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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碑

2020-01-04 07:11:15程永剛
廣西文學(xué) 2020年12期

程永剛

那天見到林長慶純屬偶然。我從博物館門前過,發(fā)現(xiàn)一塊寫著“遼朝遺存圖片展”的牌子,而且是免費(fèi)參觀。一般免費(fèi)參觀我都很樂意觀看。

我慢悠悠地走進(jìn)展廳,好家伙,里面空無一人,墻上的展板貼了些瓶瓶罐罐盆盆碗碗磚頭瓦塊的照片。展覽規(guī)模不大,幾個用展板隔起來的展廳很快看完了,當(dāng)我繞回來的時候,四處掃了一眼正準(zhǔn)備離開,卻發(fā)現(xiàn)幽暗的角落里還蹲著一個人,幾乎嚇了我一跳。他一動不動地盯著一幅照片,那樣子好像已經(jīng)看了挺長時間,看他如此被吸引的樣子,我也好奇地湊過去,彎下腰看了看。

那是一幅黑白照片。一塊斷石模樣的東西,照片下面寫著“阿拉嘎縣出土的遼朝斷石”幾個字。這話盡管有些不通,也沒有寫斷石的用途,但還是吸引了我。并不因?yàn)榘⒗率俏业募亦l(xiāng),而是照片上的斷石很眼熟。

就在這時,蹲著的那個人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朝他肩頭就是一拳,叫道:“長慶哥。”

那個被我打了一拳的人猛地站起來,也給了我一拳,然后就緊緊地抱住了我:“是你小子啊。”

我指著照片說:“你那塊斷碑?”

“是那塊斷碑。”

我笑了:“專門來看展?”

他點(diǎn)點(diǎn)頭:“他們怎么能寫斷石呢?它是斷碑啊。”

我們倆坐進(jìn)酒館的時候,他還在說:“碑就是碑,斷了也是碑。”

我說:“人家專家不是說,不是碑嗎?”

“是碑。”

“那你也用不著跑到省里撅起腰腚地看照片,你不是有實(shí)物嗎?”

“拿到省里鑒定,一直沒給拿回來。”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對文物古玩挺感興趣,可以說完全是受了林長慶的影響。我在縣圖書館的時候,曾被抽到文物管理所搞過一段時間文物普查,林長慶就在那上班。當(dāng)時文管所也沒有什么館藏,就他一個人,主要是遺址管理。我管他叫林所長,他說,狗屁所長,就是個臨時工。

我的家鄉(xiāng)阿拉嘎地處松花江邊,新中國成立前歸蒙古王爺管轄,阿拉嘎是蒙語,手掌的意思,歷史上是遼朝屬地,留下些遼朝遺址。為此這里搞古玩的人對遼朝都有些了解,動不動就拿出一個手鐲啥的說,遼的。

我抽調(diào)到文管所的時候,林長慶常常領(lǐng)我去逛古玩市場,那個市場在十字街的一塊空地上,有十幾個攤鋪。他指著一塊空地說,我以前就在那兒擺攤。

古玩市場不大,攤主們都和林長慶很熟,他一去就熱鬧起來。歲數(shù)大的就喊:“小慶子,咱這來了個新玩意兒,你吃公家飯了,懂得多了,來給瞧瞧啊。”

年輕人也跟著起哄:“長慶哥,啥時候再聚聚喝兩盅啊?”

林長慶點(diǎn)著一個小伙兒鼻子說:“喝就喝唄,多大個事兒,就怕你喝多了,和老婆辦不了事兒,你老婆把你從炕上踢下去。”

在大家的笑聲中,他一個挨著一個攤鋪看,如果有了中意的,就拿在手里鑒賞一番:“嘖嘖,你小子有眼力啊。”

我和林長慶混熟了,發(fā)現(xiàn)他雖然是個搞古玩的出身,平時和大家嘻嘻哈哈的,卻沒有江湖上古玩行當(dāng)里胡吹亂捧的那一套。有一回趕上一個哥們交易一個陶罐,說是遼的。他瞥了一眼說,假的,那場買賣當(dāng)場就黃了。這在古玩交易里是犯忌的,可他說,騙人的把戲,坑人害己。

我說:“坑人那是了,賺了錢的怎么能是害己呢?”

