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往有關歷史時期農牧交錯帶及相關問題研究中,氣候與人口因素是兩條基本線索,但是通過對時空維度下農牧交錯帶變遷考察可以發現,氣候與人口因素的影響各有偏重,且在不同時期影響程度也有差別。因而本文在考察氣候與人口因素對歷史時期農牧交錯帶變遷影響的基礎上,認為有三個關鍵點應加以關注:(1)要區別對待氣候與人口因素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影響程度;(2)注重農牧交錯帶變動的核心區域“邊界地帶”;(3)農牧業選擇對農牧交錯帶環境景觀變化與生態系統變遷的關系。
關鍵詞:農牧交錯帶;概念提出;歷史學轉用;氣候因素;人口因素;討論與反思
中圖分類號:K826.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5831(2020)05-0279-14
依據現代農業生產條件要求分析,我國東部季風氣候區、西北干旱區與北部高原區內不同水熱組合,導致各區內人類社會生產類型各不相同。北部高原與西北地區的光熱組合不利于農業發展,導致當地以牧業為主,而東部及中原地區則是傳統農業區,在兩地域之間的過渡帶就是農牧交錯帶。我國農牧交錯帶可分為北方與西南兩大區域(以下若不做特定地域標識,本文所述“農牧交錯帶”均指“北方農牧交錯帶”),歷史上的農牧交錯帶不單單是一條地理過渡帶,更是中原王朝與北方草原民族碰撞與交融的核心區,同時也反映了經濟社會及文化樣式在地域組合上的遷移。從更深層意義上講,更隱含著氣候條件對農牧業生產的影響與操縱。農牧交錯帶的出現既是地理環境自身演變的結果,也受到人類社會的重要影響。
當代科學研究指出,農牧交錯帶形成于地質時代第四紀早期的更新世中期,在其形成之后的數千年里,帶域范圍及內部結構受氣候及人口因素影響時有變動,在時間上表現為時農時牧,空間上表現為半農半牧,并經歷過多次農牧業的興替。韓茂莉考察了農牧交錯帶形成以來空間變動的階段特征,即春秋戰國時期基本穩定在司馬遷所述“龍門一碣石”一線;秦漢時期農耕區北拓;東漢以來農耕區南縮;情唐時期農業區北拓;宋遼夏時期農牧交錯帶中段略向北移,東段南退,中西段保持原位置;金元時期農牧交錯帶走向與前朝變化不大,但帶內農耕比重有所降低,畜牧業相對增加;明代農牧交錯帶北界南退;清代農牧交錯帶大幅度北拓。農牧交錯帶的概念最早提出于自然科學領域,引入歷史學后也引起了廣泛關注。綜合而言,包括對農牧交錯帶形成以來各個歷史時期帶域范圍變遷的考察及對農牧交錯帶內部諸問題的研究,而貫穿這兩個研究方向始終的則是氣候與人口兩個基本要素,既有單一因素的影響,也有兩因素疊加的影響。
一、“農牧交錯帶”的提出及歷史學轉用
(一)農牧交錯帶概況及概念的提出與界定
農牧交錯帶形成于史前時期,根據韓茂莉考察:畜牧業從原始農業中分離及畜牧區的出現是農牧交錯帶形成的重要標志,這一過程大約出現在距今3500-3000年左右,且與氣候變化直接相關。我國農牧交錯帶以北方為主,其面積約占農牧交錯帶總面積的80%,其大致位置是:北起大興安嶺西麓的呼倫貝爾,向西南延伸,經過內蒙古東南、冀北、晉北而至鄂爾多斯及陜北等地的一條廣闊地帶。農牧交錯帶位于典型季風氣候區,年均溫2~8℃,1月均溫-8~-16℃,7月均溫20~24℃,400mm等降雨線在本區縱橫穿過。農牧交錯帶的特殊地理環境及季風氣候區也導致當地極易受到氣候波動的影響,是敏感的生態脆弱帶之一。農牧交錯帶屬生態過渡地帶,而生態過渡地帶也是多種生態類型的交匯地,且各生態類型多處于相變的臨界狀態,對外界干擾極為敏感,一旦外界干擾超出這個閾值,便可迅速擴大,且難于逆轉。因而當地自然條件也表現出過渡性特征,同時具備滿足農耕與游牧經濟發展的特性。
對于農牧交錯帶的較早關注可追溯至20世紀早期,如日本學者江上波夫于1931年和1935年對錫林郭勒和烏蘭察布考察時就所見蒙漢民族生活與農牧業生產分布情況指出:“在廣闊的內蒙古高原上,北半部是蒙古人的游牧地帶,南半部是在漢人的耕地中點綴著一些蒙古人的牧場的蒙漢雜居地帶……這兩個地帶內的蒙古人的生活迥然有別。”在我國,趙松喬在1951年6-9月于前察哈爾省察北專區六縣、內蒙古察哈爾盟三縣五旗及錫林郭勒盟五旗野外調查工作結束后,于1953年首次提出“農牧過渡地區”概念,即“察北、察盟及錫盟是一個顯著的農牧過渡地帶:從外長城以南的集約農業地帶向北遞變為粗放農業區、定牧區、定牧游牧過渡區,以至游牧區”。此后,趙松喬又于1959年對川滇等地農牧業地理做了調查,并將農牧交錯帶范圍從北方延伸到西南地區,這也是首次將我國農牧交錯帶大致范圍完整地勾勒出來,其范圍大致是從內蒙古高原東南緣,經遼寧西部、河北北部、山陜兩省北部和寧夏中部,并在甘青兩省交界處轉而南北走向,經四川西部至云南西北部。自此,我國境內農牧交錯帶出現了南、北兩段的提法。
