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菜
1.割以永治!
我決定割掉陪伴我八年的痔瘡。
據我老姐說,太醫院來了位年輕英俊的新太醫,割痔瘡手起刀落,還沒疼手術已然結束。她的原話:“去吧,鶯鶯,痔瘡圣手不會讓你失望!如牛奶般絲滑!”
我出生于暗衛世家,痔瘡是我家的家傳職業病之一。畢竟長年累月躲在橫梁、床底、墻角等各類場所不動彈,不得痔瘡簡直對不起這得天獨厚的環境。
我之所以不敢割痔瘡,是因為八年前親眼目睹老爹血流如注的狀況,給我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但是見我姐身輕如燕,在皇城屋頂盡情跳躍旋轉后,我心動了,決定割以永治!
深夜,我換上宮女的服裝,一瘸一拐地摸進太醫院。
非我輕功不如我姐,是痔瘡發作,就算是“水上漂”,都做不到飛檐走壁。
太醫院最深處的廂房,我姐提前付過醫藥費,替我預約了秘密手術。我推門進去,簾內站有一男子,一襲青色長衫,背影挺拔頎長,連玉簪挽著的墨黑發絲都散發出年輕英俊的氣息。
是他嗎?新來的太醫?
我關上門,靦腆地問:“請問是新來的太醫嗎?”
男子略一遲疑,緩緩回頭。
有飛蛾落到燭臺,燭芯突然跳躍了兩下。暖黃的燭光里,我逐漸看清他樣貌。我確定,沒錯了,就是他,新來的太醫!
嗡嗡嗡。
飛蛾突然揮舞著翅膀沖向他。那可是一張傾國傾城的臉!我下意識瓜子出袖,瓜子尖兒從飛蛾腹部穿刺而過,擦著男子發絲,穩穩釘在他身后的墻上。
我爹訓練我們講究一個因材施教,我喜好嗑瓜子,他便讓我以瓜子做武器。
“您沒事吧,太醫?”我關切地眨巴著眼睛。
男子沉默片刻,開口:“沒事,你是?”
天啊,他的聲音竟然也這般動聽!
我有意識忘記我在外用的假名,自報家門:“我叫烏鶯鶯,今晚約好來做痔瘡手術。”
男子看了我一眼,轉身往里走:“跟我來。”
他沒有用他好聽的聲音喚我名字,我略略有些失落,緩緩跟著挪進手術間。
說是手術間,其實就是一張四面用屏風圍著的小床,旁邊有一排懸掛著的小手術刀。刀有大有小,有粗有細,無一不閃著寒光。
我的心抖了三抖。
說來慚愧,我怕疼,怕得要命。我為難地說:“我知道麻藥是另外收錢,只是我這個月囊中羞澀,下個月發俸祿了再補行嗎?”
暗衛是見不得光的影子,皇宮并未安排醫保,若要看病,男偽裝侍衛,女偽裝宮女,都是自掏腰包請太醫私下瞧病。
“好。”男子同意了。
盡管他惜字如金,我還是感動得吸了吸鼻子。這個新來的太醫,好人哪!不像上次那個王太醫,少一個銅板,都不給我開藥!
我雙眼亮亮地望著他:“太醫,您姓甚名誰啊?”
男子點燃酒精燈給刀消毒:“景羿。”
瞧瞧,人家景太醫連名字都如此英俊!哪像我爹,取個名字都不離暗衛,烏鶯鶯,無影影,誰都看不到我。
“脫褲子。”這時,清洌的嗓音說出粗鄙之語。
我一激靈,震驚地望向景羿:“你想干什么?!”
景羿瞥了我一眼,隨即戴上豬皮手套,舉起手術刀:“替你割痔瘡。”
我:“……哦。”
2.身份暴露了
我到底臉薄如紙,要在男人面前解褲帶,我做不到!我試了幾次,腰帶都紋絲不動,要不……今天先算了?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見我半晌沒動作,景羿薄唇動了動:“要幫忙?”
“不不!”我頭搖得飛快,“相信我,我能行!”
我心一橫,頭一熱,手正要往下一拽,屋外忽然響起震耳欲聾的叫聲:“抓刺客!”
刺客!
我猶如貓見了老鼠,下意識奪窗而出。別問我為什么不走正門,誰見過暗衛走正門了?
太醫院外暗影幢幢,短兵交接聲此起彼伏,看來打斗規模不小。我躍上宮墻,瞇眼打量著下面的情況。
果不出我所料,數十名黑衣刺客在激烈鏖戰,武功皆在我之上。
比我武功高的刺客,還是兩位數,大手筆啊!
