來有點像煎魚,筱筱撲哧笑了。
戴維峰說:“早知道用你這口紅擦傷口,省得費事!”
筱筱又笑了,說:“知道這口紅什么牌子嗎,圣羅蘭,一個朋友送我的!”
戴維峰說:“其實你素顏更好看,抹口紅反而蓋了你的韻味!”
筱筱以為他在開玩笑:“按你這說法,美容護膚店不都得喝西北風去?”
戴維峰說:“一種人,需要化妝品掩飾;另一種人,用化妝品反而顯得假,像你和郭麗芊!”
筱筱見他說的是認真話,問:“郭麗芊是你女朋友嗎,她挺漂亮的!”
戴維峰說:“不,我們合租!”
醫(yī)生征詢戴維峰的意見,用云南白藥還是碘伏,戴維峰二話不說選擇了后者,擦拭時連眉都沒皺,站在一旁的筱筱眼角卻皺起魚尾紋,好像疼的是她。身上所有的傷口都涂上一層黃色液體,戴維峰已不知道是哪個部位在疼了,渾身被食人蟻啃噬似的,肌膚火燒火燎。戴維峰站起身猛地往上蹦了幾下,想要甩下什么來,卻疼得他齜牙咧嘴。
筱筱正要聯(lián)系滴滴車,戴維峰止住了,說:“就兩條街,我們走回去吧!”
筱筱笑著說:“能行嗎,別弄個終身殘疾!”
戴維峰說:“這樣最好,你得服侍我一輩子!”
筱筱說:“你們城里人套路可真深!”
兩個人半說半笑走出了醫(yī)院大門,繞行到運河邊上。綠化燈的光影給一棵棵行道樹涂抹了濃妝,把樹的青翠烘托得頗有層次感,忒招人眼球。說實話,戴維峰不喜歡化妝的女人,也不喜歡眼前上了妝的樹木。大晚上的,這不是有點像桑拿店和卡拉OK廳里的女人嗎,翹著又白又細的腿等著唐伯虎點秋香。戴維峰嗅了嗅鼻子,使勁往外噴氣,實在受不了鉆心入肺的脂粉味。
筱筱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說:“給你講個事,也許可以減緩你的疼痛。”
戴維峰沒有吱聲,筱筱便說開了——
我們舞蹈店幾個人參加了市里的義工服務隊,認識了一個叫韓巧的女義工,她這人喜歡化妝,整天把自己拾掇得無比鮮亮。化妝品倒不是要用多好的,過得去的牌子都用,像畫畫那樣對待自己的臉,眉是眉,眼是眼。有一次我們義工服務隊去了一間孤兒院,十幾個孤兒穿著破舊,神情萎靡。韓巧最看不慣的就是他們的臉,不是長著疙瘩,就是留有污跡。便從手提包里掏出隨身攜帶的化妝盒,一個一個給他們化妝。我們當時忙著打掃房間、拆洗被子,對韓巧的這個舉動很不以為然。收拾停當后,那些孩子個個換了樣子,精神勁冒出來了,臉上露出陽光般的微笑。你還別說,我們慢慢認同了韓巧的這一做法,此后每次去孤兒院,我們負責做雜務,她負責給孩子們化妝。韓巧是最受孩子們歡迎的,我們心里也舒坦,雖是孤兒,誰又能剝奪他們愛美的天性呢?他們也應該和生活在幸福家庭里的孩子一樣,有張干凈好看的臉蛋!
誰知好好的,韓巧體檢時查出了異樣,深度檢查后發(fā)現(xiàn)心臟的動脈血管旁長了一個瘤。分析報告出來了,是良性肉瘤,可通過手術摘除,但有風險。手術前兩個鐘頭,我們去醫(yī)院看她,她正在病房里化妝,陽光穿過窗外的樹葉照在她身上,光影游移閃爍。她說很可能進去就出不來了,我可不愿你們看到我死后難看的樣子!我們全都說不出話,心被什么壓著,眼里蓄著一汪淚。也許是命中注定吧,手術不成功,韓巧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
殯儀館里,韓巧靜靜地躺在鮮花叢中,我們和那十幾個孤兒都去為她送行。當看到化妝師粗劣地給她化妝時,那些孤兒走前去,說:“阿姨,我們來為姐姐化妝吧!”像當初韓巧給他們化妝那樣,他們很仔細地給她描眉涂唇。在場的人全都看哭了。
你幫我撿回的那支口紅,就是韓巧手術前送給我的!