目前,對于農牧交錯帶概念的界定,較被認可的提法是1987年法國巴黎SCOPE會議確定的“相鄰生態系統之間的交錯帶,其特征由相鄰生態系統相互作用的空間、時間及強度所決定”;我國普遍認可的觀點是“農業區與牧業區之間的過渡地帶,它在景觀上表現為區域內草地、林地和農田景觀在空間上大面積的交錯分布,呈現出鑲嵌或插花分布的農林牧復合景觀格局;在社會經濟和生產方式上表現為種植業、林業和畜牧業等多種生產方式在同一區域內并存”。
(二)農牧交錯帶概念的歷史學轉用
“農牧過渡地帶”概念提出后,掀起了自然科學領域的研究熱潮。20世紀50年代以來,經歷了三個研究階段:第一階段,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為考證與界限劃分階段;第二階段,為農牧交錯帶生態系統功能與結構研究階段;第三階段,為農牧交錯帶生態系統受損機制與沙漠化綜合治理及其戰略方針、基本途徑和區劃研究階段。上述農牧交錯帶研究階段劃分并不表明農牧交錯帶研究已趨向完善,且當下對農牧交錯帶問題的研究仍在深入。農牧交錯帶作為自然意義上的生態敏感帶,其提出也帶有濃厚的歷史人文氣息,趙松喬考察時也指出:清代中原漢人的遷入,將原本屬于典型畜牧區或游牧區的蒙古草原變成了半農半牧區,因受漢人及農業的影響,畜牧業也由游牧轉向定牧。可見,農牧交錯帶的出現與農耕及游牧經濟之間的互動密不可分。歷史上,中原王朝與蒙古草原各游牧民族之間的碰撞時有發生,這對農牧交錯帶南北擺動及帶域格局形態也產生了一定影響。因此,農牧交錯帶的研究也需要人文社會學科的介入。
古代社會并沒有明確提出農牧交錯帶,但有關歷史時期北方農牧業生產界限波動及農牧業生產狀況的記述卻不絕于史。如二十四史之首《史記·貨殖列傳》中對當時中國經濟區記述,譚其驤據此將全國分為山西、山東、江南、龍門竭石北等四個經濟區,山西(泛指函谷關以西,關中盆地和涇渭北洛上游西至黃河皆在其內)的物產特點是饒材、竹、榖、纑、旄、玉、石,龍門(今禹門口所在龍門山)碣石(今河北昌黎縣北碣石山)以北(處在關中盆地與汾涑水流域北邊分界線上)的特點是多馬、羊、牛、旃裘、筋角等。可見,當時山西竹、榖等林業資源較為豐富,而龍門碣石則以畜產品為主。因而這一時期自龍門以北的山陜峽谷流域是以游牧業為主,以南則是農耕區。譚其驤根據司馬遷所記述秦漢時期中國北方農牧業生產及分布情況,勾勒出了當時農牧交錯帶界限及分布范圍。此類記述在歷朝各代史書文獻中都極為豐富,且越靠近現代,記述內容也越豐富。
自趙松喬于1953年首次提出農牧交錯帶至20世紀末,有關歷史學視域下農牧交錯帶及相關問題研究逐漸受到關注,通過梳理相關研究成果,可以歸納為兩條研究線索:其一,自然科學領域對農牧交錯帶歷史問題的研究較具代表性的如史培軍對近一萬年來農牧交錯帶所在地區降水量變化的周期性規律,及對該區內波動性的農牧業生產的影響;李華章與劉清泗對全新世農牧交錯帶以沙地為主要特征的環境形成的考察;楊志榮等對新石器時代以來農牧交錯帶各歷史時期人類活動與環境變遷之間關系的考察:張蘭生等對農牧交錯帶形成初期環境狀況的考察;武弘麟對全新世大暖期以來農牧交錯帶中內蒙古東南和中南兩個典型地區土地利用演變過程的考察。其二,歷史學視域下的農牧交錯帶研究較具代表性的如史念海對西周與春秋時期華族與非華族雜居及地理分布情況的考察,雖未明確提出此時期兩類不同民族雜居區為農牧交錯帶,但這卻是歷史學視域下農牧交錯帶過渡性研究的較早實踐:此后,史念海又專門對情唐時期農牧交錯帶考察,指出與以前王朝一樣,在游牧區和農耕區之間,有一個半農半牧區,并對這一時期農牧交錯帶界限、變遷及對王朝與社會生活等的影響做了較為細致的論述。此外,樊志民就秦代農牧交錯帶指出,“秦霸西戎,拉開了中原政權經營農牧交錯地帶的序幕”,從經濟角度來說,“占有千里農牧交錯地帶,實現了農牧經濟結構的合理配置與協調發展。農牧經濟的交融,避免了純農業或純畜牧的畸形、單一發展”。
由上述可知,早期自然科學領域有關農牧交錯帶歷史問題的研究是在特定概念的影響下進行的,即建立在趙松喬所提農牧交錯帶概念的基礎上,進行的更加全面深入的研究。早期歷史學視域下的農牧交錯帶研究經歷了對帶內自然環境與人類社會過渡性現象的描述,并發掘隱藏在這些現象背后的歷史。我們無法猜測上述史念海等諸先生有關農牧交錯帶及相關問題研究是否是對自然科學領域農牧交錯帶概念的直接轉用,但無可否認,農牧交錯帶的概念是對早期歷史學視域下農牧交錯帶及相關問題研究中提出的農耕游牧民族雜居區、半農半牧區等提法的高度概括總結。因此,農牧交錯帶雖是自然科學領域提出的概念,但其名稱中“交錯帶”或“過渡帶”一詞極為恰當地形容了這一地區的自然地理環境及社會特征。作為中原農耕區與草原游牧區的中間地帶,農牧交錯帶是兩種不同經濟類型與社會形態的過渡區,因而將農牧交錯帶引入歷史學科之中極為恰當。
二、氣候因素對農牧交錯帶變遷影響的考察
(一)對農牧交錯帶出現及自然意義上分布范圍的影響
