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杰雄 陳婉
長篇小說《追夢》以八十年代中期梅山鄉伊水村高二女生王仙梅因父母雙亡輟學求生為背景,以她帶著未成年的弟妹懵懂走向社會為主線,講述她在復雜的社會與人性面前,憑借智慧與毅力從村中起家,再奮戰于沿海城市,最后回到家鄉成功創業的故事。從題材看,這是一部創業小說,展示了一位女性的奮斗歷程;但它又是一部鄉土小說,以梅山地區的鄉人鄉事連綴成故事,把農村在轉型時期的困惑、陣痛、變革一一呈現出來,表現了一個多元價值導向下、充滿矛盾沖突的日常生活世界。
首先,它塑造了一位迎難而上、敢為人先的女性創業者形象。在生活壓力、對改革精神充滿向往的合力助推下,王仙梅衍生了創業的念頭。從她以女司機的身份開拖拉機掙錢,到鼓動丈夫買卡車、一步一步將生意做大,最后投身于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珠海等一系列實干與創新的事跡中,一位充滿商業智慧、隱忍堅強的女性躍然紙上。就比如,文中寫道,王仙梅瞞著家人消失了一個月,到縣農機局參加拖拉機培訓課,成為了梅山縣第一位開拖拉機的女司機。她就像一個謎,讓丈夫、讓身邊人始料不及,所做出的舉動打破了封閉農村男子對于婦人的看法。事業如此,在感情生活中,也處處釋放出女強人的氣場。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文本對夫妻雙方就不少創業問題引發的爭執進行了細節化的處理,還原了普通家庭間的矛盾。我們可以看到情緒失控的動手打人場面,看到長輩勸和的用心,彼此冷靜過后的和解,從動作、心理等角度來表現王仙梅內在的情緒變化,以及創業的艱難。這樣的爭執文中出現了許多次,幾乎每一次都發生在王仙梅將心中大想法告訴丈夫時,就不難看出保守與創新兩種觀念之間的較量,而爭執的結果均以女方勝利告終,以致完成了傳統婚姻中兩性角色的對調,讓人耳目一新。作者切入女性的創業歷程,關注取得事業成功的秘訣,即行為與思想的統一性、成熟性,在這個大的敘事方向背后,也善于從細微之處點染女性性格,從她與戀人、知音、貴人幾個男性的交集中,寫出了心靈深處的多思、細膩、柔軟。文中有多處比較唯美的女性內心之思。在從茶鄉返程的路途中,寫到了她與易廣林二人在古茶亭的親密接觸,寥寥幾筆心理活動,將王仙梅對易廣林的感恩之情化作了特有的情愫,寫出了一位已婚少婦心中的悸動、多情,補全了一位正常女性的憂患哀樂,使其脫離之前的強勢狀態,更加立體豐滿。因而,女性視角更為曲折地傳達出時代之外的、更為內隱而復雜的內容,為小說解讀人性、特別是女性問題提供一種新的方式。
其次,直面社會激蕩下人們思想觀念、生產生活的轉變,有力地發出批判的聲音。時代如一匹快馬,拉扯著農村走向城市轉型,通過書寫消費社會對農村的影響,展示出了封閉落后的村莊對于改革開放由誤解到正視的過程。就“改革開放”而言,對于鄉村究竟意味著什么,觸及到了關于該地域一個時代性的困惑。這對于如今深諳要義的讀者,看到當時鄉村將之曲解為“性開放”,并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越行越遠時,無疑會發出某種疑問和感嘆。文本花費了大量的筆墨,介紹鄉人如何將妻子、女兒送往城市的享樂地帶換取金錢,如何在金錢導向的社會夾縫生存,又是如何因染上可怕的病而懺悔,并以失敗的“先驅者”的身份黯然離場。站在鄉村女性悲慘命運的風口,觀望到鄉村底層社會在整個時代中的被動姿態,即失去了主體性人格的鄉人走向命運的沉淪,尖銳地觸及到人性的愚昧,發出對社會墮落、風俗變更的質問之聲。