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榮均
一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村莊的年度狂歡,從冬之底部開始。悲情有些空洞。不得不捧出家族的象征,那一大堆已故先人的名分。它們幽暗,深藏不露,業已鐫刻成家譜的工筆,不管有無名號,一律深埋于泥土,冠蓋村頭村尾。
再次簇擁根深的忠厚,沐浴葉茂的清暉。曾經飽受的饑餓與貧寒,仿佛精神遺產,被我們驚喜地翻揀、虔誠地供奉。從早忙到晚,似乎清晨也有了黃昏的味道。一個村莊都小心翼翼。燃放成串的鞭炮,焚燒大堆的紙錢,甚至傾其所有宰一頭肥碩的豬,豬頭擺上香案,以昭示發自肺腑的慷慨。對先人的苦難慷慨一點又能算啥?面對族譜里繁瑣冗長的稱謂,老人們絮絮叨叨,年輕人不勝其煩,現在竟能一致從容以待,仿佛收獲滿目華物。
一次又一次地回顧與景仰。家族淵源如此悠長。
豬嚎中,悲痛化為綿力。瀑布一樣的大紅大紫,將一冬以來的灰暗涂上喜色。誰也沒說開,事實上都在借故人話題為未來營造某種積極的輿論。只有像我一樣的杠精才不屑。有一次在給死去的岳父燃放鞭炮的時候,因為譏笑家里的女眷們跪對祖先,表面上的信誓旦旦終藏不住內心的狹隘和功利,我被鞭炮炸聾了一只耳朵。為此,我被視為不合時宜,理應受到懲罰。
狗肉蘿卜湯鍋卻合時宜?;剜l下老家上墳,在一些年輕好吃嘴的慫恿下順便殺了一條相處生情的老狗。剝了皮,燉得八分熟,剔除骨頭,下鍋。手法簡捷,不露痕跡。殺狗事件已非意外。憋悶的冬天,城里隱約在盛傳打狗防疫,便擔心此種局面會蔓延到鄉下。顧慮多余,也矯情。老狗赴死,正在成為城里鄉下無差別的遺恨。天氣更冷了,喝著狗肉蘿卜湯,無不滿頭大汗。本來很血腥的事件倒成為冬至這天一村老少的黑色幽默。
除此之外還有啥可做?冷漠寂寥,無聊透頂,早對自己不滿。撒爆豆粒占卜來年運勢的游戲被我們不斷重復,最后固化為某種可疑的程式。一些豆粒自然會爆的,爆得很響很脆,另一些也并不在意主人的感受,甘做“丫丫豆”(啞啞豆)。這又能說明啥?關于未來的聲響寄寓,再偏執夸張也無濟于事。
翻冬地呢?
“冬耕劃破皮,強似春天犁一犁?!薄袄绲蒙?,耙得爛,一碗土,一碗面?!薄叭撕宓仄?,地哄肚皮。”種了啥,就想收獲啥;付出多少,就想回報多少。地皮與肚皮之間擠得喘不過氣來,剩下一張緊繃的臉皮,暴露生活的底子。
早已不用翻挖冬地了。退耕還林,土地暫時得到休整。坐等春天來臨,去雜草叢生的苞谷地里,放上一把火,噴上一層鋤草藥劑。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無法揮動鋤頭。先人奮發向上的品質在我們的身上所剩無幾。不用流汗,地里的小春作物似乎也一樣茁壯。無力抗拒化學肥料誘惑的油菜、豌豆、胡豆,賣力開著迷幻的花朵。
未來的福祉,仿佛一步之遙。土地在下,老天在上。一半清醒,一半知足。
二
“一九,二九,懷中抄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币皇走€沒唱出來就會凍得直打哆嗦的民謠。農村長大的孩子多與我一樣,有著不可磨滅的印象——莫名的惆悵層層包裹,又相互加重。
便掐著指頭數。數到四九三十六,冬天也快過頭了。年,明晃晃有神,從臘月伊始。老人們笑呵著喊累。女紅家的手,纖巧靈活,似要忙壞。歡快的情緒遷就冬天以來的某種渴望,塞滿牙縫,填實耳朵,照得眼睛睜不開來。
