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 舒躍
( 1.揚州工業職業技術學院/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127;2.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127 )
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有一種觀點:“‘虛構’這件事的重點不只在于人類能夠擁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編織出種種共同虛構的故事,不管是《圣經》的《創世紀》還是澳大利亞原住民的‘夢世紀’,甚至連現代所謂的國家其實也是這種想象。這樣的虛構故事賦予智人前所未有的能力,讓我們得以大批集結人力、靈活合作。”(林俊宏,2014:23)這成為人類在面對未知困境時的一種努力,他們習慣求助某種文字或技術支點去憑吊過往,積極構建具體文化案例,建立事件坐標,拒絕時間淘洗。這種想象的結果成為一時期獨有的文化形態并能夠應對來自客觀條件認知下的諸種制約,成為人類文明進化與應激手段。
現實主義的文學書寫恰如其分地佐證此點,因為自身意旨上與當下的牽扯關系,不但可以把所處語境下的人文元素虹吸進自身文本闡釋中,同時也囿于客觀歷史規律的約束,把這種制約特征反映在相應時期的書寫面貌里。在當下諸種時代話題的流行中,它們自身所攜帶輿情性與相應的情緒流量等次生文化特征,往往會在書寫與其傳播過程中,離心沉淀出鮮明的文化特點,這成為歷史鏡像的飛地。尤其于時代轉折處,迸發愈加鮮明的文學癥候:文藝復興時期莎士比亞的色情、暴力(《馴悍記》,后總結為“黑色浪漫主義”);斯泰因對海明威們所下判詞——所謂迷惘一代;再至國內新文化運動繼起的“平民文學”的應對之義——諸如鄉土大地上念茲在茲的文化情感;以及新世紀前后,對中國傳記式書寫的起興(賈平凹的秦嶺山脈、畢飛宇的王家莊、王安憶的上海巷弄俚俗)等等。它們以虛擊實,并樂意以文學修辭來把握時代裂變所呈現的歷史機遇。
進入21世紀后,這種特點更加明顯,伴隨人工智能技術的繼起與成熟,歧義多態與劍走偏鋒的類型化敘事愈演愈烈。人工智能奠基者之一西蒙曾有定義:“人工智能是指計算機所表現出的如果由人表現出來就會被稱為智能的行為。”(舒躍育 等,2017)這并未超越人類對于工具的期待與使用,且在新技術的加持下,成為人類行為能力的進一步延伸,稍有不同的是它不止步在對人力的借助與使用上,而能更進一步夠從邏輯上進行擬仿。所以,約翰·塞爾又將人工智能劃分為“弱人工智能”和“強人工智能”,二者本質區別就在于有無自主意識,如果有自我意識、創新思維等技術參數參與即為強人工智能,反之當屬前者。當下網絡文學品格的形成,便得益于“弱人工智能”等一批新媒體的興起。
這雖沒有為主觀性占據強悍地位的文學創作領域帶來釜底抽薪的變化,但是傳統文學書寫形式漸次被網絡新媒介、智能手機的普及帶來改變已成為事實。創作體量的幾何式倍增、飛速的傳播效率、嚴絲合縫的機械邏輯使得文本在其寫作與傳譯過程中,不再表現出對于某一敘事主題的偏好。但人類這種擅用工具作為自我延伸和超越的方式,日漸演變成為一種對技術畫地為牢式的依賴,其所帶來的結果便是情緒的單一,以及某一時間點上相同素材的涌噴。于是乎,波伏娃那種“原始人在超自然力,在圖騰中異化;文明人在他們個體的心靈,他們的自我,他們的名字,在他們的財產,在他們的作品中異化”的文學圖騰式意義受到坍縮。過于客觀化的技術圭臬,使得人為營造的文化象征不再明顯,這種書寫理念傾向在對身邊人事的流連上,或是執意于一種口號化的耽美,并在各種意見中輾轉不返、樂此不疲。
