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偉
1.港口經營人沒有審查港口作業委托人是否為貨物所有權人的法定義務。
2.在欠付港口作業費用的情況下,港口經營人有權留置港口作業委托人所有或合法占有的貨物。港口經營人無法準確辨認港口作業委托人是否為貨物所有權人時,其能否善意取得留置權,應以其是否明知港口作業委托人無貨物處分權為限。
2012年1月5日,C公司(系A公司的分公司)與D公司簽訂委托港口作業合同(總合同),委托C公司對D公司、E制鋼有限公司、F國際貿易有限公司進口鐵礦石(煤炭)進行裝卸、堆存保管等作業;貨物作業前,D公司按每批或每船與C公司簽訂單次港口作業合同;D公司未按約定及時結清港雜費,C公司對D公司的港存貨物享有相應留置權;本合同委托作業期限自2012年1月1日起至2012年12月31日止,如新合同未簽訂,本合同繼續有效。2010年7月至2013年7月間,C公司作為港口經營人,與D公司、G國際貨運代理有限公司簽訂多份港口作業合同(分合同),涉及“瓦拉扎科斯”輪、“韓進藍波”輪等共12艘船舶的包括智利塊礦、印度粉礦、球團等進口散裝貨物。C公司稱上述礦石貨物部分已經運離大連港,港存剩余的礦石為729 109.942噸。2013年11月26日,因D公司欠付C公司港口作業費42 691 264.64元,C公司向D公司發出留置通知,稱對與42 691 264.64元價值相當的鐵礦石(煤炭)予以留置。2013年12月16日,C公司向K鐵哈爾濱發出《關于港口作業包干費率及堆存保管費率的告知函》,稱“貴司委托我司進行港口作業及堆存保管的礦石貨物”已經被法院和公安機關依法查封,并向其告知了礦石貨物被查封后的港口作業包干費率及堆存保管費率的執行情況。
另查明,涉及“韓進藍波”輪的73 458噸智利塊礦和104 283噸智利粉礦,于2011年10月8日進入大連港倉庫,2012年6月間出庫,出庫手續為K鐵哈爾濱的放貨單,該放貨單上蓋有K鐵哈爾濱的出庫專用章和C公司的印章。2013年1月1日,C公司與K鐵哈爾濱簽訂倉儲合同,約定K鐵哈爾濱于2013年1月1日至2013年12月31日在大連港庫場內存放進口鐵礦、球團及煤炭,存放地點為C公司貨場內,并委托大連港倉儲、保管、出庫;還約定貨物所有權為K鐵哈爾濱,K鐵哈爾濱有權隨時提走存放在大連港的鐵礦、球團及煤炭。2013年3月至7月間,D公司向C公司發出多份貨物過戶證明,證明將D公司存放在大連港的涉及“瓦拉扎科斯”輪等的礦石過戶給K鐵哈爾濱。同時,C公司為K鐵哈爾濱開具了多份相應的入庫證明,證明中記載了K鐵哈爾濱在大連港庫存進口礦石的重量、船名和存放地。2012年1月至2013年8月,C公司還多次給K鐵哈爾濱開具庫存證明,證明中記載了K鐵哈爾濱在大連港庫存進口礦石的重量、船名和存放地。其中,在2013年8月31日的庫存證明中涉及從“瓦拉扎科斯”輪、“韓進藍波”輪等12艘船舶卸下的進口礦石共計671 691噸,與大連港本次起訴D公司時提供的港存貨物清單基本能夠一一對應,涉及的12艘船舶名稱相同。
2014年1月10日,大連港曾向本院起訴D公司,訴訟請求為:“一、請求判令D公司向大連港支付港口作業費人民幣42 691 264.64元及利息;二、確認大連港對D公司委托大連港作業和堆存保管的與大連港訴請金額價值相當的礦石貨物享有留置權,并對留置貨物享有優先受償權。”其中第二項訴訟請求基于的事實與本次訴訟相同。2014年12月19日,我院作出民事判決書,對大連港的第一項訴訟請求予以支持,但對大連港的第二項訴訟請求不予審理,可另案主張訴訟請求,同時認為在大連港存放的貨物不是產生港口作業費的貨物,且存在權屬爭議。大連港未上訴,該判決書已經生效 。
原告認為,大連海事法院于2014年12月19日作出民事判決,判決D公司給付大連港港口作業費42 691 264.64元及利息。該判決生效后,D公司未履行。截至2015年7月30日,D公司欠大連港港口作業費本金42 691 264.64元,利息1 703 025.7元,罰息2 447 632.5元。2013年11月26日,C公司通知D公司對其委托大連港裝卸、堆存保管的與42 691 264.64元債權價值相當的礦石貨物予以留置,D公司表示同意。據此,大連港有權請求法院確認留置權。債權金額包括本金、利息、罰息,以及實現留置權的其他費用。
被告認為,大連港就同一事實于2014年1月10日已經起訴并處理完畢,該判決已經生效,現在又第二次起訴屬于重復訴訟。大連港濫用訴權,請求法院駁回其訴訟請求,一切費用由大連港承擔。
本案是否構成重復起訴?大連港是否享有留置權?
