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文波
陽光下馬洞村仍然陰冷,我帶過來的備用毛衣不得不穿在身上。連片的稻田積滿雨水,泛著白光。有幾個犁田的身影。沱巴山區季節比山外來得晚,我從桂城來的路上,山外水稻已綠油油生長在田里,而沱巴山區谷種都還沒下。我的小車停在鄭才華家門前,他家的狗狂吠著后退。它叫黑子,我罵它有眼無珠,“我來你家許多許多次了,石頭都認識我了呀。”鄭才華家大門開著,從門洞看進去,像幽深的巖洞。
“有人嗎?”我叫著進屋。無人回應。傅曉草大約出去干活了。鄭才華一定在屋的,因為他癱在床上許多年,沒人背他抬他,他寸步難移。他的房間很暗,尼龍紙緊封的窗戶透進來微弱的亮光。尼龍紙發黃,內外積滿灰塵。說過多次,為他買幾塊玻璃安上,一回城里又忘記。光線沒能照亮鄭才華的臉,他面容模糊不清,嘴張著,眼睛半閉,像死去一樣。但我知道他還活著,他曾經想死,我們大家都鼓勵他好好活下去。我走近窗戶,我身子的陰影弄醒了鄭才華。你又來了?他說,他想坐起來。當然不可能。我猜他是想坐起來禮貌回應我。我用手勢往下壓,示意他“躺下”。
“我做夢了,有個陌生人來到我家,黑子對他狂叫。”鄭才華說,“你剛才看到陌生人了嗎?是個男的。”
我說你的夢不是現實。他爭辯說,他的夢就是現實,他夢到的,能在現實中一一實現。我問他實現了哪些,他閉嘴不說了。正當我打定主意不想聽他的回答時,他蹦出一句:想起來了,那個陌生人是朱忠明。
“傅曉草呢?出去犁田了?”我問他。
傅曉草出去干活已有一段時間,她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她干活的質量不高,因為她是個體弱多病的女人。鄭才華癱瘓在床,她一人干兩人的活,女人干男人的活,身體因此落下疾病。我將扶貧手冊從包里掏出來。這次入戶,跟往常一樣,填表不是主要目的。盡管眼下我身邊流行形式主義做法,填表高于一切。我們單位扶貧點每年都有大半貧困戶脫貧,第一年,鄭才華家就脫貧了。因為他家年收入超過了貧困標準,“八有一超”全都達標。年底我從駐村第一書記手中拿過粉紅色扶貧手冊時,我嚴厲地說鄭才華家沒有達到脫貧標準。村委干部不高興,挖苦我,別的幫扶人員巴不得脫貧呢。鄭才華家怎么脫的貧,大家心知肚明。第一次入戶,看到鄭才華家的窘境,我心特別疼痛。我給他家捐了一大筆錢,發動親朋好友捐錢捐物。但是這種虛假的致富,不可作為鄭才華脫貧的手段。我給他家引進多個脫貧項目,但傅曉草一個人干不來,養牛,不成功;種油茶樹,又離掛果還遙遠,而且因為面積小,將來即使掛果,產量也小。能想到的辦法都想了,如果只算鄭才華一家自身產生的經濟收入,離脫貧是有距離的。我強烈要求將我和親朋好友們捐贈的錢物從扶貧本上去掉,爭取了一個月村委干部才同意重新填表,將鄭才華家繼續保留在未脫貧戶名單里。由此,駐村第一書記對我懷恨在心。第二年,我跟親友們商量如何才能讓鄭才華一家脫貧致富。我這些沒在農村生活工作過的親友們提出許多方案建議,但都不切合實際。他們不知道,種養搞經濟開發風險大,面對的都是未知世界。后來我提出來讓鄭才華家養雞鴨種蔬菜,我來負責幫他家銷售,具體來說就是銷售給我的親友們。我出資給傅曉草買雞鴨苗蔬菜種子,我希望她一年養上千只,可是我也是一個不懂農村的理想主義者。她家沒有容納千只以上養殖的場地,缺乏規模養殖的技術和經驗,雞鴨苗不斷死亡,每死一批我補充一批,補充一批又死一批,到了年底也就剩兩百來只,我按每只一百元收購價轉賣給親友。這個項目收入達兩萬,但因為精力都在養殖上,別的收入就少或者沒有了。因為這個養殖,她家田地種少了,上年種的一畝多油茶樹因為管理和技術沒跟上,死掉一大半。照這樣下去,油茶樹會在近年前死光。前期投資打水漂。我們心里明白,單打獨斗種田種地沒問題,但要搞經濟開發,單干絕對不行。村里有荒山,村委動員開發,村里人一算劃不來,承包費再高分下來也攤不了多少錢,不如分山,各家各戶自己開發。山分下來了,但仍然荒在那里。村上超過百分之八十的青壯年長期在外打工,顧不上村里的開發。振興鄉村,首先要有吸引農村青年回鄉的措施。但這個工程太大,我這個一對一的幫扶人做不來。
鄭才華家情況不同,他家因大病致窮。他癱瘓,老婆體弱多病,還有兩個分別十歲和八歲的兒子。小兒子還在傅曉草肚子里懷著那年,鄭才華就病癱了。鄭才華身體每年須用大量藥物來維持,家里收入超過一半花費在用藥上。
扶貧第二年鄭才華家收入的確達到了脫貧標準,村委干部通知我時,我無話可說。但我仍然不承認鄭才華家這就脫貧,他家隨時都面臨返貧。我跟親友們說過不該說的話,鄭才華家徹底脫貧,必須具備這樣的條件:鄭才華去世;他兩個兒子長大成為勞動力。鄭才華有過死的念頭,經過我們耐心細致工作后,他活下去的勇氣和愿望這才越發強烈;他兩個兒子長大成人還得八到十年。對于他家,這是個漫長的時間,對于我這個幫扶人員,也是一個等不起的時間。
我跟鄭才華閑聊時,傅曉草回來了。她遠遠看到我的車,特意丟下手頭的活回來招呼我。她出去聯系犁田手。現在村上都有鐵犁耕田,牛幾乎見不到,你能見到的牛多半是肉食牛。她給我泡上茶,這茶還是我送她家的。她平時舍不得泡,而且不懂泡,上好的茶葉被糟蹋。
“今年家里的田請誰幫犁?”鄭才華的聲音從里屋傳出來。
“鄭由理。”她把聲音送到他房間。
“不要哄我,不會又是朱忠明吧。”鄭才華尖厲的聲音從陰暗的房間彈出來。
“不是。哪可能是他呢。”她回答。
我配合傅曉草將鄭才華抱到移動床上。他用不上輪椅,因為他的病在腰上,腰壞了,坐不起來,只有吃藥后能坐十幾分鐘。這十幾分鐘是他的黃金時間,必須讓他坐起來舒筋活血。移動床是我和親友們湊錢從醫療器材廠購買的。每天傅曉草以及兒子將他弄到移動床上,到廳堂、院子里透氣或者曬太陽。鄭才華像猴子一樣輕,傅曉草一只手就能抱動他。陽光好,我跟他在院子里聊天。也聊不了多久。他困了,像死不瞑目的人一樣睜開雙眼。我想抱他回床上,傅曉草不讓,“別弄臟你的衣服。”她每次用這句話來阻止。鄭才華雖然能得到全身徹底清洗,但身子總是保持著某種怎么也洗不掉的特別的味道,我還沒習慣他身上那種難聞的味道。
鄭才華睡到床上后,我建議傅曉草繼續下地干活。現在離中午還有一個小時時間,能干不少活。她卻要開始做午飯給我吃,被我轟了出去。中午,兩個兒子在鎮小學集體用餐,享受上級和當地政府給予的營養午餐,她不用這么著急做飯,不用將我當客人。傅曉草出去后,我往電飯煲里添上大米和水,插好電,然后去到田野。鄭才華家的田地我熟悉,也熟悉他家相鄰的田地是誰誰誰家的。
馬洞村不大,是典型的南方山區村莊,平地少,山多,但水資源豐富。村子周邊有好幾條溪水,無論再干旱的年月,總有涓涓細流。這么些年,在當地政府主導下,山林反復被折騰,毀壞了山林,卻沒帶來經濟效益。也許是折騰太多的原因,村里年輕人對當下本地政府主導的開發不信任不感冒。我在單位是副處級干部,但我敢說自己當不好鄉鎮一把手,甚至當不了一個自然村的村支書。想著這些從前不可能思考的問題到了鄭才華家的水田邊。
有兩個男人在田埂上爭吵。一個是朱忠明,一個是鄭由理。他倆因為爭搶幫鄭才華家犁田的資格爭吵。早上傅曉草聯系的是鄭由理。早兩年鄭由理有償幫鄭才華家犁田,費用比別人低。去年讓朱忠明披星戴月搶了先。朱忠明免費為鄭才華家犁田犁地。鄭由理指責傅曉草不講誠信,請了他又叫朱忠明來。傅曉草說她沒請朱忠明,他自己來的。鄭由理生意不能被朱忠明搶走,說朱忠明的行為損人不利己。朱忠明生氣了,不說話,死死盯著鄭由理。鄭由理說,不要盯著我不放,我身體會被你盯壞的。我聽明白了他們爭吵的原因。其實也沒完全明白。
“朱忠明這個免費的不要,為什么還花錢呢?”我問傅曉草,“他犁得不好嗎?”
