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鵬云
(南京林業大學 中國特色生態文明建設與林業發展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37)
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了鄉村振興戰略,鄉村文化振興作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僅直接與鄉風文明相關聯,亦是鄉村特色產業發展、生態文明建設及鄉村善治的基礎所在。在鄉村振興過程中,鄉村文化建設的成本相對較低,卻能給農民帶來切身的精神生活福利,如果鄉村缺失了文化的浸潤也很難再成為農民的歸屬之處。正因如此,鄉村文化受到了學術研究領域的廣泛關注,一部分研究針對當前鄉村文化建設的困境提出了應對之策,重點研究了鄉村公共文化服務供給的體制、供給的方式及內容等,對如何達成更好的供給之道進行了深入分析[1];還有一部分研究重點關注了鄉村文化尤其是鄉土文化的生命力及其在現代社會中的演化和發展,可以從中探析傳統鄉村文化樣態的規律及與現代性 “遭遇”過程中所可能呈現出的邏輯[2]。可以說,當前研究對從微觀層面理解鄉村文化具有重要的指引意義,但過于注重微觀層面從一定程度上就會忽視宏觀的總體走勢。鄉村社會正處于歷史巨變之中,作為附著其上的鄉村文化發生何種轉型及可能會遭遇何種“意外的后果”往往并不清楚。鄉村文化研究應注重微觀與宏觀相銜接的原則,不僅注重微觀機制的深描,而且應將微觀融入宏觀歷史背景之中,最終實現歷史與邏輯的統一、現實與理想的統一。
透視鄉村文化的歷史轉型邏輯應對鄉村文化的內涵和外延進行界定。當前學術界大多將鄉村文化定義為文化活動、文化設施、文化組織等實體性方面,這種界定注重了文化的外顯特征,但會對鄉村文化的解讀膚淺化[3]。也有一些研究者進一步追溯鄉村文化的深層內涵,將鄉村文化定義為建立在鄉村生產生活方式、社會交往及情感互動基礎上的價值體系[4]。本文認為,鄉村文化是鄉村場域中能夠滿足農民文化生活需求并能提供道德規范與人生秩序的綜合體系,不僅包括了各類文化活動、文化組織及文化設施等文化載體,也包含了規范性和信仰性的文化價值體系。作為鄉村文化外顯的鄉村文化載體指的是相關行動者例如政府、村兩委、村莊精英等通過相應的體系與能力供給文化設施、文化活動的過程及其績效;作為鄉村文化內在核心的鄉村文化價值指的是鄉村文化的精神內核對村莊公共性與支撐農民的人生意義體系的深層影響過程及后果。鄉村文化載體是鄉村文化價值所依附的外在形式,鄉村文化價值是文化載體所追求的內在靈魂,二者是相互依存的關系,在鄉村文化轉型過程中呈現出相輔相成的邏輯。
基于對鄉村文化的界定并秉承中觀層面的研究角度,本研究擬對鄉村文化載體與鄉村文化價值的實踐邏輯進行分析,在此基礎上呈現鄉村文化的歷史轉型過程,對這一轉型過程中的若干問題進行反思,并根據我國鄉村振興的功能定位和歷史階段性提出鄉村文化振興的可行路徑。
鄉村文化載體是文化在鄉村場域中的實踐樣態,在載體的形成過程中,政府與鄉村社會自身是主要的行動主體。通過當下調研與分析可以發現,鄉村社會自身孕育的鄉土文化活動及樣態在不斷地“退場”。與此相對的是,政府以公共文化服務的治理形式不斷將外部的文化政策、文化設施及文化活動等“嵌入”鄉村。“退場”與“嵌入”構成了鄉村文化載體轉型的鮮明特征。
