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戰爭、新型陸軍及對空間信息技術需求

◎原軍事科學院信息化作戰研究室主任、解放軍戰略規劃咨詢委員會委員 葉征

2019年11月15日，在長沙舉辦的第十九期錢學森論壇上，原軍事科學院信息化作戰研究室主任、解放軍戰略規劃咨詢委員會委員葉征作了題為《未來戰爭、新型陸軍及對空間信息技術需求》的主題報告，報告指出：人工智能和空間信息等技術的迅速發展，開啟了信息化、智能化的戰爭形態，為適應未來戰爭需求，陸軍需要實現地空一體、疏散配置、靈活攻防、非接觸戰斗等創新性轉型。本文由《網信軍民融合》雜志根據現場演講整理。

技術的發展是具有兩面性的，歷次跨時代的技術創新，在帶來創造性的同時，也必然會帶來破壞性。舊的不破，新的不來。例如，幾千年前，冶煉技術的出現，帶來了人類社會生產力的第一次大革命（農業革命），但是不幸，也帶來了冷兵器戰爭的嬗變，戰爭變得更血腥；幾百年前，化學和機械技術的發展，帶來了人類社會生產力的第二次大革命（工業革命），但是更不幸，又帶來了熱兵器戰爭的嬗變，戰爭變得更暴烈；幾十年前，信息技術的爆發，帶來了人類社會生產力的第三次大革命（信息革命），但是更更不幸，再帶來了熵兵器戰爭的嬗變，戰爭變得更具毀滅性。

技術與戰爭的發展如影隨形，甚至常常是技術發展被戰爭需求所催生和拉動。雷達、計算機、阿帕網、支持太空技術的火箭技術，最初都是為了軍事用途開發的。

葉征主任

因此，辯證地看，技術發展一直都是一柄雙刃劍，研究和開發技術的創造力和破壞力，是人類向前邁進的兩條腿，缺一條都會失去平衡，都不完整。不管人們喜不喜歡，實際就是如此。好在我們還有個好的出發點，就是以戰止戰，能戰方能言和，研究戰爭是為了制止戰爭，否則，無論如何我們都可能失去心理和情感上的平衡。

毋庸置疑，空間技術長足發展、通導遙一體化，同樣將為未來智能化戰爭提供更強的戰斗力和更大的破壞力，也就是說未來智能化戰爭、新型陸戰沒有空間技術支持都是難以呈現的。而對空間信息技術產業來說，軍事需求將是重要的發展動力之一，換言之，里面也蘊含著巨大的商機。

一、對技術與戰爭發展基本走向的思考

回顧近幾十年的科技發展，變化速度快得讓人難以想象，如同是踏上了風火輪。如果這個風火輪上一輪是計算機技術與互聯網技術的話，那么這一輪則應該是人工智能技術和空間信息技術。習主席最近的重要講話和中央會議傳遞出的重要信息，都進一步強調了大力發展人工智能、空間技術，向更高的科技社會技術形態邁進的訊息，這個方向是非常正確的。

記得一位軍事戰略家在講到戰爭的時候說過這么一句話：戰爭機器一旦發動起來，就很難把它停下來。我覺得科技發展這種大的人類活動也和戰爭相似，一旦發動，就很難叫停。換句話說，人可以駕馭科技，可以發明創造，可以在社會上推廣，但不能阻擋和停止科技進步的步伐。就像人類雖然可以創造歷史，但不能阻擋歷史發展一樣。社會發展車輪滾滾向前，只能順著走，不能逆著行，順者昌明，逆者遭殃。

當前，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的技術開發浪潮高漲，我國在“中國制造2025”戰略中，已經把發展人工智能作為引領高技術發展的一項行動綱領，美國則用頒布政府法令的方式大力推動人工智能研發，技術進步儼然成了關乎國運與未來的壓艙石。為爭奪主導權，特朗普甚至撕下了自由競爭的遮羞布，赤裸裸地強調美國必須控制世界的人工智能發展，不擇手段地扼殺中國人科技進步的合理訴求，最近還采取不發簽證等下三濫手段，阻止中國參加國際空間會議。

這些說明，人工智能、空間技術、5G、6G等新技術開發，已經成為事關國際格局的大事，成為不可抗拒的潮流，是上山牛的鼻子。拴住了這個牛鼻子，不僅能牽引我國經濟在改革開放40年的基礎上再上一層樓，還能大大提高我國的軍事和安全實力。

科技進步將給社會層面帶來哪些變化呢？我認為是方方面面的。在這里我重點談談對戰爭的影響，并先簡單回顧一下人類戰爭是怎么發展過來的。因為厘清戰爭發展脈絡，有助于我們認清技術發展與戰爭發展的關系。