“我沒請朱忠明,我不請朱忠明。”傅曉草說。我聽出了話外音,就對朱忠明說:“你退出吧。”朱忠明一個人站一邊,徹底輸了。他跟傅曉草說:“那就讓他掙你的錢吧,反正你現在有錢了。不過家里有需要我做的請隨時使喚。”
傅曉草嗆朱忠明說:“我家有沒有錢不關你的事,我家的事你永遠也不要管。”
朱忠明是何方神仙?我很想認識他。下午我回城前特意打聽著去找他。朱忠明坐在他家豪華的院子里吸煙,煙霧只在嘴里轉轉便吐出去了。這種人不是真正的煙民。他所在的村叫牛洞村。聽說在員公山陰面還有一個叫雞洞村的。這一帶老輩人喜好用動物命名村莊。牛洞村洋樓多,建得也比別的村漂亮。后來才知道,牛洞村只有一個貧困戶。定他為貧困戶時,牛洞村人感到恥辱。全村聯合做貧困戶思想工作,讓他放棄貧困戶“指標”。村人愿意每年捐錢解決他家實際困難。但村里的美好愿望沒得到村委、鎮上的批準。鄉村里,總有自己致富后帶動別人致富的感人壯舉,朱忠明便是村里的致富帶頭人。村里人跟著他種油茶,除了那一戶,早實現脫貧奔小康了。牛洞村唯一的貧困戶致貧的原因是什么呢?因為大病和子女上大學。用朱忠明的話說牛洞村不出懶人。當然嘍,能不能致富光有健康身體和勤勞的雙手是不夠的,還得有靈活的頭腦。
我站在院子大門前拍出聲音,朱忠明迎上來跟我握手。他粗糲的手勁大。春天下午的陽光溫暖舒適,我倆坐著閑聊。朱忠明見過我,早知道我是誰。對他,我沒注意。每次扶貧入戶,時間緊,我沒得閑工夫到別處逛。朱忠明家庭富裕,他順便給我算了算經濟收入,就是我收入的許多倍。從廣東打工回來那陣,他從事裝修工作,具體來說就是給十里八村的村民新房安裝鋁合金門窗。農村人對住房講究,有了錢首先想到的是蓋一座洋樓。三四年下來,他家致富,可是村里人大多數還在貧困線以下。偶然機會他看準了種植油茶樹。沱巴這個地方屬高寒山區,歷史上就有零零散散的油茶林,朱忠明小時候常跟小伙伴們進油茶林采摘“茶泡”“茶片”吃。生產隊對油茶林從不管理,任由生長。當年生產隊也撿過茶果榨油,但幾乎不用來食用,拿來當藥用和有別的用途。小時候的記憶跟城里人對茶油的追捧給了朱忠明靈感,當天他就下決心種植油茶樹。他承包下村集體荒山,又動員家家戶戶給自家山林種上油茶樹。他們成立了油茶管理公司,一些在外打工的村民也回鄉加入他的公司。仍然留在外地打工的村民將自己家里的油茶林交由公司經營管理。由于管理到位,第四年開始,油茶樹掛果,經相關技術人員檢驗,品質不錯,當年公司投資購買榨油設備,建起了榨油房、包裝房,實行標準食品工業化生產。到了第五年,優質的油茶果榨出優質的茶油,銷路迅速打開。每畝油茶樹毛利在兩三千元,純利潤也很高。
朱忠明話不多,但他說一句是一句,沒有廢話。他是本村致富帶頭人,我說他完全可以輻射到周邊,成為一方帶頭人。他搖頭。農村情況復雜,不是你想的那種。朱忠明說得有道理,下鄉扶貧三年,我對農村了解比從前多了。鄉村工作的確難搞。許多地方村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人心普遍不齊,人員普遍不見。如果沒有一個能充分利用各級政府政策、充分發揮各地優勢或者創造條件的帶頭能人,振興鄉村便是一句空話。朱忠明畢竟還是一個各方面有局限的人,也沒有宏大的野心。他只想管好村里的一畝三分地,讓全村人致富,別的,他管不來也不想管。
“但是,你熱情的手不是伸到馬洞村鄭才華家了?”我笑著說。
他低下頭,不好意思的樣子,“不一樣。”他說。
“傅曉草家是困難戶中的困難戶,”我說,“你因為可憐她家,所以愿意免費幫助。”
“不完全是這樣。”他說,“她家日子過得太苦,我心里疼。”
慢慢地我挖出他們背后的故事來。
鄭才華、朱忠明是初中同學,傅曉草低他倆兩屆,都在同一所初中學校。他們初中畢業因為沒考上高中離開了學校。鄭才華、朱忠明同時愛上傅曉草,最后傅曉草選擇了鄭才華。那時候鄭才華養蜜蜂,每年有收入,朱忠明什么也不會,只會種田。后來朱忠明到廣東打工,在東莞的一家工廠認識了后來的老婆。他戀愛結婚后,基本忘記了傅曉草。但是他老婆生下他們的女兒不久出了工傷事故,丟掉生命。朱忠明帶著巨大的悲傷離開廣東,回到家鄉。在東莞那家企業,他學會了門窗安裝技術,回鄉正好能用上。鄉村里建洋樓方興未艾,他的第一桶金就這么撈到了。開發種植油茶樹,源于他第一桶金的底氣。鄉村繁忙的生活讓他慢慢撫平失妻的傷痛,埋在心底對傅曉草的喜歡浮出來。他悄悄接近傅曉草,能公開幫助的公開,不能的暗中幫助。傅曉草心里明鏡似的,到現在,她選擇鄭才華仍然不后悔。當初在她心中,鄭才華比朱忠明優秀。朱忠明心眼好,人品好,傅曉草知道,尤其眼下成為致富能人,更能加分。他一直單身,介紹對象的人頻繁進出他家大門,他都婉言謝絕。他心里似乎越來越喜歡傅曉草了,生活中碰不上傅曉草一樣的女人,他寧可單身到底。鄭才華身躺床上,卻知村里事。朱忠明幫助他家的事,鄭才華耳聞了,他告誡傅曉草離朱忠明遠點,“他是餓虎你是綿羊。”
我們坐在院子里閑聊,吃著朱忠明用茶油炸的玉蘭片、“排傘”,喝著沱巴的野生茶。陽光仍舊那么好,當地小吃滿嘴香甜。朱忠明以管理油茶林為主,但偶爾來了生意且不影響主業時也給人安裝門窗。在那個老屋地盤上新建的工棚房里堆放著許多鋁合金材料,有門窗、鋼化玻璃等。我讓朱忠明給傅曉草家門窗全部安上鋼化玻璃。朱忠明跳起來說,好啊。他帶有徒弟,他不便出面,讓徒弟去。電話過后不一會,他徒弟過來了。“我買單。”我說。朱忠明死盯著我,像上午死盯著鄭由理一樣,他目光火辣辣的。我解釋說:“我是他家幫扶人員,我有責任。”他揮手讓我住嘴。他徒弟往皮卡車上裝好材料,去牛洞村。我跟隨其后。
“傅曉草在哪里?”臉無血色的鄭才華,聽著安裝窗戶的聲音問我。
“大約在地里干活。一個女人干著男人的活,真難為她了。”我說。
鄭才華抹著淚。“謝謝你啊,安裝窗玻璃的費用先欠你,有了收入就還。”
我說:“贊助你,錢就不要再說了。”
朱忠明的徒弟動作麻利,他先安裝鄭才華這間房。窗玻璃安好后,房間明亮起來。鄭才華保持躺著的姿勢看窗外,貪婪地享受窗外景色。即使是窗外,他都快兩年沒看到了。不透明的尼龍窗紙隔開了他和窗外風光。窗外種著蔬菜,遠處是一小片一小片積水的稻田。精準扶貧前,他家住在村中央的老屋,那是危房。后來政府補貼,我為他家籌集缺口資金,總花費差不多十五萬,才在村邊一塊荒地上建起這棟一層洋樓。我的失誤在于沒好好對他家房子進行裝修,鄭才華家按多年的習慣用尼龍紙當窗玻璃。唯一遺憾的是他家的田地都不在窗外,在別的方向。但是能通過這扇窗看看勞作的人,也是享受,他內心的孤獨可以得到很大的緩解。他剛吃過藥,否則我讓他吃藥,坐起來看窗外風景,那樣,視野更寬闊自由。
快到傍晚時,傅曉草干活回來,看到家里窗戶安上鋁合金,臉上掛滿喜悅。她家房子結構質量什么的都好,就是缺少裝修,像大多數附近村民一樣重建設不重裝修,且不說裝飾。鋁合金框、塑鋼玻璃一裝,檔次明顯上去。她取來舊床單當窗簾。我說,下回我送她家漂亮窗簾。趁安裝師傅還沒離開,他幫我量了窗簾尺寸,我微信發回去給太太,讓她去定做。鄭才華兩口子高興,我高興。每入戶幫扶一次,我心里就明亮一回。但我又是個悲觀的人,想到他家近年不能實現造血脫貧,心情又沉重起來。
然后,我心里產生一個大膽卻荒唐的構想。我把構想第一個吹給枕頭邊的太太聽。太太從床上彈起來,笑罵:“你這是什么主意啊,太餿了!”周末,太太把我的想法說給兒子兒媳聽,我遭兩個小輩譏笑了一整天。我把心里的想法告訴朋友們,他們乍一聽都表示強烈反對。慢慢地,在我親朋好友間達成了共識:我的構想是現實可行的。
朱忠明不在家,院子鐵門沒鎖,房子大門緊鎖,他那只看上去不安分的狗也跟他出去了。天氣趨向暖和,一件外套就能對付。經人指點我來到油茶林場,朱忠明跟他的員工一道給油茶樹除草施肥,他既是老板也是員工。山腳有一條小溪,里面有魚,水質好,魚鮮美。這種魚他們叫“豐魚”,兩指頭大小,汆湯黃燜都是最佳做法。鄭才華兩個兒子曾經多次從他們村附近小溪溝里捕魚回來給我吃。我愛豐魚。我在山腳下的溪水邊等朱忠明,他用袖子抹汗,朝我走來。水里的豐魚一群群,穿過小洞,繞過石頭,挺可愛。也不止豐魚,還有別的魚類。個頭都小,溪流留不住大魚。我用棍子去逗弄魚,影子剛鋪水面,魚迅速撤離,躲到不見影的地方。朱忠明在我身邊坐下來,我們面對面坐在石頭上。他沒話找話,因為不便問我來找他的目的何在。我看他憋得難受,也不跟他廢話了,說:“如果讓你娶傅曉草,你愿意嗎?”