老人們說,年一過,雨水順著腰桿就爬上來了。摸摸皮膚是不是怪燥癢?那是在上水。
茅房瓦屋,疏離的疏離,聚落的聚落,一排排冰掛封了檐口,預示莊稼長勢的盼頭——又一場秋天的預演。
冰掛有多長,苞谷就有多高;冰柱有多粗,苞谷就有多壯。
冰掛的樣子耐看,忍不住當冰糕咬一口,似要涼死!卻不能掰的——老人們嚴厲警告,亂掰會壞了年節。
地氣洇上來,一天升一層,冰掛也快撐不住了。懸吊吊的,一觸即發。十七八歲的小伙,毛手毛腳,早晨起來掀開門,額頭差點撞上冰尖。眼快的小妹,嗓子眼欲跳出來,捂住小嘴,氣不敢出。小伙嚇得收回涼汗,遭老人呵斥三回。氣也不是,忍也不是,還得小心翼翼護著,吃不得摸不得,好似家里清供的神仙果品。
直到臘月正月越過頭,直到把春節囫圇忘掉。
暖意面朝年關而來,緊走慢趕,一步一搖,有點像父親欲寫詩文打腹稿時,作躊躇狀。陽光不覺耀眼,抬頭可望。村頭村尾,不知何時冒出一件件棉襖,較著勁似的利索干凈。各家的門楣貼上大紅春聯,花花綠綠的窗紙似乎把村子糊了個遍。
當初,祖先把一年的結束和起始以冰凍三尺的數九寒天作為分界線,多是出于無奈。若不如此,很難想象日常的信心會不會隨著大地蘇醒之前漫長的冬季無端拖得老長,直到沒入年的盡頭。臘月不再是日漸急促的臘月,外出做工的男人也不再想家。粗話、葷話,鄉音不改,只是他們用以打發無聊時日的口頭把戲。風,從四個方向吹來,又吹走了。老屋的記憶,業已搗干、揉碎,剩下幾枚日漸陌生的落葉,那是為數不多的鄉下親人。他們中有的在老屋還有老人、女人和孩子。老人聚在一起就發感嘆,感嘆離開村莊的小伙一個個像吃了實心秤砣,九頭牛都拉不回。村莊的人丁已無興旺的跡象。父母的抱怨和焦慮愈來愈令年輕人感到愧疚。曾經在電話里一次次許諾,掙足錢就會衣錦還鄉,至今未能兌現,也不知害得留守的親人在村頭望穿幾回。女人喪失了等待的激情,也不再有編織毛衣的耐心,只會做一日兩餐的混飽飯。小孩子即便天天穿新衣,還是不學乖。
愧疚的仍舊愧疚,憋氣的更覺憋氣。
若天還沒有塌下來,若每個冬天不再以年關為背景,很難想象我們的日程里還會有幾次回家的安排。好在有了年,有了春節。年在哪里,春節在哪里?在吾鄉。吾鄉又在哪里?
村莊的內部兀自循環往復。金變成土,土涵蓄水,水滋養木,木又生火。有了火,盆周山區的冬天不再寒冷。此刻,寒潮正步步襲擾中原。南國的許多城市,春意蠢蠢欲動。還鄉,隆重而盛大。游子的異鄉盡管干凈平坦、車水馬龍,卻不能稱之為大地,充其量叫旅程,時髦的話叫“在路上”——權宜之計而已。旅程以長度衡量;大地則無限寬廣,盛裝無以計數的村莊以及全部的快樂和憂傷。
年,盛大地降臨!自然和人文特征的時令端點,伴隨盆周山區的鑿冰沖沖,隆隆而至,愈行愈清晰的暗示性低鳴里,以明確的幸福預期收束年尾。記憶再次蒸發,綁縛于繩索之上,那九曲十八彎的蜿蜒,花花綠綠,大包小包,長步短步,往回挪移。甚至老遠就已清楚得見,繞了一圈之后,一些故人忽于路旁某處閃現,啰啰嗦嗦、無關痛癢也別有趣味,哪怕瞎掰和客套。以至于被那份平靜和緩慢感動,停駐下來,打著哈哈忙不迭地伸出手去,仿佛接納某種召喚。
蜀南。除夕盡頭,鄉春已然伊始。
三
不知道村莊的大人們尤其是壯年的男子為何對年節表現出與女人和小孩不盡一致的低調。正月正,鬧新春。女人嘴巴累。婆婆大娘擺龍門陣,新嫁娘串親戚走人戶,幺妹子初一十五說春戲。小孩子嘴巴也累,吵著吃果吃肉,沒個消停。
