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云龍

人生是單程的旅行,沒有導航,充滿變數。網上流行一個金句: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
當“明天”成為“昨天”,“意外”已成了“回憶”,那些“事情”“事故”也漸漸模糊,濃縮為“故事”。
霍舉芳,上世紀50年代初出生在上海市普陀區。朝陽路上的一棟二層小閣樓,留下了她關于童年的記憶。
11歲那年,正在讀小學五年級的她和家人一起,突然被車子拉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安徽定遠。后來,她從大人嘴里斷斷續續知道,他們“下放”了。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學校,陌生的住處,最先讓她和姐妹們感受到的,不是新鮮,不是好奇,而是城鄉之間巨大的反差?;襞e芳是家里的老二,她倒是心寬:天塌下來,有大姐撐著。她和鄉村的孩子很快就打成一片。
一個意外出現之后,往往新的意外會接踵而至。
16歲那年,霍舉芳已經輟學兩年,姐姐出嫁了,她也被介紹給大隊的一個會計,并且很快與對方定下婚期。
這段不被家人也不被外人看好的婚姻,安靜地走了下來。他們生育了六個子女,最后的一兒一女實在養不起了,被外地人登門抱養走。過了幾天,霍舉芳和老公有些反悔,又觍著臉上門要了回來。
后來,根據新政策,上海下放戶可以回城,但是,已經在農村成家的除外?;襞e芳和姐妹都被排除在外,這時,她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
在偏僻的定遠鄉村,也發生過讓人開心的意外,只是來得有點晚了。2007年3月的一天,鄉郵政局的郵遞員突然找到霍舉芳,遞給她一張匯款單,上面寫的名字是:霍小妹。那是她多年未用的乳名。是誰給她匯來100元呢?她搞不清楚,只知道來自故鄉上海。自此之后,她每個月都會準時收到一張匯款單。直到現在,匯款金額已經漲到每月815元。好幾年之后,霍舉芳才弄清來龍去脈,這是上海民政部門給當年未回城居民的最低生活保障費,從他們退休之時開始發放。
這筆意外的匯款,讓霍舉芳常?;叵肫饻嘏耐辏叵肫鸶赣H的拿手好菜。父親原來在上海武寧路開過飯店,后來改成公私合營。不幸的是,她的小姨父是國民黨高級官員,1949年敗退臺灣前,偷偷跑到霍舉芳家住過一宿。有人寫大字報舉報她的父親,他因此入獄,坐了幾年大牢,因為生病,才被保外就醫。最受打擊的是母親,她一氣之下,把近200平方米的二層閣樓賣了,得了800元錢。而后,她帶著三個女兒,匆匆離開傷心地,去了定遠,一“定”很“遠”,竟是終生。
在人生的過山車上摸爬滾打的霍舉芳,比許多同齡人更為開朗、豁達。即使人到晚年,在最不能忍受的家庭意外面前,她依然選擇了堅強。
2018年2月,霍舉芳最小的兒子張健——當年被人抱走又給抱回來的那個男孩,突發腦溢血。在醫院搶救了兩周,他還是走了,年僅35歲。白發人送黑發人,心里該多疼??墒牵襞e芳跟老伴還是在兒子的器官捐獻志愿書上莊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早逝的兒子,最后讓四個人重見光明,三個人的生命得以延續——這是一個鄉村農婦令人刮目相看的舉動。
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年近古稀的霍舉芳,有一種獨特的解壓方式,一天兩頓,一頓二兩白酒。桌上有了菜,杯里有了酒,一啄一飲,話漸漸多起來,她常常說起自己的陳年舊事。小輩們知道,真正的放下,不是絕口不提,而是笑著談起。
每一個酒杯里,都斟滿故事?;粜∶?,來,跟往事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