我感嘆著。
我成為小皇帝的暗衛也有十年了,期間這么大規模的刺殺,僅見過一次。不過這一批刺客是路癡嗎?無論御書房還是小皇帝寢宮,和這太醫院,分別是一個皇宮南,一個皇宮北,跑得也太偏了吧?
我抓了把瓜子,悠哉悠哉地嗑著。
我只是小皇帝的暗衛,只對他的安全負責,既然他無危險,那我就沒有出手的必要。
正在這時,一片青色衣袂從眼前閃過——景羿竟然加入了戰局!
嘩啦啦!
瓜子從我指縫間漏下去,我目瞪口呆。這太醫,一介文官搶武將的活干嗎?!只見他手執剛才要割我痔瘡的手術刀,在刀光劍影里跌跌撞撞。
我這才發現,原來景羿不是主動參戰,而是被一個刺客揪住,當了人肉盾牌。大約是景羿品階不夠高,就算他被抓,宮中侍衛也絲毫不放松攻勢。
那刺客見他無用,舉劍便要抹他脖子。
無恥!
我血氣翻涌,當即撕下袖口當面巾遮臉,跳下墻去救景羿。我絕不是因為景羿生得好看才救他,單純是不齒欺負手無縛雞之力醫者的行為。
哐!
一把瓜子扔出去,刺客手里劍應聲而落。我不給刺客反應時機,伸手奪過景羿護在身后,抬腳一個連環踢,將刺客踢飛,砸到墻上。
刺客摔落在地上,吐出一口鮮血,不可置地信瞪著我:“你、你……毒……”
話沒說完,頭一歪,毒發身亡了。
沒錯。
我的瓜子有毒。
我早說過,我爹最擅長因材施教。我除了喜歡嗑瓜子,閑來還喜愛畫畫。畫畫能調各種有趣的顏料,多有趣呀!因此我爹教我調毒。
別說,愛好果真是第一生產力。我調毒、使毒的功夫一騎絕塵。我出宮辦過一次任務,后來聽說江湖權威的高手排行榜上,我空降第二。因為不知曉我的名字,那榜上稱我為“毒瓜子”。
我很嫌棄這個稱呼,不過想想本名,我又釋然了。大哥不說二哥,都一個水準。
刺客頭頭已死,勝負已定,刺客團頓時不要命了,全部攻向我,要為頭頭報仇。對付一個我都要靠下毒才行,來一群,我必死。我想都沒想,往前撒了一把“三步跳跳散”,抓著景羿便狂奔逃命。
三步跳跳散,顧名思義,三步后就只能跳著走,這樣刺客就追不上我和景羿了。我其實是想撒毒粉永絕后患的,可惜毒粉沒長眼睛,風一吹,敵我不分,毒死侍衛就不好了。
當然,我不否認,我之所以留下刺客,還有一個原因是讓他們和侍衛繼續打斗。我這人很小心眼的,侍衛剛才不在意景羿的生死,只想和刺客打架,那就滿足他們咯。
我拽著景羿一路跑到蓮花湖。
夜風習習,陣陣蓮香從湖面飄來,身后沒有刺客再追上來,我松開景羿,大口大口喘著氣。
長跑對于常年待著不動的我,堪比酷刑。
景羿很安靜,等我休息夠了,他才喊:“烏鶯鶯。”
“你認出我了?!”我大驚。
景羿:“你以為這塊布能遮住什么?”
“臉啊。”我抬手摸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對眼睛。
我奇怪不已:“沒掉啊。”
景羿卻沒繼續說下去。遠處有幾個人影晃動,景羿撥開花叢看了一眼:“是李公公。先離開此處。”
我點頭。李公公是大內總管,小皇帝的近身太監,見到我的真容不妥。然而剛抬腳,我臉色微變:“呃,我好像走不了。”
景羿回頭:“為何?”
“我……”我有些難以啟齒。
景羿極有耐心地等著我。
“我……”我的臉憋得通紅,李公公一行人越行越近,我沒辦法,終于憋出幾個字,“痔瘡裂開了。”
景羿一直平靜的臉上,總算露出一絲尷尬:“哦。”
我臊得恨不得立即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無奈身下血流如注,疼痛難忍,我實在沒力氣挖坑,這才作罷。
夜風吹動身側花叢,我正要咬牙往前走,景羿忽地撩開衣擺,在我面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怦怦。
我聽到我的心,很小聲地跳了一下。
3.來任務了!