傳統鄉村社會時期,在“皇權不下縣”的背景下,鄉村社會主要通過士紳與宗族以村規民約、家族規范及與國家同構的意識形態來實現基層治理,鄉村社會的“權力—文化”網絡孕育了村落有機共同體并催生出多樣性的鄉土文化。鄉土文化是以“村落空間為基本依托所形成的村民共同參與、共同分享的文化活動,是一種建立在村落歷史記憶、精神文化、生產生活之上的文化綜合體,主要類型包括各類地方特色民俗活動、民族活動等”[5]。其形成有兩個必備的關鍵變量:首先是權威組織發動,德高望重的士紳或家族長可以運用自己的權威力量發揮組織動員作用,他們的組織或推動成為鄉土文化存續的第一推動力;其次是共同體參與,也即本村落或家族范圍內的農民來集體參與,農民可以在參與過程中獲得精神生活的滿足,也可以進一步實現文化秩序的再生產。權威組織發動和集體參與構成了鄉土文化生生不息、延綿續存的土壤,長期根植于特定環境中的鄉土文化成為本土性的知識、共識與經驗的實踐綜合體。
從傳統社會時期一直到人民公社之后的農村改革時期,鄉土文化保持了長期的穩定性和強勁的生命力,甚至在上世紀80年代由于掙脫了政治文化的直接束縛,鄉土文化還迎來了一定程度的復興。但伴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和“打工經濟”的快速興起,鄉土文化存續的社會基礎開始發生質變,鄉土文化作為文化載體在鄉村場域中逐步“退場”,內在動因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是文化的組織力衰退。伴隨著城鄉中國的到來,村落中的勞動力大規模外流進入工商領域就業,打工潮使村莊日益陷入“空心”狀態。在這一過程中村落中的文化精英不斷流失,原有的文化組織力與號召力也嚴重退化。作為治理主體的村兩委主要關注點在于發展經濟及落實上級的各項中心工作,往往將鄉土文化視為可有可無的附屬品。其二是文化的參與度降低。當前隨著農民大規模的遷徙和流動,傳統的認同與行動單位開始全面縮小,村民之間的原子化狀態不斷加劇,個體的生計與家庭的發展成為關注重心,參與村落公共文化活動逐步失去了內驅力,加之中青年農民大多數只能在每年特定的短時期內返回村落,時空的局限使農民家庭、個體對鄉土文化的參與度降低,甚至一些鄉土文化形式既沒有人組織,也沒有人參與,已經處于完全湮沒的狀態。組織動員的匱乏與農民參與的缺失使鄉土文化逐步失去了支撐的基礎,表現出兩方面的特征:其一是 “歷史感”的缺乏。傳統鄉土文化建立在鄉村社會結構之上,鄉村結構的穩定使鄉土文化可以經年積累和沉淀并轉化為充滿力量的文化儀式感,這種歷史感可以形塑農民的審美情趣并成為一種文化心理,通過對當地農民的精神世界的影響而作用于其行為。當下鄉村社會結構的轉型使鄉土文化的歷史厚重感退卻,鄉土文化的象征意義已經逐步萎縮,轉而蛻變成純粹的娛樂活動。其二是“當地感”的消退。鄉土文化的產生與地域特征關聯緊密,不同的人文地理和外部環境會塑造不同的鄉土文化,不同的文化又彰顯區域的特色,甚至會形成代表某一地域的文化符號。但當前很多鄉土文化的“當地感”開始逐步消逝,在文化表現形式上不斷簡化,最終失去了儀式感,而文化內容則出現了缺乏深度、同質化的現象,甚至一些文化形態還出現了內容的異化,最終蛻變為陋俗。
鄉土文化的“退場”并不代表著農民的精神文化生活成為空白,鄉村公共文化服務作為主力軍開始全面“嵌入”鄉村。公共文化服務是指政府向全體民眾提供的用于滿足精神文化生活的特定文化產品,鄉村公共文化服務具體指落實在鄉鎮和村落轄區范圍內的文化基礎設施、文化活動、文化資源開發等,可以被農民所共同享受,也因為位于特定地域或范圍內而具有了一定程度的排他性。鄉村公共文化服務具有三方面特征:其一是項目式,鄉村公共文化服務的供給一般“自上而下”地輸入,輸入大都以項目化的方式運行,需要經過規劃、立項、招標、實施等多項嚴格的操作程序,項目制保障了專門性,也容易加強監督,但在實施過程中可能會產生僵化、不夠靈活等問題。