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欣悅
(景德鎮陶瓷大學,景德鎮,333000)
所謂造物,是指人類通過勞動來創造的過程及其產生的物品。與造物相反的是自然物,即自然界中自然誕生的且未被人為處理的物品。造物與自然物最大的區別就在于是否有人工的參與。工藝造物在考古研究和文化研究中,成為文化的標志物,是文化類型的標本。
中國古代的瓷文化與玉文化是十分緊密的,想要研究瓷就一定要先了解玉文化。從玉與瓷的造物文化來看,玉與瓷的相同點在于,兩者的原材料——礦石與泥土同樣來自于大地之中,原材料皆為大自然的饋贈。而他們最大的不同,便是在造物過程上:一枚玉器和一尊瓷器相比,前者大部分為自然所創造,后者則幾乎都出自于人類之手。
若將玉器視為大自然的造物,在生產能力并不發達的古代,人類只能算是第二加工者。玉在大地中沉積、變質、蝕變最后成玉,經歷了大自然的篩選和提煉而誕生。因此玉器自被從土地下挖出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是“半成品”,在玉的堅硬質地和珍貴的原材料數量面前,古人想要在這樣難以控制的材料上添加自己的想法,只能通過一些較為簡單的方式:依據玉本身的形狀,小心地打磨雕刻,改變或是添加一些細節。而瓷器造物與玉器造物的不同就在于,瓷器的制造是全程經人之手的。人類將瓷器的原料——黏土,自大地中挖出,便與大地分離了。在這之后,黏土經人捏制造型、進窯燒造、刻制花紋、施以各種釉色,最終形成了品類繁盛的陶瓷藝術。經過對比可以看到,玉器雖美,但其造物受到了自然條件的限制。而瓷在誕生之初所具備的美感雖不及玉器,但經過人類的不斷改進,終究還是做到了對玉的模仿。這樣一個歷經千年的造物文化,可以看作是人類以制瓷技術的精進,做到了對自然的模仿與超越。
“造物是文化的產物,造物活動是人的文化活動。造物本質上是文化性的,它表現在兩方面,一是人類的造物和造物活動作為最基本的文化現象而存在,它與人類文化的生成與發展同步,并因為它的發生才確證著文化的生成;二是人類通過造物和造物活動創造了一個屬于人的物質化的文化體系和文化的世界。”如上述引文所言,造物一詞,表面上是表示一個物質生產的過程,但其背后所隱藏的東西——物質生產過程所表現的人類文化——才是最重要的。陳寅恪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宋朝在中國古代文化發展史上地位特殊,在陶瓷文化的發展史上因此同樣特殊,宋朝是中國陶瓷史上的黃金時代。宋瓷與明清瓷器相比,前者的制作工藝上雖不如后者的水平高,造型手法上沒有后者精致,但宋瓷的造物設計一直以來受到國內外的認可,在國際上有著極高的地位,直至今日,現代設計也在積極向其學習。前有端莊而有氣魄的唐瓷,后有精致工細的明清瓷,宋瓷在這兩者之間如何獲得如此高的評價?歸根結底,這與宋瓷造物文化中所遵循的道家精神脫不開干系。道家思想作為中華文化之基石,數千年來影響著國人的思想、精神以及審美。在美學方面,道家代表人物莊子所帶來的美學思想自魏晉開始便取代了儒家美學,引領了其后一千多年間的審美風向,這種風向刮至宋朝已成為一種深入人心的理念:追求自然。自然可以說是道家美學的中樞,道家認為世間每一種事物都有其本性,我們作為人,也是這世界的一部分,理應遵循自己的本性,尊重萬物的天性,這樣才是合理的。玉是大自然給予人類的珍貴原材料,玉石是不經人為干預自然形成的美好事物。玉的這一本質也是宋代瓷器傾向仿玉的重要原因。造型簡約大方、釉色以青白為主,質感上追求如玉般的天然,皆是受到“道法自然”的影響。