戴維峰心里被刀鋒劃過,一陣痛感蓋過了手腳和臉上的疼痛。還有什么比愛的傳遞更能讓人心潮澎湃呢!哪怕這痛深入骨髓,而且一直痛下去,他也覺得值;即使再為此擠一次“一線天”,他也會在所不辭。淚水在眼窩里打轉,他強忍著,還是溢了出來,順著臉頰,流到嘴角,一股淡淡的咸澀味漫進了口腔。他沒有擦拭,覺得這味道很真實,一直沿著喉管傳到了心臟。
11
第二天晚上,導演看到他斑魚似的臉,臉色陰了下去,不溫不火地說:“這幾天先不要來!”
戴維峰心里一驚,兩眼瞬間黯淡,他囁嚅著嘴試圖挽回:“導……導演,我……我還能……”
導演打斷了他的話,惱怒地說:“到時劇組會聯(lián)系你!”
這句話貌似有回旋的余地,但要是劇組不聯(lián)系呢,豈不是叫停了他的出演?導演不再理他,走到拍攝現(xiàn)場去了。
戴維峰感覺整條旨亭街塌陷了,那些方形磚全都翹出地面,凹凸不平地往前走,一腳踩到了什么,身體一歪,差點摔在地上,他狠狠地踢飛了一個易拉罐。傷疤莫名地發(fā)作起來,每一寸肌膚都生疼,穿過所有的血管組織和骨骼關節(jié),一直疼到心里去。
月光依然灑在街上,這條河一夜之間被嚴寒封凍了,銀白冰塊覆蓋住長長的河流。頭頂?shù)脑铝烈舶l(fā)出凜冽的寒光,像碎裂的冰碴子,從天幕上咣當咣當往下掉。戴維峰凍得渾身哆嗦。導演好不容易看上了他,卻因為臉上的傷痕引起了導演的反感。聽劇組的人說,導演可是取得國家一級資格證的,知道一級嗎,相當于正教授。他人脈關系廣,跟張藝謀、馮小剛、陳凱歌幾個大導演都有聯(lián)系,還時不時聊微信呢。他看中的苗子,要走紅還不是遲早的事!
戴維峰這么賣命地演死人,不正是為了有一天能像李明一樣實現(xiàn)從奴隸到將軍的華麗轉身,風風光光地進入全國觀眾的視線嗎?終于祖墳冒了半縷青煙,導演的眼里有了他的影子,偏偏出了這檔子事,導演能不火嗎?簡直失望透頂。能不能重回劇組,是一個懸在頭上的問題。聽說這導演脾氣不是一般的怪!
他很想找個人說說話,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響鈴,掛斷。足足等了五分鐘,重撥過去。
那頭響起了母親疲弱的聲音。
戴維峰心里哽著,許久說不出話。
“阿峰,出脈艾事了?”
“……”
“阿峰,外頭不愉快,伲就回家來!”
“……”
“阿峰,把女朋友帶回來認認門,說不定阿嫲哪天就不在了!”
“……”
“……阿嫲,涯明天回家看伲!”
戴維峰終于迸出一句話。空空的旨亭街刮過一陣風,把這話卷得滿街兜轉。戴維峰突然小跑了起來,尋找什么似的,拼命追趕。那句話的后面還有一個附加句,他沒說出口,但母親自己接續(xù)上了,掛線之前說了一句:“女朋友一定要帶回來啊,阿嫲心里才順氣!”
他不知不覺跑到了木蘭坊,愣愣地站在門口,看著玻璃墻里的水車轉著五顏六色的水花,很魔幻,也很虛假。透過玻璃門,還能看到那個LED發(fā)光黑板上寫著的幾句留言。
——你是盛開在黑夜里的曇花,微笑轉眼不見!
——即使從不化妝,你也素淡如仙子!
——聽說你還會畫像,給我們畫,我們每晚給你撐場子!
……
又有幾個人進了酒吧,戴維峰獨自站在門外,影子在霓虹燈下變得很繚亂。他不知怎樣跟郭麗芊開口,萬一她不答應呢,憑什么,就憑他們合租嗎,或者憑她長得跟母親有幾分像?這些理由很牽強,完全經不起推敲。他在門外拖泥帶水地磨蹭著。
還是郭麗芊看到了戴維峰。里面像電影院的觀眾席,黑乎乎的,而霓虹燈閃爍的大門口卻有點像正在上演的銀幕,戴維峰成了一個形象模糊的主角,在幕上足足出現(xiàn)了十幾分鐘。郭麗芊看到他時,也有點捉摸不透,一個轟轟烈烈扮演死人的演員,怎么會換了一副扭捏面孔?也許只有郭麗芊才能把他從危局中解救出來,推開玻璃門,戴維峰卻躲開了她的眼神。
“咋了,不開心?”