史前時代,農牧交錯帶內廣布原始農業,畜牧業尚未出現或是依附于原始農業而存在。根據現階段研究指出:早在石器時代,蒙古高原就已出現農業,到公元前2000年前后,鄂爾多斯、西遼河地區的農業有了一定的發展。然而在公元前2000-1000年間,整個蒙古高原的自然環境及氣候條件發生了劇烈變化,尤其是向著干旱、寒冷趨勢轉變,這一趨勢到公元前1000年左右達到高峰,并導致從河湟地區—鄂爾多斯一西遼河流域沿線由農耕轉向游牧,出現以此為界的南北農耕與游牧的分野。對于氣候波動導致農牧交錯帶出現的結論似已成為學界共識,許多學者對此也做了探索。韓茂莉對此進一步考證總結道:蒙古草原上的草原民族由原始農業向畜牧業的轉變幾乎沒有發生空間區域位移,是環境變遷推動人們適應環境放棄農業生產而轉向畜牧業。此后,韓茂莉在考察畜牧業分離前農牧交錯帶內原始農業類型及分布基礎上,進一步論述了因氣候波動而導致出現農牧交錯帶半農半牧區變化及農牧業分離與農牧交錯帶最終形成的過程。
較之畜牧業而言,農業對氣候條件的要求更嚴苛,必要的氣候條件是實現農業生產的自然前提,歷史上出現的氣候由暖轉寒波動也影響到農業區分布范圍及農業生產能否順利進行,這在農牧交錯帶所處的中高緯度地區表現得最為顯著。因此,氣候因素對農牧交錯帶出現及范圍界限波動的影響極其深遠,越是靠近人類社會早期,其影響也越顯著。縱觀農牧交錯帶的發展變遷歷史可以發現,是由于氣候波動而導致農牧交錯帶出現,且因歷史時期氣候波動而導致農業區北界南北浮動及這一區域內人類社會對農牧業的不同選擇,進而也影響到農牧交錯帶范圍及帶域格局變遷。
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氣候波動對農牧交錯帶范圍分布的影響又顯得不那么深遠了。考察歷史上四次氣候寒冷期內農牧交錯帶范圍變化可以發現,農牧交錯帶范圍并非都是由于氣候寒暖變化而呈現出規律性的南北波動,而是受農牧民族政權之間勢力消長及對待農業態度的影響更深遠。如元代,已開始進入氣候寒冷期,又是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權,但農牧交錯帶范圍并未因氣候轉寒及游牧民族政權的強盛而南縮,在蒙地仍存在大規模屯墾,根據瞿大風統計,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大同路開始設立屯田府,開墾荒田2000頃;大德十一年(1307年),改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司,仍領屯田;元仁宗時,有田5000頃;延佑二年(1315年),遷紅城屯軍于古北口、太平莊屯種;延佑七年(1320年),復遷中都衛軍800人,于左都威衛所轄地內別立屯署。腹里所轄大同屯儲府在大同、山陰縣屯田,有9900人,屯田5000頃。此外,元代也進行大規模軍屯,如至元時期,二十五年(1288年),漢軍約10000人到上都屯田修城;二十八年(1291年),以上都虎賁軍士2000人屯田;三十年(1293年),益上都屯田軍1000人;至元中后期,燕只哥赤斤及紅城兩地(今土默川)屯田軍陸續增至1.4萬人。可見,元代大規模屯田將農牧交錯帶范圍在氣候寒冷期內進行了人為非規律性的改變。再如清代氣候寒冷期內,農業區北界出現了更大幅度的非規律性北拓,根據檔案記載:清代農業區最北界北拓至50°N沿線,土謝圖汗部、科布多地區、三音諾顏部及札薩克圖汗部等地均出現了大量有關農業生產的記述,這一現象自康熙時期就已出現,并持續到清朝末年。具體如科布多地區農業,道光二十七年(1848年),“科布多所種十屯地收獲三色糧共七千八十九石五斗”。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科布多所種十屯地,共收獲三色糧三千一百二十石四斗”。同治十三年(1874年),“所種十屯地,共收獲三色糧六千一百二十八石五斗”。到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科布多所種屯田十分(屯)共收大麥、小麥、青稞三色糧七千二百三十二石。除此官方主導下的農業生產外,民間農業生產也有所發展,如光緒十八年(1892年)俄人阿·馬·波茲德涅耶夫對恰克圖行至庫倫途中所見農業記述道:策扎薩克旗“的漢人是從恰克圖遷來的,從事商業和農業。他們的主要耕地在色楞格河右岸陶利比、烏遜色哩、博姆和灰騰沙拉地方,在左岸的有梯里克地方”;沿色楞格河前行,“一路上又見到不少種莊稼的土地……當中那個最大的山溝叫烏高木爾,種著連綿不斷的莊稼”;在博羅布爾嘎蘇山后面,“谷地中有當地居民的小塊耕地……上午10點我們來到了園圃板升地方,從這兒開始就是屬于漢人的大片麥地了”。上述僅擇要列舉了阿·馬·波茲德涅耶夫由恰克圖行至庫倫途中所見部分地區農業生產,通過梳理其考察日記可以發現,其考察所經恰克圖一庫倫一烏里雅蘇臺一科布多一庫倫一張家口等地都有農業生產的存在,這也表明清代農業區已拓展至蒙古草原的更北地區。
綜合而言,氣候波動對農牧交錯帶范圍分布的影響在其形成之時及形成早期的程度更深,在形成之后,農牧交錯帶范圍變動雖受到氣候波動的直接影響,但人為因素的影響更深遠。氣候是影響農業區北界位置的關鍵,但歷史時期農牧政權的疆域并非是根據氣候影響下的農牧生產界限而劃分,農牧政權之間的勢力消長及實際控制疆域的變動方是影響農牧交錯帶實際分布范圍的核心所在。
(二)對農牧交錯帶內農牧業生產的影響