本文將擷取網絡媒體上的若干非虛構書寫和譯介新變進行研究,并把其置在當下人工智能大行其道的技術邏輯下,和其自身的文化現象及特征進行對應,意圖獲得啟示一二:探尋人工智能概念下,文化圖景所呈現的新意。
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成熟,推特、微博上的意見表達與人事描述當屬“弱人工智能”范疇,人們依靠當今的媒介平臺積極發聲,并于前無古人的地理廣度上進行互動,和現實鉤沉。例如2020年初至今的“科比逝世”、韓國“N號房”等事件的發酵、演繹,便是對于身邊人事和自身命運的一種自我代入。網絡媒體上諸種聲音你來我往、甚囂塵上,這種變化雖未能夠為傳統書寫帶來根本變革,抑或僅僅是在網絡新媒體的介入下,局限在“弱人工智能”的范疇中進行孤芳自賞,揭橥的事件轇轕卻能反映話題自帶的巨大輿情效應,并在大眾的趨之認同下,呈現群體性的話題效應。米勒曾對此有所概括:“多數美國公民的情感和思想越來越受到電視、電影、因特網、電子游戲等較新媒體形式的控制……在新媒體取代文學的同時,傳統的文學研究學科正處于混亂之中。”(王曉群,2004)這種現象應是新技術因素介入后,文化領域收之東隅的意外之喜。眾聲喧嘩一同參與進對事對物的有感而發中,這避開了過去紙媒書寫過于絕對的曖昧之處,更多個體單元的參與,帶來更多主觀能動性極強的敘事維度,創作體量的幾何式倍增呼應了文學書寫一向志小謀大的歷史抱負,進而撬動過去習焉不察的大歷史的真實性標準,從而有可能去實現他們倒逼習慣思考模式和講述習慣的意圖。
所以,在數字化通信技術的加持下,AI時代的書寫語境中,對于文字立場的是非爭論本無多大意義,相反其形式和內容上較之以前的區別性,則成為這一新書寫路徑的轉捩所在,其外部形式和內部新變因素便可隨物賦形出一個嶄新的書寫風貌。
網絡媒體書寫特征有其即時性和非詩化特征,應為現實主義的一種。當今書寫環境下,這種選擇無可厚非,終端媒介的普及使得蕓蕓眾生,均能參與進對于身邊人事的描摹,而不再僅僅以歷史的宏大敘事為主,這種松動紓解了曾經學院派對于文學的一家獨大,周作人所提倡的“平民文學”似乎在當下才有了實際的行動意義:“以普通的文體,記普遍的思想與事實。我們不必記英豪杰的事業,才子佳人的幸福,只應記載世間普通常見男女的悲歡成敗。”(周作人,1980)于是在所敘述的主題周圍,常見某一主題和個人命運的鉤沉,這種取景范圍局限在對于普通人事駐足上,并把意旨集中在個人經驗的認知中。
這使得當下的現實主義不再是一種歷史宏大敘事的推演,在各種碎片化的只言片語和人物角色分布上,它得以覆蓋社會俚俗階層等多個人事領域,并在格雷馬斯化的生活符號的鋪陳中,用柴米油鹽式的人事升華呈現當下社會滋滋不倦的好奇心,細致入微的文字內容也能夠剖開社會紋理,把握每一次人心思變。
