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產權視角下集成電路產業發展策略研究

楊曉麗 趙 爽

(1.國家工業信息安全發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040；2.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3)

0 引言

集成電路產業是信息技術產業的核心，是支撐經濟社會發展和保障國家安全的戰略性、基礎性和先導性產業[1]。2014年6月，國務院頒布《國家集成電路產業發展推進綱要》，并于同年9月設立國家集成電路產業投資基金，為我國集成電路產業實現跨越式發展注入了新動力。在2018年3月十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集成電路再次被列入政府工作報告，位于發展實體經濟的第一位。國家及地方的一系列政策為集成電路及其專用設備制造提供了財政、稅收、技術和人才等多方面的支持，為企業創造了良好經營環境，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我國本土集成電路產業及其配套專用設備產業的發展。我國集成電路產業開始進入快速發展階段。

然而，中國集成電路產業的發展，迄今為止仍未實現質的突破，達到進口替代的目標，基礎科學研究短板依然突出，企業對基礎研究重視不夠，重大原創性成果缺乏，底層基礎技術、基礎工藝能力不足，高端芯片等瓶頸問題仍然突出，關鍵核心技術、知識產權受制于人的局面沒有得到根本性改變，技術研發聚焦產業發展瓶頸和需求不夠，以全球視野謀劃科技開放合作不夠，科技成果轉化能力不強[2]，制約產業發展的瓶頸問題依然存在。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科技發展應為人類社會進步發揮更大作用。但是，一些發達國家將高科技作為維護霸權的第一支柱，在貿易問題上頻頻向中國發難，5G、集成電路、人工智能等高科技領域的數十家中國企業先后被制裁，由此帶來的集成電路“卡脖子”問題引發熱議[3]。集成電路從業者必須高度重視和遵守國際貿易規則，及時推進相關工作，進一步建設尊重和保護知識產權的營商環境，防范合規風險及知識產權風險，保障我國集成電路產業穩步發展。

1 我國集成電路產業在做大做強過程中與國際巨頭之間的知識產權爭端

集成電路產業是資金密集、技術密集、人才密集型產業，同時也是知識產權密集型產業，專利及商業秘密是集成電路領域知識產權工作的重點，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是集成電路領域特有的知識產權形式[4]。優勢企業利用已構筑的知識產權壁壘制約后進企業的研發、生產、經營從而獲得市場競爭優勢是高科技領域的慣用手段，中國集成電路企業在發展的關鍵節點也陸續遭遇來自競爭對手的知識產權訴訟。

2003年12月，在中芯國際(SIMC)積極準備在美國和中國香港上市之時，臺積電在美國起訴中芯國際侵犯專利權和竊取商業秘密之后又3次發起知識產權訴訟并向ITC發起337調查，一度使中芯國際在中國香港和美國IPO計劃受挫。最終雙方和解，中芯國際支付臺積電3.35億美元外加10%的股權及相應的認股權證。

2007年10月，在中微公司(AMEC)產品試用推廣階段，美國應用材料公司(AMAT)在美國起訴中微竊取商業秘密，2009年1月在中微公司產品即將進入中國臺灣市場之際，美國科林研發公司(LAM)發起專利訴訟，中微公司積極應訴并分別發起反訴和專利無效請求，依靠日常扎實的知識產權工作，均取得滿意的結果，公司也順利拿到臺積電等客戶的訂單；此外，2017年中微公司主動發起對美國維易科公司(VEECO)的專利訴訟并快速實現和解，解決了核心部件斷供的問題，成功利用知識產權手段保障了企業的商業戰略發展。

2017年12月，美國美光科技公司(MICRON)在美國起訴福建晉華(JHICC)竊取其商業秘密；2018年9月和11月美國司法部先后提起刑事訴訟和民事訴訟，起訴福建晉華及其總經理，美國商務部也借此泛化國家安全概念將福建晉華列入出口管制實體清單實施制裁，此時福建晉華正計劃開始大規模量產，該行動直接導致福建晉華的量產計劃無限期推遲，企業發展因知識產權問題受到了巨大影響。截至2019年10月，該案審理尚未完成。