我個人認為，如果按歷史時期劃分，戰爭經過了三大歷史時期：

第一個是冷兵器戰爭時期，人類靠體能，靠揮舞刀槍盾棒打仗。這一時期受生產技術影響，先后出現了兩種戰爭形態：一是木石化戰爭形態，表現在原始戰爭過程中是大家用不標準的木棍石器兵器對抗；二是金屬化戰爭形態，從青銅器、鐵器到更高的合金器出現，軍隊開始用標準具有重復性的金屬兵器對抗。

第二個是熱兵器戰爭時期，軍隊靠化學能、科技力打仗。這一時期受生產技術影響，也先后出現了兩種戰爭形態：一是火器化戰爭形態，表現在軍隊是用相對落后固定火器對抗。火器的精準度、射程都是有限的，戰斗力雖提高了，但有一定局限性。二是機械化戰爭形態，坦克、軍艦、飛機、導彈出現，軍隊開始用運動的火器對抗。機械化戰爭實際上就是把原來固定的火器安上了輪子、履帶、翅膀，讓它運動了起來，把固定的火器變成能動的火器，這個時代一直延續到上個世紀末。

這里說明一下，我的這個看法并不是權威結論，很多學者不是這么劃分的，常見的是按冷兵器—熱兵器—機械化—信息化順序為戰爭劃代。我認為熱兵器與機械化是包容關系，不是遞進關系，難道機械化戰爭形態用的不是熱兵器嗎？

熱兵器戰爭時期之后，進入了熵兵器戰爭時期，其標志是信息力是戰爭的核心支配力，火力要依靠信息力才能發揮作用，而摧毀目標的手段除了火力外，動能、生物能，以及其他人造的超自然力都可能登上戰爭舞臺。“熵”是度量信息占有程度的專屬概念，熵兵器與熱兵器有質的區別。熵兵器戰爭時期從新世紀之交開啟，也將出現兩種戰爭形態：一是信息化戰爭形態，二是智能化戰爭形態。智能化戰爭可以說是信息化戰爭的升級版。

目前戰爭形態正處于信息化戰爭與智能化戰爭交匯的歷史階段。什么叫智能化戰爭？“化”就是完全徹底、徹頭徹尾主導的一種狀態。按照這個理解，智能化戰爭就是人工智能主導人類戰爭活動的一種軍事狀態，是既極大釋放科技創造力、又給戰爭自身帶來更大破壞力的戰爭發展階段。智能化戰爭相對于信息化戰爭應該是更高的臺階，但二者相互聯系，相輔相成。如同火器化戰爭和機械化戰爭都是熱兵器主導的戰爭形態一樣，目前的信息化戰爭和未來的智能化戰爭，都是信息主導的戰爭形態，都有由低向高的過程。

智能化戰爭作為更高級的戰爭形態，將出現尋的打擊更精確、作戰機動更快捷、戰場空間更廣闊、目標配置更分散、附帶損傷更可控等鮮明特征，小型化、隱形化、無人化、擬人化將大行其道，而直接支撐智能化戰爭的剛性技術，除了人工智能、戰場網絡、精確制導、隱身等技術外，就是以通導遙一體化為標志的空間信息支援技術。這些構成了一個全新的、完整的戰爭大系統。

在我看來，搞軍事科研要著重研究未來戰爭是什么樣的，而不是僅僅解釋眼前戰爭和過去戰爭。眼前戰爭要研究，過去戰爭要了解，但是研究和了解的目的都是為了知道未來戰爭怎么打。未來戰爭已經走來，這就是反復講到的智能化戰爭。智能化戰爭的最大變化，就是人與機的交互、機與機的交互，以及人機與目標的交互成為常態。在這個交互過程中，將提出大量新的武器裝備發展需求，軍民融合在智能化這塊將是大有可為的。

二、對未來戰爭背景下新型陸軍的思考

為什么要提打造新型陸軍？這幾年我們大刀闊斧地進行了軍改。軍委習主席在給各軍種授旗時有個細節，就是對海、空軍等軍種提出的要求是“強大”二字，如建設強大海軍，建設強大空軍，而對陸軍提出的要求則是“新型”二字，即建設新型陸軍，而不是建設強大陸軍。我認為新型陸軍提得非常好！切中了時代發展脈搏。新型陸軍是針對傳統機械化陸軍而言的，相比其他軍種，最為龐大的陸軍仍是一個與時代嚴重脫節的軍種，打造新型陸軍作戰力量已成當務之急。