諸如網絡平臺這塊應許之地對于上至廟堂“兩個百年”等時代話語的集中討論,它把處江湖之遠的民間階層一同拉進群力群策中,建立互動渠道,具化為新媒體上“王繼才”《北部灣家人》等平民英雄和家族史詩故事,這呼應了習近平2015年《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所指出的:“推動文藝繁榮發展,最根本的是要創作生產出無愧于我們這個偉大民族、偉大時代的優秀作品。”“文藝工作者應該牢記,創作是自己的中心任務,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要靜下心來、精益求精搞創作,把最好的精神食糧奉獻給人民。”(習近平,2015)社會不同階層構成良好互動,不同立場上對于現實的闡釋形式不再是一種自說自話,有血有肉的細民故事豐滿了對于國族文學的闡釋模式。這種轉捩并非突兀,其對應了宋人稗官小說的興起,于一種生活的完滿和繁榮前提下,主動下至對于民間聲音與閱讀欲望的回饋。如若點出其不同,就是在新媒體的加持下,這種新變的所觸及的范圍更大更深。
理所當然,眾生參與的多元視角使得對于“事件”的還原不再唯一,僅憑借某一報道就能夠進行全局性把握,敘述者每每在發聲之初便為自身難以饕足的話語欲望所左右,執意于個人價值觀念的辯解和細節的反復還原,并最終失焦,這是當下現實書寫的偏頗,并于一種個人追求的微焦化中步入極端:“描寫性越強,敘事性就越弱(過程性、移動性)……反之亦然。”(周領順,2011)于是,關于“門”類等事件詞匯的一再反轉成為敘事常態,這種反轉來自評判角度和參與對象的多元,作者們均執意從各自角度對某一事物形態進行疏證。個人角度的受限,和當今資訊體量成為不平衡的對沖體系,并滑至為一種戲劇化的對沖中:他們每每以堂吉訶德的獨舞精神沖向現實的風車而不自知,并武斷用個人價值觀來肯定事物全貌。
以此為例,針對科比逝世,眾多個體均第一時間在網上發文悼念:
我是清晨7點被我媳婦叫醒的。那個時間,她應該給兒子沖完一次奶。她拍打著我,向我低聲叫喊:楊毅,楊毅,科比出事了。
我在模糊的視線里看見她驚恐的臉,再扭回頭看床頭鐘表上的時間,伸手觸摸她,確認這不是噩夢或幻覺。我看見她遞過來的手機上的新聞圖片,只覺頭皮發麻。
在很長的時間里,我的頭像被重擊一樣轟鳴著,胸口窒息,驚慌失措,在黑暗的房間里踱步,看我們依舊在熟睡的一對兒女,卻沒法在床上坐下來。(楊毅,2020)
網絡媒介的便利使得大洋彼岸的突發事件不再遙遠,面對科比逝世,普通人也有發聲權力,這種立場是平民化的。作者首先使用個人經驗和敘述事件進行勾連,于是故事的陌生感被消解,脫化成為家長里短的一種談資性敘事,這成為一種現實主義常態,文本內容的客觀性早已不是唯一重點,也使得當下現實主義不再如傳統書面文學一般凌厲自若:沒有《日光流年》中的毛骨悚然,沒有左拉自然主義的枯燥乏味,它的姿態和閱讀體驗是親民的。這種現實主義視角和細民立場多元共生,進而把世態人情拉進其中,呈現給受眾個人化的事件角度,文本在調性上不再單一與陌生。
這對應了新文化運動后,文學的平民化轉移:鴛蝴派對于才子佳人的集中表述,和民間閱讀欲望產生互動;抑或新感覺派、張愛玲們對于城市俚俗階層的用情與著筆。每每時代轉型期,伴隨文化紀律的重新洗牌,社會的跌宕習慣于文字的改變中見之分曉,從而把握日常生活的改變。當下新媒體書寫以觸手可及的內容來肯定這種質變,好緩解個體生命在大歷史碾過時所產生的陣痛。網絡新媒體下的現實書寫成功分攤了這種擔憂,并為創作者們提供敘事通道。
他們急于打撈身邊人事進行載道,意圖通過個人命運的無常來獲得對于歷史進程的一種有常認識,這成為人們規避風險的方法。宏觀來看,這種更加細微的現實記錄成為新現實主義的一種姿態,它不再局限學院派對于某一對象的臆想與揣測,或是以往拘囿于對文字的反復審查,最后在平白敘事的顢迂中進行流俗。自媒體的從容性,使得有血有肉的內容性足以有的放矢,反而能從自身更加鮮活的角度上發起對于對象的全盤側寫。