中芯國際、中微公司、福建晉華分別是中國晶圓代工、半導體設備、存儲器領域的龍頭企業，均在企業發展的關鍵節點遭到來自國際巨頭的知識產權訴訟，中芯國際、福建晉華損失巨大，甚至威脅到了企業生存，中微公司雖然在訴訟中獲得了滿意的結果，但企業生產經營也受到了極大影響。

隨著我國集成電路產業發展環境的不斷改善，中國集成電路企業發展到一定階段時將與國際巨頭產生直接競爭，專利訴訟難以避免，人員流動引發商業秘密糾紛的風險也會進一步增多。美國政府以知識產權問題為由泛化國家安全概念對我國企業實施單邊制裁已有先例，提高企業知識產權風險防范意識、建立知識產權合規管理體系、加強企業知識產權儲備刻不容緩。

2 知識產權問題可能成為制約我國集成電路產業發展的瓶頸問題

2.1 知識產權整體發展水平有待進一步提升

知識產權是企業發展的重要資源和獲取市場競爭力的核心要素，專利權因具有排他性從而在企業競爭過程中具有特殊的戰略作用。我國第一部專利法頒布于1984年，而美國、德國、日本第一部專利法分別頒布于1790、1877和1885年，我國知識產權制度的建立遠遠晚于集成電路產業發達國家，全民知識產權意識不高。中國集成電路企業還有很多沒有設立專門的知識產權部門，研發人員對知識產權的了解有限，相當大比例企業申請知識產權往往只是為了獲得證書完成高新企業評定、獲得政府資助等短期目的，知識產權管理及運用水平與歐美國際巨頭相比還有很大差距，高通、美光、科林研發、格羅方德等國際巨頭頻頻利用知識產權手段、發起專利訴訟，阻擊我國集成電路企業的發展。

此外，國內知識產權服務機構能力良莠不齊，對半導體技術的理解和專業服務水平較國外機構整體上存在明顯差距，即使企業的相關專利申請獲得了授權，但專利質量難以保證，為企業抵御知識產權訴訟風險及日后維權埋下了隱患，對我國集成電路企業與國際巨頭之間的市場競爭造成不利影響。

長江存儲與合肥長鑫的3D NAND閃存及DDR4內存產品相繼推出后，將直接與國際存儲三巨頭展開競爭。有報道顯示，SK海力士早在2017年初就成立了中國專利工作小組，有意在中國大陸開辟專利戰場。隨著國內企業不斷取得技術突破，在國內國際市場對國際巨頭的市場份額勢必產生一些沖擊，然而目前階段我國存儲器領域的知識產權儲備不足，在市場競爭中存在較高的知識產權風險。

2.2 我國集成電路知識產權制度有待完善

2.2.1 知識產權執法體系不夠完善，亟待加強

我國知識產權行政執法體系尚不完善，例如在我國被判定為侵權，但海關對此的配套執法卻異常謹慎；此外，侵權判賠標準不明確，判賠額度不高，例如我國中微公司在上海市一中院起訴美國科林研發(LAM)侵犯商業秘密案一審歷時將近7年，雖然法院認定了被告LAM公司的侵權行為，但法院沒有支持中微公司要求對方給予侵權賠償的主張，因此，實際上很難起到司法威懾的作用。

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ITC)的337調查作為一種行政手段，對保護美國企業利益效果明顯，而中國已成為遭受337調查最多的國家。在中美貿易摩擦的大背景下，中國缺少與美國ITC效力對等的行政手段。隨著國內企業在部分領域的技術地位不斷提高，國外企業侵犯國內企業商業秘密和專利權的案件數量不斷上升，由于司法審判及修法的程序復雜、周期漫長，增加知識產權行政執法手段的需求越來越迫切。

