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作者 李昶偉
珠寶變成一件藝術,是很難的。創造這些藝術的陳世英,不只是珠寶藝術家,也是科學家、煉金者和哲學家
珠寶的藝術里,一切都是時間的問題。
這是享譽世界的珠寶藝術家陳世英的觀點,前幾天,他在帝國理工學院(Imperial College London)拜訪了一位研究癌細胞的專家。研究室里有癌細胞變化的錄像,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它們長這樣:“綠的像綠寶,紅的像紅寶。可能它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這么美!”
癌細胞在短短一瞬裂變,而人類為了遏制它的生長,研制藥物,挽留病人的生命,這是物質生命有限的時間。
2015年,香港珠寶巨頭周大福邀請陳世英用南非著名的“庫里南遺產”鉆石毛坯,創造出一條配有11000多顆鉆石、上百件羊脂白玉和翡翠的作品“裕世鉆芳華”。為了這件作品,陳世英22人的團隊,用了47000小時。
而在一顆鉆石的后面,是耗費無數人力、從礦井深處發掘出它來的時間。再往前,是地球用幾億年孕育出珍貴寶石的時間。“一顆鉆石,五億年才能孕育出它,是不是一種永恒呢?”
面對這無垠的時間,陳世英希望,有一天當他自身不再存在,他的創作會成為他記憶和思想的載體。“我創作,是以有限的生命去換取不朽的時間。”
初見陳世英時,這位雕刻時間的藝術家看上去像個從古代世界里走出來的人:花白長須,深色唐裝。腳上蹬的一雙運動鞋是他渾身上下唯一的現代氣息。
陳世英今年63歲。43歲那年,他決定不再刮胡子,寧愿把所有時間留給創作,于是有了如今他標志性的長胡子。
其實,看過陳世英作品的人,都會感受到他珠寶藝術中的先鋒性,會對他那些閃耀著阿凡達般夢幻色彩的作品印象深刻。在珠寶與科技的聯結上,陳世英走得很遠。
在高級珠寶的世界,他是使用鈦金屬創作的先鋒。鈦金屬是一種太空金屬,輕巧、色彩豐富,親和人體。陳世英用了8年時間夜以繼日地工作,研發將鈦金屬用于珠寶制作的技術,甚至一度因疲勞而中風。這是珠寶界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改變。他說:“只要有足夠的意志和堅持,你可以將鈦金屬化成如絲線般的溫柔。”
在西方,陳世英的英文名字“Wallace Chan”更為人所知。他的一件作品《宇宙新生》戒指今年成為大英博物館館藏,在中國藝術展區展出。這是大英博物館第一件當代中國珠寶收藏。
這件叫作《宇宙新生》的作品戒面由3顆12.713克拉的藍寶石做成,此外,除了海藍寶石、鉆石,指環部分是陳世英花了7年時間研發的“世英陶瓷”,一種比鋼還堅硬5倍的創新材料。研發這種材料,源自一個童年夢想。清貧的童年時代,使用塑膠勺子的孩子拿起陶瓷勺子,因不小心打碎而受罰,于是有了今天“不碎的陶瓷”。
《宇宙新生》是一件遠遠超出“珠寶”陳舊概念的作品。它的內涵宏大廣闊,來自“超新星”。據說,在銀河系中,平均每世紀會出現三顆超新星,人類歷史上記載的第一顆超新星,是由中國人在東漢時期發現的,那顆超新星在夜空中照耀了8個月之久。
陳世英說,他想用一件作品,去表達在創作的世界里,時間如何被拉長,空間如何被擴張。至于三顆豆狀排列的藍寶石造型,則是來自中國“翠玉蘭豆”的玉雕,豆內有豆,百子千孫,通常這是送給新婚女性的吉祥禮物。中國文化的記憶,對哲學、科學等等命題的思索,常常這樣融合在他的創作里。
陳世英說,珠寶變成一件藝術,是很難的。創造這些藝術的陳世英,不只是珠寶藝術家,也是科學家、煉金者和哲學家。冶金,材料,礦物,藝術……創作者要打通更多領域,他甚至也要研究金屬的力量,因為金屬鍛造的過程中會有看不到的內傷,所以有的時候很快就裂了。“現在有一種頻率,能夠做出驗傷的機械,就好像心臟做彩超一樣,到那個地方就能夠斷層,測試金屬有沒有疲勞。”
聽過他演講的外國學生講座后留言:“一個創新者,一個藝術家,一個珠寶專家,一個充滿好奇、不斷求新的大孩子。”在采訪中,我們見到了陳世英的這一面。