雪線未退去,東南風尚遠。安靜的兩個節氣,趕上魅力月令。新的一年從正月開始。最重要的事情,在于鬧中求靜。
正月初頭,有人收拾好新衣,作深居簡出狀,他們應該叫大爺還是幺爸?除了實在推辭不掉的幾戶至親人家要走,是不會打堆的。犁、鏵、鋤頭、鐮刀,閑在柴墻的一角,已有時日。廝守的老人滿口蟲牙,頹勢如上銹鈍刃的農具。
黃昏裊過,詩意墻外走。
盆周山區的金屬,天生對季節敏感。賦閑于墻角。上旬立春,下旬雨水。雨水一上來,蔫了一冬的犁頭、鋤頭也欲立起精神來。
手頭的動作,章法井然。犁口鏵口卷刃。尋出鋼銼,橫銼三下,豎銼三下,愈銼愈快。鋤頭鐮刀爬滿紅銹綠斑,搬塊紅砂石砥,三磨兩礪,斑斕便有了五種亮色。蝕得只剩刀背的,得送老街鐵匠鋪回爐。
還余空,就砍回幾竿竹,編撮箕、背篼、曬墊備用。通幾根引水竹筒,看似小事卻拖不起的。農閑疏水筒,重要性等同過大年清理檐溝、整理農具。等抵攏農忙,倘若水筒破口,斷了水還不要了命?農村引水,就地取竹,經不了兩個暑寒的曝曬和冰凍,容易裂。一年換幾根,三年輪一通。通竹筒也有趣。一截小鐵條,由上而下穿進竹筒,叮叮當當一連串,像倒豆子。
再閑不住哩,就趁趕場天去牛市逛逛,看看有無新販的水牛,有便順帶挑一頭養,備三月間抄板犁。自己家牛欄里本來還有一頭,只是養過了氣,想淘汰掉,又下不了決心。仿佛家里的某個老人,平常沒在意他們的存在,一旦走了,又會禁不住抹淚。
放不下的還有一件事。望樓上堆滿稻種和玉米種。秋天收回的糧食本就不多,除去留種,口糧也有問題,若被耗子和鳥雀偷點,都種不滿幾塊地。這種憂慮一直等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農村全部用上了農技部門供應的良種才得以消除。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腰鼓隊的女人都是樂天派。繼母當了藝術指導,二姐是骨干,膽大的嬸娘堂嫂也學著戲人樣,剛會吊幾嗓子,也敢隨隊串鄉拽花燈和柳連柳了。老村腰鼓隊有二十幾個人,都上了年紀。七八十歲的姑媽,紅粉一抹,鳳冠一戴,墨鏡一罩,細腰一扭,分明就是青春活力的“幺妹兒”。她們其實也清楚自己是冒牌的,真正的幺妹兒都去城里打工了。
村莊,寂靜得出奇,好似大雪封了門戶。
終于等到正月十四五,學堂報名開學。讀大學、高中的乘高鐵、汽車去了城里,上小學、初中的去二十里外的鎮上住了校,連幼兒園也寄宿。都盼著周末,娃娃們回家,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甜甜膩膩親一口。
老人們的笑,娃娃們的笑,電視外的笑,手機里的笑,火塘堆的笑,月亮灣的笑……
偶爾還能聽見幾聲令人羨慕的鞭炮響。那是幾個醒事的娃留了存貨沿村小放,邊放邊炫耀。沒炮放的娃只能當跟屁蟲,像簇擁梁山英雄。忽地聽得碗盤子碎了,聽鞭炮入神的娃娃不小心碎的。近處的碗盤碎了,遠處的炮仗碎了。大紅炮紙碎滿一村。大吉祥。黑夜,星星也睡了。歲歲平安。
下半夜的炮響漸行漸遠。
村莊與夜色,睡意與清醒,都是放松的、不知不覺的?;煦缟钐帲行腋T诘却?。年節有過完的一夜,快樂則無邊無際。正如此刻,春節——中國農村盛大的集體彌撒,其形而上的意義,渲染一次,鋪陳一年。
四
進入二月,一些事物會淡走,一些事物上升到村莊的表面。
雪尚未讓出最后的高地,杏已是按捺不住。一點,兩點,三五點。杏的攢動,由低而高,先疏后密,仿佛小學生學畫米點山水,畫錯了,添一筆,不滿意,再添一筆。最后總算把一紙生宣涂滿了。