其二是行政化,無論是文化基礎設施還是文化活動的供給都以文化行政系統為載體進行規劃編制及項目立項,行政或事業單位作為鄉村公共文化項目的業主單位行使管理權和監督權,某一行政部門作為業主所面對的是不同規模、不同類型、不同地域的公共文化服務項目,而作為基層自治組織的村兩委在供給過程中的參與程度和話語權卻有限。其三是標準化,正是由于鄉村公共文化服務行政化供給體制與項目式的供給方式,在供給過程中都是按照同一目標進行同質化的批量供給,但每個鄉村具體的需求特點各有不同,在同質化供給與差異化需求之間會形成較大程度的張力。應該來說,鄉村公共文化服務是農民作為本地區公民所享有的基本權利,但達成有效的供給則需要供給體制機制的支撐。鄉村公共文化服務的實現與當地的經濟社會發展的程度尤其是財政資源的投入密切相關,也與不同地區政府的治理理念、治理事項的優先排序等有關聯。
在傳統社會時期,鄉村缺乏現代意義上的鄉村公共文化服務。一直到建國之后的人民公社時期,鄉村公共文化都是以鄉村社會自身開展文化活動、供給文化基礎設施為主,“國家化”的程度較低。原因一方面在于各級政府的財政能力有限,難以承擔起供給的成本,只能將責任下壓給鄉村自籌解決,另一方面是在地方政府的治理理念中,還沒有將鄉村文化服務作為第一緊迫的要務,服務型政府的理念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下并沒有完全確立起來。進入新世紀以來,隨著統籌城鄉發展戰略的推進和國家“資源下鄉”水平的提升,政府向鄉村供給公共文化服務的能力不斷提升,公共文化服務的均衡化與城鄉一體化成為新目標,各地投入在鄉村公共文化服務上的財政資源迅猛增加,一部分文化服務基礎設施例如圖書館、文化廣場、文化活動室、農家書屋及各類文化休閑器材等廣泛覆蓋,而文化活動例如“電影下鄉”、“送戲下鄉”、文藝匯演等也開始大規模增加,一些地方性文化資源也在各地政府的大力推動下開展,田園綜合體建設、鄉村旅游等掀起熱潮。尤其是2016年公共文化服務保障法頒布實施之后,確立了公眾享受文化服務的法律依據,以此為契機,各級政府對鄉村公共文化服務的投入持續增長,文化藝術活動“下鄉”、鄉村綜合文化站建設等專項文化建設進入快速增長期。
鄉村文化不僅具有載體屬性,更核心的是其價值屬性,也即鄉村文化所體現的是一種基于村落共同體的生產、生活規范系統及信仰體系,塑造的慣習和心理能深刻影響村落中的農民行為,進而對鄉村治理產生重要影響。上世紀農村改革時期以來,在市場經濟的推動下,鄉村社會結構開始發生變遷,鄉村文化價值體系開始遭遇前所未有的巨變,尤其是進入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伴隨著鄉土文化載體的“退場”,傳統鄉村文化價值正在發生“衰退”,而隨著公共文化服務的外部“嵌入”,鄉村文化中的現代價值不斷地孕育并成長起來。這一轉型過程體現為三個層面。
其一是鄉村文化的農耕文明價值日漸衰退,工商文明價值新生。傳統鄉村文化的主體是鄉土文化,而鄉土文化的價值核心在于農耕文明,處于傳統小農經濟形態中的農民將土地視為關乎個人與家族存亡興衰的資源,將村落視為安身立命的家園,在土地上不僅投入了精耕細作,對村落投入了人生的情感,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文化形態著力宣揚的是農業耕作的神圣性及村落生活與四季節律的耦合性,無論是民歌、戲劇還是風俗、祭祀活動都展現出濃郁的農耕文明特征。