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裙子

張紫璇

她出生時，家里沒有人歡呼。

父母渴望有一個兒子，重男輕女的觀念讓他們對她的到來充滿失望。在這份失望和對兒子的渴盼下，他們用男孩的衣飾武裝她，用男孩的教育指導她，用對待兒子的方式對待她。

她自然而然地，擁有了男孩的脾性。

在別人家的女兒學習唱歌跳舞時，她穿著一身迷彩花紋的短衣短褲，和一群男孩在大街小巷中追逐嬉戲，路旁的灰塵和劇烈運動的汗水將那身衣服漬成灰黃;在別的女孩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時，她學著身邊的男生呼喝著幾句罵人的臟話;在別的女生小心地將精美的頭飾別在發間時，她揚著一頭蓬亂枯黃的短發奔跑在烈日下。

她從未覺得自己這樣有什么不好。她覺得這樣的生活似乎是理所當然。

她就這樣，男孩一樣地長到十歲。

十歲的她，開始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也是個女孩。

但這個認知并沒有戰勝她十年的生活方式。她依然穿著臟汗的迷彩衣，揚著亂發，在日光和灰塵中，奔跑。

變化，發生在那年的六一兒童節。

為了在兒童節上表演節目，父母不情愿地依班主任的要求，為她買了一件藍裙子。

當那件藍裙子穿在身上時，她覺得渾身不自在。裙子上的花邊和那上面細膩的觸感，身邊同樣穿著藍裙子的有著雪白皮膚和烏黑柔順頭發的女同學，都讓她意識到自己本該成為什么樣子。隱約的酸澀涌上心頭，她莫名地想放聲大哭。在女同學的對照下，她黝黑的皮膚和枯黃的短發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灰不溜秋的丑小鴨，在美麗的白天鵝面前，只有自卑、羨慕和想將自己藏入角落的瑟縮。

那天她在舞臺上不停地出錯。她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去表演。觀眾的眼神像錐子一樣戳著她的心。她在猜想，他們是不是覺得，與其他女生相比如此丑陋的她站在臺上，是個十足的笑話？她不知不覺地將自己縮到了舞臺邊緣，雙足局促地交錯著幾乎將自己絆倒。她時不時地望著舞臺兩側的幕布，只盼著節目終了好趕快躲進去，從那些眼神下逃開，讓那些眼神的主人將自己忘卻。

終于節目結束。她慌忙向家里跑，跑得飛快，帶起一陣熾熱的風，那風讓她本就不安的心更加煩躁。進得家門，她幾乎是撕扯著將那件藍裙子脫下來胡亂地丟開，轉眼又以最快的速度換上那身迷彩花紋的衣服。她這才覺得好受了些。藍裙子像是對她剛才表現的恥辱記錄，即使她已將它扔在地上，它那明麗的藍色依然隱約著映在她眼前，略微平復的心情又一次泛起了波瀾，她抓起它將它塞入衣柜的角落，心想再也不穿它了。這么想的時候她產生了些許快意，但當衣柜的門關上的時候，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如潮水席卷了她的全身。這是她唯一的一條裙子。她突然想反悔，想再將那藍裙子拿出來穿上，像其他女同學那樣被它明麗地修飾，但她看了看自己的膚色，摸了摸自己的短發，意識到自己穿上它也不過是一只丑小鴨，根本無法企及白天鵝的美。

她在衣柜前站了很久很久。

她終于穿著一身迷彩花紋的短衣短褲轉身走開。

自那以后，她寡言了，也孤僻了。她依然不和女生扎堆，但也不再和男生玩耍。以前那些曾讓她興奮的笑鬧和追逐現在都失去了意義。她只是一閉眼就想起那條藍裙子，那抹明麗的藍讓她怎么也忘不掉。她拼命地想把那抹藍色從大腦皮層中驅出，卻反而讓那藍裙子的形象更為深刻。明明只穿過一次，只穿了不到一個小時的裙子，卻被她在回憶中勾勒出了所有的細節。白天她常常想著那藍裙子的一切，任何藍色的事物現在都能輕易地勾起她對藍裙子的強烈的渴望與回想。夜間她經常夢見自己穿著那藍裙子，那個穿著藍裙子的她還在表演六一節目，只不過夢中的她和其他女孩一樣好看，只不過觀眾的眼神柔和而充滿贊嘆。她常常在夢中笑出聲來。有一回她笑得太厲害把自己弄醒了，她坐在床上繼續笑，笑自己的癡心妄想，可笑著笑著，她的喉嚨深處發出了嗚咽，淚水曲曲折折地爬滿了她的臉頰。幽深的夜包藏了她的悲傷。她開始討厭陽光，那陽光總讓她想起六一那日臺下觀眾灼灼的目光。她開始足不出戶，她有意將自己隱藏。她希望自己從所有人眼中淡去，那個丑丑的自己不要被任何人記得。

漸漸她長大了。藍裙子慢慢從她的夢中和思慮中消逝，但藍裙子為她帶來的自卑和沉默卻烙在她的性格里。這樣的性格讓她依然不合群，上學放學，走向何方，她都是一個人，拖著一條憂傷的藍色影子。背著日漸沉重的書包，默默地低頭行走。

大約是她十四歲那年，她的父母購置了一套新房。在遷往新居那幾天，她幫著母親跑前跑后地收拾衣柜和各種零碎東西。在一摞摞衣服中，她的眼睛驀然捕捉到一抹明麗的藍。本已消逝的記憶又不屈不撓地纏繞上來，一種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哀傷的酸澀堵在她的鼻頭。她的膚色因為近幾年的鮮少外出，已經變成白得近乎透明，她的頭發已經長長了不少并因著歲月的流逝變得烏黑，她猛醒過來，自己從外貌上已經成了曾日思夜想的白天鵝。她突然很想再次穿上那條藍裙子，作為白天鵝穿上它。她想穿著它走過大街小巷，她記起了自己在夢中見到的那柔和而贊嘆的眼神，她決定要讓這眼神變成現實。她伸手閃電般地將那藍裙子從一件件衣服下抽出藏到了自己枕下。

夜間她屏息著等來了父母的熟睡。她帶著做壞事的緊張，興奮地從枕下將裙子取出，她不敢開燈，害怕驚醒父母。她將裙子在月光下展開仔細端詳。四年未見，她卻發現自己還記得這藍裙子的一切細節。但她的記憶終歸有些偏差，這條藍裙子的美麗超過了她記憶中的印象。褪下睡衣，她滿懷欣喜地將裙子往身上套。

但是，她失敗了。藍裙子的布料發出隱隱的撕裂之聲。她忽然發現這四年里她的個子長高了許多，她的體型從兒童變成了少女，她的部分骨骼發生了改變，一切都意味著她失敗的必然。

她不甘心。她像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一樣，做著最后的掙扎。她幾乎是撕扯著將裙子向身上穿，假裝沒有聽見那條藍裙子發出的哀鳴。她同藍裙子做著搏斗，十指因拉扯而泛白發紅。

終于她力氣耗盡。

終于她癱在地上。

終于她裹在緊繃繃的藍裙子里，在只有月光灑落的濃黑的夜里，用通紅的手指捂住臉，放聲大哭。

（指導教師：胡愛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