這是陳世英2014年的一件作品,一條色彩絢麗的項鏈,上面趴著兩只蝎子。項鏈看上去很龐大,但是應用了人體工學,戴上并不覺得重,戴上它像是被它整個抱住。中間的寶石是現今發現最大的一顆亞歷山大變色貓眼石,重45.51克拉。為什么會做蝎子,陳世英說,蝎子有超過4億年的歷史,是活化石,生命力頑強,在極度惡劣的環境中,也能生存下來,持續進化。“大家以為蝎子很恐怖,但其實蝎子充滿了母愛,它會把孩子一直扛在背上,直至小蝎子成年才讓它們離開。”
這件作品中的貓眼主石能取下來用作戒指,兩只蝎子也能取下來用作胸針。陳世英演示這件作品中的種種機關,像一個孩子在展示新奇的玩具。它曾經出現在2016年12月的《經濟學人》中,專題題目叫《亞洲美學的力量》。
激發陳世英日后在創作中不斷回溯的童年其實充滿艱辛。陳世英說自己很小的時候就體會到了無常。
5歲時,陳世英跟隨父母從福建來到香港。這并不是一趟愉悅的旅程,陳世英現在還記得風浪過來時船艙的飄搖。這是一艘超載的船,躲在甲板下的他們幾乎無法呼吸。父親把幾個孩子輪流舉到窗邊,讓他們可以透口氣。“這趟旅程,是我記憶中第一個人生大轉變,大到足以改變我的一生。”
初到香港,人地生疏,語言不通,謀生更加艱難。9歲時,父母終于在土瓜灣為他找到一所“天臺學校”——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設在大廈天臺上的小學,學費只要2.5港元。樓下是一個菜市場,傳來各種嘈雜,肚子也總是很餓,使他無法專心念書,也因此總是被老師責罰。
“人生無常而又無法抗逆的轉變,教會我擁抱轉變。”陳世英13歲輟學,當童工補貼家用,曾做過紡織工、小商販、送貨員,也在街邊擺攤賣過T恤。在紡織廠工作時,有一天,機臺上一件毛衣被卷進了機器,陳世英試圖把攪進機器的毛衣扯出來時,手也被軋傷了。醫生告訴他,很幸運手保住了。如果沒有這份幸運,或許也就沒有了后來作為珠寶藝術家的人生。
快成年時,陳世英想要學會一門謀生手藝,擺在他面前的有兩個選擇:汽車修理工或是寶石雕刻,他選擇了后者,1973年到一個寶石雕刻工廠當學徒。與此相對應的是香港在上世紀70年代剛好步入的寶石雕刻工藝蓬勃期。
陳世英人生遇到的第一塊寶石,是一塊孔雀石,它的紋理、色彩、質感讓他心跳加速。造化為什么能誕生這樣的石頭?它能成為什么?它獨特的紋理、色彩,帶陳世英進入一個夢一樣的世界。但石頭充滿變化,工廠卻不是。
因為尼克松訪華后引發的中國熱,陳世英所在的工廠接到了一批批來自美國的訂單,中國工藝品需求劇增。但這和美、工藝、藝術,和創造完全不是一回事。陳世英說,那僅是制造而已。他在工廠工作了9個月便感到了無比的厭倦,日復一日地重復一道工序,不斷地模仿,毫無發揮創意的空間。他想要創作,真正遏制不住的創造的欲望使他離開了工廠,開始自己創作。他在家住大廈的走火通道放了一張折疊桌、兩把椅子,那是他最初的工作室。那年,陳世英17歲。

陳世英作品:《靈眸生花》項鏈
從1973年到1987年“世英切割”問世,中間是14年像金屬一樣反復被鍛造的過程。
米開朗基羅對他有著特別的意義。陳世英說小時候因為窮,不敢去書局,但是很好奇那些背著書包進書局的人,學識一定特別豐富。終于有一天鼓足了勇氣推開門,走了進去。逛來逛去,突然間看到一本書,白色大厚本,不知道是什么書,就看到上面寫了一個“M”,為什么會挑“M”,是因為在學校學英文“M”“N”分不清楚,挨老師打,所以記憶很深。
一打開,是米開朗基羅,就被吸引住了,“線條在肌肉上好像有呼吸一樣”,一看價格,12塊5毛,口袋里只有兩塊錢,沒有買。但是記住了這個名字,這樣的藝術。直到祖父過世,葬在基督教墳場,他發現墳場里面有西方雕刻的天使,陳世英有時候就在那里臨摹。“是這個時候開始意識到了光的作用。”
但真正洞悉光的路徑的,是“世英切割”。1987年的“世英切割”帶陳世英走進了世界。
他在一枚水晶中雕刻了希臘神話中掌管四季的荷萊女神。他雕刻了一張女神的臉,但是因為光的折射,呈現出重疊的四個倒影。
創意來自攝影中的重復曝光,陳世英將它融入珠寶設計。在水晶石背后刻上一點,正面看發現原來出現了五個點,利用切割改變折射角度,令影像重疊,“里面有大量精確的計算,要懂得光的走向——透過寶石怎么把光截住,截住光的地方就是你的雕刻,相差一點就做不出來這樣的效果。”
做珠寶,原材料很奢侈。一般情況下,高質素的寶石會用作珠寶,而留下來做雕刻的,都是較低質素的石頭。陳世英用高質素的寶石做世英切割,別人一開始不理解,因為傳統以來,寶石越重越值錢。“人家會說,雕得很美,但是去了這么多,不是輕了嗎?我只能說服他們說,那是一項突破。”
