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出單業務的特點與啟示

羅宇康 龔肖宇 復旦大學風險管理與保險系

一、代出單的定義與業務形態

代出單（fronting）是一種在國外已得到廣泛應用的業務，在國內也常被譯為“出面保險合同”，指的是原保險人承保出單后，將全部風險或絕大部分風險分保給再保險人，并收取一定比例出單手續費的業務。原保險人僅從名義上承擔100%的業務，不直接承擔任何責任。在實踐中，該再保險人一般是在本國沒有經營權的境外保險公司。所以，從流程上看，原保險人就類似于以往保險業務中保險代理人的角色，而再保險人更像是原保險人的角色，只不過這個“原保險人”在當地是沒有經營權的。

從本質上看，代出單實際上就是再保險的一種，兩者之間既有共性又存在顯著的差異。兩者的差異首先體現在保險責任自留方面：在傳統再保險的實務中，原保險公司往往僅將部分保險責任和保費轉移給再保險公司，自留相當一部分的保險責任；而在代出單業務中，原保險公司往往將100%的保險責任都轉移給了再保險公司。其次，在經營權方面，兩者的顯著差異體現在：經營再保險業務的再保險公司都必須是在當地有合法經營權的；而經營代出單業務的再保險公司則不必在當地有經營權。所以，為了綜合考慮各種風險，如政治風險、時間風險、地域風險等，有些國家和地區會立法禁止代出單業務，而傳統再保險則沒有這種顧慮。

代出單與傳統再保險的相同點在于，原保險公司都會從再保險公司收取一筆手續費作為分出業務的補償，且兩種業務都必須依附于原保險合同而存在，沒有了原保險合同，自然也就沒有再保險和代出單。另外，當保險事故發生時，在傳統再保險實務中再保險人擁有參與權，即對于原保險人和原被保險人的協商賠償有參與的權利。在代出單業務中，由于再保險人處于境外，所以一般靠原保險人實行善意的參與權，這種參與權需要再保險人的督促。當然，考慮到原保險人只承擔名義上的保險責任，缺少與投保人協商的動力，而賠付結果與再保險人的利益有直接關系，所以當原保險人怠于行使參與權時，再保險人有權拒絕理賠。

二、開展代出單業務的利弊

代出單業務的好處是多方面的。首先，原保險公司能夠獲得一筆無風險收入，優化財務表現。因為原保險公司賣出一份保險得到保費的同時也承擔著一定的保險責任，既有盈利的機會也承擔虧損的風險。那么，原保險公司通過代出單業務把保險責任轉移給再保險公司的時候，實際是將其所承擔的所有風險轉移給了再保險公司，與此同時，原保險公司還能獲取一筆手續費。其次，代出單業務為保險公司提供了一個到境外擴展業務的更便捷的方式。各國法律法規及對保險業的監管要求不盡相同。一家公司為了擴張業務而在各國都取得經營權，無疑要付出極大的投入和努力，其中的種種手續也十分繁瑣，而且往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短則數月，長則數年。對于保險公司來說，時間就是金錢，失去了這些時間就意味著這段時間內的業務要拱手讓人了。而代出單業務為他們省下的時間間接節省了展業費用，使得公司在符合當地法律監管的條件下無需取得經營權就可以快速開展業務，從而快速擴大業務范圍。這樣看來，代出單業務適合一些資金雄厚的大公司，這類公司在本國往往已經做到了龍頭地位，在本國業務渠道已基本固化的情況下，轉向國外獲取新業務不失為一條新出路。而對中小保險公司來說，代出單也未嘗不是機遇。國內市場被大公司所主導，中小保險公司可以轉向新興市場獲取業務。當然，從事出單業務的公司首先必須具備充足的償付能力和一定的資本實力。無論規模大小，對公司來說，轉向國際市場就意味著要和其他跨國公司競爭，競爭的過程也是一個成長的過程，公司可以在此期間對標國際準則，使得自身運營更加規范化、專業化，反過來也能促進其在本國保險市場的健康發展。

