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

簡介:在周生宥看來,從令儀不過是棋盤上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可臨到最后,他才不得不承認,他用什么都留不住她,無論是婚姻,還是他的一顆真心。
01
從令儀被周生宥找到時,正被人欺負。
北城冬天寒冷,從令儀正裹著軍大衣縮在角落里等戲,女主演秋韞不知道發了什么瘋,非要讓她去倒熱水。她不想得罪秋韞,只好去倒。
從令儀一路縮著手把熱水端過去,秋韞看著她無害地笑了笑,一抬手,那杯滾燙的熱水盡數灑在從令儀的手背上。熱水接觸皮膚的一剎那,她只覺得像是有無數只螞蟻鉆了進去。
“哎呀,你是怎么回事兒?我的鞋子可是剛從巴黎運回來的!”秋韞忽然傾身,眼底滿是幸災樂禍,“你可不再是那個養尊處優的從小姐了,賠得起嗎?”
秋韞話音剛落,她的助理忽然上前,推了令儀一把,說:“還不快給秋姐擦干凈!”
秋韞說得沒錯,她已經不是從小姐亦不是周太太了,早就沒有了任性的資本。
從令儀緊了緊垂在身側的雙拳,終于停止了掙扎。她正要認命地替秋韞擦鞋,秋韞卻一下站了起來,話音里是止不住的欣喜。
“生宥,你怎么來了?”
或許是歲月磨煉了她,時隔兩年,那個名字再次被人提起時,從令儀的心底已驚不起絲毫波瀾。她若無其事地起身,想要趁無人發覺時悄悄走出去,那人卻不給她這個機會,將目光筆直地落在她的身上。
“那位小姐看著有幾分眼熟?!敝苌对捯魟偮?,整個劇組的目光都落在從令儀身上。尤其是秋韞,目光兇狠得像是要將她吃掉。
“您認錯人了?!睆牧顑x冷淡地說完,也不管其他人異樣的眼光,徑直向外走去。被她下了面子的周生宥也不惱,只漫不經心地撥開秋韞,在導演小心翼翼的注視下輕笑一聲,絲毫不理會自己即將說出口的話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幺幺任性慣了,讓諸位見笑了。”
處在輿論中心的女主人公此時正在洗手間沖洗傷口,她掬了一捧水打在臉上,這才甩甩手走了出去。不出所料,周生宥正在外面等著她。他斜斜地倚靠在墻壁上,嘴里叼著一支快燃到盡頭的香煙,見她出來,便把煙頭按滅在了一旁的石頭上。
“幺幺,你可真能躲,”周生宥叫她的小名,用剛剛熄滅煙蒂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額角,低聲說,“讓我找了這么久才找到?!?/p>
從令儀不想搭理周生宥,厭惡地揮開他就要離開。周生宥卻忽然攥住她的手腕,盯著那上面可怖的紅印隱隱有些動怒。
“怎么弄的?”
“這好像跟周先生沒有關系?!彼α诵?,逼近一步盯著他說,“周生宥,我早就不是你的妻子了?!?/p>
“只要我不簽字,你從令儀就是我的妻子。”
“有意思嗎?”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一個把她利用得徹底的人有什么資格說出這樣的話?
“我已經不是從家大小姐了,還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利用?”
聽她這樣說,周生宥有些忍無可忍,就像是他們那么多年的過往只是些微不足道的陰謀與算計。
周生宥大步上前將人抵在墻上,不管不顧地吻了下去。兩年多的不安與思念,在這一吻中悉數化作讓人骨頭都酥軟的綿綿情意。他趴在她的耳邊,喃喃道:“幺幺,我再也不會把你弄丟了?!?/p>
02
周生宥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的他像是波瀾不驚的湖面,又像是喜馬拉雅山上終年不化的冰川。從令儀整個少女時代最大的樂趣,便是撕開那張虛偽的假面。只可惜,最后被激怒的那個人永遠是她。
周生宥被帶到從家的那一日,剛下完一場大雨,院子里落滿了紫藤花。從令儀聞訊跑出來時,正抱著一只通體潔白的波斯貓。
年少時,周生宥便隱現雋拔之容,從令儀卻沒有半分欣賞的心情。她死死盯著父親,以為這又是一個出生在外的“兄弟姐妹”。
“幺幺,這是爸爸朋友家的孩子,快過來跟你周哥哥打個招呼?!?/p>
父親的話并未打消從令儀的疑惑,反而讓她更加憤怒。她的媽媽尚在國外養病,爸爸就迫不及待地將私生子領入家門了嗎?
