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重復

黎荔

西安交大的課間鈴與別處不同，是卡農曲。卡農是復調音樂的一種，這種曲式的特征是間隔數音節不停重復同一段樂曲，同一旋律在各聲部先后出現，最終完美融合在一起。

課間鈴聲一響，數個聲部的旋律依次出現，交疊進行，互相模仿，互相追隨，總給人以綿延不斷的感覺。其實持續不過一分鐘，但卡農的調調，就是有一個聲部的曲調自始至終追逐著另一聲部，直到最后……最后的一個小結，最后的一個和弦，它們會融合在一起，永不分離，有一種極其纏綿又繁復的感覺，有時讓人恍然覺得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來。

我不知道交大的卡農是哪個版本的，每次聽到都有一種進入埃舍爾迷宮的感覺。不知道是遵循什么規律，無限升高的卡農——即重復演奏同一主題，總能在綿延中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變調，使得最后總能平滑地回到開頭。

就這樣，我在日復一日的卡農曲的鳴奏中，很有耐性地、日復一日地守著這鐵打的校園。鐵打的校園，流水的學生，一屆又一屆。花謝了，果熟了，果子落下來，葉子掉光了，然后又發芽、開花。要這樣重復多少次，這棵樹才可以歇息呢？這一天，和下一天，大體相似；這一學年，和下一學年，大體相似；每一個黃昏，每一個早晨，大體相似……

有時覺得，自己就像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堅持重復地將一塊總會從山頂滾下來的巨石推至山頂。西西弗斯認識到人生的荒謬，但依然對生活充滿激情，因為他認為“生活若沒有意義，則更值得人們去經歷它”。

在中國文化里，也有一個相同的人物叫“愚公”。愚公移山這個傳說的結局是：“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操蛇之神懼怕愚公的關鍵是什么？不是別的，就是“不已”。“不已”，就是不停止，就是重復同一個動作——移山。人類的持之以恒，是連神都會懼怕的一種力量。

簡單的傻傻的，還有不斷地重復再重復，堅守到最后。我很喜歡這個理念，有令人敬重的樸素與本真。簡單的重復，就是信心和力量的來源，如果能夠堅持很長久的話，就是信仰。愚公精神之所以令人景仰，核心何在？就在于一個“恒”字。

我看過的書中，佛陀是最嘮叨的。不信，你可以看《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一遍遍重復著差不多的內容。因為佛陀講法的時候，不是一天，有時會是很多天。每有新的人來，他就會把講過的內容重復一遍。但那重復和嘮叨根本不影響佛陀的偉大。或許這就是生命的本質。日復一日，不怕重復。生生不息的人類，必得這樣代代重復。

將一切重復一遍，有什么意義呢？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我只能說：如果第一遍有意義，那么重復也就有意義。

[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國王。由于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派出死神要將他押下地獄。沒有想到西西弗斯卻用計綁架了死神，導致人間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人死去。最后，西西弗斯觸犯了眾神，諸神為了懲罰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頂就又滾下山去，于是他就不斷重復、永無止境地做這件事——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