但進入農業改革時期之后,盡管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從一定程度上重新恢復了農耕的意義,但勞動力商品化和農業商業化的迅猛發展很快地改變了這一局面,一方面村落中的青壯年勞動力開始流出農業生產領域,轉而進入工商領域成為產業工人,村落已經逐步“空心化”;另一方面土地開始出現大規模流轉,資本農場、家庭農場等多種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出現,很多地區的農民逐步成為雇傭工人,農耕社會的土地基石正在逐步崩塌,鄉村文化中的農耕文明內涵也隨之衰退。與此相伴而生的是,鄉村文化中開始全面注入工商文明價值的元素。從價值觀念上看,傳統農耕文明價值觀念的保守性和靜態性也正在被開放性與動態性的現代工商文明價值觀所取代。在各類“嵌入”鄉村的公共文化服務形式中,大都滲透了工商文明的文化價值導向,各類“非農化”、都市化的文化理念成為當下鄉村文化價值的主流。從價值認同上看,農民群體尤其是年輕一代的農民很多不再參與農業生產,伴隨著近年來城鎮化的迅猛發展,很多農民已經由村落搬離進入城鎮,鄉村的社區化成為趨勢,生活方式與消費方式與城鎮逐步一體化,在農民的價值觀念中,追求工商發展、積極向外拓展并獲取個人財富的奮斗和冒險精神開始獲得更大的認可。文化價值觀念和價值認同向工商文明的轉變帶來了與傳統社會時期完全不同的鄉村文化價值,逐步演變成為占據主導地位的鄉村文化內涵。
其二是鄉村文化的公共價值日漸衰退,個體價值新生。在傳統社會時期的小農經濟背景下,農業耕作尤其是“治水”等重要環節需要村落集體的共同參與,在日常生活、抵御匪患等多個方面也同時需要建構起強有力的互助合作,這種合作孕育了地緣和血緣關系交織的村落共同體,共同體的存在又進一步反向強化了合作功能。在此基礎上,傳統鄉村文化逐步沉淀并演化為一套有約束力的規范體系,形塑了一套規則例如人情倫理、鄉規民約、道德輿論等來協調農民之間、家族內部及家族之間的關系,不僅帶給本地農民長久的交往預期,而且為鄉村社會生活增添了溫情脈脈的文化底色,也塑造了具有公共性的文化價值內涵。也正是在公共價值的作用下,個體的利益、情感、認知要服從于村落集體,否則就會成為主流之外的“越軌者”。隨著新世紀以來統籌城鄉發展戰略的實施,以及市場經濟和鄉村開放對農民影響的不斷加深,鄉村文化的公共價值內涵開始受到挑戰,以個體為本位的文化價值觀念開始全面走向前臺。首先是個體的需求觀念得到強化。當下鄉村社會已經進入電子信息技術與新媒體時代,網絡以及各類自媒體平臺的發展帶來了私人化的生活與休閑方式,以自我為本位、關注自我生活需求的個體主義浪潮開始崛起,對公共活動的參與感和效能感在逐步減弱。特別是年輕農民一代大都外出務工,在村莊中缺乏公共參與的機會,缺乏鄉村集體觀念的浸染,當個人價值與公共價值發生抵牾時,很大程度上會以自身的需求滿足為出發點和判斷依據。其次是個體利益考量占據主導。伴隨農民從農業領域向工商領域的就業流動,個體勞動力價值逐步商業化和貨幣化,農民的個體可以憑借自身的經營頭腦、社會資本及機遇等因素實現財富的積累和社會的聲譽,勞動力價值可以不依賴于集體評價而獨立獲得認可,農業生產中集體合作也就開始逐步瓦解,維護自身的利益就成為農民的理性選擇。近年來伴隨著國家“宣傳下鄉”“政策下鄉”“法律下鄉”等現代文化觀念的輸入,農民個體的權利意識開始得到全面塑造,當鄉村公共價值與農民的個體利益相抵牾時,公共性所產生的約束力量可能難以抵消個體利益的重要性,公共輿論或鄉規民約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中逐步失效,鄉村文化公共價值的衰弱也就成為必然。
