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旬夫婦的晚年劫

趙學剛 夏傳惠

到老宅后，郭曉琴等人看到家里的大門開了一半，進到院子里東邊房的窗戶也開了一半，堂屋的門沒關。從堂屋的門進去，從東房間到客廳的地上有很多有血跡的鞋印

2019年6月23日早晨8點多鐘，家住江蘇省淮安城里的孫春霞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那頭是南陳集派出所的民警，對孫春霞說了一句讓她難以置信的話：“你母親李紅芳來派出所投案自首，她說，把你父親孫貴才打死了，你趕緊看看你爸怎么樣了。”

孫春霞平時都在城里打工，80多歲的父親孫貴才與母親李紅芳獨自住在農村老房子里。孫春霞一邊往家趕，一邊打電話給距離老家近一些的嫂子郭曉琴（其丈夫在外地），讓郭曉琴趕緊到老家看看發生了什么事、父親怎么樣了。

掛完電話，郭曉琴立即開車回到老家，并叫上幾個膽大的街坊一起到孫貴才和李紅芳老兩口居住的老宅查看。進入老宅后，郭曉琴等人看到家里的大門開了一半，進到院子里東邊房的窗戶也開了一半。堂屋的門沒關，從堂屋的門進去，看到從東房間到客廳的地上有很多有血跡的鞋印。幾個人站在東房門口可以看到孫貴才已經倒在地上，頭頂位置有一大攤血。孫貴才的褲子已經被脫到膝蓋處，下半身裸露在外。

同來的幾個人嚇得連忙退出屋子，就在這時，一輛警車載著民警和李紅芳來到了現場。看到圍在家門口的郭曉琴等人，李紅芳不停地叫嚷著、辱罵著：“你們都是來看我家笑話的，你們都走，你們都給我走開，都給我走……”

八旬老嫗暴殺老伴

李紅芳，1935年出生，案發時已84周歲。其丈夫即死者孫貴才，1939年出生，案發時已80周歲。二人于1960年前后結婚，生有二男一女，據其家人和鄰居介紹，平時，孫貴才比較老實，而李紅芳比較強勢，在家里，一般李紅芳說了算。他們一起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一起走過來了，從沒得吃、吃不飽到如今的吃得好、穿得好，物質生活是越來越好，兒孫們也都已經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按理說兩位老人應該頤養天年才對。

是什么原因讓李紅芳殺害與自己結發快六十年的丈夫呢？勘查完現場，民警將李紅芳帶回淮安市公安局淮陰分局進行訊問。不久，李紅芳就交代了自己殺害丈夫孫貴才的緣由和經過。

2019年6月22日傍晚，李紅芳在村莊周圍外玩了一圈后回到家，發現孫貴才沒有做飯，李紅芳大發脾氣，兩人就吵了起來。吵了一會兒，氣不過的李紅芳跑到鄰居家借了些筒子面（即市場上銷售的包裝好的干面條），準備回來下面吃，她帶著面回到家，才發現孫貴才賭氣已經將房門關上把門鎖死了。

李紅芳在門外叫了半天，孫貴才也沒有開門，性急的李紅芳索性搬了個凳子放到窗戶下面，站在凳子上，從窗戶翻了進去。進到屋內，老兩口再次爭吵起來，平時老實巴交的孫貴才在嘴皮子功夫上落于下風，不堪李紅芳的辱罵，孫貴才便推了李紅芳一把，李紅芳被推倒在地。不甘心被打的李紅芳立即爬起來使出全身的勁，猛推了孫貴才一把，孫貴才畢竟也80歲了，被這樣猛地一推，身體往后仰直接倒了下來，后腦撞到墻上當時就出血了。孫貴才爬起來揪著李紅芳的頭發不放，由于孫貴才十幾天前在家燒開水時，把左臂膀燙傷了，傷勢還未痊愈，左手使不上勁，只有右手有些勁，很快，孫貴才的兩只手被李紅芳扳開來，在扭打中，孫貴才再次摔倒在地。

看見倒在地上的孫貴才，李紅芳用腳往孫貴才的襠部踹了兩腳，孫貴才被踹得喊了起來“哎呦呦，你是送我命啊！”李紅芳聽到孫貴才的叫喊聲，反而激起了她心中的怒火，據李紅芳自己交代，當時她對孫貴才說：“我就是要送你命的。”李紅芳先是用腳狠狠地踢孫貴才的下身，然后用手、鞋子對孫貴才的頭部兩側耳朵附近進行擊打，也不知打了多少下，因為屋子里沒有開燈，借著月光，李紅芳看到孫貴才的臉上、地上都有血水，孫貴才也停止了呼喊，這才停下手。

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平靜下來的李紅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又不敢待在家里，就一邊哭一邊往外走，她想到殺了人要自首，但是不知道應該去哪里自首，想到平時人們有官司都是去法院處理的，李紅芳就一路走到南陳集法院，在法院外哭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被路上的行人發現，并帶著她到當地的派出所。

老翁致死原因究竟是什么

在案發現場，偵查人員對孫貴才家進行了徹底的勘查，在現場提取到一根帶血的木棍，一塊疑似人體組織，并在墻面、地面、電視機表面提取到10余處血跡，同時還在房屋內提取到酒瓶等物品。現場并沒有李紅芳所交代的擊打孫貴才的鞋子，相反卻有一根沾染血跡的木質棍棒。這說明，李紅芳所述并非完全是事實真相。