此類個人化的寫作需求,就是以身邊人事作為文字內容,隨即在個人化的“一筆、一嘴、一毛”中豐富“已幾乎是一形象的全體”的真實圖景。對于同一主題對象的參差記錄也隨即成為一種合理存在,參差多態的哲學本質成為當今現實主義的一種前提,事物發展過程和結局的因果關系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以普通人的身份,來進行書寫剪影。它解釋了細致分工的操作形式對于同一對象的解釋可能,而不是之前自以為是唯一性。
于是,在類似科比和女兒生死最后一刻的反復揣摩中,各種版本一再出現,樂此不疲進行演繹,新聞3W元素遭到破壞,但是個人化的敘事情境,卻又某一程度完成對于傳統現實主義的一種背離,使其成為向死而生的能動思考,以及面對陳腔濫調的不自覺應變:“來自華盛頓郵報記者最新報道,報道中說科比的遺骸顯示,他已經拉出了座位上的Gigi,并正向上托舉著他的二女兒。”(傅毅,2020)對于事件一廂情愿式的自我意淫,滿足了敘事個體的訴說欲望。隨之事件而后,就是這類網絡文字的反復。敘述者并非不知這種危險,并一再援引各種事件出處來實現自我撇清,這種敘事方法有其自身局限,并意圖通過眾生參與的迂回角度,來達到對于現實的求證。這反映了形式上的非虛構要求,和具體內容無法平等對應的創作困境。它們所呈現的事件不再唯一,且在多元的視角銜接中出現羅生門式的駁雜場面,這屬于當下網絡敘事的過人之處,也成為其命門所在。
這種情況一直有之,只是在更多媒介技術參與進來后被放大顯影。所以,對于這一短板的要求不應該是苛刻的。“由于作者、讀者對‘新’及‘變’的追求與了解,不再能于單一的,本土的文化傳承中解決。相對的,現代性的效應及意義,必得見諸十九世紀西方擴張主義后所形成的知識、技術及權力交流的網絡中。”(王德威,2016:7)王德威把其歸納為時代新變后,文化意義的一種擴張和自我迭代,這和來自作者們自身能動性的發揮一一應對。這種改變擴充了歷史與當代間的復雜辯證關系,并埋下草蛇灰線的微變伏筆:技術維度的延伸松開了對于記錄對象的觀照范圍,使得新媒介技術和敘事主題相遇后,呈現新特征。以此為起點,當重新考量當下諸種新變,不妨大膽假設,這將是新技術介入現實敘述后的又一元年。
當然,個人化的現場書寫,其非虛構性是值得商榷的。因為細民稗史的取景手法雖然便于他們取精用宏,在于現實一隅發起對于當下的全息性寫真,個人化的取景視角使得情緒參數難免摻雜于內。這并非孤例,明清以降的“史統散而小說興”便有此要義,當歷史的客觀記錄與寫實不再滿足人們的話語欲望,文學虛構和有感而發的中興,必將承擔起撬動客觀世界的重任,進而倒逼進現實,成為觀察世界的一扇窗口,那里不僅有具體歷史坐標的存在,也有市井俚俗的悲歡,唯有文學想象和抒情才能把這種記錄體量涵蓋,并引導社會良性情緒的回歸。進而憑借歷歷在目的真實事件所扮演的坐標支點,以及人文的情緒化渲染的舞美背景,構筑起對于世界全息圖景和人類文明的宏觀沙盤。
此類小說虛構性和歷史客觀性的對話形式便泯合了主客概念上的對立姿態。它所觸發的是個人命運層面和大歷史的一種斗法方式,并為此疏通了一條以文學為想象和抒情為刻度,進而把握當下的努力途徑。