其三是鄉村文化的傳統信仰價值日漸衰退,理性價值新生。傳統的農民信仰核心在于實現家族的榮耀及代際的延綿,這是傳統鄉土社會繁衍生息和世代續存的樸素信仰,所以才會出現“過日子”的說法,不僅要“過日子”而且要 “把日子過好”,在這一具體目標之下傳統農民可以隱忍自身的欲望和享受甚至做出現世的犧牲來獲得未來的美好生活,繼而在本地時空基礎上建構了“差序格局”,按照有差別性的原則形成行動單位,對內則是“自己人”的邏輯,對外則是“公”的邏輯,這種“公私結構”在鄉村文化規范與信仰的雙重支撐下達成了鄉村秩序,構成了傳統鄉村社會的內在精神和外在風貌[6]。祖蔭綿延與“差序格局”所形成的“禮俗秩序”受到了傳統社會的政治支持,與“家國合一”的教化體系形成同構,最終達成鄉村與國家的統一。但進入農村改革時期之后,農民群體開始發生代際的嚴重分化,在城鎮化飛速發展的背景下,年輕的農民群體普遍面臨著比父輩更大的家庭壓力,婚姻、就業、購置房產及子女教育等現實問題使農民尤其是中青年農民不再寄希望從代際的傳遞中獲得信仰的動力,在市場經濟和消費主義的刺激下,個體及核心家庭的現世發展與享樂成為了普遍的務實選擇。而在處理家庭對外的關系中,“差序格局”逐步被“工具性差序格局”所取代,“人們建立關系時考慮的主要是實利可圖,所以親屬和非親屬都可以被納入格局之中;從格局的中心向外,格局中成員的工具性價值逐級遞減;關系越緊密,就越有可能被中心成員用來實現其實利目標”[7]。個體家庭發展上的務實選擇與對外關系處理中的“工具性差序格局”為當下鄉村文化注入了更為理性的價值內涵,建立在傳統小農生產生活方式基礎上的保守性和封閉性逐步被打破,“多子多福”已經成為過往的傳統,家族延綿的觀念也已經十分淡薄,如何通過理性計算來獲得現世的成功與財富成為主導性的價值內涵[8]。也正是在這種理性價值的推動下,農民的家庭內生動力十分強勁,如何通過自身的努力來進入城鎮,如何加強財富積累能力來彰顯自身的成就感成為新時代鄉村發展的內在驅動力。
鄉村文化載體的“退出”與“嵌入”和鄉村文化價值的“衰退”與“新生”所代表的正是鄉村文化的轉型過程。這一過程是鄉村社會由傳統向現代、鄉村治理由傳統治理向現代治理轉型的組成部分。盡管這一轉型過程具有歷史必然性,但并不意味著社會群體在歷史趨勢面前應該無所作為,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順勢而為同時又把握好歷史趨勢與社會發展之間的平衡關系是國家能動性與社會能動性的積極彰顯。要獲得對鄉村文化轉型的精準理解,需要對一些容易陷入誤區的問題進行反思。
首先對鄉村文化載體治理的反思。當前鄉村場域中,鄉村公共文化服務與鄉土文化并存于同一時空中,共同滿足農民的文化生活需求。前者屬于國家和政府所提供的公共服務的組成部分,伴隨著國家治理能力的提升,“文化下鄉”的力度不斷強化。但值得反思的是其供給效應,當前由行政體系作為鄉村公共文化服務的“業主”,供給過程具有明顯的“自上而下”特征,供給與農民的實際需求之間可能會產生錯位的現象。一些鄉村文化服務的基礎設施或文化活動可能難以達到預期的效果,例如農家書屋、“電影下鄉”等并不能完全契合農民的審美偏好或精神需求,存在使用率較低甚至是嚴重浪費的現象[9];一些公共文化活動“下鄉”難以與當地鄉村場域中的鮮活資源充分結合,農民大都置身于活動之外,情境性的參與感和認同感也不足。鄉村公共文化服務的供給大都是以專項項目的形式,無論是編制規劃或設計內容都具有一定的封閉性,農民對鄉村公共文化服務的認可度有限。與此相對應的是,鄉土文化屬于鄉村社會自身供給的本土文化形式,貼合農民的審美文化需求,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也有相當程度的受眾群體。但鄉土文化的組織成本由鄉村社會自行承擔,當鄉村社會的組織力弱化時就會呈現出文化衰退之勢,部分鄉土文化形式被鄉村旅游開發所裹挾,借助于商業資本對鄉土文化資源進行開發和包裝,通過“制造景觀”來達成商業化的目的,在這一過程中卻失去了其“本真性”,也未能實現鄉土文化的創新和再造[10]。