直到今天,陳世英見到這件作品還能想起很多當年的情景。有一天工作時,突然發現機器不動了,然后發現電燈不亮了,門鈴也不響了,原來是沒有錢交電費被斷電了。有兩年時間,他毫無進項,甚至沒有錢交電費。但竊喜還好只是斷電,如果機器壞了更麻煩,因為沒有那么多錢去修理。后來就借了40塊錢交電費,10塊錢是滯納金。

上:陳世英和他的作品

下:“世英切割”代表作《荷萊女神》
他試驗用牙科醫生的牙鉆代替刻刀,但是現成的牙鉆后來也不夠用,找遍了所有牙科工具供應商,對方說你至少要10萬支的量才賣給你。怎么辦,陳世英最后一咬牙去了機械工廠當學徒,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師傅一開始不愿意教,陳世英跑腿買奶茶買菠蘿包,討好了很久才有機會得到學習。白天學習,晚上回來自己做工具。
牙鉆每分鐘鉆36000次,作用于石頭隨之產生高溫、緊張、裂紋。試樣不斷破碎,后來解決之道是把雕刻的容器放在水中,之前遇到的問題迎刃而解。但放在水中雕刻,可視度差,陳世英訓練自己也要像水一樣,更有耐心,更靈活。每一次雕刻,將石頭從水中拿出,晾干,確定每一下是否準確,刻到一定時間,再放入水中,再開始下一次。“我感覺不到白天和黑夜,有那么一瞬間,靈魂出竅,我感覺自己消失了,只有感覺和意識存在,一雙手和我的工具在動作。”
2018年11月在倫敦的英國寶石學會的演講上,陳世英說:“人們都叫我‘大師’‘陳大師’。是的,我是一個大師,一個‘失敗’大師。”
“每一塊破裂的石頭,每一個無眠的晚上,每一次失敗的經驗,都是寶貴的一課,啟發創意:當一件物件被打破了,它是否就失敗了?當一個夢被中途放棄了,它是否就失敗了?失敗在我眼中,蘊含無限的機遇和可能。”這是他從失敗中萃取的哲學。
陳世英明年春天有一個演講,他準備的題目叫“第一刀”。45年藝術生涯,這是一個讓他感慨萬千的題目。“創作對于我來說好比生死,在無數的生與死之間,是上千百萬次的輪回與重生,一次又一次的復興。”而第一刀,就是決定生死的一個關口。
陳世英說,一顆寶石的第一刀,建立在無數次失敗的第一刀、無數次成功的第一刀上。
一顆翡翠原石,在切割之前陳世英會反反復復地看。“昨天這樣切是這樣的情形,前天那樣切是那樣的情形,幾年前我切過的這樣情形是失敗的,再幾年前這樣切是成功的,但是也并不是說你有這么多經驗就一定切得好。所以第一刀之前要做無數的決定。”而所有的決定,要視寶石的品質做不同的調整:是全透明還是半透明?是玻璃種還是水種?
12月22日在深圳市當代藝術和城市規劃館,有一場西方珍寶的大展,展出了從文藝復興到20世紀近200件西方珠寶珍品。里面的杰作,比如一件文藝復興時期的圣子降臨吊墜、梵克雅寶20世紀50年代之前的金包,一只中國清代的三秋賞瓶等,都喚起了陳世英很多與工藝追求有關的記憶。其中一件祖母綠的美杜莎手鐲,尤其讓陳世英傾心。
這件美杜莎手鐲中間是一顆65克拉的祖母綠,美杜莎最著名的能力是她能使見到她的人石化,而在這件作品里,她的臉龐、頭發都被凝固在最動人的時刻。
“這么好的寶石,不管在什么時代,寶石擁有者一定會找最好的匠人、藝術家去打造它。”陳世英說,每一種寶石,跟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個性。祖母綠非常美,但是它很脆,很難駕馭,一雕刻,很容易就崩邊。完美的祖母綠很難找,即使在拍賣行上拍的,很多也都是有裂紋、結渣等等瑕疵。
“明白了這個,你會知道這件作品一定是那個時候最好的工匠大師才能做出來的。不是說材料很完美,我雕雕雕就出來。”陳世英說做這件作品的工匠,首先需要避開各種結渣、裂紋、斑點,不管是雕刻還是切割,要能夠保持寶石最大的重量和原形,能夠保持它的色彩和火光,最后還能雕出美杜莎的原形。“一顆寶石的外形已經限制了珠寶匠人的創作,但是你做出來又讓人感覺到沒有被限制,你的精神和情感完全被它抓住,這個就很難了。”
一個100多年前的珠寶大師面對一顆祖母綠時的情景,和今天的陳世英,時代不同,使用的工具不同,但在埋頭與一顆石頭對視時的心情大概是一樣的,創作的過程中永遠伴隨的各種艱險大概是一樣的,與之相應的,解決問題的決心大概也是一樣的。
功夫深處獨心知。陳世英說:“工藝最本質的,一定是內心,工藝的鍛煉是心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