他很嚴(yán)肅地說:“明知道假東西還騙人,誰買了不恨你一輩子。塊兒八角的就過去了,值錢的砸手里,豁命的心都有,犯不上提心吊膽的讓人家記一輩子仇,說不上啥時候來報(bào)復(fù)你。”

看他一臉正氣的樣子,我想,縣里大概就是看中他的這一點(diǎn),才把他選到文管所的吧。

大家都知道林長慶平時愛喝兩口,他喝酒上臉,幾杯酒下肚,臉紅得就像猴腚。那段時間我和他在一起混得挺對勁兒,動不動就拉我去家里喝兩盅,我不勝酒力,喝多了就賴在他那里睡。他老婆在南方打工,兒子讀高中住校。

我那時大學(xué)畢業(yè)剛參加工作不久,唯一的親人老爹也去世了,正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時光。何況林長慶的廚藝還不錯,他做的紅燒肉色味俱佳,多年之后想起來,還讓我垂涎欲滴。我還記得他把紅燒肉端上來,嘴里總是說,沒做好,沒做好。

我搶先動了筷,夾一大塊放進(jìn)嘴里:“這次沒做好,下次再努力。”

他和我端起酒說:“你小子可賊,連下一頓都打算出來了。”

如果我有幾天不去,他就撩扯我說:“我可是買了上好的五花肉,這一回肯定比上一回做得好。”

文管所旁邊就是文化館,有一個文藝輔導(dǎo)組的小婷子常來閑逛,聽他這么一說,便自告奮勇地說:“這我可得去嘗嘗。”

小婷子是個心高氣傲的大閨女,聽說一般人看不上眼,三十來歲了還沒對象。

我說:“你是個跳舞的,去吃紅燒肉不怕增加脂肪啊?”

小婷子瞪我一眼:“別拿這個嚇唬我,我可不在乎。”

我說:“可也是,嫂子要是回來了,咱們大概就沒這個待遇了。”

常跑到林長慶那里蹭吃喝的,還有派出所的小李子,他和我們一起抓過盜掘遺址的盜賊,也愛好古玩,對林長慶很佩服。他私下告訴我說,林長慶老婆很漂亮,給一個私企老總當(dāng)過一段助理后,就嫁給了那個老總。并且告誡我說:“你別老是嫂子長嫂子短的,特別是當(dāng)著他兒子的面,這是他父子倆的傷心事。”

林長慶的兒子我見過,很懂事的樣子。我說:“看長慶哥一天樂呵呵的,沒想到還挺不幸。”

“有啥不幸的?就憑長慶哥的一表人才,再找一個黃花大閨女也不難。”

林長慶那時三十七八歲,中等個偏瘦,兩只眼睛很有神。他平時話不多,干起事來卻煞愣爽快很是像樣。即使喝上酒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準(zhǔn)得扯到本地文物或遼帝春捺缽上來:“要說遼帝春捺缽遺址,那幾個縣你爭我奪的,光吵吵有啥用?得拿出真玩意兒來。”

遼帝春捺缽是遼朝皇帝在松花江這一帶春獵時的行宮,《遼史》上有記載,可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遺址,眾說紛紜,吵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小婷子果然不怕增加脂肪,一塊又一塊地吃著紅燒肉說:“誰吵得兇,誰就是真的。”

小李子說:“吵也白吵,還得專家認(rèn)定才行,長慶哥就是專家。”

林長慶說:“我是半路出家。十六歲下鄉(xiāng)插隊(duì),回來進(jìn)工廠,改革開放廠子黃了,出來弄古玩,干這行的最高學(xué)歷是文物普查的三十天培訓(xùn)。”

小李子嘻嘻地笑著:“長慶哥的三十天等于別人的三年,那個用功啊,光是筆記就好幾大本,就別說買的那些書了。”

