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遠
安妮·普魯在美國懷俄明州一個偏遠鄉村居住多年,53歲才出版第一部小說集。她的短篇小說以風格鮮明強烈、語言獨樹一幟引人注目。1999年,64歲的安妮推出了奪人眼球的短篇小說集《近距離:懷俄明故事》,5年后,她創作出這個故事系列的第二部集子,73歲那年,寶刀不老的安妮將這個系列的第三部集子呈現給讀者。
這一系列的短篇小說中,安妮讓地處美國西部的懷俄明直接入鏡。《近距離:懷俄明故事》包含11個精干短篇,每一個故事,皆如一場風暴來襲。簡明如刀鋒、硬朗至暴戾的文風驅動下的文字,濺起猛烈浪花,推出層層氣浪,騰挪跳躍中,讓讀者近距離領略到美國西部廣袤大地上自然環境的嚴酷逼人、孤寂之心的噼啪燃燒、悲劇和不幸事件如荒草般瘋長;刀劈斧削下,人物形象與人物命運躍然紙上。這些直擊心靈的故事,以別具一格的文學造詣,為山河壯闊的小說世界再添異景,也將安妮本人帶上了文學江山的王座。
本文要談的《身居地獄但求杯水》,即出自這部《近距離》,堪稱安妮短篇小說的巔峰作品之一。
在談《身居地獄但求杯水》之前,我們先談談安妮的《斷背山》,以及她本人的文學成就。
《斷背山》同樣出自這部《近距離》。與李安導演的同名電影大量收割觀眾的心顫和眼淚、熱熱鬧鬧獲獎獲贊相比,原著作者安妮·普魯對于大眾讀者而言,一直是個比較生疏的名字,始終站在“炙手可熱”“廣為人知”的河對岸,這讓喜愛安妮的人很是為她鳴不平。事實上,在文學領域,安妮已摘得必屬于她的王冠并憑借強大不衰的創作力,把自己締造成了一個閃耀傳奇:她長篇短篇皆能駕馭,長篇小說《船訊》尤其為人稱道;她筆耕不輟,不斷登頂,自踏入文壇以來,收獲了美國幾乎所有的重要文學獎項;在80歲高齡,安妮創作出50多萬字史詩般雄渾的長篇小說《樹民》,廣受贊譽。《樹民》的中譯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2020年推出。到了84歲高齡,安妮還令人稱奇地擔任了一部電視劇的編劇。2017年,她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終身成就獎”。
《身居地獄但求杯水》的中文字數不過一萬多,講述了兩個家庭參與的悲劇故事。一個硬漢之家,父親“冰人”能干又狡詐,生性無情;8個兒子個個筋骨強悍,言行粗野,視忍受痛苦為小菜一碟。另一個是怪異之家,妻子精神失常,唯一的兒子成天神游天外,后來他真的離家出走,失蹤了。多年后,這個叫拉斯馬森的年輕人出了車禍,被送回家來時,已成怪物,面容破碎,關節失靈,說話口齒不清,“唯有魔鬼才聽得懂”。悲劇的馬達,就從這個怪物拉斯馬森回家的那一刻,開始發動。
安妮·普魯給我們講的是一個可怕的故事,“冰人”家幾個霸道蠻橫的兒子,把廷斯利家唯一的兒子拉斯馬森閹割了。安妮側重于講述這個悲慘事件是如何發生的,并以出神入化的敘事技巧,勾勒出這樣一個令人心悸的殘酷現實:如此悲慘的事件在廣袤冷硬的懷俄明大地上,竟是平常無奇,與其他一切不幸事件一樣,眨眼就被狂烈大風吹走,被漫漶晨光覆蓋,全然不留痕跡。一茬茬暮去朝來、生長不斷的悲劇,無法撼動流逝的時光與兇險的大地,卻在安妮筆下發出轟然悲鳴,在讀者腦子里久久回蕩。