氣候要素除決定自然意義上農牧交錯帶范圍外,也對帶內農牧業生產能否順利進行有重要影響。農牧交錯帶位于過渡地帶的特殊地理環境及氣候敏感帶的氣候條件導致各氣候因素變動頻率及強度都更劇烈,直接影響到帶內農牧業生產。氣候要素包含氣溫、氣壓、風速風向、濕度、降水、云量云狀、日照、雷暴、霧等多方面,不同地區的氣候環境及各氣候要素的異常波動對農牧業生產都極易造成破壞,且對農業產生的影響最甚。正如謝和耐所說:“地域導致采納某種生活方式,并對其有所限定。在某一海拔高度之上,超乎某種氣候條件,小麥便無法生長而要讓位于大麥與小米。蒙古的廣闊草原地帶更有利于畜牧業而不宜于農業……華北與蒙古南部不但適宜于農業而且亦宜于放牧馬牛羊。地域規定著各種生活方式,反映出其發展、消退以及共存狀態。”因此,華北及蒙古高原南部能夠同時滿足農業與牧業生產的自然條件也是農牧交錯帶出現的必要前提,且農牧交錯帶位于中高緯度的氣候敏感地帶內,各氣候因子變率較大,此地區農牧業選擇及生產能否順利開展受到氣候條件的極大制約,概括而言可包括兩個方面。
其一,通常情況下,農牧交錯帶內氣候條件較惡劣,對帶內農牧業生產始終都存在制約。
就與農牧業生產及人類生存直接相關的水資源而言,農牧交錯帶內降水的—個基本特征即年降水量低至旱作農業對水分的基本要求,帶內少有大江大河流經,天然降水是發展農牧業的基本水源補給,且多數年份少雨,降雨變率大,明顯影響到帶內農牧業發展,尤其是對農牧交錯帶西段及北部影響最嚴重。據《蒙古志》載:“若其中央,則數千里間不見一水,雖盛夏大雨后,不半日而盡涸,水跡難尋矣。其土性之干燥如此,以故無從耕種,不宜畜牧,景物凋零,杳無人跡,惟自張家口至庫倫所經,有驛站備水草,稍熱鬧。”又如農牧交錯帶西段蘭州一帶,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甘肅巡撫上奏:“平番縣屬之紅城堡起,至皋蘭縣屬沙井以南一帶,約七八十里,俱系土阜高崗旱地,雖經翻犁播種,禾苗并未出土。目今已入初伏,該地望雨尤切。”再如農牧交錯帶南部張北縣,“蓋因張北地居塞外,界近沙漠,氣候干燥,又無林木吸收雨量,非起東南風不能致雨,而口外東南風甚少,每多西北風,西北風愈大,天愈干燥,往往一年不雨,職斯之故,是以連年荒旱,秋收無獲,且縣境河流無多,又無長流之水,欲求救濟之法,舍鑿泉而外,別無良策”。可見,即便是農牧交錯帶南緣地區,水資源也極為匱乏,農業生產也在一定程度上依賴天然降水補給。
此外,農牧交錯帶的特殊地理環境與氣候條件導致帶內自然災害頻仍,尤其是農業生產出現后,災害發生的頻次與烈度更強。就農牧交錯帶的土默特川平原一帶自然災害發生情況而言,有清一代共發生各類災害246次(分布在133個災年),其中有61個災年里發生了兩種或兩種以上災害。且隨著農業化的逐漸深入,與農業生產直接相關的水災、旱災、雹災、霜災、堿災等發生頻次與強度都持續增加。又由于農牧交錯帶位于西北大陸高壓前緣,受大陸性氣候影響深遠,常年容易產生大風及嚴寒等災害性天氣。明代岷峨山人曾記述道:“地高則風勁,即所謂剛風也,故寒。今宣府大同,與之臨壤,故亦寒。聞虜中夏不揮扇,不衣葛,則其寒可知。至冬多陰風怒號,飄忽溯滂,或卷地揚沙,或蹶石伐木,天日昏慘,咫尺莫辨,被風卷沙左右不相識者,又或散漫交錯,積雪皚皚。”民國馬鶴天游歷蒙古時也記述道:“昨晚大風帳篷幾拔,麈沙滿屋,一出帳外,沙面有聲,忽有奇冷,衣重裘尤覺寒。塞外天氣,真實變化無常。所以說一夜間,有四時的氣候,并且有早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的諺語。”即便是自然條件較優渥的土默特地區——全年風速大于或等于八級風日也有60天左右,最大的西北風風速每秒達36米,靜風日僅100天左右。大風容易導致地表水分蒸發加速,地表進一步裸露和侵蝕,造成土地沙化。土地沙化的結果是改變了土壤結構,導致養分流失并形成沙地,農牧業生產也將無法繼續。如乾隆三年(1738年),川陜總督查郎阿、甘肅巡撫元展成奏稱:“甘省地處邊隅,風高氣冷,禾苗生發最遲。至河西一帶地處極邊,農功更晚,而降霜又最早。是以通省計算,種植夏禾者十居六七,播種秋禾者十僅三四。”因此,農牧交錯帶較惡劣的氣候條件及多發自然災害對農牧業生產能否正常進行的影響始終存在。
其二,農牧交錯帶的過渡地帶性質導致其氣候變率較大,尤其是在氣候波動期內,帶內農牧業生產受到氣候要素的影響更深遠。
農牧交錯帶緯度較高,且氣候變化幅度會隨著緯度的增高而增大。也就是說,位于中低緯度的南方地區氣候變化幅度要小于位于中高緯度的北方地區。如丘處機記述小冰期到來之前的13世紀蒙古草原氣候環境,“漠南蒙古,四月初,冰雪才開始融化,枯草才開始萌芽,天氣仍很冷,并時有大雪。在漠北蒙古,即使是六月中旬,天氣也極為寒冷,哪怕是漠北人也難以忍受,早晚帳篷外面還結冰”。與丘處機同時代的意大利人柏朗嘉賓也記述道:“該地區氣候變化無常令人感到十分震驚,即便在盛夏酷暑,其他地區酷熱襲人,甚至令人窒息時,這里卻驟生狂風暴雨,雷電會使許多人死于非命。同時也有大雪,還有凜冽寒風,以至于難以騎馬。”進入小冰期后,氣候波動更劇烈,根據前文所引述明代峨眉山人的記述也可窺測小冰期內氣候的劇烈波動及對人類社會的影響。