都說江南女生溫婉,從令儀卻是個例外。她當即冷下臉,高傲卻脆弱地說:“您大概記錯了,我媽媽只有我一個孩子,不是外面隨便一個什么人都能當我哥哥的。”
從父一下就變了臉色,正要訓斥從令儀,一直乖巧地趴在從令儀懷中的波斯貓忽然跳了下去,徑直跑到周生宥的腿邊打轉。
從令儀氣急敗壞地盯著“背主求榮”的小么,腮幫鼓鼓的,像極了一只小倉鼠。而一向冷心冷面的周生宥,看著她濕潤的雙眼,竟破天荒地當起了好人。
“叔叔,是我來得突然?!币姀母该嫔跃?,周生宥自動忽略從令儀像要將他生吞的目光,把小么抱起來向她走去。還沒等他走到從令儀身前,她已經迫不及待地將小么搶了過去。
他也不惱,一臉平靜地跟她打招呼:“從令儀?我是周生宥?!?/p>
從令儀死死盯著他,終究沒有在從父面前做出更加出格的舉動,見此,從父欣慰地走到一旁接電話。待從父走后,從令儀冷笑一聲,湊到周生宥耳邊譏諷道:“別來討好我,我是不會承認你的?!?/p>
周生宥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妹妹,漆黑的眼底看不出絲毫情緒,說:“你想多了,我不需要你的承認?!?/p>
從父下定決心要為周生宥辦一個體面的歡迎宴,只可惜,在開飯前還是被一個電話叫了出去。走之前,他歉意地看了看周生宥。可周生宥多聰明呀,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懂得用委曲求全來博取同情。他當即搖了搖頭,體貼地圓了過去。
從令儀看夠了戲,在從父走后,她抱臂靠在椅背上,冷冷地說:“別以為你討好了我爸爸,從家就是你的。”
周生宥并未理睬她的瘋言瘋語,跟只慵懶的貓似的抬了抬眼就要離開。被他忽視的從大小姐有些惱羞成怒,猛地起身喝道:“你站住,我爸爸不在,從家就是我說了算?!?/p>
聽她這樣講,周生宥的腳步頓了頓,卻并未停留。從令儀大概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大步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她正要說些什么找回場面,周生宥忽然轉身,一步步將她逼至墻角。
周生宥比從令儀高了許多,微微低頭便將人整個攏住。粗糙的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紅潤的嘴角,他低頭看她,在她耳側暈起薄紅之時輕聲對她說:“有臟東西?!?/p>
周生宥離開許久后,從令儀依舊未能從那淡淡的薄荷香中緩過神來。她愣愣地靠在墻壁上,任由陌生少年的體香爭先恐后地涌進鼻尖。年輕的身體里就像是經歷了一場漫長而劇烈的“地震”,心跳快得不像話,竟一時不知道,她是因自己的失儀而懊惱,還是因陌生少年噴在額間的溫熱氣息而羞赧。
也許,從一開始,她這個看似占盡一切先機的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輸家。
03
整個少女時代,從令儀都像是一只永遠在戰斗的公雞,樂此不疲地折磨著周生宥。她故意在父親不在家時欺負他,可他每次都只是淡淡一瞥,完完全全將她忽視。
家里的用人慣會看碟下菜,見從令儀欺負周生宥,便也陰陽怪氣起來。從令儀一看到他逆來順受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可以欺負他,別人憑什么欺負他?再怎么說,他也是他們從家的人。
又一次目睹周生宥被用人嘲諷后,從令儀終于忍不住爆發了。她站在旋梯中央,俯視著下方的周生宥,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不會反駁嗎?我們從家才沒有你這樣總被欺負的人?!?/p>
從令儀生得好看,尤其是眼角下,長著一顆令人過目不忘的淚痣,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人時,不見兇狠,反倒顯得可憐巴巴的??粗倥搹埪晞莸哪?,周生宥忽然笑出聲來,就連一向波瀾不驚的眼底都浮動著薄薄的一層笑意,倒是讓從令儀有些不知所措。