自從痔瘡裂開,我動一下便仿佛在數萬把刀尖上跳舞。幸好臨別時景羿送了我一瓶藥膏,涂抹在傷處,我臥床半月總算能下床。
我剛能走動,我爹叫我去了密室。
“你姐失去下落了。”爹臉色極其嚴肅。
原來半月前那次刺殺只是開始。刺客來自金國,目標不是小皇帝,是大盛戰神——八王爺。
八王爺是小皇帝叔叔。自從先皇駕崩,周圍列國便結成聯盟,想趁亂攻打大盛。八王爺親自率兵出征,在邊境一駐扎就是八年,打得大聯盟全部滾回老家。除去金國,其余幾國心悅誠服地歸屬了大盛,大盛的版圖又擴大了。
今年八王爺班師歸朝,回京那天,長街被圍得水泄不通,百姓夾道歡迎,齊呼“八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我在皇宮都聽到了,簡直震破寰宇。
聽去看熱鬧的老姐說,除了百姓,那日官家商家小姐也是齊齊出動,無不盛裝打扮。八王爺出征時十六,尚未娶妻,如今歸來,恰好二十四,正是嫁娶好年齡。
從刺客口中套出,金國皇帝不甘失敗,召集了三十六名死士潛入大盛,刺殺八王爺。這次進入皇宮的有二十名,還有十六名在大盛境內伺機而動。
八王爺于小皇帝而言,不僅是親叔叔,更是大盛的中流砥柱。于是他令我爹一月內找出剩下的十六名死士。老姐主動請纓,勢要拿十六名死士的人頭當作阿爹下月的生辰賀禮。結果,一去無影蹤。
“她最后發來信息的地點在盤龍縣,你立即動身,看看到底什么情況。”爹語重心長地說,“爹是立下軍令狀了,咱們烏家是死是活,全看你了!”
我快馬加鞭,連夜趕去盤龍縣。
茶館永遠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三教九流,應有盡有。我喬裝成三十歲左右的黑臉絡腮胡粗漢,去茶館要了一碗茶。
哦,忘了說,我的易容水平也是高手中的絕頂高手,畢竟我擅長畫畫。
很快,我就聽到一個重要消息——近日盤龍縣要開發旅游,作為幾國交易買賣的咽喉之地,這里可謂是一塊超肥的肥肉,無數外地商人爭相趕來競標。
換言之,盤龍縣來了不少外人。
“一碗苦茶。”旁邊傳來老煙嗓,和我同款的黑臉絡腮胡粗漢在我對面坐下,只是身形比我高大不少。
不看不知道,一看,我嘴里的一口茶噴了出來:“噗!”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景羿!
老實說,景羿的易容術可謂登峰造極,除了我,天下絕無第二個人能識破!
他怎么會在這兒呢?還做這般易容?我要不要打招呼呢?
我為難起來。
于公,我現下在出絕密任務,要對所有人保密。然而于私吧,我實在好奇景羿喬裝打扮的原因。
我還在思索,拼桌的客商開口感嘆:“喲,你們倆長得也太像了,兄弟?”
“不是!”
“不是。”
我和景羿異口同聲。
景羿看我一眼,笑瞇瞇說:“這位小哥好相貌!打哪兒來?往哪兒去?”
景羿臉上覆著人皮面具,然而確確實實是在笑。我是第一次見他笑,那不聽話的小心臟又自作主張跳個不停。
我覺得景羿的審美頗為奇特,竟然覺得我現在好相貌!難怪他也易容成絡腮胡大漢,原來不是和我心有靈犀,而是這樣的相貌真長在他的審美點上了。
“打北邊來。”我回,“還回北邊去。”
“哦,老鄉。”景羿笑,“我也打北邊來,還回北邊去。小哥可是聽說盤龍有競標,來找活做?”
我點頭。
“那真是巧了。”景羿端起茶,一口悶了半碗,“既然這么有緣分,結伴而行如何?”
我只猶豫了一口茶的時間,便欣然同意了。
我不用告訴景羿我是誰,卻也和能他同行,看他來盤龍想做什么,這樣于公于私都兼顧,完美啊!
4.一起洗啊
然而到了客棧后,我笑不出來了。
近日四方商人云集,客棧爆滿,我和景羿一連找了七八家,最后一家客棧總算有空房,卻只剩一間。
小二咧嘴笑道:“兩位客官放心,咱家的床管大,您二位睡得下!”
這是管大的事嗎?這是一男一女的事!