根據當代科學研究:在氣候溫暖期內,中國農業生產條件是優越的,因為氣候變暖有利于中國變得更濕潤。通過計算氣候波動下降水、溫度變化所引起農業生產潛力的變化可以發現,降水不變時,溫度變化會導致農業產出的小量變化,而降水變化對農業的影響更突出,只要降水變少,農業生產潛力均明顯降低;只要降水變多,農業生產潛力幾乎均會提高。就北半球而言,一般年均溫每增減1℃,會使農作物生長期增減3~4周。受此影響,氣候冷暖波動對北半球中高緯度地帶農業生產的影響更劇烈,部分生長周期較長或對積溫要求較高的作物在原生長地難以存活而導致其分布范圍北界南縮,或是被更耐寒耐旱的作物取代。如清代山西,晉中盆地以南多兩年三熟制,以北為一年一熟制,即“省北大同、朔平、寧武、忻、代等府州,據稱地氣早寒,向來布種春麥”。
此外,氣候變化對農作物產量的影響在中高緯度地區也較顯著。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年均溫下降1℃,單位面積的糧食產量會比常年下降10%;同樣,年降水量每下降100mm,單位面積的糧食產量也會下降10%。可見,氣候冷暖波動直接影響到農作物收成,如晉北地區,乾隆四年(1739年),“大同、朔平二府因介在邊塞,氣候寒冷,種麥甚遲,目前尚未成熟。就現在吐穗秀結情形,約有七八分收獲”。又如甘肅地區,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甘省山峻氣寒,水雹等災歲所時有”。再如土默特地區,光緒十四年(1889年),“綏遠、和林格爾、托克托城三廳屬內有被雹較旱之處,其余各廳地方本年夏麥秋禾收成五六分余”。值得注意的是,氣候波動幅度也會隨著緯度增高而加大,因此,越是靠近農業區的北緣,農牧業生產受氣候波動影響也越深遠。如科布多地區,“上年夏令亢旱,麥苗業已枯干。經奴才疊次率屬祈禱,始得甘霖沾足,稍有期望。不料于八月十三日(1903年10月3日)遽起大風,傾墻拔木,經兩晝夜始定。旋據屯田游擊榮厚等報稱十屯田畝被風成災,麥苗摧折大半,其未經倒地之苗亦將麥穗吹殘,僅存空莖”。
三、人口因素對農牧交錯帶變遷影響的考察
(一)對實際農牧交錯帶范圍的影響
在氣候條件決定的自然意義上的農牧交錯帶范圍基礎上,農牧民族之間勢力消長又將農牧交錯帶范圍進行重新劃定,這也決定了歷史時期農牧交錯帶的實際范圍。農牧政權之間勢力強弱及實際控制區域是農牧交錯帶實際范圍確定的社會基礎,隨著人類社會生產力水平的提高,能夠通過人為調控或改造部分氣候條件及培植環境適應能力強的物種而提高人對農牧業選擇的主動性,繼而改變農牧交錯帶范圍,這對農牧交錯帶北界范圍的影響最為顯著。考察發現,氣候條件影響下的自然意義上的農牧交錯帶范圍與實際范圍并不吻合,且農牧交錯帶的實際范圍多是受到人口因素的影響而南北擺動。農牧交錯帶在春秋時期基本穩定在“龍門-碣石”一線,但之后各代也出現多次人為導致農牧交錯帶范圍出現非規律性的南北移動,最典型的當屬秦漢、情唐及清代三次將農牧交錯帶范圍大幅度北拓。前文已論及清代農業區北拓情況,在此就秦漢及情唐時期農牧交錯帶北拓加以介紹。
秦漢時期農牧交錯帶被人為北拓至河套及以北地區。如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年),蒙恬率軍30萬前往邊地,寄期于“西北斥逐匈奴”;因而“自榆中并河以東,屬之陰山,以為四十四縣,城河上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闕、陽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徙謫,實之初縣”。史書中對這次屯田人數沒有確切記載,但譚其驤認為:蒙恬“取河南地”(不僅指河套以南的九原郡,以南的陜甘北部即當時的上郡和北地二郡也應包括在內)、“筑四十四縣”“徙謫戍以充之”則表明這次移民安置了幾十個縣,人數應在幾十萬人以上。秦始皇三十六年(前211年),“遷北河榆中三萬家”,即強迫3萬人家遷往“北河(今河套地區黃河)、榆中地區(今后套及準格爾旗一帶)”。兩漢時期移民及土地開墾規模更大,尤其是王莽亂政時期,社會矛盾嚴重激化,導致大量農民流亡,出現“內郡愁于徵發,民棄城郭流亡為盜賊,并州、平州尤甚”,邊地出現“谷常貴,邊兵二十余萬人仰衣食,縣官愁苦,五原、代郡尤被其毒,起為盜賊,數千人為輩,轉入旁郡”的狀況。至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從“天水、隴西、張掖三郡析置金城郡,由于都是新辟疆土,因此該郡居民幾乎都是內地移民”。因此,秦漢時期移民及土地開墾促成了當時農牧交錯帶范圍的北拓并確定了最終界限,同時也促進了蒙古草原上農業的再度復興。