從造型上來看,宋瓷的造物遵循了莊子所提倡的“自由”。這種自由實質上表現為輪廓造型上的飄逸感。以玉壺春瓶為例,玉壺春瓶是一種由唐朝凈水瓶轉化而來,定型于宋代的典型器形。它的作用由盛酒的容器轉化為一種以觀賞為目的的陳設瓷,可以從中感受到宋人對其展現的造型美的認可。玉壺春瓶頸部較細,腹部飽滿,整體輪廓呈現了圓潤的弧線變化,變化緩和,瓶體勻稱。在保證其實用性的同時在審美藝術上達到了極高的水平,玉壺春瓶這種弧線的變化所形成的輕盈且飄逸的美感十分符合莊子的風格。
從釉色上來看,宋瓷的造物遵循了莊子所堅持的“自然”。莊子在《莊子·知北游》中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他認為,所謂的美存在于天地之中,這里的美便是所謂的自然,人想要尋求美,便要到自然之中去尋找答案。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大自然所具有的“無為”特性,莊子的“道常無為而不為”指出了美之所以是美的實質,即美是合規律與合目的性的統一。莊子肯定天賦的自由。宋瓷不使用類似唐三彩一些較為明亮艷麗的顏色,而是大量使用了較為素雅的青、白、黑。這是由于宋瓷所追求的不是人造的豪華,而是自然的樸素美。宋五大名窯中,鈞窯以“釉具五色,艷麗絕倫”獨樹一幟,雖釉色不素,但鈞窯釉色的造物文化所遵循的仍是道家以自然為核心的思想。鈞窯將窯變這一現象變得可控,宋瓷的匠人利用這種可控的技術在瓷器上形成了“夕陽紫翠忽成嵐”的漸變,完成了對大自然的完美模仿。
從質感上來看,宋瓷的造物遵循了莊子追求尊重事物的“本質”。"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莊子·駢拇》)這句話體現了莊子對于事物本質的看法。野鴨的腿雖然短,但要給它續接上一截反而會讓它發愁,鶴腿雖長,但要強行截掉反而會讓他悲傷。莊子認為一切的事物都有其本真,過多的人為改動會使其迷失本源,失掉自我。因此,宋瓷十分注重瓷器本身的質感,對質感上的追求遠遠超過裝飾。宋瓷追求白玉或翡翠的極致質感,宋代五大名窯之一的汝窯,其仿玉傾向十分明顯:汝窯所使用的釉料成分中摻有瑪瑙,瑪瑙是玉髓礦物的一種,汝窯以瑪瑙入釉,其目的不外乎為想要追求瑪瑙這種“天然”的本質。從結果來看,汝窯也確實也真正做到了如玉。
中國使用玉器有著一萬多年的歷史。許多專家提出過中國歷史上應有一個“玉器時代”,這在世界范圍內是獨一無二的。自古以來,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中華民族對玉的崇尚是極為深摯的。玉器的造物文化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悠久歷史積淀,是在中華民族深厚的文化土壤上綻放的燦爛奇葩。中華民族對玉的審美有著其獨特的文化淵源,人們佩戴玉佩,不是因為其價格昂貴,而是追求玉所蘊含的品格。宋朝是一個禮制發達的時代,玉禮器在宋朝禮制的推動下也獲得了進一步的發展,因此,對玉器的需求也很龐大。然而隨著社會物質生產條件的不斷提升,人們對于玉的需求也隨之增加,玉器作為一種原材料稀缺的器物,注定其不菲價值的同時也注定了它無法通過量產來滿足人們的大量需求。陶瓷的出現填補了玉在這方面的空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制瓷的工匠都將“似玉”定做制瓷的目標。人類通過不斷磨煉自身的技藝,結合不斷提升的創造力,一次次地突破局限,終于可以制造出可以與自然所造之玉相媲美的瓷。瓷模仿玉的原因除了這些,還體現在前文所述的宋瓷造物文化受到莊子思想的影響之中。宋瓷受到莊子對于“自由”、“自然”和“保持本質”追求的影響,興起了對于玉器的模仿。對比唐宋瓷器的變化,其中最明顯便是舍棄了對豪華裝飾感的追求,轉而追求內斂的美。