我羞澀起來,悄悄瞥了一眼景羿。景羿倒是云淡風輕。也對,他并不知曉我的真實身份,以為我是個好相貌的大漢,自然不會覺得不妥。
景羿付了房錢,熱情招呼我上樓。
房間果如小二所言,管大,不僅床大,連浴桶都很大!
晚飯過后,小二提了好幾桶水進來才裝滿,氤氳熱氣飄滿房間。
大概是熱氣熏的,我臉都紅了,捏住衣服:“大哥,你洗吧,我早上才洗過,就不浪費水資源了。”
景羿笑了:“你挺關心國家。”
“那是自然!”一說到這個,我驕傲地挺起胸膛,胸前依然一馬平川,“沒有大家何來小家?我全家都關心國家。”
這話絲毫不夸張。想當年,我爺爺替先先皇擋過劍,我爹替先皇扛過刀,而我,也為小皇帝試過藥!
兩年前小皇帝被下毒,太醫院束手無策,是我研究出以毒攻毒的解藥,又以身試藥,這才救回小皇帝的命。
想起來,我都覺得我偉大。
景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一把抓過我:“一起洗便不浪費。”
不等我反應過來,“咚”的一聲,我被他拎著放進了浴桶。隨即他外衫落地,也跨進浴桶,輕薄的單衣沁水后透得和沒穿一樣,壯實的胸肌清晰可見。我的臉瞬間燒成燒餅。既然事情都成這樣了,我沒忍住,往他胸口瞄了好幾眼。
不是我心思齷齪,從未見過的東西,難免好奇。
只是這一看,我瞬間從火山掉進冰川,心猛然裂開。我一把撕開他的前襟,刺——,單衣裂開,沒了遮攔,那條盤旋在胸膛的刀疤更顯猙獰。
那刀疤約有我兩指寬,凸出來,像是一條腐爛的肉。我無法想象,他受傷后是如何撐下來的。
他曾在我還不認識他時,差點兒死了。
吧嗒。
淚猝不及防砸到手背,我趕緊擦掉,抬頭佯裝隨口問道:“大哥,你這傷夠要命啊!誰那么狠啊?”
四目相對,景羿稍愣,隨即勾唇:“往事不記得了。”說完他從水下撈出什么,隨手一拋,將濕淋淋的單褲掛到屏風上面。
波光粼粼的水面下,隱約可見他兩條修長筆直的腿,以及……我的呼吸都凝固了,驚呼出聲:“你為什么脫褲子!”
景羿好笑地望著我:“你洗澡穿褲子?”
哦,差點兒忘記,我們在浴桶!我飛快轉身,扒著圓滑的桶沿想爬出去,心跳得聲音都劈了個叉:“那你慢慢洗!我不……嗷!”
腳下一個打滑,我往后一倒,水花四濺,眼前模糊一片,隨即我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我雙手下意識往下抓,抓到兩條溫熱硬實的東西,這才堪堪穩住。
我的下巴已經泡在水里,我抓著身下的東西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松……松手!”這時身后傳來咬牙的聲音。
我一回頭,額頭差點兒撞到景羿的下巴。如此近的距離,我的臉又紅了,我小聲問:“我沒碰你呀,松什么手?”
景羿的臉上也浮現出不正常的粉紅,他薄唇動了動,顫抖著吐出幾個字:“我、大、腿。”
我后知后覺地低頭一瞧——我兩只手分工明確,各抓著景羿兩條大長腿,難怪手感那么好。
轟!
這一次,我渾身臊得通紅。我慢慢松開手,一臉關切地笑著問:“大哥,小弟沒抓疼你吧?”
5.刺客來了!
我睡覺向來不老實,為了不引起麻煩,睡覺前我把兩條腿嚴實地綁在了一起。我就不信這樣還能不老實。
結果第二天,我在景羿懷里醒來,兩條腿毫不客氣地搭到景羿腿上,綁著腿的繩子也消失無蹤。
我默默挪開腿,暗自慶幸前段時日痔瘡發作,暴瘦八斤,否則早把景羿壓醒了。
景羿易容成粗漢,身上卻還是好聞的藥香。我悄悄嗅了嗅,心滿意足地往下挪——景羿雙臂死死抱著我,唯有往下縮方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挪出去,假裝昨晚無事發生過。
我屏息往下縮,眼見勝利曙光在前,我眼前一亮,正要再接再厲,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問:“你做什么?”