到了情唐時期,情朝疆域最北端44°N,115°E(今錫林郭勒盟阿巴嗄旗南);唐朝疆域最北端43°30'N,115°E(今錫林郭勒盟查干諾爾),這一時期游牧民族控制區域范圍較之前代大范圍北縮,中原王朝也通過戍邊屯田將農業區范圍向北拓展。情朝時,情文帝開皇三年(583年),“突厥犯塞,以行軍總管從河間王弘出賀蘭山。仲卿別道俱進,無虜而還……于時塞北盛興屯田,仲卿總統之……事多克濟,由是收獲歲廣,邊戍無饋運之憂”。到了唐朝,情末唐初動亂給突厥等部落崛起提供了契機,突厥“威服塞外諸國,其地東自遼海以西,西至西海萬余里,南自沙漠,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屬焉”;其實力“控弦數十萬,中國憚之,周、齊爭結婚姻,傾府藏事之,仍歲給繒口十萬段”;史稱“控弦百萬,戎狄之盛,近代未之有也”。隨著唐朝統治逐漸穩定,唐太宗時便出兵征討突厥,將西起陰山、北至大漠的廣闊區域納入唐朝版圖,并在原突厥部設置5府19州,與此同時,回紇部也與唐朝取得聯系,回紇部部眾部分南下,部分西遷,在原回紇部設置9府18州,由是,唐朝北部邊疆的實際控制區域為北起安爾加河,東到額爾古納河,西至巴爾喀什湖,南鄰居延澤的廣闊帶域。唐朝強盛也引起北方民族入塞及農業區向北拓展。貞觀四年(630年),東突厥汗國瓦解,10余萬突厥人投降,唐太宗本著“全其部落,不革其俗”的原則,將這些人安置在鄂爾多斯地區,特設大量羈縻州府。麟德間(664-665年),渾和斛薛“萬余帳”移入河套。天寶初年,后突厥汗國大亂,九姓首領阿布思、默啜孫勃德支持特勒等率萬余帳歸附,也被安置在鄂爾多斯地區。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置宥州延恩、懷德和歸仁三縣(均在鄂爾多斯)以安置之;黨項拓跋部在歸降唐朝后東遷至鄂爾多斯平夏地區。九世紀時,東起振武軍(托克托縣),西至中受降城(包頭)地區內,“凡六百余里,列柵二十,墾田三千八百余頃,歲收粟二十萬石,省度支錢二千余萬緡”。可見,此時中原王朝人為將農牧交錯帶范圍向北及西北拓展,并確定了農牧交錯帶實際范圍。
(二)對農牧交錯帶內農牧結構的影響
氣候波動是農牧交錯帶形成的自然前提,但帶內農牧結構組合則受到人口因素的直接影響。農牧交錯帶內自然條件能夠滿足農牧業(尤其是農業)生產的最基本要求,但農牧業的選擇則受到人類社會幾近決定性的影響,農耕與游牧政權的勢力消長對帶內農牧結構的影響極為關鍵。此外,隨著人類社會生產力水平及對自然條件把控能力的提高,一定程度上能夠實現人為控制帶內農牧結構,至少農牧交錯帶的自然條件能夠滿足人為將農牧交錯帶完全游牧化。中國歷史上大部分時期是草原政權與中原王朝之間的對峙,彼此間的勢力消長是影響農牧民族勢力范圍分布的關鍵,在中間地帶則是影響到農牧經濟分布格局。游牧民族勢力較強大時,中原王朝實際控制范圍南縮,這也勢必影響農業在過渡地帶的分布范圍;而當中原王朝較強盛時,為農業區北拓提供了可能;即使在雙方對峙時期,帶內農牧業選擇也取決于雙方勢力的消長及其地理區位的優劣勢。謝和耐也指出:“人類社會總是趨向于將其依附之生活方式推到自然限度之外,而且地域條件也容許人類活動有相對的自由”。概言之,人口因素對農牧交錯帶內農牧結構的影響可分為兩個方面。
其一,中原王朝與草原政權之間勢力強弱對帶內農牧結構有重要影響,農牧業選擇總是趨向于政權強盛的一方,但有時也因帶內人口對農牧業的不同傾向而導致帶內農牧業結構發生變化。
如元代,農牧交錯帶南界范圍雖較之前代沒有太大變化,但據韓茂莉考察,因受蒙古族傳統畜牧業經濟生活方式影響,大量牧場與蒙古貴族分地進入農牧交錯帶內,在空間上增大了畜牧業比重。然在中原王朝強盛時,邊地屯墾或移民步伐向北大規模推進,也同樣增加了帶內農業比重。到了清代,不再是于邊地屯田,而是將農業區直接北拓至蒙古草原,“大量的內地人開始成百萬計地向東北、西北、西南等邊緣地區,形成了內地邊疆擴散的移民潮流”。移民進入蒙地的基本路線是越過長城“由南向北”推進。其趨向“一是由長城沿邊,漸次向北推進;一是從東三省越過柳條邊墻向西推進,進入哲里木盟。就時間上來說,前一路線較之后一路線早將近一百年”。大規模移民及土地開墾導致蒙古草原農業大量出現,古伯察曾記述:“17世紀中葉前后,漢人開始進入這一地區(哲里木盟)。當時,該地區的風景非常優美秀麗,山上長滿了茂密的森林,蒙古包到處分布在大牧場的山谷里。漢人花很少一筆錢就可以獲許開墾沙漠。耕作逐漸得到了發展。韃靼人被迫遷徙并將他們的畜群趕到其他地方。”可見,中原王朝政權勢力強弱對農業區北拓能否實現至為重要。
此外,有時也有因帶內草原民族接受農業而影響農牧結構,如契丹與奚族,宋遼夏時期農牧交錯帶東段是奚人活動區,奚人本是與契丹族同源的傳統游牧民族,但經唐五代與中原民族長期接觸而逐漸接受農耕文明,出現了由畜牧、狩獵向半農半牧的轉變。這一轉變也勢必影響帶內農牧結構。拉鐵摩爾也提到,這種混合經濟存在南北傾向的波動,有時由于中原王朝政治混亂,容易導致帶內人們走向游牧區,同草原聯合。這個時候,帶內漢民會走人游牧民族勢力中。游牧帶之外,還有另外一種過渡帶,這里適宜混合經濟發展,且帶有較多游牧經濟特征。在這里,人們傾向于草原。當中原王朝勢力強盛時,他們會乘機脫離草原,投向中國。但也要注意,中原王朝與草原政權之間勢力消長雖然對農牧交錯帶內農牧結構組合有重要影響,但也要考慮各政權對待農牧業的態度。