“……”
“遇到啥事了,跟我演啞劇嗎?”
“……明天能不能跟我——回老家?”
“回去干啥?到底發(fā)生啥事了?”
“看看我媽,她想見見你!”
兩個人都愣怔了,接著是好長時間的沉默,旨亭街一下子進入了冰河世紀,天蒼蒼野茫茫的。如此漫長的冬寒料峭之后,終于看到一輪邊界模糊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冰消雪融,燕語呢喃,草芽破土而出,魚兒躍出水面。暖暖的風從某個角落吹來,把郭麗芊吹醒了,她說:“我……我看……能不能……請到假……”
她轉身閃進門,戴維峰重新回到銀幕上,他羞愧于自己的演技,也許這是當演員以來最蹩腳的一次演出。他盯著自己的影子,被霓虹燈光照得紅紅紫紫,有點像翟嬸娘家墻壁上的粵劇臉譜。
不知過了多久,郭麗芊終于推開了玻璃門,用微笑的眼神說:“老板娘……同意了!”
似乎全在戴維峰的預料之中,平靜地說:“下班后收拾一下,明早我們坐車回!”
12
戴維峰的老家在粵東客家地區(qū),離東莞三百五十公里,不遠不近,坐車得五個鐘。戴維峰在車上補覺,呼嚕打得山響,鄰座的人不時用眼睛瞟他,但看到他臉上的傷疤時,卻全都大氣不敢出。郭麗芊怎么也睡不著,想著見到戴維峰母親后得說什么話,是稱呼伯母還是阿姨。這第一次見面可不能大意,更不能說錯話。
郭麗芊很怕母親從山東老家打來電話,每次都往那個話題上繞,纏纏絆絆的電話線似的,緊緊勒住郭麗芊的脖子,她真想把手機摔了。鈴聲響起,只要看到是母親的來電,心里先自怵了。她又何嘗不想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但這個城市的男人像新城區(qū)的廣告招牌,鮮亮奪目卻暗藏心機,而自己租住在旨亭街上,慢慢被老街的氣質浸染同化,對華而不實的男人一概敬而遠之——她怕一不小心便賠了自己的青春。雖說已接近青春的尾巴,但誰說得清呢,上帝不會虧待每一個人。
深夜里,看著酒吧那些把酒言歡、輕佻浮蕩的男人時,她站在吧臺后感到無比孤獨和落寞。熱鬧是他們的,自己只不過為他們的熱鬧打開一個出口。此時,她便會想起戴維峰,那個男人到底與他們不同,骨子里有自己的追求,盡管他在演藝圈無疑屬于底層,但誰又能斷定他一輩子就不能出人頭地呢。聽他說過,那個躥紅演藝圈的李明,不就是靠演壞蛋出的名。就連成龍大哥,一開始也是演死人。
戴維峰用一把道具槍把她從魔爪中救了出來,她當然沒齒難忘,但在感情上,他們之間更像姐弟。是年齡還是“母親”那個詞,一刀劃清了彼此的界限?昨晚戴維峰的一句話,卻一下子扭轉了局面,橫在他們之間的那堵墻轟然傾圮了,兩個人跨過墻垣,演戲般站到了一起。
戴維峰家住五樓,是那種老式樓房,沒有電梯,郭麗芊忐忑地跟著他爬樓梯,見到他母親時,才發(fā)現(xiàn)她根本看不清自己,兩眼使勁翻著眼皮,伸出枯瘦的手往戴維峰臉上摩挲,大概摸著了傷疤,母親痛心地說著什么,戴維峰拿演電影當理由輕松地糊弄了過去,久別重逢的喜悅讓母子倆忘記了郭麗芊。倒是那只貍花貓朝她喵咪了一聲,把她領到客廳。墻上掛著七個臉譜,跟翟嬸娘家的臉譜有點像,郭麗芊定定地看著,走過去把一個臉譜套在臉上——能把自己掩藏起來該多好。
戴維峰攙扶著母親走過來,老人家手腳發(fā)顫,走得很吃力,短短的幾米用了兩分鐘,郭麗芊迎上去,遲疑著叫了一聲“伯母”。戴維峰母親竭力把笑堆在臉上,面部肌肉卻繃得緊,扭成了一團麻花。她的客家話郭麗芊聽著費勁,只好一個勁兒地說:“伯母您坐,伯母您坐!”待三個人坐定,郭麗芊聽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一句也聽不清楚。她仔細端詳起老人家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跟老人真的有幾分像,瓜子臉,瘦癯,兩顴略高,卻透著清秀之氣,只不過她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紙。