不僅如此,在書寫整個大的創業經歷時,從地域的流轉中,小說以點帶面式書寫了金錢、權力、利益等為主導的社會風貌,揭示出用財富和權力獲取人際依賴和利益的現代關系。常借人物之口,或議論或自白,批判時代轉型中人性的淪落。此外,還以公司經營為切入口,深刻披露行業內部的潛規則、官場中的暗流。這里面有“姨夫幫”背后骯臟的交易,有像妙妙、樂樂、張麗一樣被玩弄之人,還有像姚副縣長、成局長之流一味“按規則出牌”、違背黨紀的當權者。最為典型的、寫得較有深度的則是李愛國這個人物形象,小說寫到了他人生幾個不同的階段。青年求學期他愛慕長相俊美的王仙梅,具有純粹的愛與理想;憑借努力,仕途節節高升,中年時已經取得不小的官位,但是從他與王仙梅的幾次交道中,已經找不到少年時的精神氣象。雖然文中對他的正面描寫不太多,但卻能夠從這幾處零星的素材,呈現一個人的精神蛻變,表明純潔的理想、心性被物欲侵蝕這一事實,至于腐敗滋生的土壤是什么,沒有明說,也是值得讀者思考的地方。
第三,構建新鄉土“桃源”世界,以充滿正氣的時代精神蕩滌和消解人性的陰暗面。小說后部分著力于展現王仙梅穩扎鄉土后,鄉村人民在政策的引領下進行思想轉變,通過發展采茶特色農業、開發產業鏈等方式展望鄉村的致富之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安寧和樂,人性真淳,描繪了古代田園生活的理想之境。小說中的創業者,通過發掘鄉村的自然生態資源,創辦湘梅農業生態有限公司,把每一位鄉民納為公司股東,發展成果共享,讓浮躁之風讓位于踏實勤干的精神,消解鄉民心中投機的求富心態。文中穿插了多首山歌,樸素而靈動的歌詞好比人們的心情,這是農民發自心底的喜悅,也是和諧之美帶來的現代桃源。這一部分,企業家、村民、基層政府之間構建了牢固的信任關系,建設鄉村的積極性帶動了敘事的熱鬧性。其中重點寫了王仙梅與同窗好友間的互動,即讓從事政、商、文學界等各行各業的同學好友加入到伊水村建設,各展所長,體現出熱情的干勁。場面之熱鬧,其下卻積淀著思想之沉、之靜,是傳統大同理念與國家政策的相融共生,帶來了看得到前途的新鄉土世界。總體而言,小說聚焦農民通過創業極力提升生活水平這一現實,真實地還原鄉土世界的復雜與躁動,并以鄉村振興為旨歸,把在時代中迷失的鄉村拉出“荒原”,構建成理想的“桃源”世界,讓鄉村風景保持獨立,同時融入這個變動的發展空間。全文始終震蕩著關涉改革利弊的兩種聲音,借反復質疑與肯定聲直抒胸臆,進一步觀照與思考時代的發展,尤其是改革對于普通民眾的意義。
藝術上,雖然內容指向鄉村發生的幾近跨越式的裂變,但行文中并沒有太多波瀾壯闊的渲染,主體部分是創業的波折經歷,這帶動了情節的起伏,但整體的敘事還是較為平穩。從情感上來講,全書分割為釋放焦慮與緩解焦慮兩大部分,釋放的是鄉村在轉型過程中的不適應、茫然甚至畸形的心態,當然也對其做了一個對癥下藥的措施,即從發展這一根本理念出發,帶動鄉村生活、精神風貌的轉變。小說的自然視角聚焦到人,觀照時代中的人,關注底層的心靈世界,勾勒出善良、扭曲、頑強、奮斗等形態。幾位主要人物,如王仙梅、易廣林身上具有高于現實的理想主義特征,特別是易廣林,一生心系農民的發展,令人深受感動。人物的結局遵循了善惡有報的傳統創作理念,敘事走向則被賦予了光明的格調,契合了讀者渴求大團圓的審美期待。小說語言清新流暢,寫出了梅山地區的風物人情,蠻文化、民謠山歌、方言等元素凸顯鮮明的地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