當這一書寫形式成為潮流,因為個人化的寫實訴求下,他們首要承擔的是對于個人情緒的紓解,并意圖拉進更多的受眾,共同分擔情緒上的應激反應。隨之而來的便是群體性事件的增多,乃至于一種共同的文化記憶中對抗著歷史永動的強力扭矩:“如果這只是一個個體意識才會存在的問題,那么,整個過程就可以歸結為意象之間的沖突,在這種沖突中,有一些意象會通過過去的引力,通過我們的父母在我們身上喚起的感覺,而吸引著我們,然而,其他的意象可能會把我們束縛到現在,也就是說,把我們束縛在近期出現在我們經驗圈子中的人們身上。”(畢然 等,2002:133)如此一來,情緒參數便成為再好不過的引力線索,圍繞在主題淵藪處所顯現的各種有感而發,便成為事實的一種附麗。書寫內容不僅僅是對于傳統文學中某一獨立事件的轉述,其更應理解為感情折射后的海市蜃景。
這種現實性必定為個人化的價值觀所認可,豐沛、柔軟,夾雜個人所見。他們在面對突發事件時,意圖溝通身邊單元一同參與進對諸種異變的警惕中去,以達至群體共情的使命。這種感情取法,甚至會導致分處在同一對象的針鋒兩方在發聲之即,就不以還原現實為目的,而是首先要對自身價值立場反復確認,然后試圖說服對方,通過文學修辭逐一加工,最終達至對反方意見的拆解,這成為一種受限的非虛構性現實主義。在上文所引的《來自一個70后的道別》中隨處可見這樣的情感詞匯:驚恐、噩夢、幻覺……作者絲毫不避諱這樣的負面情緒,甚至得意如此私人化的情感暴露,作為人性的一種存在證據。隔岸觀火的書寫立場在情緒化語境中被舍棄,最終延至對身臨其境的藝術性審美。
一念及此,這種情緒上的示弱便屬于個體在事件發生中的能動應對策略;更深層次上,這一手法成功輯佚在面對時代宏大命題時,為何細民角色總是平面化或缺席的文化表征。如此一來,情感參與便把角色的纖弱和時代的美學特征構成不對等的角力,羅蘭·巴特強調的主體性隱退在今天被再度反轉,進而在戲劇化的張力之中,滑至一種危險的閱讀體驗中去,其所構成的情感沖擊足以引起人們警覺,進而使得新型的現實書寫不再會被一筆帶過。
而對于人工智能的隱憂,它也有其應對之義:“人工智能是人造的,是一種自我的延伸物,但這個延伸物卻是‘異己’的。人類對人工智能的態度,恰如父親對兒子的態度。對于父親而言,他一方面期待著兒子超越自己,延續生命的輝煌,促成人類的進步;另一方面又擔心兒子超越自己,取締自己的存在……這個替代物真能制造出來,人類并沒有提高安全感而是將自己置于一種更加不確定的狀態——人類無法為這個自己的制造物設置發展的邊界,它們完全可能在人類手中失控。”(舒躍育 等,2017)如此背景下,個人情緒參數的充溢,無疑放大了人文立場,在AI即將大行其道時,人們通過情緒區別機械化思維,錨定自身定位,反復確認人之歷史的互文關系。所以這些文字內容,樂于在“我”“我們”之類的第一人稱中進行逗留,時時突出主體的存在意義。網絡媒介上第一人稱的頻繁使用,無疑是作者們對于身份的一種懷疑與警覺,他們時時通過感情來進行標新立異,避免被裹挾進網絡洪流中而不自知,反復確認自己的立場,以和他者的發聲有所區別,這已然成為對抗技術便捷功利性的一種有意為之,屬于人力和AI博弈的一種雛形。安東尼·吉登斯曾有過相關理論涉及:“自我認同并不是個體所擁有的特質,或一種特質的組合。它是個人根據其個人經歷所形成的,作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趙旭東 等,1998:58)身處人工智能與人的泯合中,隸屬于主觀能動指標的情感處理成為區別人工智能的不二法門,在先于“強人工智能”到來之前,人類先入為主,再三強化自身思維特征,避免迷失在人與機器的身份混淆中。所以,每每在發聲之時便帶上強烈的感情色彩,這便是當下創作所主動搭建的情緒壁壘,它是相關話題與時代相遇下催生出的書寫新意,也是人工智能時代下,人為自覺避險的美學策略。
