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泉鋒
本以為永遠不會再提起這件事,卻不想在2020 年秋天的這個早晨,與妻閑聊時露了餡。妻很詫異,反復問我:“你還有這樣的機會?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這么大的事你怎么從沒跟我說過?”
我不知怎么跟妻說。幾十年前的事了,幾十年間,又何止這樣一次良機?它們就像陣風,眷顧了我,想擁抱我,卻最終被我錯過,至今唯留下一點影子沉淀在我心中。
這件事,是我本可拿到北京師范大學的碩士文憑。憑誰都會覺得,這不是一般的機會吧。
1992 年春,河南省作家協會推薦我到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全省只有兩個名額。那時,盡管我在豫西文學界小有名氣,但還是個貨真價實的農民——農活纏身,收入微薄,家里蓋房的借款還未還清,兩個稚童仍時時離不開妻的照拂。我幾乎想都沒想便婉拒了作協的好意,妻卻堅決不同意我放棄:“這樣的機會不是一個農民想要就有的!”最終她說服了我,又從娘家借來兩千元錢,“逼”我起程。我一腳邁進了中國文學最輝煌的殿堂。
遙居千里之外,我時刻思念著故鄉的妻兒,眼前總不時浮現他們艱難生活的畫面:家有五畝地和兩畝多果園,田地的耕種、收獲,果園的打藥、稀花、下果、賣果,繁重的勞動都落在了妻的身上,一個從未受過這般勞苦的女人身上。每想及此,我都淚流滿面。那段時日,我們鴻雁往來無數,盡管妻來信都報“平安”,但不難發現每頁信紙都有淚痕,那褶皺讓我的心也無法舒展,我雖身在首都,卻度日如年。
半年進修結束后,魯院給我們提供了進入北師大深造的機會,兩年后便可獲得碩士文憑。這是我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仿佛是上天有意彌補我曾高考失利的遺憾。但我又不得不面對現實,如果繼續深造,就又要借錢,家的重擔還要妻獨自再負擔兩年……前思后慮,我最終悄悄放棄了這個機會。
這樣的事還有必要跟妻說嗎?
說到良機,又不得不提另一次錯失。當然,妻是知道這件事的。
2001 年,我尚在一家私人醫院打工,卻被異地一個國有單位“相中”,那里待遇優厚,職位與我相宜,我便欣欣然準備赴任。恰恰這時,大兒子中招落榜,且分數與錄取線相差五十多分,讓我深感意外和失望。孩子從小聰明勤奮,成績優異,本以為考進市一高是水到渠成的事,只因初中三年我與妻在城里打拼,孩子因農村戶口無法跟隨,只能“留守”在鎮上讀書。這樣一來,我們與孩子溝通不暢,只得放任他“自由發揮”,他的學習成績便一落千丈了。我知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我果斷放棄了那份工作,動員孩子復讀。那一年,我一邊打工,一邊時時不忘與孩子加強交流,一得閑便騎著摩托跑上十余里,到學校與老師溝通。在孩子、老師、家長的三方努力下,第二年,孩子順利考進市一高,四年后,又如愿入讀一所名牌大學,如今,已在國內知名企業工作快十個年頭了。
想當年,若沒有辭了那份工作,我可能會得到更好的發展,但孩子呢?結果雖不得而知,但肯定有所不同。
多少年過去了,至今仍有很多關心我的朋友替我感到惋惜。審視自己的大半生,我確實未能大富大貴、出人頭地,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順著我身份證上的信息,便能尋到靈寶西塬上一個普通山村,順著一條不起眼的巷道找到一個老舊門牌——迄今,我仍是一介農民。
每每回鄉站在這個門牌前,我便會想到城里的家,想到大兒子已在大都市扎根,想到二兒子即將建立新巢,想到妻子能按月領取養老金,想到自己把一家人帶出了農村,讓他們有了自己的新天地,過上了芝麻開花的日子……這時,我的心中便滿懷對生活的濃濃愛意,并升騰起一股自豪:對于愛人和孩子,我自認盡到了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至于那些錯失的良機,與這個家,與愛人、孩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