村里有自視喝過墨水的老男人,代表者有我的父親、高中肄業的安枝、到峨眉山背過火磚修金頂的大堂兄榮華。他們的一言一行隱藏不住標新立異的嫌疑:去村頭折些尚未開繁的杏枝,湊近鼻子嗅嗅,末了再來兩句斯文透頂的古言,“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在父親的眼里,沒有了杏花和杏花雨,便不算二月了。
我的幺爸會第一個搖頭叫板——杏不是啥好東西,又酸又澀,比梅不如。杏花更不是,出了墻還嘚瑟!幺爸念私塾不用心,他好看戲,花燈戲、堂燈戲、柳連柳,甚至還偷閑進城看過正宗的川戲和西派的樣板戲。幺爸說那才叫看戲,耳朵背就睜大眼睛看,反正也聽不太懂。聽不懂也沒關系,看那戲人搖頭晃腦比喝大酒還過癮。
更多的時候,幺爸的工作是當大隊(后來的村)支部書記,一當就是三十多年。支部書記有兩件本事要會:認得一些字,會念紅頭文件;嗓門大,招呼春種秋收時無需挨家挨戶吼。
幺爸輕視我父親的有文化,有另外一個原因:任憑我們一家人咋忙碌,地里的活似乎一直沒完沒了。父親實在不甚清楚今天該做啥,明天又該做啥。
幺爸在這方面顯然有著父親不能比的優勢。早上起來,揀什么農具,往東頭還是西頭,都是不用多想的,他僅憑直覺就能摸個八分準。到了地里,你會發現他的選擇的確最緊要也關乎時令。令我驚訝的是,他甚至能像課程表一樣準確地排出幾種果樹的花期:杏花最先開,櫻桃隨后,二月尾巴上才是李和桃的天下……我的文字里,一些關于村莊農事與植物的常識大多取自他的經驗。
又是一年農歷二月。當幺爸再次看到杏花滿山的陣勢時,已經找不到叫板的對手了——我的父親早不在人世。
姥爺,你是對的。當年大姥爺教我學的那兩首杏花詩,現在看來不算寫二月寫得最好的。外出江南某家自行車廠打工,混成管理二十來個小工的工頭富強娃對幺爸如是說。富強娃是幺爸的孫子,他的初中學歷是父親和幺爸的總和。
幺爸說他雖然不大信任我父親的學問,但對年輕派的富強卻表示懷疑。幺爸對富強說,你大姥爺可是村里的頭號秀才,他說好,那確定是好了。
父親鐘愛的二月也許真的已過時,富強娃搖著頭就來了——“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幺爸大約沒聽明白,你這是……哪門子的絕句?富強黃毛一甩,啥絕句?周杰倫!你不懂的。幺爸有自知之明,被自家小輩吼不懂,便不敢亂表態,就胡亂叫好:管他煙雨,還是結局,只要會背就好。你大姥爺是有學問的,會寫對子背絕句。現在種莊稼的手藝沒人要,肚皮里的墨水卻吃香了,可惜你大姥爺不在了,要不他一定會夸你有出息。
幺爸對父親態度的轉變大約自我父親去世后開始。我想,他的轉變的確已有了一點文化的影響,但更多的還是懷念故親的情感使然。富強娃被夸,自然來了勁,嘴巴沒閑著,放下周杰倫,又來了句自編的山歌:二月二,龍抬頭,龍不抬頭我抬頭。
幺爸似得靈感,贊道,抬頭好,抬頭好,鯉魚一抬頭,就變龍了……糟了,差點忘了你奶奶交辦的事。富強娃的奶奶——就是我幺娘,去太外婆家拜年還沒回來。
啥事哦?富強問道。
給新牛犢穿鼻索。這幾天杏花剛開,水還清冷。過幾天太陽冒起來,可以教它下田拖犁頭抄板田了。梨樹田的三塊板田就是給它留的。從這些話看得出來,幺爸真的對手頭活路了如指掌。
干嘛要穿鼻索?富強還是不明白。
要它聽話,乖乖學拖犁頭,別東想西想。幺爸無比自豪道。