相比創作書寫領域和人工智能間的晦暗不明的關系與左支右絀的歷史處境,AI在技術應用領域的表現則要激進與純粹得多。它一改前者還停留在“弱人工智能”的首鼠兩端上,直接在現實生活的多個層面上進行介入。2017年12月13日,中國工信部科技司發布《新一代人工智能產業發展三年行動計劃(2018—2020年)》。其不負眾望,在大數據計算、云技術等手段的參與下,人工智能在當下均有亮眼表現。
本應在信息共享方面大顯身手的譯介領域,卻出現了人工智能的缺席,尤其以純文學和新聞事件的翻譯為代表。文化共同體的迫切要求,和急就章的時效性質恰好應對了智能翻譯的效率優勢,但是曾經耳熟能詳的技術領域卻只停留在對于極個別翻譯案件與概念的宣傳上,至今沒有規模地進入成體系的譯介運作中,這種缺席恰為一種文化現象。這牽扯人本概念下的譯介定位。其所對應的不僅是知識體量的簡單疊加,并和文本背景、文化內涵以及譯者姿態等主觀能動特征有所關聯。“無意志體的翻譯機器表現的是最單純的翻譯行為,執行的是跨語言文字轉換的中介任務”,機械化翻譯對于“信”的執念顯然無法應對身后文化內涵“達、雅”的巨大體量,更遑論對于顧左右而言他的曖昧語的揣摩,以及暗喻之類文學修辭的捕捉。如此一來的機械慣性耽滯了AI翻譯的傲岸姿態,使其在人文領域有所斬獲的抱負暫付闕如。
按照本雅明的觀點來看:翻譯本質上是語言和文化上的互補,是為了回到“純語言”的狀態;翻譯對譯者的文化積淀和傳遞情感及理解隱喻的能力都有要求。人工智能顯然不足以應付文本內容中情感和內容隱喻形式的解碼任務。這不僅是AI翻譯不能承受之重,也屬于當下文學譯介中的窘境:“除了特定文本(如《道德經》《紅樓夢》)英譯傳播研究外,以往中譯外(包括漢語鄉土語言)的研究總體上表現為:或在宏觀上存在文化泛論現象,或在微觀上聚焦于個別文化熱詞的翻譯……而零星討論又以二元對立立場作‘正誤’判斷者居多。”(周領順,2018)這一情感上的互動往往成為語言壁壘下的命門,復雜的人文環境中,人工翻譯尚不足以應付這種情緒上的疏通,體現在對俚俗詞語和文化語境等人文因素的把握失當上,更遑論基于大數據分析的AI翻譯,其能力就是建立在天文體量上的數據堆積與反復練習上,缺乏創造性的主觀發揮和對文化背景的意會,最后往往詞不達意。如此一來,在機械性因果邏輯的制約下,困囿于對字面意思的直譯上,整體的文化性格自然就被忽視,從而最終妥協在對于字面含義的傳遞上,對于更進一步需要肩負情感上的溝通,人工智能翻譯表現的差強人意。這一文化現象并非當下獨有,周領順在“鄉土譯介”的一系列研究中早已指明這一端倪。
同屬于現實主義的一種,鄉土文學的內涵要求足以具象這種困境。“漢語鄉土語言‘土味’濃郁,蘊含著中華文化意象和異質成分,具有鮮明的中華文化特色和民族風格。”(周領順,2018)“但是經過翻譯后它的‘土味’蕩然無存 ”(謝天振,2014:231),這也就不易獲得其文本真正含義,研究鄉土文學的翻譯就此牽扯進文化層面上的言之有意,這對于當下的AI翻譯是否能夠把握話語的巨大內容來看,顯然有點過分。
愛倫坡的詩《致海倫》:“To 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 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中文翻譯內容,榮耀即希臘,宏大即羅馬。但是glory、Greece、grandeur和Rome間又存在語音對仗,信達雅要求顯然是一種難以達到的完滿狀態。