我僵住了,沉默片刻,我決定裝睡。我閉上眼睛,活靈活現地打了個鼾。
景羿好像信了我還在睡覺,他掀開被子下了床,動作特別輕。不出片刻,傳來關門的聲音。
我立馬爬起來,迅速換衣追上。
景羿是來買藥的。
他在盤龍縣所有藥鋪都逛了一圈,最后兩手空空出來。他要買什么藥?我心下奇怪,沒再追下去,而是進了最后一家藥鋪。
店內只有一個趴在柜臺上打瞌睡的少年,我掏出一錠銀子放到柜臺上,財大氣粗地說:“前面那位爺買的藥,原封不動來一包。”
少年懶洋洋抬頭:“沒有。”
我當然知道沒有,否則也不會掏出銀子來。我咳嗽一聲:“這么大的藥鋪,不會吧?”
“再大的藥鋪也沒金蓮花。”少年也許是有些起床氣,不耐煩道,“不買其他藥就走。”
原來景羿要買的是金蓮花。得到答案,我飛快地收好我最后一錠銀子,哼了一聲:“走就走!”我快步出了藥鋪。
我煉毒藥也有不少年頭了,自是認識各種藥材,但這金蓮花,我今個兒還是頭一次聽聞。
我跑回客棧,景羿已經在房間了。見我回來,他笑容滿面地問:“今天出門找活兒了?”
“沒,逛了一會兒市集。”我試探著打聽,“我見你進了一家藥鋪,你病了?”
景羿臉上的笑意淡去,他走到窗邊,望了外面好一會兒才回頭笑道:“我沒病。”他頓了頓,又道,“其實我騙了你。我到盤龍并非找活,而是為了找一味藥材,金蓮花。”
我沒想到景羿如此輕易就說出來了,我訥訥道:“你找金蓮花作甚?”
“我有個朋友病了。”景羿微微蹙眉,“金蓮花可治其病。”
我恍然大悟,原來景羿來盤龍是為朋友買藥。隨即又有些忐忑,不遠千里來盤龍尋藥,這朋友是男的女的?
我眼神四處亂飄:“你對你朋友真不錯啊。”
“與其說是朋友。”景羿笑道,“說救命恩人更為合適。”
救命恩人!難道是我?我心尖一顫,脫口而出:“你朋友是女的?”
景羿看了我一眼:“嗯。她身患隱疾,動手術亦無法根治。我早年間途經金國,曾聽聞他們的金蓮花能根治這隱疾。”他輕嘆一聲,“奈何現在兩國水火不容,只好來盤龍碰碰運氣。”
我的眼眶有些濕潤。景太醫竟然孤身為我尋藥,就算是為報救命之恩,他也對我真好。
我還是告訴他我的身份吧!
我擦了擦眼睛:“其實我也騙……”
砰!
屋頂猛然破了,一道黑影從天而降。我下意識護著景羿躲開。來人出劍狠戾,直指景羿命門。
休想!
我瓜子出袖,砰砰撞得來人的劍偏了幾分。來人似是愣了一瞬,隨即攻勢越發凌厲。我眼睛微瞇,將一把毒粉撒出去。
來人機靈地避開,我乘機牽著景羿破窗而逃。
短暫交鋒,我深知我打不過來人,早跑能保命。我不覺得逃跑丟臉,沒了命,那才丟臉。
我拉著景羿不要命地往前跑,跑著跑著,他說:“不用跑了,烏鶯鶯,沒追上來。”
“哦哦。”我懸著的心落下去,下一瞬,我的眼珠子都快驚掉了,我詫異地回頭,“你喊我什么?!”
“烏鶯鶯。”景羿撕下人皮面具,刀削般凌厲的臉上,是溫和的笑意,“你這張面皮,還是遮不住什么。”
6.皇家第一暗衛
這是我學會易容以來,第一次被人識破。我震驚萬分:“你何時認出我的?”
“進茶館。”
那豈不是第一眼……我的水平竟倒退如斯嗎?我心態崩了。這樣我還如何好意思做皇家第一暗衛啊!
見我哭喪著臉,景羿忽然說:“走吧,拿藥。”
“啊?”我眨眨眼睛。
“金蓮花。”景羿說完,帶著我往市集走。
我仍保持著抓他手腕的動作,沒有放手。
景羿帶我去的是白日去過的最后一家藥鋪。他從靴子里抽出一把銀光閃閃的小刀,熟練地挑開鎖緊的門栓。
我嘴巴微張,小聲求證:“景太醫,你怎么那么熟練?”