2.2.2 現行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制度已不能完全適應產業發展需求

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是集成電路領域獨有的知識產權保護形式，我國于2001年頒布并實施了《集成電路布圖設計保護條例》《集成電路布圖設計保護條例實施細則》。集成電路產業遵循著摩爾定律快速發展，但保護條例和實施細則自公布以來未進行修訂，其中關于布圖設計圖例清晰度等相關規定已不適合當下產業發展現狀[5]，且相關訴訟、行政執法案例較少，集成電路企業對其獨創性判定標準、侵權判定標準等方面存在較多疑惑；此外，國家尚未建立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數據庫，相關信息難以查詢[6]，專有權證書遺失難以補發等問題也對企業造成了一定困擾，導致企業對布圖設計專有權的登記申請缺乏積極性和主動性,實際上很難起到促進和保障產業發展的作用。

2.3 我國集成電路知識產權專業人才極度緊缺

作為知識產權行業最主要的從業群體，專利代理師主要負責幫助企業專利申請及其他專利事務，企業知識產權管理工作也需要專業人才。截至2019年6月底，我國專利代理師資格人數為4.7519萬人，專利代理師執業人數2.0287萬人，數量上還遠遠不能滿足我國知識產權行業的整體需求，而具備集成電路相關技術專業背景的專利代理師更是稀少。此外，專利代理師分布極不均衡，排在前3位的北京、廣東、江蘇的執業專利代理師人數分別占全國總數的40.7%、11.0%、6.4%。

知識產權工作需要熟悉法律、技術、市場、商業等方面專業知識的復合型人才。截至2018年底，我國開設知識產權本科專業的高校只有76所，在建及籌建的國家示范性微電子學院僅27所，且微電子專業及知識產權專業目前均屬于二級學科，單一學科專業人才的短缺進一步影響了集成電路領域知識產權復合型人才的培養，無法滿足我國集成電路產業高速發展的需要。

2.4 我國重大經濟科技活動缺少有效的知識產權評審機制

國家及政府有關部門的科技項目在立項或評審時大多只強調產出的知識產權數量，對知識產權質量要求較少或者沒有相關要求，且在項目實施過程中缺少知識產權分析評議等相關工作，難以保證知識產權成果的質量，項目成果在產業化實施過程中也可能存在知識產權風險。

地方政府財政資金投入較大的產業發展項目、重大工程項目，以及企業股權投資、企業收購等重大經濟活動，大多還沒有建立強制性知識產權盡職調查或評審機制，難以及時發現其中可能存在的知識產權風險，也難以針對可能存在的風險制定針對性的應對策略，一旦發生知識產權糾紛，將會對項目產生較大影響，尤其在集成電路領域，技術含量極高，全球化競爭激烈，知識產權問題更為突出。

3 保障集成電路產業發展策略建議

3.1 加強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法規修訂及相關改革工作

根據我國集成電路產業發展現狀、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申請審查情況、司法及行政執法情況，研究《集成電路布圖設計保護條例》及《集成電路布圖設計保護條例實施細則》的修訂工作，量體裁衣，使其適應和促進集成電路產業的發展。

設定專有權的申請規則，規范申請文件的撰寫要求，明確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的保護范圍，方便政府審查和權利人維權；組織司法行政主管部門、企業、律師事務所等相關領域專家根據產業發展情況和現有執法經驗，厘清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的獨創性標準、侵權判定標準和判賠額標準等相關問題；明確布圖設計專有權證書的遺失補發流程，方便相關權利人在無意丟失專有權證書時證明布圖設計專有權的法律狀態;建立布圖設計專有權數據庫，納入未過保護期限的布圖設計專有權著錄項目、已過保護期限的布圖設計專有權授權文本。

3.2 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完善知識產權行政執法體系

嚴格的知識產權保護不但是支撐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和國民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基礎，而且是應對外部挑戰的重要舉措。行政執法與司法兩條途徑協調運作是我國知識產權保護的一大特色，行政執法與司法途徑相比，具有主動性強、快速便捷、方式多樣等優點。參考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ITC)的337調查，完善我國知識產權行政執法體系，搭建法院侵權判決與海關的執法渠道，加強我國企業知識產權被侵權的維權力度。