他激動地站起來說:“這怎么可能,她有家,有老公。”
“我說的是假如,你愿意嗎?”
“沒有這種假如。”他說,“我下河捕魚給你吃。”朱忠明岔開話,向家里跑,不多時取來捕魚工具。他手中的漁具我叫不上名字,跟我在桂城河邊見到的不一樣。這是沱巴山區里特有的捕魚工具,專用來對付這大大小小溪流里不同的魚類。我說:“你不能只光捕魚啊,正面回答我。如果你不好好回答我,我拒絕吃你捕的魚。”他停下手中活,直起腰,說:“如果有這種好事,當然愿意,一百個愿意。”有幾只小魚在他的漁具里跳躍,他將它們倒入魚簍中。我說:“我是有條件的,你不能只娶傅曉草一個,要娶她全家。具體說,傅曉草要帶著前夫鄭才華和兩個兒子一起嫁過來。”
“他們沒意見,我就沒意見。但你這個想法太不現實。”朱忠明說,“這樣的事沒人想得到。”
“要不,怎么叫構想呢。”我得意揚揚地把玩手中兩顆小石頭。
“可是,我不能拆散他兩口子。當年我年輕氣盛時都沒有使壞,現在,更不能。”
“你這不叫乘人之危,是大愛之舉。”
“不行,沱巴山區人都會罵死我。”
朱忠明留我吃午飯,我犟牛說:“你不答應,我不吃你的飯,再好的豐魚也別想誘惑我。”我在前面走著,他跟在我后面。我們抄近路走在田埂上,腳下長著茂盛的野草,不乏野菜。朱忠明不時彎下腰去采摘一些野菜。一些田已犁過,秧田里的禾苗已有五六寸長,不幾天就可以插秧了。碰上勞作的人,他們跟我打招呼,“那不是傅曉草家的幫扶干部嗎?”他們幾乎都認識我,我卻不認識他們。牛洞村馬洞村相隔有三里路呢。他們什么場合認識我的,我沒任何記憶。我承認比單位里任何一個幫扶人都來得勤,差不多半個月,周末我就要開車百余公里來到傅曉草家。我的頻繁出入是他們認識我的機會。走到大路上,有一處像工廠的地方,便是朱忠明的榨油廠。從去年秋初榨茶油到現在,還有個把月就能榨完所有的油茶果了。而榨油廠歇不了多久,新一輪榨油又要開始。自己采果自己榨油,自己銷售,利益做到了最大化。他們的包裝簡單,如果再講究一點,創出更大品牌,利潤還能提高。我提醒他,他似乎沒此設想。他不愁銷路,都是附近一傳十十傳百單位人來團購,甚至當作單位福利。桂城有兩家牛洞茶油專賣店,我一直不知道。桂城的確比較大,我哪里知道各個小店鋪呢。我善意批評朱忠明目光短淺,不是干大事業的人。他在那里傻笑。他走農副產品的低端路子,也許是目前不錯的選擇,也許是朱忠明他們這些山區農民能做到的最高境界。我兒媳去年春節從單位里提回三升鐵盒包裝密封裝很好的茶油,據說價格賣得很高呢。味道嘛,與別的茶油沒區別。工業化、重包裝、善宣傳能給農產品提高身價。說起這些我也是外行的話,很難跟朱忠明溝通。他帶我參觀榨油車間、包裝車間、茶果貯存車間后,吩咐人做飯。公司里有食堂,員工們三餐都在食堂吃。朱忠明的榨油廠設備新,但車間簡陋,小作坊的做派。因為在傅曉草問題上他吞吞吐吐,我逮到什么就奚落他什么。他不生氣,始終笑臉。中午喝了幾口酒,臨分別,我再次問朱忠明的態度,他打著酒氣十足的飽嗝說:“我完全沒有意見。”我上車后,他對我說:“祝你成功!”他知道我要去勸傅曉草。
鄭才華吃過藥,正睡在床上,像死人一般。傅曉草更換我帶來的新窗簾時,也沒將他吵醒。我跟在傅曉草身后去另外的房間換窗簾。我說:“你就這樣跟鄭才華過一輩子?”她說:“嫁雞隨雞,嫁死人隨死人了。”新窗簾掛上去時,房間似乎上了個檔次。我說:“問題是,在你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前,你家還會繼續貧困下去。要是兩個兒子都能考上大學,你家的貧困將繼續到他們工作。考不上大學呢,倒是早早就可以成為勞動力,或者外出打工補貼家用。”她兩行淚水流出來。
“你有沒有想過換一種活法?”我繼續說,“比如改變婚姻,因此徹底改變家庭貧困。”她沒聽懂,她說:“我不能丟下鄭才華改嫁,絕對不能。”
我說:“比如說,你跟鄭才華離婚,然后帶著他以及兩個兒子嫁給新的丈夫。”
她嘴巴張大,半天說不出話。這個提議來得太突然,她沒思想準備。我告訴她,對象就是朱忠明。她搖頭,“我不能選擇他。”當初她沒選擇朱忠明而選擇鄭才華,現在讓她重新選擇,她做不到。她說不僅她做不到,鄭才華也做不到。當年朱忠明喜歡她明確跟她提過,正兒八經地求過她兩次。她不答應,說已經選擇了鄭才華。朱忠明沒有死纏爛打,文明地離開她外出打工。朱忠明對鄭才華也沒有多少懷恨在心,對鄭才華不深的恨到廣東打工兩年后基本消散。朱忠明本想一輩子不回鄉,不見鄭才華傅曉草,命運偏偏捉弄他。傅曉草擦著淚,換掉所有窗簾。“我苦命,鄭才華也是。”她說著說著抽泣起來。
“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上,因為你能掌握。”我說。
“不行,不行,不行。”她搖著頭。
我沒跟他告別,走出屋子,發動小車開走。朱忠明電話追過來,他問我情況怎么樣?他說話不利索,喝醉酒似的。我清清嗓子,說:“有希望。但你需要耐心。事發突然,她要好好想想。給她點時間,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
未能獲得傅曉草滿口答應,是我預料中的。我心情還是不愉快。沉重的心情壓著小車,艱難行走。大約行走三公里,傅曉草給我電話,說她為我準備的土雞和蔬菜忘記給我了。我沒好氣地說:“我不要!”粗暴掛斷電話后,我很解氣,感覺小車跑得快了。回到桂城,遇上堵車,我不停埋怨罵人;回到家,對太太七挑八揀。太太讓著我,任由我拿她撒氣。太太從我這里要了傅曉草電話。兩個女人客氣地閑聊。太太曾隨我多次去過傅曉草家,太太許多半新舊的衣服都送給她。傅曉草跟我太太一樣苗條,但身架骨小一點,個子矮一些。太太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不合身,不合身她也穿著。太太再次去的時候就量了她的身材,拿著送出去的衣服回桂城改,下回我入戶時再給帶過去。太太也不光送舊衣服,一年總要為她家里每個成員買一次新衣服。為了能不斷送舊衣服,太太加快了購買新衣服的速度。鄭才華一年四季穿我送的衣服,他反正是個長年癱在床上的可憐人,衣服寬大點沒關系。我兒子兒媳邀他們的朋友去過傅曉草家里,能幫的都盡量幫。平時太太對傅曉草說話都是客客氣氣,很注意口氣,生怕居高臨下傷著她。今天,當話題轉到離婚改嫁時,太太強勢,我聽到傅曉草一直在哭。我感覺到傅曉草在不斷地換房間換地方聽電話,估計她是為了避免鄭才華聽見。她倆通話大約一個半小時,“傅曉草是塊老牛皮,油鹽不進。”放下電話,太太說。
“你對傅曉草客氣點,別用責備強壓的口氣。”我說。
“你不一樣嗎?勸說不成,惱羞成怒。”她說。
我倆對視,突然笑了。