但是，代出單業務也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第一是監管問題。商業保險是一國金融領域重要的組成部分，代出單業務涉及到的既有境內原保險公司，又有境外再保險公司，業務跨越國境，存在政治風險和地域風險，自然也給監管實務帶來難題。第二是逆向選擇問題。原保險公司掌握著一系列保單的詳細信息，再保險公司對這些信息難以一一掌握，那么原保險公司可能將一些劣質業務混雜在其中通過代出單業務全部轉移給再保險人，使再保險人遭受損失。所以，再保險人會對代出單業務提出條款費率上的要求，這就需要原保險公司對其承保某一特定風險的保險條款和費率作出相應調整。第三，因為代出單業務可以給原保險公司帶來一筆無風險的收入，當考慮到財務穩定性時，原保險公司自然會喜歡這樣的業務，那么會產生一個供大于求的問題，不是原保險公司選擇某家再保險公司代其出單，而是再保險公司選擇原保險公司，這樣一來，再保險公司設在當地的辦事處權力被放大，這對再保險公司總部的監管能力提出了較高要求。原保險公司通過給予再保險公司辦事處人員一些經濟利益的方式，將一些劣質業務以代出單的形式轉移給再保險公司，使得再保險公司遭受損失。第四，原保險公司可能面臨嚴重財務困境。原保險公司將保費全部轉移給了再保險公司，實際發生賠付時，仍需要原保險公司先行支付，然后原保險公司向再保險公司報告，再保險公司進行審核后再對原保險公司進行賠付。其中的時間差毫無疑問會對原保險公司的現金流產生巨大壓力。

三、各國保險市場代出單的監管問題

（一）中國

長期以來，代出單在我國被視為嚴重影響保險市場發展的行為，理由主要有以下四點：一是大量保費流失到國外；二是國內險企往往為了拿到業務而被迫放棄再保險安排的自主權，擾亂保險市場秩序；三是風險高度集中；四是國內險企缺乏對于境外再保險人信用的基本了解，容易出現賠款難以攤回的情況。

因此，原中國保監會于2010年發布《再保險業務管理規定》。其中第二章第十一條規定：“除航空航天保險、核保險、石油保險、信用保險外，直接保險公司辦理合約分保或者臨時分保的，應當符合下列規定：（一）以比例再保險方式分出財產險直接保險業務時，每一危險單位分給同一家再保險接受人的比例，不得超過再保險分出人承保直接保險合同部分的保險金額或者責任限額的80%；（二）每一臨時分保合同分給投保人關聯企業的保險金額或者責任限額，不得超過直接保險業務保險金額或者責任限額的20%。”所以，當前這種轉移100%保險責任的代出單形式在中國是不被允許的。

但是，《保險法》和監管條例并沒有明確禁止國內保險公司去國外以代出單的形式獲取業務，這對國內的保險公司是利好，有利于其走出去獲取國際業務，在國際保險市場上分一塊蛋糕。

（二）美國

美國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保險市場，同時，美國在保險監管模式上一直被其他國家視為參考和借鑒的典范。而關于代出單業務，美國保險行業監管部門自上世紀50年代起就開始采取一種較為謹慎的應對態度。在美國監管者看來，代出單業務的監管問題主要集中于兩點：一是分保人在業務經營地境內沒有獲得經營許可的問題。盡管在美國大多數州，對于未經授權的再保險人在境內接受分保的行為存在特定的法律約束，而且代出單業務并不違反約束，但是在代出單業務中，分保人實際成為了原保險人，卻不在業務經營地的法律監管權力范圍之內，這無疑會產生不可避免的監管問題。二是償付能力問題。原保險人由于幾乎不承擔責任，可能在承保過程中完全忽視自身償付能力，而再保險人履行義務能力的不確定性可能會導致嚴重后果。