其二,利益導致農牧交錯帶內人口在選擇農牧業時有不同趨向,在利益驅使下,帶內人們會根據自身利益最優原則選擇農業或牧業。
利益誘導對農牧交錯帶內人口農牧業選擇的影響至為重要,農牧交錯帶內,“經營者兼具農民與牧人雙重身份,因此農牧交錯帶從最初就不是農牧兩者插花式的分布,而表現為經營者半農半牧兼業現象。畜牧業分離走向草原之后,農牧交錯帶不僅作為農業與游牧業的過渡地帶,且因亦農亦牧的自然屬性,長期保持兼業特征”。兼業現象長期存在也影響帶內之人對農牧業的不同選擇。拉鐵摩爾注意到邊地交界地帶居民受到各自利益支配,在雙方都有利可圖時,他們同時利用漢族農耕技術和草原游牧技術。但在此情況下,他們必須修改傳統精耕細作的農耕方式,不能太中國式。他們也需要改變游牧地區的畜牧方式,不可太粗放、太游動。就明清以來土默特地區蒙古族的農牧業選擇而言,明代土默特地區出現了板升農業,《萬歷武功錄》載:“先是,呂老祖與其黨李自馨、劉四等歸俺答,而趙全又率渫惡民趙宗山……王道兒者二十八人,悉往從之,互相延引,黨眾至數千,虜割板升地家焉。自是之后,亡命者窟板升,開云田豐州地萬頃,連村數百,驅華人耕田輸粟,反資虜用。”但蒙古族將板升農業視為當地游牧社會的補充,而當地整個經濟結構仍以牧為主。在經濟及政治等利益影響下,人們也想方設法地選擇發展農業或牧業,這在清代表現得最顯著。如清代為滿足土默川及毗鄰地區的農業生產,水利建設也日漸昌盛,據載:“明中葉,雖棄地于外,陜晉邊民,固未絕跡,逮于清初,未之或改,特其地均在綏西一隅,蒙利漢租,漢利蒙地,當時雖有私墾之禁,而春耕秋歸之習依然,惟僅就河引溉,水渠之利,未能大興,則以負耒持鍤于茲土者,究屬少數耳。”《歸綏道志》也載:“各主要河流都有人工水渠,灌溉面積多者百余頃,少則數頃或十數頃。”清末貽谷放墾時也意識到“渠道與農墾休戚相關,水利不能振興,墾務決難進行”,并指出:“所有從前舊渠,不無陳跡可循,惟河流遷徙無常,應否變通挑浚及淤塞截斷之?應須度勢重開者,究有幾段,里數若干,有無功少利多辦法,至每渠開浚約用經費若干,一一詳勘估算,繪具圖說,從速稟覆,聽候查核辦理。”
可見,利益驅使導致農牧交錯帶內人口出現選擇農耕或畜牧的不同傾向,也因利益驅使而導致帶內人口主觀地創造條件以完成農牧業生產,進而影響到帶內農牧結構。如清末蒙古族,“固有專務游牧,不解耕稼者。但近數十年以來,漢人移植,遂漸發達;蒙人受其感化,耕作之業,今已有代牧之趨勢焉。其農產物之主要者:炒米、粟、高梁、麥、豆、大麻、亞麻,數種而已。炒米為麥之一種,為蒙人之常食品,混以牛羊乳而食之。無論如何瘠地,皆得以耕種。粟、高粱、麥,則種植多偏于南方,與內地接近處,移住人民所墾種。豆及麻可以制油,其種植區域,亦稍偏于南”。清代蒙古族對農業的傾向也導致其自身游牧特征逐漸消退,如土默特地區蒙古族,“土旗內之蒙民,因一切生活習慣、習俗言語完全漢化,居于城市者多經商,附居城市者,農商各半,較遠者完全是農耕生活,與中原農村漢民并不二樣”。
四、討論與反思
通過梳理相關研究論著可以發現,雖然氣候與人口因素是當前歷史學界有關農牧交錯帶研究的兩條基本線索,但有三個關鍵點在研究過程中需要予以關注。
其一,氣候與人口因素是歷史學視域下農牧交錯帶研究的兩條基本線索,也是歷史時期農牧交錯帶變遷的基本影響因素,但此兩種因素在不同時期的影響程度不同,尤其是在氣候與人口因素同時發揮作用時期,應區別對待兩種因素如何發揮影響及影響程度。
農牧交錯帶作為一條重要的生態敏感帶,是多種生態類型及文化的交匯地,受人口因素的影響極為深遠。越是靠近現代社會,人口因素的影響越甚,這也是導致歷史上出現氣候轉寒背景下農牧交錯帶呈現出非規律性變化的重要原因。氣候及人口因素是影響農牧交錯帶變動的關鍵所在,且其影響在多數時候是并存的。即便是農牧交錯帶的形成也離不開人口因素的影響,雖然氣候波動是導致農牧業分離及農牧交錯帶出現的直接因素,但若缺少人類適應自然環境及氣候波動而由農轉牧或是農牧兼營,那么也難以形成農牧交錯帶。就前文提及的水資源而言,古代農業生產,“歲之豐熟,全在乎雨旸時若,設有雨旸非其時,則成偏災矣”。然農牧交錯帶歷來都是水源貧瘠之地,故在水源之地興修水利于農業生產就顯得尤為必要。但大規模的水利建設則出現在清代,“區內的河套地區、土默川及西遼河水利建設均有所萌芽或發展。尤以河套地區發展迅速,涌現出以王同春為代表的治水人物,或獨資或合股從黃河上直接引水,發展灌溉農業。至清道光以后,河套地區阡陌交織,渠道縱橫,形成了自流引黃的八大干渠”。清代大規模水利建設對這一時期農牧交錯帶范圍北拓及帶內農牧業組合的影響也至為重要,這也體現出氣候波動期內,自然與人口因素對農牧交錯帶同時發揮的不同作用。
關于氣候及人口因素對農牧交錯帶變動的影響,蘇志珠等指出:農牧交錯帶是長期演變形成的,是自然和人口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中,自然因素特別是氣候的干濕波動對其形成和空間位置擺動的影響更深刻,而人口因素尤其是農墾活動僅是在自然因素影響的基礎上發揮著加速現代農牧交錯帶分布格局的形成和促使農牧界線出現頻繁擺動的關鍵。因此,氣候及人口因素對農牧交錯帶變動的影響各有側重。但縱觀農牧交錯帶的發展變遷歷史可以發現,越是靠近前代,氣候因素對農牧交錯帶變動的影響也就越深遠;反之,則是越靠近現代,人口因素對農牧交錯帶變動的影響則越深遠。置于農牧交錯帶內,其農牧構成及帶域范圍波動多是由人口因素所決定的。