“幺幺,你知道你現在像什么嗎?”他不急不緩地走上旋梯,一步步來到她的身前,“像張牙舞爪的小么?!?/p>
“你……才像小么。”從令儀一邊結巴著回答,一邊被他逼得節節后退。她抬起胳膊,想要將周生宥推開,周生宥卻忽然湊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喉結滾動的弧度。
“我說錯了,小么才沒有你這樣鋒利的指甲?!?/p>
日光斑駁,照在他細長的睫毛上,那睫毛微微聳動,像是掃在了她的心上。
事情的轉折是在一個初春的午后,從令儀已記不得是因為什么小事兒對周生宥發了火。她瞪了一眼波瀾不驚的周生宥,忽然瞄準了博古架上父親剛剛尋來的寶貝,毫不猶豫地將它摔在地上。
“記住,這是你弄碎的。你不是最愛逆來順受嗎?我給你這個機會!”
從父縱橫商場多年,怎么會看不出從令儀的小把戲?大概是從令儀這幾年過于囂張,讓他實在忍無可忍,把收藏多年的戒尺拿了出來。從令儀倒也有骨氣,并不辯駁,脊背筆直地跪在了沙發前。從父見她不知悔改的樣子就來氣,狠了狠心,舉起戒尺就要落下。
戒尺“啪”的一聲落在了皮肉上,預料之中的疼痛卻并未到來,從令儀詫異地抬頭,只看見了周生宥微微起伏的胸膛。
是他把她護在了懷中。
從父猛地起身,指著他們兩人的手直打哆嗦,周生宥卻一臉平靜地抬頭,說:“叔叔,那套玉器是我打碎的,不怨幺幺?!?/p>
從令儀緊緊抓住周生宥毛衣的下擺,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忽然在心底蔓延。他不該護著她的,他為什么要護著一個總欺負他的人呢?
晚上,從令儀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十一點鐘聲響起的那一刻,她終于忍不住敲開了周生宥的房門。開門后,兩人都是一愣,從令儀瞟了一眼周生宥飛快地說:“別誤會,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來看看你的傷?!?/p>
周生宥把從令儀讓進房間,她雙手緊握,脊背筆直地坐在沙發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使他忍不住起了幾分捉弄的心思。他不急不緩地走到她的身前站定,也不知是誰的劇烈心跳聲,忽然響起在寂靜的空氣中,少女的側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兒點兒染上薄紅。
周生宥眸光幽深,輕輕聲問:“不是要看我的傷嗎?”
“看就看,誰怕誰?”從令儀看著一臉笑意的周生宥才知道自己被戲弄了。不服輸的勁頭冒了上來,她站起身抬手將周生宥的睡袍領子向下撥開,當那道貫穿肩部的紅痕露出來時,從令儀忽然就紅了眼眶,盯著他道:“誰讓你逞強的?!”
她這句質問毫無力度,配著那紅通通的眼睛,神情就像是她養的那只小奶貓,軟糯的聲音在他的心上劃來劃去。
周生宥久久不語,只靜靜地看著她,伴著滿室的奇異氛圍,仿佛連時間都凝滯了。長久的對視中,竟是周生宥率先承受不住挪開了視線,他眉眼低斂,看不清任何神色地說:“我不想讓你更討厭我?!?/p>
夜色繚亂,層疊的窗簾被風吹起波瀾,像是一顆驟然大亂的心。年少的她并不知曉,討厭的另一端便是喜歡。
04
少女的心事總是隱秘而忐忑不安,來回交替的愛恨,道德與親情的搓磨,就像是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從令儀心里不斷摩挲著,快要將她逼瘋。這件事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她開始躲著周生宥。
“不是吧,你躲出來是因為你們家那個周生宥?我說從令儀,你什么時候這么膽小了?”