在此背景下，美國保險監督官協會（NAIC）于1992年發布了關于代出單業務的披露與監管的示范法，規定在代出單業務中，如果單筆業務年度毛保費收入預期超過保單持有人盈余的5%，或所有相似業務的毛保費收入預期超過保單持有人盈余的15%，則該交易需要事先獲得監管批準。此舉的目的主要是控制代出單業務在償付能力方面的風險，即通過對保險公司以代出單方式分出的業務金額加以限制，來確保在再保險人無力履行賠付義務時，原保險人有足夠的能力對再保險人賠付上的缺口加以彌補。然而，這一示范法并未在大多數州使用。目前美國僅有17個州對于代出單業務存在相關法律規定，但是這些法律規定也是相對模糊和零碎的。另外，部分州的法律規定雖然直接言明禁止代出單業務，卻沒有對代出單作出準確的定義。有些州的相關法規對于代出單的限制集中在風險轉移的具體數額，例如佛羅里達州將代出單定義為原保險人將超過50%的保險責任轉移給在境內無經營許可的再保險人或將超過75%的保險責任轉移給兩個此類再保險人的行為。但是實際看來，更好的定義應當基于再保險人被賦予的權力，例如康涅狄格州相關法律規定，原保險人與境內無經營許可的再保險人達成代出單協議后，禁止再保險人進行如下行為：1）委任代理人；2）收取保費；3）調整損失；4）處理、批準賠付以及以支票方式進行賠付并支付相關費用；5）保留所有與相關業務有關的記錄。

綜上，美國對于代出單業務的監管由來已久，但是并未在全國范圍內禁止代出單，當前只有少數州對該業務存在特定監管規定；各州之間監管措施以及對代出單的定義各有不同，但是對于代出單的定義普遍模糊而零碎。

（三）英國

英國對于保險業的監管一貫較為寬松，但是英國保險業的行業自律性極強，保險市場、保險企業和行業組織的自我監管能力極為突出。我們可以通過分析勞合社對于代出單業務的內部治理來探究英國對于代出單業務的監管態度。

二十世紀末，勞合社管理委員會發現，勞合社的辛迪加被更多地利用為將業務轉嫁給相關公司的平臺，保留在辛迪加內部的風險比例幾乎為零。在這樣的情況下，辛迪加需要代表相關保險公司以使其能夠利用勞合社的海外牌照。然而，勞合社可能受到承保地監管者針對其幫助再保險人規避海外經營許可以及稅務要求的行為的指責。另外，在此類業務中，勞合社的辛迪加充當的是原保險人的角色，一旦分保接受人拒絕或無力處理索賠，勞合社將被迫彌補索賠缺口，除了面臨賠付超出自身能力的風險之外，其信用以及中央基金都可能會受到波及。針對上述現象，勞合社迅速推出監管措施。當涉及代出單安排時，管理代理委員會必須保證這一安排有利于辛迪加內所有成員。同時，管理代理委員會在進行代出單安排之前必須對涉及的再保險人進行評估。在信息披露方面，如果進行了代出單安排，辛迪加必須對勞合社的監管部門做出相關聲明，而代理人則每年都需要向勞合社監管部門公開再保險合同。另外，為防止代出單各參與方的權力濫用，勞合社還設置了額外保障措施。

從上述內部治理措施不難看出，盡管勞合社推出相關規定的初衷是解決代出單業務的潛在問題，但是其對于代出單業務風險的實際管控力度并不強，更不存在對代出單業務的全面禁止。其相關規定并未從代出單定義入手，也并未在分保限額或再保險人被賦予的權力上做文章，而是將焦點主要集中于信息披露以及再保險人償付能力評估。或許在勞合社看來，縱然代出單安排暗含種種風險，但是綜合來看它仍然是利大于弊的。這似乎也能一定程度上解釋當前倫敦保險市場上代出單業務依然相對盛行的原因。

四、關于代出單業務的機遇

如前文所述，我國相關法律并未明確禁止我國保險公司在海外通過代出單方式進行承保。結合當前“新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一帶一路”）的合作倡議以及保險業“走出去”的戰略，在海外參與代出單業務對于國內保險公司以及我國保險業而言或許是一次機遇。