而更多的鄉土文化形式難以得到有效的外部支持而逐步湮沒。可以認為,政府對鄉村公共文化服務的治理與鄉村社會對鄉土文化的治理呈現出各自孤立的狀態,鄉土文化資源并沒有被系統地納入鄉村公共文化服務之中,難以得到更多的外部支持,逐步失去了活化和創新的驅動力。鄉村公共文化服務形式則呈現出同質化、模式化的特征,在吸納鄉土文化資源方面仍顯不足。本應存在于同一鄉村時空的文化載體治理被割裂開來,兩種文化載體也隨之失去了優勢的互補。認識并反思這一問題,對于下一步體制機制的創新具有重要意義。
其次是對鄉村文化價值功能的反思。鄉村文化價值正處于傳統向現代的轉型過程中,對鄉村未來會產生深遠影響。當下流行著一種二元對立的看法,一方認為傳統文化價值是鄉村文化的根本,鄉村倫理的溫情和村落共同體的精神是鄉村文化的精髓,現代個體、理性且世俗化的文化價值破壞了傳統鄉村文化的價值內涵,應持批評態度且需要通過系列的治理措施予以矯正;另一方則認為,現代文化價值代表了鄉村的未來,傳統文化價值已經失去了其存在的根基,未來也將被逐步淘汰,個體的權利意識和理性精神才是鄉村未來的文明價值所在。可以發現,當前的二元看法傾向于將文化價值進行優劣的簡單比較,卻忽視了與當下鄉村社會發展的耦合性。文化價值并不是非此即彼的簡單線性關系,應依據是否能作用于鄉村治理、實現治理有效來判斷其合理性。反觀我國鄉村社會當下的經濟社會發展情況,區域的差異性和發展的階段性構成了基本國情,一方面東部發達地區的一些農村已經進入了現代化的高質量發展階段,工業化及城鎮化水平高,新型農村社區發展已經形成規模,農村地區的勞動力大部分進入非農領域內就業。但中西部的鄉村經濟發展程度卻十分有限,工業化和城鎮化的程度還遠遠不夠,傳統村落依然占據主要比例,主要的勞動力依然是以外出務工為主。東中西部鄉村社會的差異表明了鄉村現代化發展存在嚴重的不均衡性。另一方面,我國鄉村振興還處于初期階段,這一階段的鄉村規劃中依然有大量的保留村,“資源下鄉”依然需要持續性供給,農村的城鎮化率也需要進一步提高,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的培育依然任重而道遠,鄉村社會將長期存在。兩個方面的基本情況決定了鄉村社會將長期處于傳統向現代的過渡狀態[11]。在傳統與現代的歷史交替階段,鄉村傳統文化價值與現代文化價值都具有存在的社會需求基礎,過度強調現代文化價值可能會削弱村落共同體的規范力,使鄉村的治理成本成為不可承受之重,反而成為鄉村發展的阻礙力量;而過度強調鄉村傳統文化價值,也可能讓鄉村社會成為現代文化的“飛地”,無益于鄉村社會的現代化進程。由此,應將鄉村傳統文化價值與現代文化價值融合服務于當下鄉村,破除二元對立的觀念,在不斷的博弈中探尋融合的可能性。
從本質上看,無論是反思鄉村文化載體的治理,還是反思鄉村文化價值的功能,都是在反思傳統與現代的關系,反思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就傳統與現代關系的反思來說,作為后發現代化國家,由農業為主型的前工業國家向工商國家的轉變,由城鄉二元對立向城鄉融合的轉型,都會觸碰到一個難以回避的理論命題:以追求現代化為自身使命的國家在整合鄉村、引領鄉村社會走出傳統的歷史轉型過程中,如何既改造傳統又活化傳統。具體到鄉村文化這一主題上,我們既不可能固守于鄉土文化,但也不能將其簡單摒棄,鄉土文化作為農業文明的精粹保留了人類千百年積累的智慧,完全有可能通過活化和創新使其重新適應現代社會的需求,使其重新進入農民的生活情境中,滿足農民的文化生活和文化價值需求。可以不斷優化文化治理政策,通過現代文化主體的介入來尋求激活傳統鄉村文化載體與價值活性的可能性,實現文化資源的現代轉化,培育出新的文化樣態。