法院經審理認為:關于本案是否構成重復起訴的問題,大連港雖然曾提出過與本案相同的訴訟請求,符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百四十七條第一款規定的重復起訴條件,但因本院對大連港的該項訴訟請求當時未予審理,也沒有對大連港的該項訴訟請求作出生效判決結果,因此大連港再次向本院提出該項訴訟請求,不構成重復起訴。
關于大連港是否享有留置權的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第八十二條規定:“本法所稱留置,是指依照本法第八十四條的規定,債權人按照合同約定占有債務人的動產,債務人不按照合同約定的期限履行債務的,債權人有權依照本法規定留置該財產,以該財產折價或者以拍賣、變賣該財產的價款優先受償。”《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二百三十條第一款規定:“債務人不履行到期債務,債權人可以留置已經合法占有的債務人的動產,并有權就該動產優先受償。”第二百三十一條規定:“債權人留置的動產,應當與債權屬于同一法律關系,但企業之間留置的除外。”本案中,大連港對D公司享有到期債權,業已經民事判決書確認,雖然該到期債權是對離港貨物作業產生,與大連港主張留置的鐵礦石不屬于同一法律關系,但企業之間留置除外,故大連港有權留置已經合法占有的作為其債務人D公司的動產,但“D公司的動產”須為D公司所有的或者合法占有的動產。
關于大連港主張留置的案涉鐵礦石是否是D公司動產的問題。首先,沒有證據證明D公司享有案涉鐵礦石的所有權。其次,D公司對案涉鐵礦石沒有占有權,大連港是基于其與K鐵哈爾濱之間的倉儲合同占有案涉鐵礦石,案涉鐵礦石的入庫、出庫以及庫存證明均是為K鐵哈爾濱開具,不但有D公司的貨物過戶證明,而且還在倉儲合同中約定貨物所有權為K鐵哈爾濱。雖然D公司將案涉鐵礦石轉讓給K鐵哈爾濱的行為是否有效,以及K鐵哈爾濱對上述案涉鐵礦石是否取得了處分權或所有權均不是本案的審理范圍,但是這些證據至少可以說明大連港當時已經明知D公司轉讓了案涉庫存鐵礦石的處分權及占有權,也明知D公司對案涉庫存鐵礦石不再享有處分權及占有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百零八條規定:“債權人合法占有債務人交付的動產時,不知債務人無處分該動產的權利,債權人可以按照擔保法第八十二條的規定行使留置權。”大連港作為港口經營人,很難判斷向其交付貨物的人是否是貨物所有權人,那么大連港能否善意取得留置權,應以其是否明知債務人無貨物處分權為限。而本案中,大連港向K鐵哈爾濱開具庫存證明并占有案涉庫存鐵礦石時,已經明知D公司沒有處分該庫存鐵礦石的權利,在此種情況下,大連港還基于對D公司的債權主張對案涉非D公司的鐵礦石行使留置權并優先受償,并非善意,不符合上述法律規定,本院不予支持。
綜上,法院判決:駁回原告A公司對被告B公司的訴訟請求。判決后,原告提起上訴,二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司法實踐中,如果要求港口經營人審查與其簽訂港口作業委托合同的相對方是否是貨物所有權人,對港口經營人未免過于苛刻。首先,讓港口經營人識別誰是貨物所有權人存在現實困難,港口經營人不可能在簽訂合同之前要求合同相對方出示提單、海運單、航次租船合同等文件證明貨物所有權歸屬問題,即使出示港口經營人也不可能對紛繁復雜的貿易流轉中交易各方對貨物所有權如何轉移的約定做到充分了解和梳理;其次,尤其從效率方面考慮,審查港口作業委托人是否為貨物所有權人不利于港口經營人的正常生產經營,也會拖延貨物在港口中轉、停留的時間,對貿易各方的經濟往來不利。因此,港口經營人通常沒有合同義務或者法定義務審查判斷港口作業委托人是否是貨物所有權人。
在港口經營過程中,經常會出現港口作業委托人與貨物所有權人不一致的現象,造成這種現象出現的主要原因是貨物所有權在國際國內貿易中進行了流轉,有時貨物在運輸途中或者在倉庫、堆場的保管期間進行了多次買賣也很常見。當貿易的流轉交易正常時,港口作業委托人、貨物所有權人與港口經營人一般不會產生爭議。但是,當貿易流轉不正常時,港口作業委托人、貨物所有權人與港口經營人就會因港口經營人應當向港口作業委托人還是向貨物所有權人放貨、港口作業費用由誰承擔、港口經營人貨物留置權行使是否正當等問題產生爭議,甚至會有多個貨物所有權人參與到這種爭議當中,這給港口經營人的正常經營活動帶來很大困難。
1.貨物所有權人與港口作業委托人誰有權要求港口經營人放貨?