這種困境被“全球化”語境放大,并于傳播中經常出現,比如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那個守望者本指棒球里的捕手位置。人本概念的邏輯下,這些文化性名詞所包含的確定性已經嚴重模糊,這種模糊性來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話語使用,并成為文化參差多態的注釋之一。這種翻譯姿態使得從業者處于完美主義的偏執狀態下,而無法最終到達彼岸。因為在艾略特的解釋里,語言一直處于一種生長的狀態中,其不斷適應著文化和時代底色的不斷更迭。一這種情況理所當然考驗著譯者的媒介處理作用,更不提這種韋弗式的“中間語言”還需要兼顧不同文化立場下的使用動機。魯迅“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復雜文字辯證在今天愈加頻繁,并在內容與形式的不平衡中滑向一種極端,即對一詞的承載意義進行無限放大,進而文過飾非,無限豐富翻譯本應作為中介工具的擔當作用。
人工智能神經網絡技術就是用0.1二元編碼來模擬人的神經系統的兩種基本閾值(劉西瑞 等,2001:31-35),這就顯然不足以去準確把握人心思辨中的種種不穩定性。AI的譯者行為規律過于單薄、純粹,這在應對更加復雜的文化傳譯方面稍顯不足,難以處理文化背景中諸多的不確定因素。在今天,感情上的色彩往往屬于表達內容重點,如此一來的譯文品質顯然會在機械性的二元邏輯下呈現出祛感情化的特質,這和上文對于主觀性創作辯證論述大體一致,當蒼白的機械審美不足以去承擔文學書寫中的感情體量,便會在的一些不明動機驅使下,成為人為審美的傀儡,進而呈現恩斯特·卡希爾《語言與神話》中“語詞魔力”的復雜局面。
所以,文學語言專注的不僅僅是對于字面意思的簡單承接,包含有人類溝通的自然屬性并發展成一種文明符號,它兼具著“文本語言的美、形式和主題”(陶鋒,2019),其間所包含的各種文學修辭和人文特征成為機械翻譯難以逾越的鴻溝,它更多地輾轉在源語言與目標語言的兩點間,在文字綜合互文后所產生的情感信息上力不從心。以Google翻譯和DeepL的智能翻譯為例,二者基于相似的分析邏輯,在給出中文圖書《詩人與詩歌》的翻譯結果上,對于行文的起承轉合均驚人相似,這種不約而同是人力翻譯所不及的。但不得不承認,這又是一種對于文化參差多態的傷害,簡明的機械美學和黏滯文化美感相忤,當文字面貌以平面化的形式出現,不同要素之間互文共生性便被抹去,這種一刀切的處理,不會見得立體文化面貌中所隱藏的各種內容機鋒與情感山水。以往文學專利和獨有品格使得文學視閾內的壁壘受到破壞,反過來這種單一性又會使得人工智能翻譯的進度擱淺,有違其擁有自己獨立思考能力的設置初衷。
AI與人文的互動過程將是長久的,人類在“反對自由的現實同時也實現著自由”(高信奇,2012)悖論屬性,集中在當下人與機器博弈間。道學善用如此說理來收攝,且在機器即將具有思考能力的今天,這一現實性更加緊迫。對于人工智能的態度,人類一直處在一種曖昧不清的猶豫中,他們一面把其作為自己技術手段的延伸來探求未知真相的手段,另一面卻又陷于一種停留在被禁錮的無能為力和有著被超越可能的矛盾狀態中。傳統文化視閾下,中國早已有之這樣的困惑,他們在上善若水的心態上加以解釋,“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他們對器械化的延伸加之以放任的態度,并為自身耽溺在工具化的憊懶心態尋找哲學說辭。另一者是《逍遙游》中不愿為物化所困,而能在審美移情中隨意進出,有如《齊物論》中所言一般,在莊周夢蝶之類的隱喻中,有著能夠自由出入多種物理形式桎梏的美好企及。