景羿笑道:“為了活命學的。”
我聽得一愣,剛要追問,身后響起打更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景羿捂住我的嘴,拉著我閃身進了藥鋪。
他的胸膛寬闊溫暖,我腦子亂哄哄的,忘記要說什么了,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這家店沒有金蓮花啊,我問過。”
聞言景羿看了我一眼,我趕緊解釋:“我不是跟蹤你,啊,不對,我是跟蹤你。不過不是那種跟蹤,是……”我放棄了,低頭望著投在地板上的月光,“對不起。”
“換我也會跟著查清楚,你做得很好。”景羿拍拍我的頭。
他的掌心溫暖且干燥,我傻傻抬頭,對上他那雙帶笑的眼睛,呼吸猛然一窒。他不怪我,反而還夸我,嗚嗚,景羿為什么那么好!
景羿接著說:“學徒身上有金蓮花的氣息,且他是唯一認出我要找的藥是金蓮花的人。”他勾唇淺笑,“他是金國人。”說完,他大步走到柜臺,拉開放賬本的抽屜,里面果然有一朵隱隱閃著亮光的干蓮花。
我驚訝不已:“這就是金蓮花?”
景羿頷首,取出金蓮花包好揣進懷里:“研碎加上珍珠粉,用谷雨那天的雨水熬煮,放涼三日再敷于患處,可治好你的痔瘡。回去我做好給你。”
我摸了摸漲紅的臉:“謝謝。”
我又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和景羿在藥店里并未放輕說話的聲音,竟然沒人聽見?!
景羿看出我的疑惑,他解釋:“他們是刺客,晚上不在店里。”
“原來如此。”我點頭,隨即驚呼出聲,“他們是金國刺客?!”
“沒錯!”身后有人踢開門。
我回頭一看,月光下,為首之人赫然就是白日的藥鋪少年。他領著一、二、三……十五人!我眼睛迸發出驚喜的光芒,不多不少,十五人加上少年,正好十六人!他們就是我要找的金國死士!
我的運氣真是太旺了!得來全不費工夫!
少年陰狠地瞪著我:“你們這些八王爺的爪牙,今日先殺你們,再殺那狗賊!”
我真不理解,這些殺手都沒有受過培訓的嗎?殺人還要廢話,懂不懂什么叫戰機稍縱即逝?
我二話不說,當即衣袖一揮,無色無味的迷藥在空氣中彌漫,十六個金國死士連發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整齊劃一,直挺挺地往后倒在地上。
“哼。”我瀟灑地收回手,整理衣袖,深藏功與名。
旁觀全程的景羿倒是不驚訝,直到我綁好死士,他才俯身在我耳畔說:“烏鶯鶯,你不愧是用毒天下第一的皇家第一暗衛。”
他說話時熱氣噴在我耳后,酥酥麻麻地癢。我羞澀地抿著唇,正要承認,就感覺眼前忽明忽暗,熟悉的氣味鉆入我的鼻腔。
我,用毒天下第一的烏鶯鶯,暈在了我獨家研發的迷藥里。
徹底陷入黑暗前,我還是想不通,景羿,為什么要毒我呢?
6.最后一個刺客
我醒來時是在一座破廟里。深夜,半輪殘月掛在天空,我老姐很是騷包地跨坐在門欄上,一副天涯俠女的姿態。
晚風吹起她額前的頭發,她回頭低聲說道:“烏鶯鶯,你差點兒死了。”
回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我沉默了。
老姐繼續說:“我和老爹都被騙了,金國派來的死士,不是三十六,而是三十七。我到盤龍后,查到還有一個細作早已潛伏進我大盛。于是我將計就計,假裝失聯,暗中查那細作的身份。你知道是誰嗎?”
我依舊沉默不語。
老姐騰地起身走到我面前:“就是景羿!他殺死新太醫,偽裝成他接近你,獲取你的信任。若不是我及時趕來,你就是死了都沒人知道!烏鶯鶯,你個蠢貨!”
一切都是有跡可循。景羿知道金國的金蓮花,他的胸口,有金國武器留下的傷疤。
我小聲辯駁:“他沒有偽裝,他從頭至尾都沒說他是太醫,是我認錯了。”
“你還——”老姐用力戳著我的額頭,恨鐵不成鋼道,“烏鶯鶯你是腦子進水了,還是被他下毒了!他是我們的敵人,不是他死,就是我們亡!”