去年,我聯系救護車將鄭才華拉到桂城的醫院,醫院由專家組成會診小組,三天后得出的結論是,他的腰已不能治愈,只能靠控制。腰壞了,他在無藥物刺激下坐不起來。腰不像腿可以接支架,沒有別的辦法可想。聽說香港有個科學家發明了一種腰帶,可以讓癱瘓的人坐立并且行走,我們跟那位科學家取得聯系后,得到的答復是鄭才華這種情況,他發明的腰帶起不了作用。科學家信心十足說:“我未來的發明一定能讓所有癱瘓者坐立且行走。”我們都熱切期待,時刻關注他的發明動態。但是價格昂貴。價格不是問題,真的有了直立腰帶,錢的問題總有辦法解決。
今天我又聯系了救護車。我接鄭才華來體檢。體檢是借口,目的是請他到城里透氣散心,順便做他的思想工作。昨晚已跟他兩口子說好了,救護車到馬洞村時,傅曉草思想發生動搖。傅曉草不愿再花我們的錢,這是其一,其二,她過于敏感,擔心我們往鄭才華體內注射毒液,慢慢弄死他。
“我們接走鄭才華,你就可以休息兩三天了。”我對她說。
她仍有顧慮。“你們準備怎么治他?”她說。
“怎么治,得聽醫生的。”我說,“我們只把他治好,不會把他治壞。再說,他有將近一年沒體檢了,需要好好全面檢查。”
我們說著話,來到鄭才華床前。鄭才華愿意跟我們走。“就是花費太大。”他說。我叫他不用考慮花費問題,只管跟我們走就行了。
我叫隨車的醫生護士搬運鄭才華,那個高大的男醫生抱住鄭才華擱到移動床上。然后又推上救護車。傅曉草眼紅紅的,她說:“你們要好好對他!”我笑著回應她:“對我,你還不放心?”她說:“現在跟從前不一樣了。”“有什么不一樣,鄭才華體檢后,醫生對癥下藥,搞不好哪天他就能站能坐能行走,還能勞動。”快關車門時,鄭才華送出大聲話語:“曉草,晚上關好門,不要讓壞男人鉆了空子。”
醫生為鄭才華做全面體檢,身體除了癱瘓,別的沒太多毛病。治療沒意義,住院沒意義。去年來體檢,住在醫院,這回我將接他到家里。救護車不能再租了,因為租不到,不是錢的事,救護中心隨時都要急用。我和太太租了拉貨的小車,移動床擱車上,鄭才華躺移動床上。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管移動床,太太坐在副駕駛位。拉貨車穿過大街,去到玫瑰公園。玫瑰公園里有一個玫瑰洞,里面有幾萬年才形成的鐘乳石,我想帶鄭才華看看。我推著鄭才華及其移動床,他腦袋左偏右偏,觀看公園里的景色。推到廣場,我剎好車,將他抱著靠在我身上。他得以自由地轉動脖子。他告訴我,公園很漂亮,公園里的樹草花馬洞村也有,就是沒這么漂亮。我說,公園里有專門的人打理,按照人們喜歡的樣子打理,所以就漂亮。他點著頭,然后指著遠處那座高山說,它好像我們村的狗頭山。
我抱累了,他也坐累了。我放他回到床上。休息一會,我繼續推他前進。已是傍晚時分,夕陽將天空粉刷成金色,樹梢之綠暗淡且慢慢變黑。在回我家的路上,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興奮的細胞核裂變一樣生長。但進入我家小區那條街道,他又睡著了。他長年躺在床上,還沒睡飽嗎?他患睡眠饑渴癥有好處,不用睜眼胡思亂想。我的推測其實不對,后來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跟正常人不一樣,他在睡眠中胡思亂想。他不分白天黑夜,不分清醒睡夢,都在回想他的一生。說到一生,夸張了,他還不到四十歲。
晚上十點,小區也安靜多了。我跟鄭才華的談話正式開始。“你身體如果好不起來,你家十年內無法實現脫貧。人生沒幾個十年。”我切入正題。
“我身體永遠好不起來了,夢都沒夢到。”他說。
我說:“精神追求建立在物質條件滿足之下,你之所以連做個身體健康的夢都做不到,原因知道嗎?原因是你物質條件還遠遠沒得到滿足。”
他轉過臉,不愿我再看到他傷心的表情。
我說:“辦法總是有的。你不能給家庭帶來財富,但別的男人能夠。你可以跟傅曉草離婚,她帶著你和兒子嫁給能干富裕的男人。”
鄭才華臉急轉過來,目光灼熱。他把我看怕了,我移開目光。“不行,”他聲音并不大,“不可能。只要我活著,你的陰謀就不能得逞。”
“不是陰謀,是策劃,是構想。世間大事,都是策劃出來的。關于我這個構想,親友們都稱贊。”我說。
“傅曉草的意思?她參與了你的策劃?”鄭才華問我。
“全是我的意思,我一個人構思一個人策劃,但我不能一個人實施,因為我力量有限,需要你們三方的配合。”
“你對我這么好,接我到桂城,目的就是要我失去老婆?”
“傅曉草帶著你改嫁,你和她永遠互在身邊,不能完全說失去了老婆。全家生活好了,你美好的精神生活定能實現,也許你的腰真的能好起來。”
“我要馬上回村。”鄭才華說。
我沒理他,繼續說:“朱忠明是最佳人選。你們知根知底,朱忠明為人正直善良,你們組成特殊家庭,一定會幸福。”
“他再善良,也是我的敵人。”鄭才華說。
“朱忠明從來沒把你當敵人。”我說。
“他憑什么?”鄭才華說。
“他也有愛傅曉草的權利嘛。”我說。
“他敢。”鄭才華說。
“情況都這樣了,不要賭氣。”我說。
我的構想理論上可行,但實施起來特別困難。當天晚上,一向能睡的鄭才華幾乎沒睡。他隔半小時給傅曉草打一個電話查崗。等不到天亮,鄭才華就吵著要回沱巴山區的馬洞村。
朱忠明與傅曉草在山里碰上純屬巧合。那年,朱忠明最后一次向傅曉草求愛,也是在這里。跟那天一樣,天空晴朗,只是如今他們的年紀衣著以及臉上顏色,跟當年大不相同。朱忠明首先發現了從對面走過來的傅曉草。這些天,他眼睛一閉一睜都是傅曉草。剛才傅曉草出現在視線時,他還以為是幻覺。他抹了抹眼,掐了大腿肌肉,抬頭看太陽、高山和飛鳥,確證一切是真的。他加快步子向她走去,她低頭走路,腦里想著別的事,直到兩步之遙,她才發現他。朱忠明停在原地,手向她伸過去,做出握手狀。那年最后一次向她求愛,他就這樣伸出手去握。與從前一樣,他握她手的愿望沒有實現。她吃驚地看著他,呵斥道:“你要干什么?”朱忠明收回那只尷尬的手,垂在大腿一側。“嫁給我。”朱忠明說,“帶著你前夫和兩個兒子嫁給我。”
傅曉草不看他,仰望天空。
“不用看了,今天跟當年那天不一樣,那天白云比現在多出一朵。”朱忠明說。
“沒有不一樣,山山水水,天空白云,我的心,跟當年全都一樣。”她說。
腳下小溪流淌,帶來陣陣清涼。傅曉草想突破他的阻擊,但他伸出雙臂飛鳥展翅一般扇動,她未能突破。她后退一步就地坐在一塊石頭上,頭埋進雙臂。他仍然站在原地不敢向前。“你的幫扶干部設計出構想,我們不能辜負他的期望,”朱忠明說,“我們兩家關系打破重組,有基礎,有前景。”傅曉草說:“你死心吧,下輩子也死心。你對我好,我感謝你。但請你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打擾我們全家。”傅曉草甕聲甕氣,聲音里透著固執和悲傷。
“這么多年,你從沒喜歡過我?”朱忠明說。
“沒有。我心里只裝著鄭才華。不喜歡你,并不是討厭你。你不來打擾,我永遠不會討厭你。”傅曉草說。
“你不考慮考慮嗎?”