你以為它是我小時候,敢怒不敢言?富強顯然對小時候的遭遇耿耿于懷。
敢不聽?我用竹丫抽死它。再不聽就扯鼻索,使勁扯,痛得它喊媽!幺爸嘿嘿笑道。
啥年頭了,還整緊箍咒這套……富強娃若有所思,再無興趣念叨周杰倫和他的自創山歌了。
二月的一天,我鄭重地記下了我的幺爸和他的孫子富強娃上述談話。類似的話題,我的父親似乎也曾與我有過交流。父親是個讀書人,性子急,我們之間的談話可以理解為長輩對于晚輩的訓教。同樣是在二月的某一天,同樣是以村莊為背景,同樣是關乎二月的話題,在父親和幺爸看來,當一些事情再次被提及,說明已是絕不能再怠慢了。
五
如果說杏花和櫻花之于春天具有開辟和啟蒙的意義,那么到了三月,滿世界吶喊奔跑的便是訓練有素的有志青年了。油菜花、楊花、柳絮,還有種類和數量都算得上無人能敵的原上眾草被再次擁戴。它們激情燃放,幾乎主宰蜀南山區的孟春,即便最不易察覺的角落也插滿革新向上的旗幟。
同樣的事件倘若發生在江南,營造的卻是才子佳人式的優雅——柳絲太柔軟,煙花太朦朧,油紙傘撐不住一場透雨。
現在敘述的是盆周山區的鄉下。那里棲息著我的農民親人。他們每天忙碌著同樣的事:扛著農具出村,扛著農具回屋。其間的細節少有人過問。這活要放在三月,具體說來三件事:翻田,鏟地,打桑丫。就此我分別咨詢過幺爸、二姐夫和二姐。
翻田,問的是幺爸。幺爸架了犁,扔了一把草,糊住牛的嘴巴,接過我遞的煙,不緊不慢道,翻田是重器活,光有力氣不行;使犁可是門手藝,缺不得脾氣。我問啥脾氣,幺爸道,使喚得、聽得話、放得屁,卻一輩子倒不出半個“不”字來的啞巴牛,你說要啥脾氣?我就笑,你就當它是兒,偷懶不聽話就揍;實在不行就當它是老子,脾氣好將就,脾氣不好隨便敷衍幾把茅草,不就乖乖跑田了?幺爸一頓好罵:說的啥屁話?欺負老實?
二姐夫關于鏟地的回答讓我不得要領:現在哪個還鏟地,連冬地都不挖了。山上莊稼地不種苞谷了?我的納悶有點明知故問。種得不多。陡坡上的地薄,退耕種茶植杉。剩下幾塊老熟的自留地,平時丟荒,想種了,噴灑一遍滅草靈,草一倒,一鋤一個坑,補上肥料就行。
二姐夫的話讓人詫異。如此當農民,豈不太輕松?
輕松?種地沒出息,草草對付完好去打工賣勞力找現錢。二姐夫搖頭道。我笑道,啥賣勞力,那是去城里操洋盤、掙工資。
第三個打桑丫的問題,我問的是二姐。二姐在地里摘茶。
我說,姐,你把茶砍了,換成桑吧。蠶繭價又翻上去了。到處都在傳,說茶老板以為山里的茶打了農藥,不要原葉了,今年怕要垮價。
砍茶種桑?才開始下戶時,在地邊種了桑,養了半張紙的蠶種。第二輪土地承包,好多絲廠倒閉了。蠶養不出來,就換茶試。誰曉得沒過幾年,蠶繭翻稍了,鄉上的干部鼓勵,各家各戶發蠶種送蠶藥,我一下養了兩張紙。后來喊退耕搞綠茶基地,又跟著起哄換種茶。還沒等來變成錢,這又喊要換。折騰人?!二姐似乎很郁悶。
不砍,明年摘的茶葉就只自家人泡茶,免費喝消遣了!我談了對茶農形勢的看法。
二姐瞪了我兩眼,岔開茶的話題說,屋后的林子大,養雞最劃算。這人要沒多余錢了,茶可以不喝,衣服可以不換,雞肉總要吃的吧?
現在雞價好貴,她都舍不得吃。她家是獨居,不擔心雞群糟蹋人家。我說,養雞不是不行,只是也有風險,一次別養多了,慢慢發展。最害怕得雞瘟,要是染上了,一只也養不活。
此話有些晦氣。二姐忍住沒發多大火,只是淡淡地數落我杞人憂天!二姐僅念過四冊書,竟然曉得“杞人憂天”,這讓我十分驚訝!我心想,她這是跟電視還是跟家里小孩學的?