對“玉氣”的質感追求是陶瓷發展時的重要目標之一。陶瓷對于玉觸覺上的追求可以向前追溯到釉的使用,即從“陶”到“瓷”的轉變。釉料的使用,在增強陶器實用性的同時也賦予其審美價值——光滑的觸感,這種光滑的觸感正對應了玉的特征。但純粹的光滑并不能完美地模仿玉的自然質地,宋朝的瓷器無論是青還是白都在追求完美無缺的質地。如官窯和汝窯的深沉質地是由其釉料中的微小氣泡而形成的。這種特殊的氣泡質感是由多次的施釉而創造的。除此之外,鈞窯、龍泉以及黑瓷都是具有質感的結晶釉,而非透明玻璃釉。這是為了追求玉的自然美感,而非被加工后的光滑。想要模仿玉器,視覺上的顏色也十分重要。隨著制瓷工藝的不斷提升,陶瓷的顏色也逐漸變得豐富,從一開始的單色發展到后來的五光十色,對于制瓷人來說,瓷色的選擇范圍已經相當寬廣,但即便如此,青與白仍是被選擇最多的顏色。從隋唐到宋元是青瓷和白瓷發展最為繁盛的時段。宋代五大名窯、龍泉窯、耀州窯等等,皆展現了其對“玉色”的追求。青色是一種很特殊的顏色,它作為古代中國的五色之首,卻可以在不同的情況下指代不同的顏色,青色可以是“青絲”的黑色,也可以是“青草”的綠色,還可以是“青花瓷”的藍色。青色在瓷器中出現,也沒有一個特別準確的顏色可以形容,但無論是偏藍還是偏綠,青瓷總是向著玉的方向靠近,給人以溫潤的感受。汝窯以天青色為主,其釉色被稱為“千峰碧波翠色來”,還被世人冠以“似玉、非玉、而勝玉”的名號。從這樣的形容不難看出,玉的造物文化與自然脫不開關系,模仿玉色與模仿自然是毫不沖突且一致的。
瓷的造物文化被玉文化引導。玉與瓷的文化關系,縱觀中國歷史全局來看,玉文化可以說是瓷文化的基底。玉文化作為中國傳統審美文化的溫床,國人對瓷器的審美自然也受到玉文化的影響,希望能用瓷來模仿玉的美。玉也許是瓷的母親,瓷對自身的一次次的突破和進步起源于對玉器的模仿。瓷器承載了玉器的造物文化,現如今也擁有了強大的精神文化。
研究瓷器的造物文化,將玉器的造物文化與其進行對比,分析其模仿動機與模式,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瓷器的優勢與劣勢。劣勢在于,隨著制瓷技藝的不斷進步,瓷器早已可以很好地做到對玉的模仿,但中國瓷器在世界瓷器的地位卻已不如當初了。16世紀,中國瓷器的外銷產量驚人,在那個時候,景德鎮的陶瓷匠人就可以完成規模巨大的模式化的量產,這時的中國瓷器是遠遠勝過所有西方的瓷器的。然而到了1770年,中國的瓷器貿易變得愈發蕭條,原因便是在技術上西方已經完成了對中國瓷器的模仿,甚至做到了超越,西方人已經不需要大批量地進口中國瓷了。如今中國瓷器的發展也面臨著這樣的難題,技術雖重要,但技術是可以被學習和復制的。可以被大量復制的作品往往不能被視為珍品,因為珍品的屬性之一便是稀有。而瓷器的優勢在于,與獨屬于東方的玉器文化不同,瓷器的文化是屬于世界的,中國在近千年來通過瓷器被世界所認識,這是一種玉器所難以做到的文化輸出。現如今的陶瓷早已不是“假玉器”,雖在發展過程中受到玉器造物文化的影響,但現在的它已經擁有了獨屬于它的后起的陶瓷文化。因此,中國瓷器的發展想要進一步突破,不能再只著眼于其自身。玉器與瓷器作為相似又相異的存在,制瓷人可從瓷與玉的造物文化差異入手,在保證現今中國瓷器優秀的物質文化的同時,提升瓷的精神文化價值,像玉器一樣將瓷器作為文化和民族精神的重要載體,向世界輸出中華瓷器優秀的造物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