就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反思來看,作為一個經典理論命題原本來源于西方學術界,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在上世紀八十年被引入我國學術研究領域,現在主要被用作闡釋國家公共權力的能動性及公共權力之下的社會自主性,國家與社會是否存在權力的邊界,何種邊界會更有利于現代性的生成是其理論核心[12]。在鄉村社會這一場域,國家與社會關系探討的是國家作為現代化的能動主體在推動鄉村和改造鄉村的過程中與鄉村社會保持了何種關系狀態,這種關系又將對鄉村產生什么樣的影響。而具體到鄉村文化的載體變遷和價值嬗變,可以發現鄉村公共文化服務代表國家和政府的公共行為,承載著鄉村現代文化價值,但并不能成其為鄉村文化的全部,代表鄉村社會自治性的鄉土文化依然有其存在的空間和價值。鄉村文化的現代化并不是單向度的,反而應是兼收并蓄的開放性過程,在尊重鄉土文化的基礎上發揮其內在的自主性,通過外部的撬動賦予其動能,使鄉村公共文化服務與鄉土文化充分結合,使鄉村傳統價值與現代價值充分融合,必然能走出國家與社會協同共進的文化之路。
在歷史轉型過程中,鄉村文化振興作為鄉村未來發展的“軟實力”具有關鍵性意義,不斷優化鄉村公共文化服務與鄉土文化的治理,并推動鄉村傳統文化價值與現代文化價值的融合,才能在兼容并包的基礎上實現文化的創新。所以鄉村文化振興不僅是文化治理的外在振興,也是文化價值的內在振興,應堅持融合創新、均衡共生的理念來發展和建設鄉村文化。
其一是通過文化的“接點治理”實現鄉村文化載體的融合創新。鄉村文化振興的原則是調動一切積極、健康的文化資源來為“美麗鄉村”服務,繁榮農民的精神文化生活。鄉村文化振興的關鍵切入點就是要從治理層面理順鄉村公共文化服務與鄉土文化的關系,嘗試建構二者融合的“接點治理”,即在鄉村文化體制機制中,縣鄉兩級處于國家與鄉村社會的“接點”位置,這一位置既承接國家文化政策與項目資源,又可以引領鄉村場域的微觀實踐。由此,可以賦予縣鄉層面文化管理部門更多的權限和能動空間,以此為“接點”來整合國家公共文化服務與鄉土文化,可以將鄉土文化納入公共文化服務的范疇,不僅使公共文化服務實現本土化,更加貼近農民審美趣味并吸引農民的參與,還可以使鄉土文化獲得外部資源的支持,通過外力的推動激活現代性因子,使其在現代社會中得到“活化”,以更簡練的形式或更現代的內容來融入當下的鄉村文化建設之中。這種鄉村文化的“接點治理”可以實現“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統一,實現優勢互補且具有融合發展的潛能。這種鄉村文化的建設機制在全國一些地區已經進行了嘗試,例如江蘇省南京市對每個村莊撥付民生資金,由村兩委與群眾共同決策用于哪些公共文化服務形式,也將一些鄉土文化納入資金支持范疇,使其轉變為一種具有本土化色彩的公共文化服務,充分滿足了群眾的需求,得到農民的支持。這樣的經驗做法值得積極嘗試與推廣。
其二是通過文化的“雙向涵化”實現鄉村文化價值的均衡發展。鄉村公共文化服務與鄉土文化都對農民個體價值具有塑造作用。在村落場景中傳統的鄉村文化價值與具有現代性的鄉村文化價值并無優劣之分,前者可以作為內生的動力機制來維護鄉村秩序并有效降低治理成本,也使傳統倫理美德得到延續;后者可以彰顯個體、理性與拓展的精神內核,可以在自我開放中獲得新的內涵。鄉村文化價值的傳統與現代之間并不是單向度的“涵化”關系,而是在交流與溝通之中實現“雙向涵化”的“主體間性”關系。為達成這一效應,必須創新相應的文化實踐機制,借助一定的組織資源和象征儀式來營造動態的文化融合空間。