廚房里煲著什么,咕嘟咕嘟響,一陣香味飄了出來。正在這時,大門開了,走進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戴維峰沒叫他,他尷尬地站在玄關處,換了拖鞋,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去買菜了!”拎著塑料袋進了廚房,響起鍋碗瓢盆的哐當聲。
戴維峰母親老是叫兒子給郭麗芊搛菜,自己干坐著,臉上堆滿笑,卻顯得干癟,眼睛一眨一眨,頻率比常人快很多,恍若從來就沒有睜開的時候。戴維峰的父親悶葫蘆似的吃飯,只象征性說了幾句不冷不熱的話。湯喝的是核桃煲雞,一只只大腦如核桃浮在湯碗里,使這頓本來就味同嚼蠟的飯很倒胃口。那只貍花貓蹲在地上啃著一塊魚片,老是朝郭麗芊看,眼里露出一道陰陰的光,嘴角的白須一晃一晃。
飯后,戴維峰扶著母親回房間,兩個人嘰里哇啦說著什么。郭麗芊靠在簡易沙發(fā)上睡著了,戴維峰把她抱到房間休息。他在車上睡了幾個小時,現(xiàn)在睡意全無,一個人在客廳里喝著濃釅的單叢茶。客廳墻上的七個臉譜盯著他看,他也失神地望著它們。
母親大概是在他讀初中時患上怪病的。開始時腿腳不聽使喚,雙手微微顫抖,在縣人民醫(yī)院沒查出病因,吃大量藥后仍不見好轉,之后視力和聽力均出現(xiàn)問題,兩腿用不上勁,走路只能扶著墻慢慢試探前行。后來去廣州大醫(yī)院就診,醫(yī)生說這種病的比例在全國為一百萬分之一,之前吃錯了藥,已無可挽回。一紙診斷書等于給母親判了緩刑,她只能從工作單位請了長假,整天把自己囚禁在巴掌大的家里。過去那些車水馬龍的街道一下子變得無比遙遠,不要說外出散步,就是從五樓摸索著走到一樓,都要用一個小時的時間。
如果沒有漢劇、核桃和貍花貓,母親的日子無疑罩在巨大的黑洞里。她以前喜歡唱漢劇,常跟著漢劇院的幾個發(fā)燒友同臺演出。母親最拿手的是《八珍湯》,講的是孫淑林千里尋夫尋子的故事,受盡艱辛,幸得春蘭救助,撿回一命,最后夫妻母子團圓。母親哀怨的唱腔很能打動人,催淚效果極好。得病后母親基本靠唱漢劇和剝核桃打發(fā)時間。唱累了,便把核桃放在夾子鉗上,兩手輕輕一按,殼咔嚓碎了。她說聽著這聲音,生活就不會那么絕望。家里還養(yǎng)著一只貍花貓,母親給它起名“戴安”,大概是寓意“平安”吧。這貓通人性,簡直成了母親的眼睛,能引著她走路、上洗手間、下樓,在母親唱漢劇時,還會喵咪喵咪地伴唱。
父親戴樹良在外處了個相好,每天回家都滿嘴抱怨地管母親的幾頓飯,恨不得她一夜之間從人間蒸發(fā),好跟相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小日子。戴樹良曾有幾次和母親發(fā)生口角,有次還差點把她給掐死。母親在這命懸一線的時候亮出兒子這個護身符——涯死了,戴維峰不會放過伲!戴安伸出鋒利的爪子,使勁抓撓他的褲腿,戴樹良只得松了手。
戴維峰打心眼里喜歡郭麗芊,她長得跟母親有幾分像。這卻成了兩人正常交往的心理障礙,況且她比自己大三歲,“戀母情結”把他卡在了欲上不得欲下不能的“一線天”里。
他很想念母親懷里的核桃味,干香,恬暖。郭麗芊不僅長得跟母親有幾分像,而且腹部也有一股熟悉的味兒。他怎么能侵犯她呢?一看到她秀氣而沉穩(wěn)的臉,便會想起母親。雖然病痛這把無情劍砍削了母親的年輕貌美,臉上刻下蒼老和枯瘦,但她來自骨子里的清秀,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氣也不會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