其二,農牧沖突與農牧交錯帶變遷考察的核心區域——邊界地帶,農牧交錯帶作為一個帶狀區域,其波動在邊界地帶尤以北界表現最顯著,且極易受到人口因素的影響。
農牧交錯帶自身保持了一定穩定性,但到農牧交錯帶生態系統邊緣,帶內生態系統的反饋控制能力逐漸減弱,過渡地帶系統極易瓦解。因而農牧交錯帶邊緣地帶的敏感性最強,且其內部具有極迅速的反饋機制進行調節,也極易受到人口因素的干擾。因此,這一地帶的特殊敏感性也決定其在農牧交錯帶變遷中始終處于核心區域,無論是自然或是人口因素影響下的農牧交錯帶北界都存在一條極不穩定的分界線,這條線也即自然意義上能夠滿足農牧業同時存在發展的界限,且會隨著氣候及人口因素的影響而南北波動。可以說,氣候條件影響下的這條分界線是非人類所能隨時把控的,因而人口因素影響下的這條線就成為實際農牧交錯帶與純畜牧區的分界線。因此,邊界地帶是影響農牧交錯帶波動的核心所在,而人口因素則成為影響這一邊界地帶實際分布的關鍵。
邊界地帶是考察農牧交錯帶變遷的核心區域,如清末民初時的內蒙古中北部地區,宣統三年(1911年),自張家口至庫倫沿途,“皆以耕稼為業,戶口頗多。道路兩旁房屋及蒙古包錯雜并見,漢蒙雜居,別饒風致。惜地力未盡,既墾之地,尚屬寥寥耳”;再如蒙漢民之生活,“蠻子事農業,亦有工匠;蒙民事牧畜,亦有務農者”;沿途“墾地甚多,遠望四面皆有高山,西北之山尤高……行三十里許,見村落七八所。每村落少者約二三十戶,多者四五十戶”。若以此為農牧交錯帶邊界予以考察,那么此時期農牧交錯帶范圍可能會更偏南,帶內農牧結構也許更偏于“農主牧附”。這或許是以農為主的農牧交錯帶北端,但農牧交錯帶劃分標準并非是要求以農為主。如民國初年,高彥博考察內外蒙古后指出:“畜牧之最普遍者,為馬、牛、羊、駝四種;其飼養之法:半農半牧之地,住民已脫游牧之習,有一定之住所,即在住屋院內,或編柳條為柵;或筑土壁;名曰馬圈子,以為入夜收容家畜之備……若夫純游牧地方,則平沙無垠之原野,即天然之牧場也,無木柵溝渠之設備。四季之中,一任其采食野草,春季雪融,則居低洼之鄉,以就天然水草,草盡而去。年復一年,都于一定之境內,漸次轉移。其傾全力以探索者,惟水與草。”這段引述表明在內蒙古北部及外蒙古地區存在半農半牧或“牧主農附”的農牧結構,這也可以劃入農牧交錯帶內,向更北地區則是純游牧區了。因此,邊界地帶考察于農牧交錯帶研究至為重要。
其三,歷史時期農牧交錯帶范圍的南北推移導致帶域內自然景觀時常發生變遷,出現與前代不同的新景觀。我們不能否認由草原向沙地的變遷就是環境惡化,因為這也是由一種生態系統向另外一種生態系統的轉變。
歷史上,中原王朝與北方草原政權之間的對立界限粗略劃分了農牧交錯帶北界范圍,但人類社會在兩政權過渡地帶經營農牧業的范圍卻是成為農牧交錯帶實際狀態的決定因素。因此,氣候條件影響下的自然意義上的農牧交錯帶北界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但卻可以人為創造或改變某些氣候條件而將農牧交錯帶界限加以改變,這種對農牧交錯帶范圍南北推移及帶內農牧結構的改變勢必會影響帶域所經地區自然景觀的變化。
環境問題自古即是農牧交錯帶研究的核心問題之一,當農牧交錯帶范圍南退及帶內畜牧業比重較大時,容易導致帶域所經地區自然景觀更趨向于以草原為主,自然環境多較優渥。然而當農牧交錯帶北界北拓及帶內農業所占比重較大時,帶域內的自然景觀極易出現農田、沙地及聚落等人為塑造的景觀,容易導致自然環境出現惡化。在理解這種環境變遷時,我們不能僅僅將由草原向農田或沙地的變化歸結為是自然環境的好壞之變,這也是由一種生態系統向另外一種生態系統的變遷。
就清代土默特地區而言,當地草原多被墾殖,如清后期和林格爾地區,“廳屬周圍計六百余里,不論大小村莊,有無名目,共二百二十八處,其蒙古村莊一百四十四處,多系口內忻、代等州,祁、崞、太原、太古、陽曲、大同、左云、平魯等縣民人租種蒙古地畝,在內居住,其民人糧地村莊八十四處,無蒙古在內”。可見,清代土默特地區已由傳統以草原為主的自然環境過渡到農田、村落、城鎮等多種景觀并存的景觀格局。再如武川縣,清末民初時,“可可以力更(今武川縣可可以力更鎮),開辟未及百年,隸歸化,大青山北第一巨鎮也。屋舍整齊,街道遼闊,商鋪七十余家”;又如可鎮一帶,民國初年,“產小麥、粟、豌豆、菜子,年植一期,夏間收獲。地勢高寒,高距歸化八九丈。居民十之六為晉人,十之四自南省移來屯墾者,中以湖北為多”;自可鎮至廒莊,“高坡起伏,東有矮嶺綿亙,雪光明媚,沿途多新墾地”。因此,我們不能片面憑借前人有關環境印象的記述去判斷環境的好壞之變,而應辯證思考環境變遷所導致生態系統是否趨向于新的動態平衡。
(責任編輯 胡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