一般情況下,港口經營人與港口作業委托人之間存在港口作業委托合同,港口作業委托人可以憑借倉單、提貨單等提貨憑證要求港口經營人放貨。而貨物所有權人與港口經營人之間沒有合同關系,港口作業委托人不是貨物所有權人的代理人,因此從合同角度講,港口經營人沒有義務向貨物所有權人放貨。這是港口經營人拒絕向貨物所有權人放貨的主要理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百七十三條規定:“第三人對保管物主張權利的,除依法對保管物采取保全或者執行的以外,保管人應當履行向寄存人返還保管物的義務。第三人對保管人提起訴訟或者對保管物申請扣押的,保管人應當及時通知寄存人。”根據上述規定以及合同相對性原則,港口經營人對港口作業委托人有放貨義務,對主張貨物所有權的人沒有放貨義務,如果貨物所有權人要主張貨物所有權,在協商不成的情況下,應當通過訴訟解決,不應當要求港口經營人自行判斷其為貨物所有權人而向其放貨。所以,在有多人向港口經營人主張貨權時,可以通過訴訟的方式解決,對由生效法律文書確認的貨物所有權人,港口經營人應當向其放貨。
2.港口經營人放貨后,港口作業費用由誰承擔?
通常情況下,誰提走貨物誰就應當向港口經營人支付港口作業費用。但是在貨物所有權人與港口作業委托人產生爭議的情況下,這個問題就變得非常復雜。如果法院未確認主張貨物所有權的第三人是貨物所有權人,那么港口作業委托人有權提貨,港口作業委托人仍應當支付正常合同期內的港口作業費用,對正常合同期之外包括訴訟期間產生的額外費用,其有權要求主張貨物所有權的第三人賠償。如果法院確認第三人是貨物所有權人,則該貨物所有權人有權提貨,并應當支付港口作業費用,但因貨物所有權人不是簽訂港口作業合同的主體,且在訴訟開始之前已經要求港口經營人放貨,訴訟期間雙方對貨物的保管亦沒有達成合意,往往會因貨物所有權人主張訴訟之前的港口作業費用過高、訴訟期間費用的支付標準沒有達成合意、支付費用的截止時間等問題產生爭議,引發新的訴訟。
3.港口經營人的貨物留置權如何行使?
不論法院判令港口經營人向誰放貨,在港口作業委托人或其他提貨人未付清港口作業費用的情況下,港口經營人有權對貨物行使留置權包括商事留置。也就是說,港口經營人收取費用是針對貨物本身提供了服務而言,該費用的收取不受誰來提貨影響。但該留置權的行使應當符合法律規定,依據《物權法》第二百三十條第一款規定,留置權是指債務人不履行到期債務,債權人可以留置已經合法占有的債務人的動產,并有權就該動產優先受償的權利。因此,留置權的成立應當符合以下三個基本條件:(1)港口作業委托人或者貨物所有權人不履行到期的港口作業費用;(2)港口經營人對貨物的占有是合法的、直接的占有,非法的或者間接的占有不產生留置權效力;(3)港口經營人占有的應是港口作業委托人所有的或合法占有的貨物。
留置權的行使還應當是善意的。首先,港口經營人留置權的行使應當做到及時,留置權的范圍包括債權的本金和利息,不管出于何種理由,港口經營人不能拖延等待利息擴大至吞并所有貨物價值時再行使留置權,對于港口經營人這種故意人為造成的擴大損失,法院不予支持。其次,港口作業委托人未付清港口作業費用,港口經營人行使留置權時應不知港口作業委托人無權處分貨物,如果港口作業委托人已經將貨權轉移的變化情況通知了港口經營人,相關單證如倉單的記載已經發生了變化,港口經營人再主張對港口作業委托人善意留置貨物,屬于侵犯他人的物權,法院也不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