“你胡說什么,一個周生宥而已,我從令儀能放在眼里?”從令儀喝多了酒,坐在包廂中,勾著發小的肩膀開始信口開河。發小嗤笑一聲,湊近她就要嘲諷,卻忽然瞪大了眼睛。
她納悶地問:“你怎么回事兒,怎么不說了?”
從令儀看著發小呆愣的神情,剛要去拍發小,胳膊忽然被人攔在半空中,一道熟悉卻清冷的聲音響起在寂靜的空氣里。
“你想聽什么?”周生宥站在光影明滅的壁燈前,看不太清臉上的情緒,從令儀卻莫名有些心慌。她低著腦袋,聽他帶著笑意說著告辭的話。
從令儀像只提線木偶一樣被周生宥拉著向外走,在路過一個包廂時,他忽然把她推了進去。周生宥完全忽視了從令儀的拍打,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抵在墻壁上。無邊的黑暗中,只聽他在她的耳邊低笑一聲,問:“躲我?”
周生宥身上散發的戾氣讓從令儀有些害怕,在趨利避害的本能下,從令儀第一次向周生宥服軟。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擺,帶著哭腔哀求道:“你別這樣,我害怕……”
“幺幺……”他忽然扯了扯領口,一點兒點兒摩挲著她眼瞼下那顆艷麗的淚痣,“你長大了,開始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沒想到他那么早就到了包廂,還聽到她在說他的壞話,一時支支吾吾回答地不上話來。周生宥不給她思考的機會,低頭便吻了下去。開始時生硬,漸漸如潮水般洶涌,將她所有的嗚咽都堵在了兩人交纏的唇齒間。
一吻完畢,他稍稍離開那誘人的紅唇,親昵地用手撫過她垂在腦后的長發,說:“現在,還覺得我是你爸的私生子嗎?”
壓在心底的最后一片陰霾終于散去,從令儀的眼睛雖水霧蒙蒙的,卻閃著亮光,讓他堅硬的心臟忽然就軟了下去。
“小周哥,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我有所圖謀的?”
周生宥抱著她坐到了沙發上,忽然想起五年前的那個夏天,紫藤花迎著昏黃的流云凋落在水漬中。而她站在廊前的六角琉璃宮燈下,穿著火紅的公主裙,襯得裸露在外的皮膚比懷中的波斯貓還要白上幾分。
“我對你,蓄謀已久。”他靠在沙發背上,勾了一縷她的碎發放在唇邊親吻,似笑非笑的模樣也不知有幾分真假。壓抑許久的從令儀卻難得天真,一下便沉溺在他給的甜蜜中。她松松垮垮地環住他的脖子,輕輕咬了一下他的下頜。
“我對你也是蓄謀已久。”
在他們相識的第五年,周生宥終于如愿以償,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只是不知,有多少是真情,又有多少是假意。
05
后來從令儀才知道,周生宥是私生子不錯,卻不是她父親的。周家是江南有名的望族,當家主母更是說一不二的性子,不能容忍任何一個非婚生子的存在。周生宥的母親去世之前,便將他托付給自幼的玩伴從父。
周生宥一直在從家的公司任職,而從令儀大學畢業后,從父打著“提前熟悉公司業務的名號”,把她發配到了周生宥身邊,倒是正中她的下懷。
下班后,從令儀去找周生宥吃晚飯。她進周生宥辦公室時,正好碰上有人出來。擦肩而過的瞬間,那個女生沖從令儀笑了笑,她身上莫名的熟悉感讓從令儀不由多看了幾眼。周生宥見她盯著人家的背影看得入神,輕咳了一聲。
從令儀立馬笑嘻嘻地跑了過去,一下跳進他的懷中,點著他的嘴角問:“那個人是誰?我怎么覺得她長得有些像我媽媽?”
