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山，余韻悠然

撰文_羅元廷

攝影_吳俞晨

倉山的歷史，福州人都不陌生，它是近代社會變遷的縮影，是承載一代人回憶的浮沉錄。

“一座花園，一條路，一叢花，一所房屋，一個車夫，都有詩意。尤其可愛的是晚陽淡淡的時候，禮拜堂里送出一聲鐘音，綠蔭下走過幾個張著花紙傘的女郎……”葉圣陶筆下的煙臺山，描述了舊時倉山令人神往的風韻。與市中心的三坊七巷不同，位于福州城墻之外的倉山，似乎凝固在歲月之中。這里的許多院落在不經意間已漸漸荒廢，逐漸風化成歷史。

提到倉山，不得不提福建師范大學倉山校區。師大的音樂學院主體建筑便是1903年英國安立間會募捐籌建的陶淑女子學校，校部則是曾經的華南女子文理學院，是中國近代最早設立的一批女子大學。進了學校大門往右拐，走過一條小小的斜坡，華南女子文理學院的舊址躍然浮現在眼前，透過樹影灑下的陽光層層疊疊，一如往昔。爬滿春藤的石柱花架、躺著睡蓮的噴泉水池、矗立石獅的飛檐翹角、保存完好的玻璃和木百葉雙重窗……我有些許恍惚，仿佛穿越回了民國時期。這樣一座有著崢嶸歲月的老洋房，默默地見證著福州的近代史。出了福建師大的北門，過街便是康山里街區。入口處老建筑改造的咖啡館提醒著人們，從這里開始，便正式進入了老倉山歷史風貌區。狹長斑駁的巷陌里，藏有復古而優雅的市井味，漫步其中滿滿的人文氣息撲面而來。這里每一幢洋房、每一座庭院，都有著時間的韻味和沉淀。白色的墻面背后大都藏著紅磚老洋房，可園與夢園都藏跡于此。

建于民國初期的可園，是一座磚木結構的房子。當年林徽因與梁思成新婚燕爾，回福州探母，曾客居于此，這是祖籍福州的林徽因唯一一次踏上故鄉的土地。可園最早的主人是一位清末民初的鹽務官員，后來成為福州基督教家庭聚會場所。如今的可園，外面的高墻刷著白漆，園內幾竿修竹，透出古樸幽靜的氣息。內外兩棟各三層的樓房相對獨立，外表脫落的紅磚讓人感受到歲月的厚重。可園不遠處即是夢園，吾夢之園，多么浪漫的名字！夢園主體建筑入口處的臺階跟隨園名被稱為夢梯，“夢梯”的題字旁標明建筑始建于1926年。民國十七年（公元1928年）葉見元任福建僑務委員會福州辦事處主任，福建省僑務委員會旅省名譽咨議會第一次討論會就在夢園舉行，以后又有多次民國福建僑務、政務系統會議在此舉行。夢園，夢梯，夢園別徑，一切與夢有關，一切又與夢的距離那么遙遠。

愛國路2 號曾是清朝末年美國駐福州領事館，倉山最具有代表性的西式建筑之一 （攝影_盧顯治）

與廈門的鼓浪嶼、福州市區內的三坊七巷不同的是，老倉山非常低調，安于清凈，少見繁華。過了林森公館，到了復園路一帶，才開始逐漸出現商鋪。沿著道路往煙臺山方向，可到了著名的石厝教堂，這里平時是封閉的，據說目前歸海軍家屬院管轄。教堂的正式名字是圣約翰堂，五口通商之后由英國僑民修建，不過也開放給其他國家的基督教徒，于是有了“國際教堂”之稱。領事館、洋行、公館、教堂、醫院、學校、私人住宅別墅、跑馬場等，數量多達近千幢，中西方文化在這里碰撞交融，倉山成了著名的“萬國建筑博覽會”。

雖然夾雜在近代新思潮的洶涌浪濤下，但是古老的倉山卻從未忘記自己的傳統手藝。福州有工藝三寶聞名于世：油紙傘、角梳和脫胎漆器。清末福州漆匠沈紹安根據古法創制出脫胎漆器，拓寬了漆器的形態種類。老藝人們說，脫胎漆器中麻布是骨架，灰和漆的混合物是肌肉，上面再涂的漆是皮膚，最后的裝飾繪畫是給它穿上衣服。

每件漆器都需要經過鑄模、制作胚胎、髹漆研磨、陰干等數十道工序 攝影_陳健

邱亨銘師傅的明德工藝廠，就在倉山區建新鎮的洪塘古街上。邱亨銘從13 歲學做漆到現在已有68 個年頭。福州脫胎漆器的集大成者李芝卿是邱亨銘的叔父，也是他的啟蒙老師。在叔父制漆的耳濡目染下，邱亨銘從小便對脫胎漆器有著與常人不一樣的感悟。失傳已久的金蟲技藝，在他的手中重現，古老的手工藝，重新煥發生機。對于邱亨銘來說，漆，是他的工作，是他的愛好，更是他畢生的追求。

工藝廠內幾百平方米的寬敞空間，被漆器填得滿滿當當，角落邊的生漆桶，案子上的工具，幾只未完工的花瓶，等待著繼續髹飾。這些器物的主人站在身旁，他用慈愛的眼光注視著每一件作品，它們都是他心愛的孩子。每年七八月，邱亨銘會在院子里提煉從漆農那采購回來的大漆。首先要將生漆過篩，去除粗碴，用布包裹，攪動，去除細碴，反復幾次，方可得到細膩的漆液。之后，趁著午后強烈陽光，下盤晾曬，攪拌，去除水分。如此麻煩的漆回報給人們的是溫潤親切的質感，它與不同的礦物質調和成各種顏色，加鐵為黑，加朱砂變赤。這些幻化后的色彩，含蓄內斂，在他眼中，都是最具東方氣質的元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邱亨銘用雙手髹飾每一件脫胎漆器的生命軌跡。

如今81 歲的邱亨銘，已經將漆器的事業傳給兒子兒媳，傳給今年剛大學畢業的孫女。許多人為了這門獨特的手藝慕名而來。我在作坊里見到了小潔，一位專程從上海飛來的姑娘，她為脫胎漆器這門工藝傾倒，特地來到明德漆器拜師學藝，每個月都會抽出幾天時間，親手上漆、研磨，完成心靈與器物的對話。古老的倉山安寧沉靜，默默守在福州一隅，而它擁有的手藝卻始終熱情鮮活。漆藝的流光溢彩，一如盛夏的驕陽，穿透時間長河深處，留下熾熱的痕跡，倒映在人們的眼眸和心間，余韻悠然，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