3.3 在全行業樹立合規意識，加快推進集成電路企業合規體系建設

主管部門在集成電路行業積極宣傳，幫助企業樹立正確的合規意識，出臺相應政策，鼓勵并支持集成電路企業搭建完善的合規管理體系，貫徹落實相關國家標準。

集成電路企業根據自身發展需要，設置適合企業規模的合規、法務、知識產權內部管理架構，并保持合規管理部門的獨立性。針對重點業務領域(如出口管制、知識產權、財稅管理等)、重點環節(如制度制定環節、經營決策環節等)、重點人員(如管理人員、重要風險崗位人員、海外人員等)等開展專門的合規風險管理。定期開展合規風險評估，開展反復、廣泛的合規培訓，并設置嚴格的監控和稽查體系。企業可參考2018年11月國資委發布的《中央企業合規管理指引(試行)》，以及2018年12月國家發改委等七部委聯合發布的《企業境外經營合規管理指引》，根據2017年12月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和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發布的GB/T 35770-2017《合規管理體系指南》，開展系列貫標工作。

3.4 加速集成電路領域知識產權儲備，降低產業知識產權風險

2018年4月10日，習近平主席在博鰲亞洲論壇2018年年會開幕式上演講時指出，“加強知識產權保護。這是完善產權保護制度最重要的內容，也是提高中國經濟競爭力最大的激勵。對此，外資企業有要求，中國企業更有要求”。集成電路領域的國際巨頭大多已形成了上萬件的專利儲備，國內集成電路企業的專利儲備大多只有幾百甚至幾十件。為使我國集成電路知識產權儲備能夠匹配集成電路產業的發展速度，逐漸縮短與國外的巨大差距，需要加快在各集成電路產業集聚區建設知識產權保護中心的步伐，放寬保護中心預審的總量限制，建立集成電路領域專利申請快速審查通道，并出臺相應政策引導和鼓勵集成電路企業加強專利等知識產權儲備。

3.5 加強專利信息利用，針對重點領域開展專利分析及應對分析

從政策層面推動專利信息的利用與普及，鼓勵并支持集成電路企業購買專利檢索數據庫，推廣專利信息利用，啟迪發明創造思路，避免低水平重復研發，了解競爭對手技術路線，分析企業知識產權風險等。對存儲器、FPGA等高度壟斷且國內企業發展迅速的重點細分領域進行專門立項，開展專利分析及FTO(技術自由實施)分析，協調領域內重點企業及行業專家合作，分析比對國內外專利實力，組織第三方專業機構進行侵權對比，研究應對策略。建立知識產權訴訟相關的政策支持或風險補償機制，推動完善專利保險等相關服務體系建設，研究設立國家(集成電路產業)主權專利基金。

3.6 建立重大經濟科技活動知識產權評審機制

在重大科研項目申報和結題驗收時，增加、細化知識產權相關考核規定及指標，增加知識產權分析相關工作內容，避免重復研發，評審委員會中增加知識產權專家，在關注專利等知識產權數量產出的基礎上增加對知識產權質量的綜合評價，為項目產業化后提高市場競爭力打下基礎。

在企業并購、公司上市、產業化項目投資等重大經濟活動中推廣知識產權盡職調查機制，利用專利等科技文獻進行專利分析及技術先進性評價，通過對目標公司的經營管理團隊和技術研發團隊的背景、研發歷史及在研技術項目、技術來源等開展深入調查研究，預防或降低可能的商業秘密糾紛、專利侵權、競業禁止等相關知識產權及法律風險，并制定針對性的應對策略。同時，強化組織管理，明確各級政府相關部門職責，督促落實相關管理辦法的有效執行。

3.7 推動學科體系建設，加快集成電路知識產權人才培養

加快集成電路一級學科設立工作，在做實做強示范性微電子學院的過程中，增設知識產權相關課程，提高集成電路領域新就業人員的知識產權意識，擴大集成電路企業知識產權部門選才對象。

將“知識產權學”列為與法學、經濟學并列的一級學科，并下設知識產權法學、知識產權管理學等二級學科，為司法、行政、企業、服務機構培養具有全面理論基礎知識和實用專業技能的各層次人才；鼓勵更多高校設立知識產權本科及碩士點、博士點，形成熟悉知識產權的高校畢業生群體，為培養熟悉知識產權、科技、經濟、管理、戰略等專業知識的復合型人才奠定基礎，改善集成電路企業知識產權人才極度短缺的不利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