周生宥握著鋼筆的手頓了頓,而后若無其事地將鋼筆放下,開始把玩起她的頭發,說:“幸虧沒像你爸爸,要不然,又是一樁冤案。”
從令儀既心虛又好笑,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腮,說:“你怎么這么記仇,就不能給我一個將功贖過的機會嗎?”
“幺幺……”還沒等從令儀說出個將功贖罪的方法,周生宥已經低下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她道,“我們結婚吧。”
從令儀瞪大了眼睛,頗有幾分意想不到的感動,就連眼角都淌出了兩滴淚來。太沒出息了,這一定是從小姐這輩子最沒出息的時刻。她吸了吸鼻子,問他:“你還年輕,這就要跳進墳墓了嗎?”
周生宥愛死了她這副可憐巴巴的小模樣,忍不住親了親她淚汪汪的眼角,低聲說:“沒有你的地方,才會是墳墓。”
從令儀有些不好意思地將頭埋進周生宥懷中,他收緊了雙臂,將下頜輕輕抵在她的腦袋上。從這里望下去,剛好可以看到江對面次第亮起的霓虹,而夜幕下的黃浦江就像是這片燈海中的孤島,顯得幽深而寂寥。
知道他們要去領證后,從父并未說什么,而是拍了拍周生宥的肩膀,嘆息著問:“想好了嗎?”
從令儀有些不高興,搶在周生宥面前撇了撇嘴說:“你怎么回事兒?我才是你的女兒好不好?”
“爸爸深知你的‘惡行,怕你欺負我呢。”周生宥改口倒是改得快,從父被他哄得暈頭轉向,從令儀忍不住偷偷捏了捏他的手。
就在這時,管家敲門走了進來,附在從父耳邊說了一什么,他的話剛說完,從父就變了臉色。
“我還有客人,你們兩個先回去吧?!?/p>
從令儀下樓時,看了一眼等在客廳的那個人,兩人對視的瞬間,那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生了出來。
是在周生宥辦公室見到的那個女生。
“從小姐,我們又見面了。”那個叫趙瑤的女生起身跟她打招呼,從令儀雖然一頭霧水,卻還是點頭回禮。趙瑤正要再說些什么,落后一步的周生宥不知何時從書房走了出來,不動聲色地將從令儀護在了身后。
他親昵地勾了勾她的鼻尖,低頭說:“也不看腳下,怎么像個小孩兒一樣?!睆牧顑x搖了搖頭,把腦袋里的荒誕想法都趕了出去。她靠在周生宥的胳膊上,仰頭沖他輕笑。有日光穿過窗戶照來,卻將他們分割成光影明滅的兩個世界。
在他們相識的第八年,從令儀終于即將成為周生宥的妻子,可是最后的那一步,他們走了整整五年。
06
北城。
從令儀醒來時,已近黎明,周生宥卻并未在車上。從令儀拿下蓋在她身上的男士西裝,嗤笑一聲,自己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明明是被他強硬地抱上來的,竟也能安心地在他車上睡著。
她敲了敲酸痛的脖子,這才發現正靠在車頭抽煙的周生宥。
“我先走了。”她下車,站得離他遠遠的。
周生宥把煙頭捻滅在了車蓋上,輕笑道:“小沒良心的,睡夠了就想走?哪有這種好事兒?”
從令儀不想跟他在這里貧嘴,她閉眼壓下心中的那股濁氣,心平氣和地說:“兩年前,是你說倦了讓我走的,現在又裝出這副樣子給誰看?”