何為新型？新型陸軍新在哪里？我認為除了保留傳統陸軍的優長外，主要有三點需要創新：

（一）必須地空一體，與天相連

傳統陸軍只有地面作戰能力，空中火力靠空軍支援，空間信息靠空間力量保障。新型陸軍要從根本上改變這一狀態，形成地空一體的作戰能力，同時完善“最后一千米”的作戰設計。

所謂地空一體的作戰能力，就是陸軍作戰部隊要改變只能地面攻防作戰的千年傳統，除了大力發展陸航力量外，還要廣泛使用戰術級無人空中作戰平臺遂行作戰任務。我們說的地空一體，不同于美軍的空地一體?？盏匾惑w，講的是以空為主，支援地面作戰；而我們說的地空一體，是以地為主，向空中延伸，給陸戰人員安上眼睛，延長手臂，插上翅膀，使其能夠輕松地執行空中偵察、目標鎖定、垂直攻擊等作戰任務，實現地面作戰力量名副其實的立體攻防。

所謂“最后一千米”的作戰設計，就是陸軍作戰部隊要建成“一網打盡”的作戰體系，改變從前戰場信息資源從上向下分配，越往下信息資源越緊張、“最后一千米”基本處于斷鏈狀態的現狀，反其道，從下自上疊加作戰網絡，極大地豐富戰斗員的信息資源，在“最后一千米”實現通導遙控一體化，從過去的人人交互為主，營長指揮連長，連長指揮排長，一級指揮一級，轉變為人機交互為主，把傳統意義的單兵變為系統控制員，更多的與各種有、無人作戰裝備交互，與數據交互，與目標交互，構成蜂窩狀的作戰結構。

當然，即使是在智能化戰爭中，最終還是要靠人來設計，來指揮，來控制，但一旦決心下達后，天基支持下無死角的信息網絡和人工智能，將使處理各種數據、完成各種任務、摧毀各種目標變得更加簡單易行，將使陸戰力量對目標的打擊能力變得十分可怕。

（二）必須隱形聚勢，疏散配置

傳統陸軍為保證火力集中、保障方便，力量部署不能過于分散，否則就無法完成作戰任務，帶來的后果就是人裝扎堆，目標巨大，成為空導力量精確打擊的靶子。為此，有的專家甚至形容陸軍是信息化戰場上的弱勢群體。新型陸軍也要從根本上改變這一狀態，形成形隱勢聚的作戰能力，實施圍棋盤式的作戰部署。

所謂形隱勢聚的作戰能力，就是陸軍作戰部隊要走出扎堆攻防的老套套，把單兵和班組變成作戰單元，大幅度提高其綜合作戰和獨立作戰能力，疏散配置于空曠戰場的各個角落，隱形待機，依靠強大的“最后一千米”通導遙偵控戰場網絡體系，實施智能化的集火打擊。試想，倘若一平方公里只有三五個作戰單元，你去哪里找？而一個作戰單元就能操控從個位數到十位數的智能化作戰平臺，有超過對手數十倍的作戰能力，集火打擊敵人，戰斗力怎么能不大幅度提高？

所謂實施圍棋盤式的作戰部署，就是要突破地面作戰部隊傳統的部署方式。傳統的作戰部署主要有線式和非線式兩種。線式部署綿亙千年，下面又細分道帶和環形等多種陣型；非線式是上世紀下半葉美軍提出的作戰方式，講究犬牙交錯、相互拉開。盡管非線式較線式作戰部署已經有很大改觀，但受各種技術限制，仍未脫離隊形過于密集、易受攻擊的窠臼。而受中國圍棋啟發的棋盤式的作戰部署，將戰場視作一個巨大的棋盤，將作戰單元視作黑白棋子，根據需要投放到各個棋目之中，整體布局，相互聯動，由勢隱而導致形隱，就相當于寫散文一樣，形散而神不散，讓敵打我找不著，我打敵跑不了。

（三）必須瘦身塑體，靈活攻防

傳統陸戰是靠人員密集實現火力密集的，所以熱兵器戰爭中，對規模龐大的追求一直延續了數百年。二戰期間，動輒幾百萬人混戰，不算什么新奇事。而進入熵兵器戰爭歷史階段后，龐大密集的作戰陣型，日益成為了精確打擊的下酒菜，以多勝少的道理，逐漸被以質勝量所取代。新型陸軍也要從根本上改變這一狀態，探索精干力量編成，改變傳統目標屬性。