林長慶的臉又被酒燒紅了:“嗐,誰讓咱們沒趕上讀書的好時光呢。”

小婷子說:“管他什么春捺缽冬捺缽的,你努力轉(zhuǎn)個正比啥都強(qiáng)。”

林長慶不理小婷子那一套,指著我說:“人家大學(xué)生才是專家。”

我說:“我是學(xué)歷史的,對考古一竅不通。”

林長慶有一個大本子,對全縣的各處遺址都有詳細(xì)的記載,還都配了照片,這個大本子就是后來出版的縣文物志的原稿。他還在辦公室掛了一張親手繪制的遺址分布圖,圈圈點(diǎn)點(diǎn)煞是專業(yè)。他還有一個傻瓜照相機(jī),每到一處遺址都要拍一張。

我去了之后,他不止一次地說:“這些遺址要是都立上塊碑就好了,可這需要一大筆錢呢。”

我說:“去縣里要。”

“報(bào)告打了無數(shù)回都沒下落。”他指著照片又說,“這個遺址,不知啥時挖了一條溝,標(biāo)識都破壞了。”

“那咋整?”

“我那幫哥們兒說,他們發(fā)了財(cái)就來贊助我。”

在一邊的小婷子聽了,撲哧地樂出了聲:“等他們贊助?猴年馬月啊?只要他們不找你麻煩,那就燒高香了。”

真是說風(fēng)來風(fēng)說雨來雨,那天正說到這里,忽然跑進(jìn)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和尚,說是二其寺的,他師傅昨晚忽然肚子疼,連夜進(jìn)城看病,說是急性闌尾炎需要手術(shù),他師父指定讓他來找林長慶,想法去寺里給看守幾天。

小婷子瞅瞅我說:“我說的沒錯吧。”

林長慶對小和尚說:“我們正要去那里復(fù)查幾處遺址,順便幫你們看幾天,你安心伺候師父手術(shù)吧。”

那幾天正趕上小李子休假,就開了他的破吉普車,拉著我們?nèi)チ硕渌隆6渌伦湓谒苫ń叺囊粋€村子里,那個村子在縣邊界上,中午出發(fā),傍黑的時候才趕到。

這座寺是清末建筑,正面是五間飛檐翹首的青磚大殿,門兩旁寫著“獨(dú)善其身,樂在其中”的對聯(lián)兒,門楣正中懸掛著“二其寺”的橫匾。大殿兩旁各有幾間廂房,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房后還開辟了一個菜園,菜園里結(jié)滿了黃瓜豆角什么的。供著佛像的大殿也現(xiàn)代化了,供桌上燭臺的燈罩里裝著電燈。這倒好,省燈油了,又防火。

我們住的廂房也打掃得很干凈,床桌俱全,一切都井井有條,難怪老和尚不放心。

小李子從車?yán)锬贸鲆黄烤坪鸵恍┦焓痴f:“咱們也不是出家人,可不忌葷。”

我們?nèi)齻€正要開喝,從外面走進(jìn)一個老頭,一進(jìn)屋就沖林長慶說:“我一猜就是你來了,你不來,我還正要捎信找你。”

林長慶忙起身給我們介紹說,這是屯兒里的老羊倌顧大爺。又把他讓到桌上,老羊倌也不見外,端起酒盅就喝。閑聊中得知他兒子在縣城上班,他戀著鄉(xiāng)下沒進(jìn)城,攬了幾戶的羊放,倒也自由自在。林長慶在這一帶踏察遺址時,他沒少幫忙,倆人成了好朋友。

林長慶問:“找我有事?”

“頭幾天我去甸子放羊,繞來繞去繞到一個漫崗里頭,看見那有幾個土堆,看起來可是有年頭了,能不能又是你要找的什么遺址?”