周生宥眼底的暖意在剎那間散盡,他踹了一腳車身,忽地一笑。正當從令儀暗自驚疑之時,他卻手臂用力,將她攔腰抱起,面無表情地把她放在了副駕駛座上。
“我送你去劇組。”
她有些生氣地打他,說:“不用你管?!?/p>
周生宥吸了一口涼氣,泄憤般揉了揉他曾愛不釋手的長發。從令儀要掙扎,他卻并未給她機會,而是用力將人摟進懷中,他嗅著她身上熟悉的香氣,躁動已久的心臟終于安穩了幾分。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失去她的日日夜夜,他是怎樣靠著小么熬過來的。偌大的別墅中,空蕩蕩的,只有小么來回走動時,他才能感受到一絲生氣。他抱著小么,坐在她的房間中,竟覺得自己心里像是破了一個窟窿,風吹過來,便撕扯著一陣生疼。
他再也不會讓她有機會離開他了,再也不會了。
“幺幺,我好想你?!?/p>
周生宥把從令儀送到劇組后,并未馬上離開。他靠在老板椅上,看了一眼客氣的導演,看似體貼地說:“你們忙,不用管我?!币暰€卻始終未離開從令儀半分。
同組的女演員不斷地往周生宥的方向瞥,看到從令儀化完妝出來后,捅了捅她的胳膊,擠眉弄眼地說:“聽說咱們的女主角被換了,開始我還以為秋韞是周總的人,想不到,你才是?!?/p>
從令儀對這樣的風言風語有些生氣,卻也不發一言。聽到秋韞被開除的消息,她下意識地去看周生宥,不想被他逮了個正著。他沖她得意地挑眉,竟像極了尋求主人表揚的小狗 。
從令儀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怎么會是小狗,分明是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大灰狼。正這樣想著,那只“狼”忽然站了起來,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她的身前。他彎下腰,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子,低聲說:“在外面呢,偷看我也注意點兒?!?/p>
那天之后,周生宥像是找到了什么樂趣,天天去劇組坐著。他倒是高興了,可愁壞了導演。在導演的各種明示暗示下,從令儀不得不接下把周生宥“趕”出劇組的重任。
“你什么時候能不在劇組礙眼了?”
“你答應跟我回家的時候?!敝苌蹲诶习逡紊?,悠閑地吃著水果,神情中滿是自得。
從令儀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見她當真無情離開,倒是周生宥先沉不住氣,一把將她拉到懷中。他微微前傾,將腦袋放在她的肩膀上,無奈地低笑一聲:“怎么不經逗呢?跟我去參加一個宴會就不煩你了?!?/p>
07
如果從令儀知道周生宥準備在宴會上告白,她寧愿他天天在劇組礙眼,也絕不會跟他去宴會。
這是周生宥公司的慶功宴,致辭結束后,主持人將他留了下來,笑著問:“自從您去年入主周氏,集團一直是勢如破竹。今天,我受廣大女同事之托,來問一下您的感情生活?!?/p>
周生宥罕見地沒有冷臉,也許,就連主持人都是他早就找好的托兒。
在一片心驚膽戰的寂靜中,他笑了笑,握著話筒徐徐說道:“我有一個愛了十二年的小姑娘,可是我做錯了事情,讓她生氣了,我很難過,想要重新把她追回來。”通明的燈光下閃著細碎的浮塵,他的視線越過人群與時光,溫柔地落在她的身上:“幺幺,可以嗎?”
從令儀站在光圈中央,身體卻仿佛被什么定住,半天動彈不得。四年前的那段對話,又如同驚雷般在腦海里炸了起來。
“周生宥,你真的要娶從令儀?”