近代以來,文學形式的多種類型化趨勢成為對單純機械進化論的反抗,人們在文學種屬間分工細作、攻城略地,給各自的文化屬性添加標簽,在文化背景和意識形態的森嚴對峙下給人工智能設置障礙。這一點上AI無疑是被動的,它一再困囿于自己對獨立思考能力的預設前提下,且畏于人類創造性的獨一無二,至今停留在對人類某一文化作品的擬仿中,止步于唯一領域的執柯作伐,無法在文化學科層面做到有效滲透。它無法在某一事件到來時,用各種文化說辭來找到共通性的疏導方法,只能任憑人力的隨意發揮使其成為一場文字修辭與意見的狂歡。
樂觀來看,這屬于人類文明的自覺努力,以區別開和人工智能的泯合。“文明是對人最高的文化歸類,是人們文化認同的最廣范圍,人類以此和其他物種區別。文明既根據一些共同的客觀因素來確定,如語言、歷史、宗教、習俗、體制,也根據人們的自我主觀認同來確定。”(周琪 等,2010:23)個體單元的復雜人情和民族層面的合縱連橫,使得每一敘事創作都要選去人文坐標作為參考,并羅織出人事線索進行點綴。AI無法有效取舍修辭鋪張和幃薄不修的故弄玄虛,并在這一文化屬性中和人類區分:如果把類似小冰作詩之類的孤立事件作為質變奇點,顯然不合時宜。姑且不講其中對于詩歌單純的邯鄲學步,而只能在詞不達意的斷句形式上進行停留,圍繞在其周圍的各種文學解讀,就直接肢解了智能化創作審美色彩向人類看齊的努力,當外部闡釋愈是強烈,給人工智能補臺的行為就越顯拙劣,如果真有思考能力,小冰們也會在自己作品各種語焉不詳的解讀中而迷惑。這不同于技術領域的編程式學習,人工智能疲于對人類文明追趕,并在當今的文學闡釋與譯介表現中,使得技術領域和人力有著霄壤區分。
另一方面來看,這種辯證關系,還原了人與機器間的諸多博弈形式,且在語言與文化隔閡的巴別塔上成為一場巴赫金式的嘉年華。眾生參與期間,諸種社會元素間的糾纏,消解了人與機器間的絕對對立姿態,并從他們的關系中提煉出多種發展可能。這種現象華麗天成,使得機器對于人類追趕的焦慮不再迫切,人為引導進對于AI在純技術性的倚賴上。每每在話語權力上迫近之時,人類總能于文化巴洛克式的文化事件中(諸如輿論立場不一、喜怒悲苦情緒)上找到應對人工智能的理由。所以,智能技術催發的這一場爭論不失為一種故意為之的文化行為。多種背景下的爭議從未平息,看似觀點的分歧實際為意識形態爭端上的實際內容,這一戲謔傾向在融進現實某一主題后更加明顯:不再是以內容上的悲歡來救贖生命的不快,而是在各種的推諉與指責中把它的戲劇效應推向極端,放大情緒,唯恐天下不亂,意圖用更加生猛夸張的語言故事與修辭來加劇對于客觀事件的發酵,達至對于人工智能和人力的區分,這對人類核心動機正中肯綮,并無意間顯山露水:左右人工智能在獨立思考能力上的進化,在“指向全世界、指向歷史、指向所有的社會,指向意識形態……”的應用理念上,使得全世界耽溺于這種概念化的催眠,而顯現對于人工智能復雜的態度上。
AI的介入并非對現有文化體系解構,相反所催發出的諸種可能卻能夠提供對文化自身進一步認知途徑。從這方面來看,文學書寫和譯介場域下的人工智能表現,恰好提供了這樣的支點。所以,AI對當下的干預,這一命題成立與否并不重要,往者不可見,來者猶可追,重要的是這種文化向度上它曾做過的努力和其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