“不考慮。”
朱忠明說話間,走過去靠近她一步之遙。他舉頭環視。沒有人。他希望有熟人看到他倆,又不希望任何人發現。朱忠明騙傅曉草說:“對面山上有個采蘑菇的熟人。他看到我們倆了。他還掏出手機拍照拍視頻。”傅曉草說:“那個人是鄭才華,你完蛋了。”
朱忠明笑起來,夸她機智又幽默。傅曉草不經夸,她的頭從雙臂間抬起來,看著對面山林淺笑。
“天下那么多女人,你為什么不找呢?你這么有錢,找個黃花閨女一點問題沒有。我一個老太婆,身體差,又不可能給你生孩子,你圖什么?”傅曉草輕聲說。
“你是我的初戀,然后,這種戀情又在心底發酵。現在時機成熟,它要爆發出來,我攔不住。”朱忠明說。
“忽略我。求你。”她說。
“忽略不了。我就喜歡你。”他說。
“放過我。求你。”
“放不過。”他說。
他不知道她來這個偏僻的山溝干什么。她手里帶著一把鐮刀,卻一點收獲也沒有。
以后,朱忠明接二連三跑到這個山谷,他想每次偶遇傅曉草,卻再也沒遇上。
干完油茶場里的活,一些時候他擠出時間來看傅曉草。他知道她家所有的田地山林,除了她在家,他都能看到她在田地里勞作的身影。他站在較遠處看她,她干得吃力時,他跑過去幫她。她不讓,像驅趕潛入菜地的鵝一樣趕走他。有時候,她怎么驅趕,他都不理會,繼續幫她干活。她肩擔柴火時,他搶過來,跑著挑到離她家最近的地方。
“你離我遠點,再不聽話,我喊人了。”她警告他。
“你喊吧,喊開了才好。”
她想喊,終究沒喊。
這次,她沒驅趕也沒威脅要“呼救”。朱忠明過來幫她時,她默許。她在一塊地上點黃豆,他走過來取代她開溝,她撒黃豆種子。這個工作雖然輕松,但少了幫手就變得緩慢。他倆一言不發地干著。干完活,午時已過,該收工了。他們這才發現地頭站著村里的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年齡都五十多了,否則他們會跟村里青壯年一樣舍棄村莊外出打工。見到村里的這對男女,傅曉草驚叫一聲。她想對這對男女解釋一下。這對男女是一對好玩的夫妻,前些年離了,現在又復婚。他倆離婚的原因是雙方都有外遇。男的在外打工的時候跟別的女子亂搞,女的知道后不甘落后,在家鄉也找男人。兩人比賽似的。
“傅曉草一家可憐,你繼續幫助她。”男人對朱忠明說。
“可是,傅曉草不讓我幫。”朱忠明遞給男人香煙。
“傅曉草是個傻瓜。”女人說。
傅曉草丟下他們,帶上勞動工具,摟著路邊那捆柴回家。朱忠明上前幫傅曉草。傅曉草緊摟著,并且說:“以后不要再來幫我了,傳出去不好。”朱忠明說:“誰造謠誰爛嘴巴。但是,有良知的人都會支持你和我。”朱忠明力氣大,他終究搶過柴火,右手摟著。他自覺與她保持一定距離。傅曉草走在前面,她越走越快。她得回家做飯。朱忠明到達傅曉草家院子里,輕輕放下柴火,聽傅曉草跟鄭才華說話。因為不是面對面,兩人聲音很大,說的內容都是關于農活。傅曉草向鄭才華匯報播種情況,鄭才華展開想象,將她的描述制作成畫面。每天都這樣,她干活回來,他就找話跟她說。無論多累,她都愿意跟他說,她所有見聞都能成為向他講述的話題。
“院子里是不是站著個人?”鄭才華說。
“沒有啊。”傅曉草知道朱忠明在那里,她說著話走到院子,用手示意朱忠明快點離開。“沒有啊,連只討吃的狗都沒有。”她在院子里向鄭才華大聲報告。
“我怎么感覺有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呢,是個男人。”鄭才華將信將疑。
“你腦子迷糊了。若不信,歡迎你來檢查。”她說。
“哦。可能我真的出現幻覺了。”
“你又看不見院子,連幻覺都不是,是幻想。”她說。
朱忠明退到墻角,舍不得離開。傅曉草繼續大聲跟鄭才華說話,走過去驅趕他。她對他揮拳踢腿,一直驅逐出院子。
吃過飯吃過藥,鄭才華精神好起來,他能夠靠在床頭坐一會。傅曉草趁機給他捏捏身子。有時候兩個兒子輪流給鄭才華捏,但孩子力氣小,又愛偷懶,效果差許多。他們繼續說田地里的活,預計今年收成。也談孩子。兩個孩子在學校吃午飯,在學校午休。政府有午餐計劃,沱巴山區的孩子都能享受到營養午餐。貧困家庭的孩子另外還有助學補助。
“兩個兒子如果像雨后春筍就好了。”鄭才華說。
傅曉草嘆口氣,說:“是啊。時間過得太慢了。前天梳子鋪村的王淑秀還說真快啊,你兩個兒子都這么大了。她睜眼說瞎話。”
“苦了你了。下輩子我還娶你,加倍補償。”鄭才華說。
他的話感動,但傅曉草已經流不出感動的淚了。這段時間她跟朱忠明接觸太多,心里對鄭才華有愧,她甚至認為已經背叛了鄭才華。如此下去相當危險。
朱忠明上家里來看望鄭才華。時間是上午十點,傅曉草下地干活去了。她家院子靜悄悄。屋子大門半掩。朱忠明推開門,叫喚鄭才華。鄭才華聽到朱忠明的聲音,就是懶得回答。朱忠明站在廳里通過門洞參觀各個房間,廳堂亂糟糟。朱忠明抽了兩口煙,走近門洞尋找鄭才華。他的判斷沒錯,鄭才華挺尸一般睡著。朱忠明在鄭才華床前站立,不說話。窗簾外陽光明媚。
“把窗簾拉開。”鄭才華突然說話了。
朱忠明看著他,他兩眼并沒有睜開。“我來看你,老同學。”
“你帶著刀子來看我!我要你把窗簾拉開。有了陽光,你就不敢對我下毒手。”鄭才華說。
朱忠明走過去拉開窗簾。因為是一層,視野并不廣闊,但窗外景色豐富多彩。“為什么不建二層三層呢?”朱忠明說,要是你躺在三樓的房間看風景,感覺不一樣。鄭才華半閉著眼看窗外,光線突然變亮,他還沒完全適應。朱忠明想扶鄭才華坐起來,鄭才華搖手阻止。鄭才華腰泥巴一樣軟,沒有藥物刺激坐不起來。朱忠明捧起他放在移動小床上,推到廳堂。朱忠明給他剝了一只香蕉,鄭才華說只能吃半只。“剩下半只我吃。”朱忠明說。鄭才華不答應,他聯想到了傅曉草,他不能讓別的男人分割自己的東西。臥床多年,鄭才華身體各功能逐漸退化,腦子的想象能力卻變得強大,內心的脆弱和敏感也超出常人。朱忠明跟鄭才華多年不見,兩人的記憶停留在多年以前。除了聲音,其他一切都變化很大。鄭才華瘦成畫片,朱忠明身子肥大結實。朱忠明手伸過去想握握鄭才華,鄭才華不同意。朱忠明強行撫摸鄭才華的頭,被鄭才華打開。鄭才華有一頭濃密的黑發,與他消瘦的身子極不協調。
“我倆有奪妻之仇。”鄭才華說。
“這是老天的安排。”朱忠明說,“我給你開一聽飲料,梨汁,來自四川藏區高原一個叫金川的地方。你以前最愛吃梨。”