“不關你的事兒?!?/p>
“不關我的事兒?你利用了她這么多年,不就是為了從家的支持?她不過是安撫我媽媽的替代品,你在得知真相后費盡心機把我找了回來,就應該明白,我們兩個人,誰才能給你更大的幫助。”
她跟周生宥舉辦婚禮的前一天,趙瑤忽然找上門,笑著告訴她這樁驚天秘聞。那時她與周生宥已經領證,卻在同一天失去了親情和愛情。知道真相后,她鬧著要跟周生宥離婚,可一個要走,一個不放,兩人開始了無止境的爭吵。她將結婚證書撕碎扔在他的身上,他卻只是將她逼至墻角,眸色晦暗難辨。
“你把它撕了,這一輩子都只能當我的妻子了?!?/p>
她開始砸東西,歇斯底里地拍打他,他沒有躲避,任由她的拳頭泄恨般落下。終于,她打累了,哭著停了下來。他看著她通紅的眼底,忍不住將她擁在懷中,力氣大到像是要將人融進骨血里。
“幺幺,你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只要一點兒就夠了?!?/p>
他一向清冷的聲音里隱約帶了幾分哽咽,那時,她是真的以為他會給她一個滿意的交代,可她等來的,是他無情的放手。
她還清晰地記得,那天他穿了灰色的修身西裝,戴著一枚寶藍色的袖扣,脖子上是她買給他的條紋領帶??伤罅四蟊橇海荒樒>氲囟⒅f:“從令儀,我累了?!?/p>
在這場長達兩年的爭端中,他終于率先敗下陣來,向現實繳械投降。她卻毫無解脫的快意,反而像是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心底空曠無聲。她怔怔地坐在沙發上,望著地毯上復雜的紋路,輕聲回應他:“好?!?/p>
那時候,她已經不是從小姐,離開了他,便是無家可歸。他把她送去了英國,而她在一年后偷跑了回來?;貒笏胖?,他成了周家的掌權人,卻沒有娶那個真正的從小姐。
尾聲
這場告白宴并沒有等到它的女主角。
從令儀跑出酒店時,外面正下著蒙蒙細雨。初春的雨打在身上,帶著刺骨的寒意。她蹲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忽然有些泣不成聲。
周生宥站在不遠處,卻始終不敢上前為她披上西裝。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前些天生了一場病,是不能著涼的,可他舍不得留下她一人在這里。
不知過了多久,從令儀哭夠了剛要起身,身后忽然傳來一道重物倒地的聲音。她心慌意亂地回頭,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沖到周生宥身前。她摸著他滾燙的腦袋,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如雷霆疾雨般轟然而下。直到將人送到醫院,她的心臟仍像缺了一塊那樣難受。
她不得不承認,漫長的時光中,無論愛恨,她早已為他失了心智。
周生宥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他人還迷糊著,睜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搜尋從令儀的身影。他環顧四周,并未看見她,心底忽然煩躁得無以復加。他賭氣般掀開被子要去找她,剛剛下床,從令儀就從病房自帶的衛生間中走了出來。
他說不清那一刻是怒還是喜,在原地緩了緩那股眩暈感,忽然大步上前將人抵在了門板上,一如年少時無數次做過的那般。
“幺幺,你聽我說!”他還發著燒,吞吐間灼熱的氣息打在她的側臉,癢癢的,讓她一直麻到心尖,“開始的時候我是想利用你,知道你不是從家的女兒后,我便轉移目標,費盡心機地把趙瑤找回來。可也是那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你了,我害怕會因此失去你,所以迫切地跟你結婚?!?/p>
“我們婚后,正是周家斗得水深火熱的時候,我不敢冒哪怕一丁點兒風險把你留在滬市。你不知道,你去了英國后我有多煎熬,可你這個小沒良心的,竟然自己從英國跑了回來,我那個時候都要瘋了……”
日光斜入,在他的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是年少時她無數次偷窺他的模樣。她忽然不敢再聽下去,生怕自己會在他面前哭得潰不成軍。從令儀緊緊攥住周生宥的衣擺,迫切希望用別的東西來截住他尚未來得及說完的話語。
“醫學研究表明,親吻可以讓大腦釋放內啡肽,這樣人就會處于快樂的狀態,”她不爭氣地吸了吸鼻子,仰著頭問他,“我可以吻你嗎?”
哪里用得著他的小姑娘來問,周生宥忽然就笑了,目光中像是有無邊的星河,熠熠生輝。他小心翼翼地低頭,一如他們第一次親吻時那般將唇貼在她的嘴角。
“榮幸之至。”
在他們相識的第十三年,春風終于帶著少年時的紫藤花如期而至,從此,這半生孤絕亦可化作云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