當前全國很多地區正在探索村民自治下沉到自然村的機制創新,目的是將“熟人社會”與自然村小單元充分結合起來,彰顯地緣與血緣共同體基礎上的鄉村公共價值,其中比較有特色的例如湖北秭歸的“幸福村落”建設,將自治單位劃分到各自然村,利用“熟人社會”的力量啟用有公德心和威信的中老年人形成“兩長”(黨小組長和理事長)“八員”(經濟員、宣傳員、幫扶員、調解員、管護員、環衛員、張羅員、監督員)的治理模式,取得了良好的治理效果[13]。在這樣的實踐機制中,不僅傳統文化價值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激活,而且現代文化價值也不會呈現出極端的個人主義傾向,傳統與現代能形成均衡發展的態勢,共同在塑造鄉風文明中發揮積極作用,在未來的博弈或碰撞中孕育成新的價值樣態,這將是鄉村文化振興的關鍵所在。
鄉村文化振興的路徑并非自動完成的,迫切需要鄉村治理支持系統的保障,其關鍵點在于強化基層治理與“社區營造”能力、強化農民和農村的文化主體性等兩個層面。
其一是加強基層治理和“社區營造”能力。自“鄉政村治”以來,鄉鎮街道成為行政體制的末端,而村莊施行村民自治,以行政村為正式單位開展相應的村務治理工作。如上所述,鄉村文化的建設應以鄉村自身為本位,激發其主動性和組織動員能力。一方面應優化鄉鎮街道的治理能力,使其成為鄉村文化建設的樞紐。當前我國大多數地區的鄉鎮街道財政能力較弱,其權力運行呈現出“碎片化”的狀態,在面對“自上而下”的責任重壓及“條條”部門時,呈現出明顯的“策略主義”[14]傾向,在鄉村文化建設等民生工程建設上難以投入更多的財力和精力。當前國家正在大力推動服務型政府建設,可以通過深化行政改革不斷強化鄉鎮街道的基礎性財政能力,逐步實現權責一致,在增強治理能力的情況下提升其主動性和開放性,使其在鄉村文化振興中發揮基礎性作用。另一方面應通過“社區營造”的方式來強化鄉村文化的治理。無論是沒有發生遷移的傳統村落還是已經施行了集中居住的新型農村社區,都屬于農村社區的范疇,改善農村社區的文化生態才能提升鄉村文化的生命力。社區營造“前提是基于地域社會的現有資源,其方法是由不同社會力量參與、多樣方式的合作,其目的是通過改善居住環境,持續不斷地促使社區生發內在的自生力量,走出日趨凋敝破敗的困境,進而提高當地人的生活品質”[15]。總之,通過提升基層治理能力和“社區營造”能力,才能真正確立以鄉村為本位的治理理念和治理機制,最終作用于鄉村文化振興。
其二是強化農民和農村的文化主體性。鄉村文化的服務對象是農村,鄉村文化的發展和建設主體是農民,農民應是鄉村文化振興的切入點。但當前全國很多地區的農村,年輕一代農民大量流出,鄉村公共文化服務有供無需,鄉土文化既無人組織也少人參與。很多農民將文化價值的追求空間轉向了村莊之外,農村正在失去文化的靈魂,一些地區鄉村的黃賭毒現象涌現,“人情”“彩禮”等出現了異化現象,這些狀況都與文化振興的理念相悖。由此,在鄉村振興的推動過程中,要強化農民和農村的文化主體性,應從理念上明確鄉村文化的振興是文化人才的振興,也是文化組織的振興,一方面不斷地加大重視程度和投入水平,積極推動專業文化人才“下鄉”并發掘鄉土文化人才,形成鄉村文化振興的人才梯度;另一方面積極創建內生型的鄉村文化組織,營造鄉村文化良性發展的空間場域,在組織動員和文化精英培育的基礎上,結合當地的風土人情、鄉土文化資源及當前的宣傳教育內容進行創新,形成一批符合當地農民審美文化需求且具有當地特色的文化產品。總之在確立農民和農村主體性的基礎上,建設健康、良性的鄉村文化生態,最終為農民提供高質量的文化福利,為“美麗鄉村”建設提供內在的精神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