“有個漫崗?還有土堆?”林長慶瞇起眼睛問。

“這個地方我也是頭一次見到,順著松花江走到白沙灘,往甸子上拐,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到那道漫崗了。”

那晚上的酒是六十度老白干,喝得我暈頭轉(zhuǎn)向,一覺睡到半夜被尿憋醒了。我到外面去撒尿,看見月光下有個人坐在大殿的臺階上,我一看是林長慶:“這半夜三更的,你不睡在這干啥?”

林長慶不吱聲。

撒完了尿,我有些精神了,也坐在臺階上問他:“這里怎么叫個二其寺?”

他說,你沒看見對聯(lián)上的兩個“其”字嗎。

我一拍腦袋:“笨。”

他又說,聽說當(dāng)年管理這兒的蒙古王爺,要派他的貝勒來這里鎮(zhèn)守,貝勒們都不愿意離開繁華市井,只有最小的十三貝勒喜歡清靜來到了這,任期滿了也不愿離開,就蓋了這寺,住在寺里終其一生。他的哥哥們曾來勸他回去,他指著門匾說,二其寺是個謎語,謎底就藏在對聯(lián)里,你們要是能說出來,我就和你們回去,結(jié)果誰也沒說出來。

我問:“謎底是什么呢?”

“獨(dú)樂。”

第二天早晨林長慶在廚房做飯,我和小李子還賴在床上,我把半夜看見林長慶在院子里的事說了。

小李子猛地翻過身來,眨巴眨巴大眼睛說:“他一定是想老婆了。”

我說:“我看是你想老婆了,總往人家身上說。”

小李子說:“本哥們風(fēng)度翩翩,一揮手就跑來一大幫,還用想?”

我說:“你也別太貪了,貪多嚼不爛,那玩意只能找一個,有好的也給長慶哥劃拉一個。”

“人家還用我?你沒看小婷子總往他屋里鉆嗎?”

聽他這么一說,我一下想起小婷子瞅林長慶時的眼神兒,真感到自己是個傻子。

那天吃完早飯,林長慶在院子里端詳著小李子的破吉普,看我倆走出來,他用腳踢踢輪胎說:“咱們出去逛逛。”

小李子一臉壞笑:“逛個屁,是不是你要去找那幾個土堆?”

林長慶也笑了。

小李子又說:“我要是猜不到你的那點(diǎn)小心眼兒,就白當(dāng)了一回警察。上車吧,哥們。”

別看小李子挺好說話,可他的破吉普車關(guān)鍵時候卻能掉歪。那天先是在甸子上熄了火,小李子爬上爬下,弄得滿臉滿手的油污才修理好,剛開出去不遠(yuǎn),又陷在泥洼里出不來,偏趕上這時又下起了大雨,我們下去推車,好歹把車推出來,一個個都變成了泥猴。

小李子把身上泥糊糊的衣裳脫下來,光著膀子一邊開車一邊說:“我的哥呀,你真是沒卵子找茄子提嘍,偏來找什么遺址?”

林長慶任他數(shù)叨不吱聲,也把濕衣裳脫了。我不但把濕衣裳脫了,把濕淋淋的褲子也脫了對他說:“你昨晚說那些貝勒都沒猜出二其寺的謎底,我不信。那么淺的謎底都沒猜出來,是你編的吧?”

雨來得快,走得也快,烏云瞬間散去。等我們在那一望無際的荒甸子上找到那道漫崗時,天空已經(jīng)藍(lán)得像一塊透明的玻璃。

我們站在漫崗上,打量著這一片茫茫荒原時,林長慶用手指著漫崗說:“你們覺得這漫崗像什么?”

我說:“像一座古城墻。”

林長慶說:“我也覺得像一座古城墻。”

小李子也說:“這不會就是遼帝春捺缽遺址吧?”

當(dāng)我們走下漫崗時,果然看到了十幾個隆起的土堆。這些土堆飽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古老而又滄桑,而那塊斷碑就半掩在那片泥土中。

我曾細(xì)致地看過那塊林長慶認(rèn)定的遼朝斷碑,有一尺多寬,二尺多高,碑面光滑平整,有著明顯的打磨痕跡。只是上面空無一字,斷口處是一道明顯的斷痕。

林長慶說:“這是下半截,斷掉的上半截應(yīng)該有字。”

我說:“可能那截就在附近,如果找到它也許還能破解一些遼朝之謎呢。可是,是誰把這碑弄斷的呢?為什么要把它弄斷呢?”