朱忠明抬高移動床頭,一直調到鄭才華最舒適的高度。朱忠明將梨汁倒入紙杯中,不多,占紙杯大約一半。
鄭才華喝一小口梨汁,說,好喝。朱忠明說:“我給你帶來了兩件,夠你喝一陣子的。”鄭才華說:“不夠我兩個兒子喝三天。”
“沒關系呀,只要你兒子喜歡,我繼續買。”
鄭才華搖頭說:“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沒安好心。”
朱忠明抬頭看看天說:“太陽不烈,我們到外面走走。”
朱忠明推著移動床行走在村里硬化道路上。“我重嗎?”鄭才華說。朱忠明說重啊,像推一具尸體一樣重。實際上鄭才華很輕,除了移動床的重量,鄭才華體重可以忽略不計。朱忠明慢慢推,讓鄭才華仔細打量自己的村莊。村里變化大,許多老房子倒了,許多新房子毫無秩序地安插在原來的菜地或者柴房上。沱巴山區的人沒有拔掉老房建新房的習慣,老屋無論如何損毀,大都不愿在原址建房。在家的村里人出來跟鄭才華打招呼,噓寒問暖。鄭才華的父親曾經是村里的惡霸,人人都恨,但沒有把恨記到鄭才華頭上。鄭才華父親死后,村里自然地變得安全和氣。
“身體好些了嗎?”村里人問鄭才華。
“跟以前差不多,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好。”鄭才華笑著說。
“總有一天你會重新站起來的。醫學發達了,你的病有治。”村里人安慰他說。
“我要跟朱忠明比賽,我不能死在他前面。”鄭才華說。
“你們比賽活命有什么意思呢?有一方死了,贏的輸的又不能對話,贏給誰看?”村里人說。
“有意思啊。他死在我前面,傅曉草就永遠屬于我的了。”鄭才華說。
村里人明白了。
“年輕的時候他就跟我搶老婆,現在,我癱瘓在床,他又來勁。”鄭才華繼續說。
在場的一些村里人批評朱忠明不厚道,做人不能落井下石。朱忠明不生氣,他給村里男人散煙,給女人請安,然后慢慢講述我設計的那個構想。朱忠明給他身邊所有人都多次講過我的構想,已經講得順滑,有起伏,有重點,有感情。村里人聽進去了,有的人頻繁點頭表示贊同。但六成以上的人反對。這個事,首先是個倫理上的事,反對者接受不了。村里人分成兩個對立派和中間派,他們聚在一起大聲爭論。
鄭才華叫朱忠明快點將他推走。鄭才華無心欣賞村里的變化,他要回家。
“鄭才華你要為傅曉草考慮一下,她為你付出了多少!人活著不能只想自己!”贊成構想的村民對著鄭才華的后背大聲說。
朱忠明建議他走出村,到更遠的地方放風看景色。朱忠明推著他順鄉村公路走向牛洞村。遇上車輛,對方停下來,問朱忠明這是怎么了?朱忠明說,我帶著病人鄉村旅游呢。鄭才華靠得太久,需要躺下。朱忠明將床頭調低,讓鄭才華平躺。朱忠明按正常行走速度推著移動床,一路給鄭才華講述周邊風光。到了他們共同記憶的地點,停下來,抱起鄭才華讓他觀看。兩人聊著天時,鄭才華疲倦了,合上眼睛睡著。朱忠明一口氣將鄭才華拉到自己家。工人們以為他拉回來一個死人,都圍過來。鄭才華醒過來后,朱忠明讓一個力大的工人抱著,親自帶他參觀豪華的房子。朱忠明的房子有四層樓,許多間房,頂樓有觀景臺。內設電梯。當初他建這么大房子時,親友們都反對。朱忠明不聽,堅持自己的想法。
電梯上到四樓,四樓有四間房,中間有個三十平方米的客廳。朱忠明推開最大的那間房,這間帶廁所的主臥東西通透,陽光充足。大大的陽臺吸納寬闊深遠的風景。“這是你的房間,如果你愿意房間永遠屬于你。”朱忠明對鄭才華說。
“不是我的。我不要。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鄭才華說。
然后,朱忠明帶鄭才華去參觀榨油廠,又興致勃勃帶他去參觀油茶樹。鄭才華質問朱忠明:“憑什么你就能發財?”朱忠明接過話:“我發財就是你發財,我們全家發財。”
“呸!”鄭才華怒發沖冠。他生氣消耗掉大量能量,臉色蒼白,呼吸加劇。
中午,傅曉草干活回到家不見鄭才華,心里急了。她站在院子里大喊大叫,說賊把鄭才華偷走了。村里人過來告訴她,鄭才華被朱忠明拉走了。傅曉草急匆匆趕到朱忠明他們牛洞村。
傅曉草嚴厲地對朱忠明說:“不要碰我的男人!”
人們都用不解甚至憤怒的目光看著傅曉草。她繼續說:“哪天鄭才華被人殺害,兇手就是朱忠明。”傅曉草推著鄭才華回家,不允許任何人插手。好幾里路呢,朱忠明不放心,他叫兩個工人跟在后面,隨時幫忙。
“朱忠明這么有錢,一定不得好死。”鄭才華咬緊牙關說。
為了脫貧致富,傅曉草終日勞作。她體弱多病,干不了多少事,看似忙忙碌碌,付出與收入卻大大地不成正比。村里強壯的勞動力干的時間沒她長,收獲比她多得多。
傅曉草又準備下地干活了。
“我也要去。”鄭才華在床上說。傅曉草停下剛邁開的腳步,來到他身邊。“你也要去干活?”她問他。他點頭。“你什么也干不了,你去干什么呢?”她說。“我雖然什么都干不了,但我可以陪你干活。”他說。傅曉草嘆了口氣說:“好吧,我一個人干活也很寂寞呢。”她把他抱到移動床上,推到院子里。
傅曉草推著他走向田野。村里的人陸續外出干活。他們對她帶上老公干活的行為表示贊同,“好啊,有個伴,說著話干活不累。”
今天上午是給稻田拔草。鄭才華只能待在離水田最近的位置,那里有一棵高大的古樹,古樹下方是一條小河。河水緩緩流淌,帶來清涼。兩人相隔有二三十米,說不上話。鄭才華平躺在床上,枕頭雖高,還是限制了他的視野,他腦袋左轉右偏,能看到的景色不多,偏頭時間長脖子酸脹,他更多的時間是看樹枝樹葉以及被樹枝破碎了的天空。
水稻長勢好,她一彎腰人就不見了。稗草夾雜在水稻里,不到抽穗時節,分辨不出。她拔掉壟溝里的雜草和當年用作豬食的豬草,累了,就直起腰觀看鄭才華。她大聲跟鄭才華說話,給他展示剛剛捕獲的一只壯碩的泥鰍。他聽得見她說話,但是他沒多余的力氣大聲回應。她知道他在說話,雖然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猜得出他在表揚她。她走出水田,過來跟他說話。她搖高他的床頭,讓他能看到更多的野外景色。十幾分鐘后,她放平他的身子,回到稻田繼續干活。她很累,很想休息,可她不能休息。家里所有的農活必須她一個人干。
稻田里出現一個隱蔽的身影,他正歡快地干活。他動作麻利,干活質量高超。“你怎么來了?你不能來!”她對朱忠明說。
“我幫你干完就偷偷走,像偷偷來一樣。”朱忠明說。
“擔心別人看見!”