我是中毒了吧,我挫敗地想。
從他蹲在我面前要背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中毒了。我喜歡景羿,很喜歡很喜歡。
“他現在正趕往京城刺殺八王爺。”老姐深深地看著我,“烏鶯鶯,不要忘記你的使命。”
我望著廟外的殘月。
很明,很亮。
黑暗漸漸散去,天邊泛起魚肚白,我終于坐倦了,起身拍了拍屁股。
昨日沒擦景羿給我的藥膏,痔瘡又犯了,隱隱作痛。
他說回去會做好金蓮花藥膏幫我治痔瘡,看來我是等不到了。
我跨上馬,頭也不回地和老姐說:“我會履行我的使命。”語罷,策馬揚鞭而去。
我是在京城近郊追上景羿的。
彼時是夜晚,景羿看到我,眼睛比月亮還要明亮。他舉手比畫著什么,我看不懂,手一揚,瓜子從袖中飛出,直擊景羿的胸口。景羿似是很意外我會出手,他皺眉站著沒躲瓜子,眼見瓜子要穿進他胸口,我又從袖口飛出一把瓜子,打落那顆瓜子。
我跳下馬,神色復雜地望著他:“為何不躲?”
景羿還是不出聲,仍舊認真比畫著。這時,一道寒光從暗處飛向景羿,終于來了!我眼睛一瞇,扯著景羿閃開,飛鏢穿透了景羿身后的樹。
我回頭,對著月色下神色復雜的來人輕笑:“最后一個刺客其實是你吧?姐。”
7.我護定他了!
我是在看到景羿胸前的傷口時,才懷疑他的身份的。
我日日潛伏在小皇帝的御書房的橫梁上,一日,前線來報,八王爺被金國獨門冷箭射中胸口,命不久矣。
金國獨門冷箭,箭頭約有我兩指并攏寬。
再回想出現在太醫院的第一波刺客,我已有七八分確定景羿是八王爺。讓我確定他的身份的,是那日襲擊我和景羿的黑衣人。
她剛落地我就認出她是老姐了。她的招數我了若指掌,哪怕她掩飾得再好,出劍速度卻改不了。老姐為何殺景羿,我心知肚明。自古以來,飛鳥盡,良弓藏。哪怕是親叔叔,功高蓋主亦是大忌。
“沒錯。”老姐承認,“金國派來的死士就是三十六。皇上要除掉八王爺,我便假稱有第三十七個刺客,屆時殺掉八王爺,將鍋甩給金國,還能激勵將士、國民為八王爺報仇雪恨的斗志,趁此一舉滅掉金國。”
我點頭,接下話茬:“那些金國死士,也是你引回藥鋪,想借刀殺死八王爺吧?只是你沒想到他們那么沒用,只好親自出手,下藥迷暈我和八王爺,再把八王爺毒啞,不讓他告訴我真相,好騙我殺他。”
“鶯鶯,你果然聰明。”老姐輕笑,“難怪皇上封你為第一暗衛。”她疑惑地問,“既然你早就看破了,為何在破廟不拆穿我?”
“烏家人的畢生使命是守護皇上。”我說,“這是刻在骨血里的誓言,我不會忘。”
老姐的眉毛擰在一起:“即是如此,你又阻擋我殺八王爺?”
景羿也靜靜地看著我。
他說不出話,我卻能從他眼睛看明白,他也在問,為什么我要救他。
我掏出解藥遞給景羿,景羿接過立即吞下去。到現在,他依然相信著我,不管是不是毒藥,直接就吃了。我心里一暖:“這是解藥,你可以說話了。”
景羿嗓音剛恢復,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為何救我?”
我笑:“從一開始,你就知道皇帝要殺你。”
聞言,老姐驚呆了。
景羿點頭:“是。”
我繼續說:“第一次見面,你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是。以瓜子做武器,我聽皇上提過,是他最信任的暗衛。”
“所以你知道皇帝派了第三十七個刺客殺你,你懷疑我這個最信任的暗衛,對嗎?”這是我暈倒前才猜到的。
景羿說了一句:“烏鶯鶯,你不愧是用毒天下第一的皇家第一暗衛。”知曉我是第一暗衛的,除了親自嘉獎我的皇帝,就只有老爹和老姐了。景羿卻知道,告訴他的,只能是皇帝。
“是。”景羿看著我,“得知你要去盤龍,我便將計就計跟著你。”他停頓片刻,“抱歉,我并非故意瞞你。”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我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到盤龍后為我尋金蓮花,是真心嗎?”