林長慶說:“這可得請教考古學(xué)家了。”

我說:“那我們必須先得把那截?cái)啾业桨 !?/p>

林長慶說:“要想找到那截有字的斷碑,就得申請?zhí)骄蜻z址。”

我們在離開二其寺之前,又去了一次那道漫崗,在漫崗上走來走去,越發(fā)感到這是一座古城墻遺址,大有一種勝券在握之感。這一次小李子的吉普車沒有掉歪,而是順利地到達(dá)了這里。返回的時候我們在松花江白沙灘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那的水淺得只沒膝蓋,又把臟衣裳都洗了,晾了一沙灘。

洗完澡躺在沙灘上晾白條的時候,小李子瞅瞅仰臉朝天的林長慶說:“長慶哥,你那晚不睡覺在院里坐著,是想小婷子了吧?”

林長慶閉著眼睛不理他。

小李子扒拉我一下,抿嘴笑了:“要不,擺幾桌就辦了吧,我們哥倆給你張羅。”

林長慶還是不吱聲。

小李子又說:“別看你一表人才,人家小婷子可絕對配得上你,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兒了。”

林長慶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沙子說:“你個傻小子,我不轉(zhuǎn)正,人家能跟我?”

小李子說:“你發(fā)現(xiàn)了遺址,立了大功,說不定馬上就轉(zhuǎn)正了呢。”

可我們誰也沒有料到,回去后,林長慶急急忙忙寫的發(fā)現(xiàn)遼朝遺址的報(bào)告送到縣里,卻一直沒有回音。倒是省里驗(yàn)收文物普查的人來了,對我們的工作挺滿意。林長慶又借機(jī)匯報(bào)了發(fā)現(xiàn)遺址的事,省里的人答應(yīng)回去派專家來。還真是動作迅速,不幾天專家就來了。

省里專家來的時候,因?yàn)槲奈锲詹榻Y(jié)束了,我也回圖書館上班了。而且我應(yīng)聘省史志辦的事也有了眉目,一群哥們?yōu)槲覒c賀,喝了一頓又一頓。

林長慶和小李子也請我喝了一頓,小婷子有事沒來。說起專家來的事,林長慶有些沉悶地說,專家也實(shí)地考察了那個漫崗,是書記和縣長陪著的,文物工作從來都沒那么重視過。

我說:“這是好事啊。”

他說:“踏察時縣長說,那個荒甸子土壤肥得流油,已列入農(nóng)業(yè)開發(fā)計(jì)劃,引松花江水能開出一百五十多萬畝水田,靠著它阿拉嘎要打一個農(nóng)業(yè)翻身仗呢。書記說,沒有遺址我們就放手干了,這得謝謝專家們的貢獻(xiàn)。”

我說:“他們依據(jù)什么認(rèn)定那里不是遺址呢?”

幾杯酒下肚,林長慶的臉又像猴腚一樣的紅起來,粗聲大氣地說:“我犟了幾句,書記縣長好不高興,認(rèn)為我不尊重專家。專家臨走還把那塊斷碑拿走了,說是研究研究。”

小李子一看林長慶有些喝高了,岔過話頭對我說:“你臨走前,咱們?nèi)メ炓淮昔~,帶鍋去江邊燉江魚,再燒土豆吃。沙灘地的土豆又沙又面,咱們喝他個人仰馬翻。”

還沒等小李子兌現(xiàn)釣魚的活動,我就接到了省里要求報(bào)到的通知。到了新單位一直瞎忙,也沒有和他們聯(lián)系,更沒有機(jī)會回去,一晃就是兩三年過去了。倒是小婷子帶人參加省里舞蹈大賽來看我,才知道了一些他們的消息。

小婷子說,林長慶已經(jīng)不在文管所了,文管所給了編制,去了別的人。讓他去了電灌站看閘門,挺清閑自在。

“正式的?”