“我會隱身術,沒人看得見。你去田坡下的草地上休息一下,你的臉色鐵青,肯定是干活太累。”
傅曉草站在自家稻田上,她朝鄭才華喊話,她看到他的頭偏過來。回到移動床前,她推他回家。“拔完雜草了?”他說。傅曉草說是的。“這么大一塊田,你一上午就拔完了,厲害啊。”他說。她撒謊說今年雜草少。后來她才知道,朱忠明好早就在幫她拔雜草了,他從田的那頭拔起。朱忠明什么時候到達的,她一無所知。他將自己隱藏得好,逃過了所有人的耳目。鄭才華心情好,輕聲哼起了初中時代學來的歌。她心里跟著他唱。好些歌詞他記不得了,記不得詞的地方用曲調代替。
這天,下雨。以往傅曉草是要外出干活的,無論什么樣的天氣,她都要出去干能干的活。鄭才華的移動床在廳堂里,他躺在移動床上。他們著急地看著門外,希望大雨快點停下。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雨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意思。鄭才華說:“你出去干活吧,我在家,你不要管我了。”傅曉草說:“我也不出去了,我在家里干活。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擔心朱忠明再把你偷走。”
傅曉草打著傘走向養雞場。雨還是那么大,傘不頂事,膝蓋以下一會就被雨飄濕了。雞大都進了窩,只有少量雞蹲在那里受虐。見到傅曉草,這幾只雞得意地展開翅膀,提醒她它們多么能耐。傅曉草用聲音趕它們入窩,趕不動。她找來長竹竿,也沒趕成功。
“趕不動就不要趕了,雨淋不壞它。”朱忠明出現在她身邊,他身披雨衣。她驚慌地朝屋子那邊看,“你太大膽了。你快離開,不要害我全家!”雨嘩嘩地下,周邊除了雨聲還是雨聲。
雨漸漸變小,但仍然無停下的意思。她回到家時,鄭才華睡著了。她的聲音弄醒了他。“雞怎么樣?”他問。
“很好。它們很聽話,幾只不進窩的被我趕進去了。可費勁了。”她說。
“我剛才又做夢了。夢見你在林子里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他說,“那個男人像朱忠明又不像。雨嘩嘩響個不停,我聽不清你們說話。”
傅曉草說:“最近你老是做不像話的夢。”
“是我想得太多了。想什么就會夢到什么。”他說。
“大雨天容易做夢,容易做各種奇怪的夢。”她說。
又一個晴天來到馬洞村。傅曉草欲抱鄭才華到移動床上,隨她去野外勞動。彼此守著伴著,是件十分踏實幸福的事。癱瘓在床上這么些年,鄭才華充滿對野外的向往。
“今天我不出去了。”鄭才華說。他享用野外新鮮空氣充足陽光美麗風景,同時也要付出代價,一路上的顛簸且不談,陽光下的暴曬,突遇陣雨的尷尬,都會給身體帶來影響。傅曉草問他今天為啥不想出去了,天氣理想著呢。隔三岔五出去一次,出去放放風,利于身體嘛。鄭才華已經三天沒出去了,前兩天有小雨,今天陽光燦爛。
“今天周末,我在家等兒子們。”鄭才華說。
兩個兒子周五下午放學早。現在是早上,離下午放學還早呢。但傅曉草沒有反駁他,少了鄭才華這個拖油瓶,單從干農活這個角度說,輕松多了。
傅曉草拉開一點窗簾,讓房里有光,又不至于光線過于強烈。鄭才華躺著,他希望自己能像往常一樣入睡。幸好在他臥床的這些年,他能睡,容易疲憊。疲憊就能睡著。他睡不著,抬眼數眼睛能看到的東西,用眼睛畫圖。窗外那棵樹,是梨樹還是桃樹,他記不得了。因為離得有些遠,他看不太清楚。他回想了許久,才想起,開始的時候是一棵桃樹,后來桃樹被人砍掉,也不知道誰又種上了梨樹。桃樹在的時候,開白花,跟后來的梨樹開一樣的白花。大約桃樹梨樹都只開花,不結果,因為他從沒有聽到兩個兒子議論過那株樹上的果實。
中午,傅曉草回來做飯,兩人吃過飯后不久,她又出去了。她好想在家歇著,卻每天都在爭分奪秒。她帶著病弱的身子出現在地里時,村里人見了都要勸她。她不聽,她說她長年吃著中藥呢,有中藥就能養命。
下午四點的時候,兩個兒子回到家。兒子貪玩,一到家就要出去玩。鄭才華叫住大兒子:“過來。”大兒子不情愿地走進房間。他又叫進來小兒子。兩個兒子站在他的病床前,光線下成兩個黑影。“我的房間蚊子多,老鼠多,我想毒死它們。”鄭才華說,“我在床頭擱一瓶敵敵畏,這樣蚊子老鼠就不敢接近我了。如果它們敢接近我,我毒死它們。”
敵敵畏是農藥,這兩個年幼的孩子大約知道。“家里有敵敵畏嗎?”鄭才華問兩個兒子。倆兒子在屋子里尋找,沒找到。有毒物品傅曉草鎖起來了,鑰匙在她一個人身上。“你倆去村委買吧,越快越好。”鄭才華說。兩個兒子剛從村委回來,他們的學校坐落在村委,全村委集中教學。兒子們不愿去。鄭才華說:“去吧,我給你們獎勵。”他從床頭摸出三百元錢,遞給兩個兒子:“一百買敵敵畏,剩下的每人一百。”
兩個兒子小跑著去村委。村委所在地是個大村莊,像個小集鎮,各式商店林立。兩個小子還沒出村,被恰巧出現的朱忠明攔住。
“匆匆忙忙地想干什么?”朱忠明抓住老大的右手。
“買藥,去買敵敵畏。”被問得不能不回答時,老二說。
“誰要敵敵畏?”
“我爸用來熏蚊子毒老鼠。”
“我家有敵敵畏,我送給你們。村委太遠,不用去了。”朱忠明說。村委此去有四五里路,兩個兒子正愁路遠。他們在村委上學,早膩了那地方。
“好啊好啊。”兩個孩子說。
朱忠明開著摩托車,他把兩個孩子抱上去前后各一個坐著。他家里有葡萄糖瓶子,其中一瓶還剩大半。前幾天他去鄉衛生院買的,因為有個鄉里醫生告訴他葡萄糖能增加人的能量和營養。那天他去衛生院辦事,就買了兩瓶。他撕掉敵敵畏商標,貼到葡萄糖瓶子上。葡萄糖是衛生院護士臨時配的,沒有商標,是光瓶,瓶子大小跟敵敵畏瓶子差不多。朱忠明把擱在塑料袋里的瓶子遞給鄭才華的大兒子。兩個孩子要付給朱忠明一百元。朱忠明不收,條件只有一個,不能告訴任何人敵敵畏是從他手上要的。
“敵敵畏是劇毒品,人喝了立即沒命。小孩子更不能碰。”朱忠明警告兩個孩子說。
傍晚時分,天上有彩霞,甚至還升起彩虹。鄭才華已經好好欣賞過了。兩個兒子進房間來后,他叫兒子墊高枕頭,拉上窗簾,出去,帶上房門。倆兒子照做了。他擰開“敵敵畏”灌入嘴里。他沒懷疑口感,因為他從來沒嘗過敵敵畏的味道。據說,人在死亡前的一刻,眼中事物嘴里食物都是最美好的。他閉上眼睛等待毒藥發作,良久沒有反應。他叫喚兒子,倆兒子不知道跑到哪里野去了。他一遍一遍叫兒子名字。直到家里那條叫黑子的狗帶回倆兒子。
兩個兒子站在他病床前時,他開始嚴厲審問。兒子叫不上朱忠明的名字,但兒子說到的村名和形容出的相貌,鄭才華猜出來了。天黑時,傅曉草回到家。兩個兒子爭先恐后跟他講述鄭才華叫他們買敵敵畏的事。傅曉草沖進房間,叫鄭才華交出來。鄭才華摸出枕邊的瓶子交給她說:“我一口喝光了,很甜。”
“你怎么又想到死了呢?你不是已經斷掉自殺的念頭了嗎?”傅曉草責備他說。
“我廢到搞死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鄭才華說。“我不認為朱忠明救了我,他讓我活著,然后羞辱我。但是如果我死了,他能順利把你娶走,我不愿這樣。我死也不是,不死也不是,特別難過。”
“不能再做傻事了。活著吧。老天安排你死的那天,你想活也活不了;不讓你死,你想死死不成。”她說。
“明天,你推我去牛洞村,或者叫朱忠明到馬洞村來。我得跟他論理。”他說。他已經很疲倦,說完這句話時,閉上眼睛睡著了。
傅曉草不拉鄭才華去,也不叫朱忠明來。鄭才華一天天等待見到朱忠明。天氣理想時,隔三岔五地,傅曉草推著鄭才華外出干農活。
拗不過鄭才華,傅曉草征求朱忠明意見后,與兩個兒子將鄭才華推到牛洞村。中途,朱忠明派出的人接過移動床。
已經是仲秋,朱忠明家油茶果一車車收回來,散戶的油茶果賣到他家。他當場給散戶結賬,從不拖欠。大家都喜歡他。第一波油茶果已經曬干,從散戶手上買的都是曬干的。散戶種的都不多,家里容易晾曬。收購干果,省去一些工序。這就進入榨油旺季了。秋季里的第一榨,朱忠明通常要舉行一個小儀式,殺雞宰鴨大吃大喝一頓。曬干的油茶果碾碎,放入大鍋里翻炒。以前用柴火,現在用電。翻炒到一定程度再將油茶果送到下一道工序,即蒸,蒸熟之后就可以送入榨油機榨油了。朱忠明這一套設備全是機械化,每個環節都由電腦控制,出油率特別高。