所謂探索精干力量編成，就是向小型化、模塊化、多能化、無人化要新質戰斗力。可以預言，目前的一個旅數千人、一個師上萬人、一個軍數萬人的編制仍是過渡狀態，因為這是以往大規模作戰留下的陳跡，這種大目標、慢機動、低戰力的作戰結構，已經遠遠不能適應未來的陸戰場。至于什么樣的編成更科學合理，需要不斷探索和戰爭實踐檢驗，現在還難以定論。但能看到的是，小型化、模塊化、多能化、無人化將是發展的大方向。舉例說，如果采用掌握地空一體火力能力的智能化士兵組建新型陸戰力量，就能大大縮小部隊編成，實現自動選擇打擊對象，自動反饋打擊效果，使陸軍的攻擊速度和威力跟空軍一樣可怕。美軍陸軍最近提出的多域作戰概念，似乎也有這個味道。

所謂改變傳統目標屬性，是針對以往對目標的認識而言的。從古至今，目標都是作戰的核心要素，可以說，沒有目標就沒有戰爭，沒有目標就沒有傷害。目標的構成有三大要素，即人、裝備、工事，其中人是目標中的關鍵要素，三位一體時，目標威脅值最大。所以，在以往戰爭中，作戰雙方都要鎖定對方的要害目標和價值目標進行打擊。目標數的增減，從一個重要側面規定著作戰的進程。改變傳統目標屬性的著力點，在于把人從目標要素中剝離出來，改變人、裝備、工事三位一體的基本目標形態，通過大量使用無人作戰平臺投入作戰，達到裝備可能損失，但人員安全戰斗力不減的目的。同時，這也是達成陸軍作戰力量瘦身塑體、靈活攻防的一條有效途徑。

三、對需求支持的思考

戰爭形態的發展、陸軍的轉型，技術是關鍵。據我這幾年調查了解，地方其實已經擁有了許多新概念、新技術、新工藝，如網絡技術，空間技術、控制技術、平臺技術，甚至是智能機器人技術都有很多好的成果，其中一些可以支持新的軍事需求。但為什么技術發展到今天這個程度，新型陸軍還緩步不前？該出現的立體攻防地面作戰力量還沒有出現？我覺得我們的一些指揮員、設計者應該反思，醒得早，起得晚，動得慢，身子進到了信息化、智能化，腦袋還擱在機械化，總覺得搞老一套保險。最后，腦袋實在換不了，就得換人，大量換血，部隊才能適應新的戰爭變化。

此外，還有個原因，就是與軍事需求對接不暢。下面根據我的理解把最亟需的要求提出來，大致提個要點，梳理個方向：

（一）“最后一千米”的高寬帶、不間斷、無中心通信技術

現在地球被稱之為地球村，號稱無網不在，其實，真打起大仗來，此處無網還是常態化現象，加之在很多人甚至軍事專家眼里，還是用傳統機械化作戰眼光看待士兵，認為士兵作戰能量和戰斗作用有限，用不著給予太多信息支持。事實上即使想給，也不一定有。我們的信息資源，都是自上而下分配的，分著分著就沒有了，下不來。不打破這種過時的機械化作戰思維、不改變戰斗級無網絡的狀態，適應智能化戰爭就無從談起。

我在《隱形陸軍》一書中提出了變自上而下建信息網絡為自下而上建信息網絡的思路，利用軟件化、多?；臒o中心自組網絡技術，讓每個士兵都成為一個寬帶的使用終端和跳轉節點，利用移動的人員裝備，構成一個漂浮于局部戰場之上的信息云，在哪戰斗，就在哪形成移動網絡，云與云之間的距離壁壘，利用衛星、有（無）人機、浮空器材、地面設施等打通和彌合，最后構建一張自下而上打不斷、扯不爛的戰場大網。

（二）多功能、多平臺、有（無）人作戰一體化指控技術

一定的戰爭形態，勢必有一定作戰方式。未來的智能化戰爭中，人機交互要重于人人交互，算法與目標的關系也大大重于人與目標的關系。單個作戰單元、單個作戰平臺，以及相關作戰要素，只有無縫連接、密切協同，才能形成整體的、體系化的作戰能力。據我了解，目前，有意愿也有能力研究一體化指控系統的單位和個人并不多。其實這是個大有前途的研究方向，與智能技術、空間技術、目標識別技術、計劃生成技術、行為控制技術等都有關聯。

另外，還有很多重要的需求，例如，多元化的目標識別、定位技術,智能化的無人作戰平臺（機器人）技術等。

綜上所述，智能化戰爭和新式陸戰，必將對軍事發展提出一系列新的需求，并對經濟發展產生巨大的推動作用。大的趨勢已經顯現，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曲折的，我們必須時不我待，迎難而上，做好預先準備。常言道：預則立，不預則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