“不是。”

我很是不解:“他不是很喜歡文物考古嗎?怎么還離開了?”

小婷子冷笑一聲說:“你看他表面挺隨和,骨子里犟著呢。就為了什么遺址,和領(lǐng)導(dǎo)瞎掰扯,提出要探掘什么有字的半截碑,還要去考證什么漫崗有沒有夯土的跡象,他還以為他真是專家呢。”

我很想問問他倆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小婷子臨走又說:“倒是他兒子挺出息,考上北大了。”

沒想到我和小婷子見面后不長時間,就在博物館碰上了他。喝酒的時候,他說,咱們當(dāng)年看到的那個漫崗已經(jīng)不在了,那里一片稻花香,我工作的電灌站就在白沙灘。”

“還經(jīng)常光屁股去洗澡?”

“洗。小李子閑了就去釣魚,釣上魚我倆就江水燉江魚喝一頓。”

“聽說現(xiàn)在時興打造地域歷史文化了,阿拉嘎也炒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遼帝春捺缽遺址,弄的那些都是假的。”

“和小婷子的事怎么樣了?”

“人家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那天我倆都喝高了,怎么分的手都記不起來。

一晃幾年又過去了。開始和林長慶還時有電話聯(lián)系,后來我去了大西北對口支援,電話就斷了。等我兩年后回來,再打那個電話就打不通了,我又給小李子打電話,結(jié)果也打不通。

幸好我回來不久,阿拉嘎有一個史志會邀請我們,單位讓我去。真是天賜良機(jī),我正想回去看看。從火車上下來,我沒有打出租,閑散地瀏覽著我的家鄉(xiāng)。這里一切都變化不大,還是那樣的幾條街,只是多了幾幢樓和廣告牌、出租車。

走過十字街,那個古玩市場忽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讓我一下子想起了這里曾是林長慶當(dāng)年經(jīng)常領(lǐng)我來逛的地方,只是市場好像比以前變小了,四周依舊有十幾個攤鋪,依舊擺了些銅錢珠串……

我正毫無目標(biāo)地東瞅瞅西看看,有一個低著頭蹲在攤位旁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個人怎么看都像林長慶。我慢慢地湊過去剛要搭話,這個人說:“啥時候回來的?”

果然是他,我叫了一聲:“長慶哥。”抽出拳頭剛想給他一下,看他頭不抬眼不睜的樣子,又把手縮回來說:“剛回來沒幾天。”

他指了指旁邊的小凳子讓我坐下:“來開史志會?”

“你怎么知道?”

他嘿嘿地笑了。

“你電話怎么打不通?小李子電話也打不通?”

“小李子那個傻小子啊,他追幾個逃犯,讓人家給捅了,他老婆領(lǐng)孩子剛走道沒幾天。”

“小李子沒了?”我目瞪口呆。

“沒了,那個傻小子。”

好半天我才說:“那你怎么又?jǐn)[攤兒了?”

“我把看閥門給辭了,總也記不住放水的鐘點(diǎn),誤人家事。”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

他又說:“晚上喝點(diǎn)兒?”

我說:“喝點(diǎn)兒。”

他站起來走到周圍的那幾個攤位,好像約他們也一起參加。他走了一圈回來說,你看我還給忘了,有個人看中了這對馬蹬,一會兒來拿,我得等他。

我站起來說:“我去報(bào)了到就回來找你。”說完剛走出幾步,又回來問他,“你那塊斷碑呢,拿回來了嗎?”

“拿它干啥?那么一塊石頭。”

離開小市場,我回頭又看了他一眼,他還蹲在那里,好像是那次在遼朝遺存圖片展的角落里,一直蹲到現(xiàn)在的樣子。

記得那個展,我后來又去看了一次,那幅斷碑的照片卻不見了,留了一塊空白。

責(zé)任編輯?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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