鄭才華的床頭搖高了,他看到這個機械化榨油機時,忘記了找朱忠明論理。每個環節,鄭才華都認真參觀了。最后他看到金黃透亮的茶油如石壁上的泉水一樣流出來,裝入干凈衛生的不銹鋼桶或者食用塑料桶中。他的眼里閃著光芒,嘴巴發出敬佩又嫉妒的微小聲音。
今年下半年我扶貧入戶比前兩三年少了些。因為我工作生活上更忙碌。工作上我急于審讀幾大本政府發展綱要書稿;生活中,我添了孫子,配合著老伴照料孫子呢。但相比別的幫扶干部,我仍然是超額完成入戶次數的。親家兩口子從美國兒子家回來后,接替了我照料孫子的工作,我才脫開身。親家夸海口說要把我的孫子他們的外孫子帶到美國去撫養。這個問題說來復雜,就不說了。對于親家兩口子嘴上不把門的“洋屁”,我幾乎不接話。兒媳婦生產,坐月子需要每天吃一只雞,鄭才華家的烏土雞大小正好。但我沒開口要,因為年初的時候親朋好友就訂購完了。我不好意思奪他們所愛。我老伴早就想別的辦法了。她弄來了放養的雞和雞蛋。那是山區里的養殖基地在桂城開的一個零售點,每天老伴去那里買回一只。
我又入戶來了。這次入戶得到一個消息,朱忠明的公司進一步擴大,全鎮絕大多數油茶樹種植戶加入了朱忠明的公司,準備形成一鎮一品,創建優質茶油之鄉。鄭才華家沒有加盟,誰勸也沒用。
跟每次一樣,我給鄭才華家帶去禮物和現金。禮物他們收下,現金紅包則打推手一樣,雙方推了好久。我真的生氣后,傅曉草才停下來。她的手長時間碰著我的手,這雙手像塊普通小物件,我感覺不到她的重量和溫度。鄭才華叫嚷著要離開他厭煩的床,說要將紅包還給我。我過去抱起他放到移動床上。“紅包,你拿回去。我們不能再要了。”他說。
傅曉草給我泡茶,紅包一直拿在她手上。我說:“快收起來,拿在手里多難看。”她看看鄭才華,在他的嘟噥聲中收好紅包。我突然發現鄭才華臉上沒胡子,問他天生不長胡子嗎?傅曉草替他回答說,他每天早晚都刮胡子,用的是電動剃須刀。真講究啊,我表揚他說。他說,癱在床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拾干凈臉面,做一個干凈衛生的人。我心里笑了一下。
我連續抽了兩根煙,鄭才華看我吐煙霧時跟著我的節奏吞口水。閑聊時,我說漏了嘴,說我較長時間不來是因為添了孫子。傅曉草立即去捉雞,要我帶一二十只回去。我不能帶,那是別人訂購了的。傅曉草一定要我帶上,全部當禮物送給我。她說既然訂購雞的都是親友,會理解原諒的。她帶著兩個兒子去林子里撿雞蛋。她家的雞一點不講究,隨便在一處摳一個窩就下蛋。他們撿回兩大籃雞蛋,一定要我全部帶回桂城給兒媳補身子。
我暫時不跟他們一家爭論帶不帶走雞和雞蛋。我們坐下來聽傅曉草說今年的收成。家里的糧食一粒沒賣,家里只有上半年賣雞的收入和政府給的各種貧困補助。但糧食產量也換算成經濟收入,粗略一算,鄭才華家仍然保持著良好的脫貧狀態。今年糧食比去年前年收獲多,我表揚了她。因為我并不知道傅曉草今年有個偷偷幫助她的堅強的后盾朱忠明。這是我扶貧的第四年,明年,我就不來扶了。因為明年我就到了不用扶貧的年齡,單位規定到五十七歲后,就讓更年輕的人接手。這些話我還沒跟傅曉草一家說,我計劃在春節前的慰問時說。因為扶貧我才認識鄭才華一家,也才知道還有一些人過著比我們想象更苦的日子。我還在想,等我離開鄭才華家跟他們脫離關系兩三年后,我會漸漸淡忘這家人,直到最后完全不記掛。這不是有意,是人際關系中自然的現象。人與人越走越親,時間長不走動,關系會被生活掩蓋,有的會斷裂。扶貧工作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故事,有的感人有的揪心。我們單位里有一個科長因跟扶貧對象關系處理不好,成為仇人。有的人扶貧,高高在上,時常以命令責備譏諷埋怨的口氣,傷了貧困對象自尊,被趕出家門。但絕大多數的扶貧干部誠心幫扶,只是一些人苦于對農村不了解,面對如何讓對象脫貧致富束手無策。我就屬于后一種情況。以為在農村,只要人勤快,積極種養就可脫貧致富,事實上不是這么一回事。種養由技術和市場控制著,有潛在風險。種植經濟作物周期長,市場很難預料。這么說,不是灰心喪氣、害怕困難,是客觀存在,是對所有城里干部極大的考驗和挑戰。
我扶持鄭才華一家,最終不能讓他家造血脫貧致富,我不服。上周我還跟單位一把手聊過,希望讓我繼續扶下去。一把手不同意,他說出許多理由。男五十七歲,女五十二歲,是上線,要是我打破這個規矩,后面的工作不好做。“多少人恨不得今天就不用扶貧呢,你倒好。單位里,工作上你是有功之臣,即便你現在交出扶貧對象,我們都同意。”一把手說。老伴和兒子兒媳勸我別太自責,盡力了。鄭才華一家條件太不好,神仙也扶不起來。他們說的雖然不錯,但我還是悶悶不樂。他們家隨時有可能返貧,是我扶貧三年多的失敗。
傅曉草坐在我左側,鄭才華的移動床在我們對面。鄭才華躺著,我們給他墊上了高高的枕頭。我們該說的話都說了,已經無話可說。沉默兩三分鐘后,我再次提到我的構想,我想在我卸任扶貧工作前促成這樁大事。鄭才華、傅曉草以沉默不語來對抗,我說什么他們都無動于衷。
“退一步,你們不考慮我的構想,也應該加盟朱忠明公司。朱忠明是只大輪船,你們的小船系在他身上,就不怕風浪。”我說。
“朱忠明幫我家也許是真心,也許是借幫助之名奪走我老婆,我堅決不干,殺了我也不答應。那天我本想一死了之,既然老天不讓我死,我就要永遠捍衛自己的榮譽。”鄭才華說。
我說:“為什么這就是一個死結呢?!”
我說服不了這兩口子。我生氣了,為了掩蓋我的失態,我站起來走出屋子。
剛下過一場大雨,小雨接替大雨仍在繼續。深秋的田野景色黯淡許多,冷風吹過來,我身子直哆嗦。我從車上取了傘,漫無目的地走著。村道上空無一人,田野里空空蕩蕩。行走一段,索然無味。我回身胡亂掃視時,看到傅曉草在遠處,她撐著雨傘,注視著我。她大約對我不放心,遠遠關注著我,又不敢走近我。我對她揮手示意她回去,我沒事。轉眼,她人不見了。雨也停下來。天上烏云慢慢散開,雖然無太陽,但大地明亮多了。
返回傅曉草家,鄭才華已回到房間里的床上。他似醒非醒。窗簾緊緊閉著,屋子黑暗。我說,我把窗簾拉開吧,讓光線進來,讓你看看窗外的景色。他說,不要,他已經差不多一個月不開窗簾了。我說,為啥?他閉上眼不回答。良久,他說:“在黑暗的屋子里生活很好。”
我們閑聊。我聊城里的事,他顯然不感興趣。我聊中學時代大學時代,他阻止說:“我不想聽。”我說:“聊聊你自己吧?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我初三的時候,從城里來了個支教的語文老師。他時常在課堂里說‘你可以將我消滅,但無法將我打敗。這段時間我老是回想這句話。”他說。
“是的,命運基本把你身子消滅,但并沒打敗你的堅強意志。”我接過話,心里對他的評價卻不是這樣的,是復雜的矛盾的結合體。
他搖搖頭,哼哼冷笑,然后閉上眼睛,不再跟我說話。他太疲憊。
屋外的天空黑下來,不是烏云,是真的夜色來了。濃霧包裹大地,能見度極低。看來我得在馬洞村住上一夜了。半掩的門吱呀一聲,傅曉草回來了。我說:“天氣這么差,就不要下地干活了。你身體要緊啊。”傅曉草眼睛看看鄭才華房間門洞,欲言又止。
扶貧第四個年頭,我第一次在鄭才華家過夜。馬洞村距離桂城一百三十公里,除了山區道路彎曲難行,都是平坦的大道。以前再晚我也要趕回去。鄉村安靜得出奇。我睡不著。我因為苦惱而興奮。鄭才華家里有許多的老鼠,它們跑來跑去、呼來喚去,成群結隊啃噬木頭。時不時地我聽到傅曉草驅趕老鼠的聲音。老鼠被呵斥,安靜一會,沒幾分鐘又繼續它們的膽大妄為。驅趕三次之后,傅曉草不再驅趕,由著老鼠們。老鼠們天天夜晚如此鬧騰,趕不盡驅不絕。我假裝熟睡,偶爾想咳嗽時,強行將氣息壓迫下去。如此安靜的夜晚,我感到緊張而壓抑。
責任編輯 李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