二姐家條件是村里最蹩腳的,住在半山腰上,山下最近的雞群離她家也隔了幾里坡坎。
一時便無話了。我鬧不明白雞瘟跟距離遠近的關系,豈能亂出主意?便堅持砍茶養蠶的說法。臨走的時候,我一根筋勸二姐,砍吧,把空地都種上桑條,明年春夏我再來看看,打丫喂蠶,也可幫個手。二姐沒有說行,也沒說不行,仍舊摘她的茶。清明前的茶剛吐了個嫩尖,要在往年大市是做上等“雪芽”的好料,一斤上百塊哩。
要二姐一下接受我的意見并不現實。畢竟搞茶園幾乎耗盡她和二姐夫多年的心血。盆周山區的莊稼人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此情此景,我卻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個不通農事的書生,奢望每個三月回到盆周山區時總能優雅地見著女人蠶桑、男人插田的詩情畫意。兩者如此對立,恐怕不僅僅是文化差異的問題,可能還有更深處的背景因素。鄉村的前途、農民的命運,該如何來一場自我感動又感動他們的換位思考?
好在種茶也不是一無是處,畢竟政府正在設法打造本土茶業品牌,拓寬銷售路子?!把┭俊薄白萧~”“白筍”,都是些寓滿想象的名字,似乎都在鄉賢蘇東坡關于本地香茗的詩文里找著了出處。
似是而非也好,不合時宜也罷,眼前的陌生、變數和空白,不正是留給未來的某種可能和期許?
六
“葽”,是可以從字形上盡情賞讀、想象的單音節詞。
陽光之下,女子微立:草蓬于頭,雙臂于胯,頸項如蛇,蠻腰如水,腿束成瘦麻。如此造型挺對鄉下讀書人的審美胃口——長相平平的草棵,擠著向上抽條。
可惜不能像“秀”一樣,對“葽”也賦予飽含感情色彩的全新意義。“秀”的字面,已不單指莊稼拔節灌漿、孕育秋實,還抒寫成長中的新生代特有的鮮活與生動、激情與飄逸。“葽”,據說是一種古老的植物。高領細腰,貌似蜀南鄉下可以找到與之對應的形象:稻子、苞谷和豆麥。高挑的身材,大老遠便見其“穗”——那蓬勃向上、積極攢動的光芒。冬天剛收縮了一圈的肚囊,似有些鼓蕩了。
在我看來,四月的穗更接近柔性與低調。
稗、官司草或狗尾巴花的頂部,拱衛一層纖細的茸毛。喝風見長,飲露也見長。草本植物紛紛宣告四月所得之天下。
葡萄、牽牛或豌豆尖的側莖冒出細嫩的芽尖,遵循內在律令,組織藤蔓的長勢——滿頭霧水,兩眼望穿。分明搖曳多姿!
名詞在有效的距離之內,完成一生的深刻轉化——從禾苗到瓜果,從犀利到含蓄,從一種經驗到另一種經驗。
立夏。不破不立。有破有立。亭亭玉立。頂天立地。
“葽”,立于四月。四月,立于夏。
看見了秋天的神采!
時間對一切是那么的慷慨無私。此刻的黎明是對昨夜的革新。下一場春秋是對上一場冬夏的質變。一些東西被反復抽出,一些東西又被悄悄拉長。這個初夏,植物一樣緩慢而自足。
小滿。草木繁茂。青色被平分。果實在暗處。麥子和油菜快把頭埋進了土里,都在暗地較著真、憋著氣,想著“滿”和“小”的人生事業。
“小”,可不可以寫作“少”?小腳小跑,一路碎步。涓流渙渙。細切的,長足的,款款的。涓流渙渙走高處。從植物的根出發,邁過莖、葉和花的家門,直抵高光里的種粒。“滿”便有了漸進之態勢——果實被水充盈,衣服越穿越小,緊繃繃的曲線快藏不住了——女大十八變。
現在流行“秀”。“四月秀葽”的“秀”,換成民間的說法有點類似“滿”。不過,我喜歡“秀”,源于一個鄉下堂妹的乳名。
堂妹秀,兩歲尚不會說話,四歲還走不穩路。八歲上了小學,實在懼怕老師提問,加之幺爸對她的輕視,念了兩冊書再也不想去學校了,窩在家里做了十年活,人也沒長高多少。這并不影響她的出落和成熟——鄉下妹子的“小滿”。
秀滿十八那年,在父母的催促中急著嫁到了鄰村,新郎是我的一個小學同窗。那年,我已從城里的學校畢業,做了鄉初中的教師。
每次回鄉,會路過我和堂妹當年上過學的村小。村小只保留了學前班,離堂妹的婆家不遠。聽著教室里傳出的童聲,我忍不住默默念道,這是我和堂妹曾經的課堂。
我念完了小學五年,秀只念了一個冬天和一個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