景羿毫不遲疑道:“是。”
這便夠了!我松了一口氣,笑容燦爛地沖老姐說:“老姐,景羿我護定了。你武功比我高,但我用毒比你強,你看我們是和平解決呢,還是打一架?先說好,你要留情是你的事,我是不會留情的。我要救他,必須。”
老姐咬牙切齒道:“你忘記烏家的使命了?!我們的眼里只能有皇上!”
“我沒忘。”我聳肩,“可你也看到了啊,我追來下不了手啊,這不能怪我!”
“你——”老姐氣急敗壞道,“你強詞奪理!烏家家規,使命是……”
“我死了,就不會給烏家抹黑了吧?”眼見老姐又要開始背家規,我趕緊打斷她的話,“你放過我和景羿,等我們安全了,我自殺怎么樣?一命換一命,我的命也不是那么不值錢吧?”我琢磨著,我雖不是戰神,也不是金貴的皇家血統,但武功天下第二,暗衛天下第一,好歹算是個名人。
重點是,小皇帝若是真殺死景羿,我能護他,亦能刺殺他。
老姐愣愣地看著我,片刻之后,她嘴唇哆嗦道:“烏鶯鶯,你毒入膏肓了你!你沒救了你!你知不知道,他若是活著,他會造反!皇上會死,阿爹會死,我會死!”
我反駁:“他早知皇上要殺他,那時都沒反,現在也不會反。”
景羿一直很安靜,直到這時他才出聲和老姐說:“姑娘放心,皇上是本王侄子,亦是本王唯一還在世的親人。他為皇權鞏固動了殺心,本王不怪他。今日進宮,我亦是要請辭將軍之位,當回閑散王爺。”
“王爺如今性命堪憂,自然是如此說法。”老姐冷哼一聲,“你會放棄唾手可得的至高權力?誰信?有一個人信,我就放你走!”
“我信。”我毫不猶豫道。
“你、你……”老姐瞪著我,“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來,最后她勒馬轉身,揚長而去。
風送來她最后的話:“烏鶯鶯,你給我好好活著!和你比起來,使命是個屁!”
我想我爹如果聽見,肯定會氣得吐血。
烏家家規,生命誠可貴,使命價更高。
“不要死。”景羿說,“你的命在我這里很值錢。”
我張了張嘴巴,等徹底聽不到馬蹄聲才小聲說:“我騙人的。你笑起來那么好看,我還沒看夠,才不要死。”
家規最后一條,若為愛人故,兩者皆可拋。
月色下,景羿忽然笑開了,像是萬物蕭條的冬天,樹梢乍然盛放的梅花,美得令人舍不得眨眼。
不過我還是眨了,因為景羿他又抱住我,還在我耳畔輕聲說:“小暗衛,我喜歡你,以后只看著我好嗎?”
我嘴角上翹:“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再告訴你答案。”
“什么?”
“你到底為何每次都能認出我?”我很是受挫,景羿簡直是我易容生涯里的滑鐵盧。
“眼睛。”景羿低笑一聲,“你的眼睛很特別,第一次見到我就記住了。只要見到你的眼睛,任你用什么遮擋面容,我都能認出你。”
原來,不是我的易容術退步了,是眼睛出賣了我!
我開心起來,摟緊了景羿的腰,一字一頓說:“答案是,我太愿意了!”
8.結局
我叫景燁,大盛朝第八個皇帝。
父皇在我十歲時駕崩,朝中暗潮洶涌,大臣想擁護我八叔上位,邊境列國虎視眈眈,妄想吞并我大盛。
我那時還年幼,很是害怕,是我八叔牽著我走上龍椅,穩住大臣的同時,公告天下,他要率兵出征。
八叔一去就是八年,我從愛他,敬他,感激他,到怕他。
這八年,守護我的是我的影子暗衛。我不知她名諱,只知她姓烏,平日潛伏于梁上。我從未見過她,甚至有些怕她。她用毒、易容天下第一,萬一她哪天叛變,從護我的盾牌變成刺我的毒刃呢?
原諒我生性多疑,除了我自己,我誰都不信。
直到我中毒,她不眠不休數日,以身試毒救我性命。那一刻,我終于有了可以信任的人。
八年,我從猜她,忌她,疑她,到愛她。
有一日,我的八叔進宮對我說:“臣用兵權換她。”
我沉默良久,應允了。
八叔愛她勝過江山,我愛她,不如江山。
夜,漸漸深了,遠處八王府的大紅燈籠映得夜色都泛紅了。八叔成親的今日,我第一次見到她真容,和我想象的一樣,純真漂亮。
我微笑著喚她,八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