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伯
剛剛過去的2019年,是華盛頓積極謀求重構美國對華關系的一年。
首先是重新設定美國對華政策的前提。在此之前,從克林頓到奧巴馬,美國對華政策的基本前提是,美國可以有條件地與一個崛起的中國相處,而特朗普政府對華政策的前提是,美國要盡力放慢甚至中斷中國崛起的步伐,遲滯和阻止中國超越、取代美國。這就是特朗普政府提出對華戰略競爭的真實意圖。
其次是重構對華關系的框架。以經貿關系為突破口,同時在外交、安全、政治、人文等領域全面發力。
重構經貿關系的主要抓手是關稅戰、技術戰和金融戰。2019年,中美貿易戰談談打打,相互加征關稅所覆蓋的商品數量升級到史無前例的規模。雖然達成了第一階段協議,但美方不愿放下關稅大棒,仍然對價值數千億美元的中國商品加征關稅。對華技術戰進一步升級,美國商務部將中國華為公司及其70家附屬公司列入管制清單。金融戰開始登場,美國財政部將中國列為“匯率操縱國”。
與此同時,特朗普政府以“全政府”方式開展對華競爭,全方位對華施加壓力。
在涉及中國核心利益的臺灣問題上,美方對臺出售66架F-16V戰斗機,是美國對臺軍售史上金額最大的一筆。提升美臺交往層級,時任國家安全委員會顧問博爾頓在白宮會見臺灣“國安委主任”,這是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的第一次。負責東亞事務的助理國防部長幫辦施燦德訪臺,這是10余年來美國國防部訪臺級別最高的官員。最為嚴重的是,美方還謀求凸顯臺灣的“主權國家”地位,美國國防部發布的《印太戰略報告》公然將臺灣視同“國家”,臺灣“北美事務協調委員會”也獲準更名為“臺灣美國事務委員會”。
2019年,美軍在南海開展的所謂“航行自由行動”更有針對性、挑釁性和威懾性,行動的次數是25年來最多的。
美國對“一帶一路”倡議的挑戰和攻擊顯著升級。美國的“印太戰略”致力于從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兩方面挑戰“一帶一路”倡議。國務卿蓬佩奧等美國官員在全世界不遺余力地抹黑、攻擊“一帶一路”倡議,不僅如此,美方還赤裸裸地向一些國家施壓,企圖阻止它們響應倡議。
美國對華競爭強化政治和意識形態色彩,對中國政治體制的攻擊在力度上不斷加碼,在方式上更試圖把“中共”與“中國人民”做出區隔,以圖聚焦中國執政黨。
在香港和新疆問題上,美國的介入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美國朝野一些勢力深深卷入香港動亂,美國還通過和簽署“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為今后繼續干預香港事務制造法理依據。美國抹黑攻擊中國政府在新疆去極端化的舉措,美商務部以所謂涉疆問題對28個中國實體實施出口限制,美國務院宣布對相關中國官員及其家屬實施簽證限制,美國參眾兩院更是先后通過所謂“維吾爾人權政策法案”,以加大對華施壓力度。
特朗普政府重構中美關系框架的一系列舉措攻擊性強,涉及面廣,沖撞底線,使中美關系面臨顛覆性破壞的風險。
再者是重構中美互動方式。特朗普政府認為,美國長期以來奉行的對華接觸政策失敗了,美國應該改弦易轍;中美合作必須讓位于對華戰略競爭;美國應主要使用施壓、對抗甚至沖突的方式迫使中國做出讓步。基于上述認知,特朗普政府改變既往以“接觸加防范”為基調的對華互動方式,減少交往,降低合作,增加對抗性、沖突性互動。
事實上,當特朗普政府內的一些鷹派人物口頭上談論中美競爭時,心里想的其實是對抗與沖突。2017年4月兩國領導人會晤時同意建立的四大對話機制已完全停擺,美方公開表示對這些對話機制不感興趣,在小布什和奧巴馬執政時期先后建立的其他眾多工作層對話磋商機制多數也不再運作。如今美方更多地訴諸貿易戰、技術戰、金融戰、制裁、施壓和輿論攻擊等手段開展對華互動。
顯而易見,華盛頓表現出了重構中美關系的巨大沖動。問題是,它能走多遠?
第一取決于美國愿意付出的代價。競爭、脫鉤、對抗、不合作等等,這些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特朗普政府發起的對華貿易戰使美國的農業、制造業遭到沖擊,使消費者增加支出,技術戰則使美國高科技產業冒喪失巨大的中國市場的風險。美國在軍事上升級對華競爭意味著它要大幅增加軍費開支,進一步加劇聯邦債務負擔。在外交上不合作意味著美國在解決其所關切的諸多國際問題上得不到中國的幫助,甚至面臨來自中國的挑戰。限制中美人文交流也會使美國的大學和科研機構在財務和人才方面遭受巨大損失。
事實上,隨著特朗普政府對華政策負面效應越來越明顯,美國內部的不滿和質疑聲也越來越大。加強對華競爭、強化對華立場,這在美國政策精英中大體已形成共識,但應為此付出多大代價、誰為此買單,美國對華關系的重點為何、應采取何種手段,美國應塑造什么樣的對華關系等等,這些似尚無定論。
第二取決于中國的應對。中美關系是兩國互動塑造的結果,絕非美國單方面說了算。面對華盛頓對華競爭、施壓的種種舉措,中方也在摸索更加有效的應對之道。以貿易戰為例,經過20個月的較量,中方打破了美方“速勝”“易勝”的迷思,迫使其采取較為務實的態度,不得不接受中方關于分階段解決經貿糾紛、逐漸取消加征關稅的立場。面對美方對華政策的重大變化,中方不懼競爭,敢于反制,也能夠做出必要的妥協,塑造中美關系的能力在增強。
第三取決于國際社會尤其美國盟友的態度。美國相對于中國仍有總體力量優勢,但要與中國展開重大戰略博弈仍力不從心。然而特朗普政府的對華政策及整個對外政策不僅追求狹隘的美國利益,更體現出對保護主義、單邊主義的偏好,國際社會和者甚寡。美國對華貿易戰損害全球產業鏈和價值鏈,令其他國家包括美國盟友的利益受到沖擊。美國迫使一些國家在中美之間選邊站,讓它們左右為難。從國際社會視角看,特朗普政府對華政策重構的努力,越來越像一場無人喝彩的獨角舞。
特朗普政府重構對華政策,一年準備,兩年實施,三年初見分曉。美方精心謀劃,全力實施,采取了像貿易戰這樣規模空前的大動作,頗有志在必得之勢。然而盤點當下,美方雖有斬獲但獲利有限,攻勢雖未停但優勢并不顯著,重構之舉還能推進多遠?這既取決于美國國內政治的變化,更取決于中方對美博弈的意志和藝術。▲(作者是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
環球時報202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