懷俄明拉勒米嚴酷生存環境的描寫絕非閑筆。安妮用開篇兩段文字,即把一個叫人毛發直豎的懷俄明荒原拉到讀者眼前,這里,“巖石有如沒落城鎮”,傾頹的草原綿亙無盡,空氣嘶嘶作響,暴風橫掃大地;這里,小農場總人口可衰微到僅僅3人,而人命悲劇卻不值一提。
這樣一片土地,集裝雪暴、塵暴、干旱、洪災、蟲災、傳染病等等的同時,也塑造著粗糲冷酷的性格,孕育出孤寂動蕩的靈魂,足以制造精神錯亂和雷暴般的摧毀力。“冰人”家的兒子們在如此環境下,野獸樣地長大成人,他們骨子里的彪悍酷烈,他們對痛苦超乎尋常的忍耐力,是這場悲劇發生的潛在因素:對自己都毫無一絲溫情、對自己的痛苦都毫不在意的人,對他人的痛苦怎能當回事,所以他們說下手就下手,把拉斯馬森閹了。
這個悲慘事件中,拉斯馬森本人也難逃其責。在出車禍變成怪物之前,少年時期的拉斯馬森就為人古怪,喜歡胡鬧,對現實漠不關心,一心要去向遠方。這種性格與他神經質的母親大有淵源,廷斯利夫人具有毀滅性的沖動脾氣,曾將自己哭鬧不休的幼女扔進河里淹死,為彌補罪過,她對幸存的一兒一女呵護到瘋癲的程度:將孩子綁在椅子上,以防他們跑到戶外受到傷害。拉斯馬森成了殘廢之后,依然不耐寂寞,甚至更加不耐寂寞,他頻頻騎馬外出,在別人家屋前對著年輕女孩做猥褻動作,惹惱“冰人”家的幾個兒子,最終導致自己被閹割的命運。
在拉斯馬森身上,我們可以讀到鋪展在安妮·普魯短篇小說中的一個重大母題,即“孤獨”或者說“孤寂”。可以說,孤獨的幽靈徘徊在她“懷俄明系列”的每一篇故事中。這篇《身居地獄但求杯水》里,車禍余生的拉斯馬森不能正常說話,無法與人交流,這本身就是孤獨的象征。即使在被臟刀子閹割、得了壞疽、小命不保之際,他也無法說出自己的遭遇。當他父親問詢起來時,拉斯馬森竟“開始大笑,是一種鬼魅似的低沉沙啞聲”。
叫人不寒而栗。
冷硬派安妮狂野不羈的文風,是其文學造詣最高光的一環。這篇小說里,安妮盡情驅使她的暴烈文風,把我們裹挾進她的小說世界。“冰人”初抵懷俄明拉勒米,她用一個短句完成拉勒米對“冰人”的歡迎:“氣溫是(攝氏)零下34度,冷風尖聲吹在足跡上。”
她寫“冰人”拉扯兒子們長大:“圣誕節時,兒子們的禮物是繩索,過生日時握手了事,去他的生日蛋糕”。
她寫“冰人”妻子的生活處境,僅寥寥數語:“長年被狠咻咻地騎乘,臟兮兮地踢開”。
寫廷斯利夫人把哭鬧幼女拋進河中,那幼女的命運,她只用4個字表現:“去了,死了”。
安妮擅長在極簡的敘述中,凸顯細微肌理,彰顯人物性格。她對“冰人”妻子壓抑性格的描寫極其精彩,簡明,勁道,帶著恐怖氣息。借助大兒子賈克森的視角,安妮如此寫道:賈克森對母親最生動的印象,“是看著母親在他與兄弟以鐵刺網抓來的響尾蛇上倒滾水,微笑著看著毒蛇痛苦掙扎”,無一字訴說壓抑和悲苦,卻字字悲苦,字字如刀,驚心動魄。
在安妮筆下,悲劇似荒草長滿大地,但在怪異人格和精神錯亂中,也能風吹草低見牛羊,讓我們看到人性的堅毅、隱忍,將苦日子扛到底的平凡人的決心。
小說結尾,安妮這樣寫道:“時隔60余年。苦旱的日子已經結束。”簡短交代“冰人”父子和廷斯利夫婦的結局后,緊接著是:“你我置身嶄新的千禧年代,如此凄楚悲苦之事已不復發生”。
點睛之筆在下一句:“連這一點你都相信,你必定無事不信”。
高超的安妮以這一句告訴你,在懷俄明荒野上,悲劇故事哪有盡頭。
責任編輯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