自“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以來，中國經濟“走出去”的步伐不斷加快。從經濟指標看，“一帶一路”建設主要集中于進出口貿易、對外直接投資以及重大項目建設。2018年，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貨物貿易進出口總額達到1.3萬億美元，同比增長16.3%，其中，中國對沿線國家出口7047.3億美元，同比增長10.9%；自沿線國家進口5630.7億美元，同比增長23.9%。中國企業對沿線國家非金融類直接投資達到156.4億美元，同比增長8.9%，占同期總額的13%。在沿線國家對外承包工程完成營業額893.3億美元，同比增長4.4%，占同期總額的52%。而對于“一帶一路”建設的上述不同領域而言，其面臨的風險也是完全不同的，例如海外重大項目建設主要面臨被投資國家和地區的政治風險及氣象地理風險，而進出口貿易則主要面臨交通工具風險及貨物運輸風險。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帶一路”建設亟需保險業為其保駕護航，由此客觀上為中國保險業提供了“走出去”的契機。另外，從其他發達國家保險業發展的經驗來看，保險業如想走上國際化道路，其必經之路便是加入本國實體經濟國際化發展的過程，為本國實體經濟的國際利益提供風險保障。以日本為例，20世紀60年代，日本大舉進行海外擴張，日本各大保險企業借此大量為本國海外利益提供風險保障，促成日本保險業的全球布局。

另外，著眼于部分“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非壽險市場，其保險深度以及保費規模距離發達市場仍有較大差距。從非壽險公司數量來看，除俄羅斯和烏克蘭各自擁有超過200家非壽險主體之外，其余國家的非壽險公司數量均在100家以下，巴基斯坦、哈薩克斯坦、老撾等國家的非壽險保險公司數量甚至不足50家。從市場集中度來看，很多沿線國家的保險市場風險過度集中，其中埃及和老撾的前五名非壽險主體的業務占比分別達到了73.15%和82.60%。一定程度而言，我國保險業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發展業務已經具備了外部客觀條件。

“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關于代出單業務的監管現狀也為我國保險公司開展相關業務提供了可能。在市場準入方面，絕大多數沿線國家均規定未經授權或未在當地注冊的外國保險公司不允許直接在當地開展保險業務，但是多數國家都明確允許代出單的安排，當然部分國家對于代出單費率做出了嚴格規定。另外，大多數跨境保險業務都會對分保人有較高的評級要求。

不難發現，在大多數“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中，相對于境外直接承保，通過代出單將保險分回國內的業務方式所面臨的限制更少、門檻更低，可以使更多的國內保險主體加入國際保險市場，從而大大加快我國保險業的國際化進程。盡管大部分國家對于境外再保險人具有評級上的要求，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廣大中小保險公司無法參與我國保險業基于“一帶一路”建設的全球布局。滿足評級要求的國內大型保險公司可以牽頭建立關于海外分保的聯盟組織，帶領中小保險公司進入海外代出單分保業務，進一步推動我國保險業的國際化發展，實現我國保險業更好地助力實體經濟“走出去”，推動“一帶一路”建設的深入發展。

除此之外，相較于境外直接承保，代出單業務還具有以下獨特優勢：首先，當前我國保險業國際化程度不高，很少有保險公司在境外開設分支機構，進行境外業務的直接承保相對困難，而代出單業務由于依托原保險人，其可操作性更強，承保方式也相對靈活；其次，境外直接承保在查勘標的、風險評估方面往往要付出高昂的成本，而代出單行為可以通過原保險人解決相應問題；最后，代出單業務為國內公司提供了國際化進程中的緩沖時間以及學習機會，在承保過程中，國內保險公司可以向成熟的原保險人學習借鑒，從而在合作中能學到國際先進經驗。

為了更好地發揮代出單業務的優勢，保險公司也需要對于相關問題多加關注。各保險、再保險公司在海外經營代出單業務時應嚴格遵守東道國的代出單費率規定及評級要求，合規經營才是代出單業務服務保險業“走出去”戰略及“一帶一路”合作倡議的根本前提。另外，在開展代出單業務時，國內公司應當進行適當的風險評估，充分了解所承保的海外保險標的及原保險人，避免因國際承保經驗不足導致不必要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