經過法醫對尸體的解剖，孫貴才損傷部位主要位于頭面部，左耳郭全層離斷傷，右耳郭大范圍挫碎，軟骨部分缺失，偵查人員在現場提取到的人體組織實際上是孫貴才殘缺的耳朵。但上述損傷不可能導致人體直接死亡，但如不能得到及時救治，長時間出血，也可以導致失血性休克發生致人體死亡。

根據尸體解剖情況，可見孫貴才的脾臟皺縮，失血征象明顯，而現場勘查發現了大面積血泊，這能夠說明孫貴才的失血量較大，孫貴才頭面部有廣泛的頭皮下出血，解剖時，可見頭皮下出血嚴重，而相應部位體表未見明顯的表皮剝脫等，致傷物符合有較大接觸面、質地不堅硬的鈍性工具，符合棍棒傷損傷特征，現場勘查發現現場遺留一根沾染血跡的木質棍棒可以形成。那么，孫貴才是否即因此而喪生呢？

法醫在解剖時，可以明顯地聞到孫貴才的尸體上散發出濃烈的酒味，通過毒物化驗，孫貴才的心血中乙醇含量達到690.1mg/100ml，已經達到了中毒致死濃度。法醫給出的死亡原因是，孫貴才符合乙醇中毒合并頭部損傷大出血而死亡。

孫貴才是因為飲酒過量引發的酒精中毒還是因為被毆打導致的失血性休克死亡？通俗一些說，孫貴才究竟是被李紅芳打死的，還是喝酒喝死的？李紅芳打孫貴才與孫貴才的死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

2019年9月25日，淮安市公安局淮陰分局將本案移送淮陰區檢察院審查起訴。

淮陰區檢察院辦案檢察官剛拿到這個案子的時候心中也充滿了疑問。于是，辦案檢察官深入走訪孫貴才的鄰居、家人等，了解到孫貴才與李紅芳平時都酷愛喝酒，可以說是酗酒，老兩口基本上每天都要喝兩頓，中午一頓、晚上一頓，每人至少半斤。用李紅芳的話說，每頓一斤不夠，兩斤喝不完。老兩口也沒有條件喝什么好酒，一般都是6元一瓶的當地酒“藍雙溝”。

現場遺留的“藍雙溝”酒瓶及瓶蓋上均檢測出了孫貴才的DNA，再通過進一步咨詢法醫，檢察官了解到雖然孫貴才的死亡原因有兩方面的因素，對于心血中酒精濃度達到酒精中毒的程度與老年人的酒精分解能力弱、死亡后未來得及分解的酒精在體內聚集等因素有關，且案發現場是孫貴才與李紅芳單獨居住的空間，并未發現有第三人留下的痕跡，而現場提取到的木棍上檢測到了孫貴才的血跡和李紅芳的DNA，則證明了李紅芳使用木棍對孫貴才耳朵部位進行了毆打，導致孫貴才的耳朵斷裂，并大量出血。而墻面上的多處噴濺狀的血跡也能證明孫貴才在被打時仍有生命體征。因此孫貴才的死亡與李紅芳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

辦案檢察官經過審查，認為該案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或死刑，按照級別管轄的規定，并經該院檢委會研究決定，于同年11月8日移送淮安市檢察院辦理。淮安市檢察院經審查，認為犯罪嫌疑人具有主動投案、高齡犯罪等情節，不會判處無期刑以上刑罰，故于同年11月29日移送淮陰區檢察院繼續審查起訴。

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

李紅芳被采取強制措施后關在了看守所里，殺人后的害怕心理和看守所內壓抑的環境，讓80多歲的李紅芳心理常常處在奔潰的邊緣。每次檢察官去提審李紅芳的時候，都只能談10分鐘左右，談的時間長了，李紅芳的情緒就會異常暴躁，總在重復自己犯了大罪，要么現在拉她去槍斃，不槍斃就讓她回家去帶孫子，談到如何殺人的細節則總是答非所問，甚至會哼一些讓人聽不懂的歌曲。辦案人員心中不免產生疑惑，李紅芳是否有精神方面疾病，在作案時有沒有刑事責任？

偵查人員在偵查階段通過詢問李紅芳周圍的親戚和鄰居，證實李紅芳在幾年前出了一場車禍，頭部受過傷，治好后就顯得不太正常了，經常無緣無故地發脾氣，對別人進行辱罵，經常拿著木棍到處亂跑，還會出現幻覺。在兩三年前，李紅芳的大兒子因病去世后，李紅芳卻總認為是孫貴才把兒子害死的，經常會因此與孫貴才發生爭吵和打斗，但是平時生活方面，李紅芳也都能自理。

檢察官案發后提前介入偵查時，即建議偵查人員對李紅芳做了精神病鑒定。鑒定機構出具的鑒定意見認為，李紅芳雖患腦外傷后綜合征，但在作案時對自己行為的實質性辨認能力存在，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

慎重起見，檢察官在審查起訴時，再次與鑒定人員聯系，對于李紅芳作案時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溝通。鑒定人員再次明確認可和確定鑒定意見的結果，即李紅芳并不存在影響其實施犯罪行為判斷的精神疾病，其作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應當承擔刑事處罰。

獲十年徒刑

從李紅芳使用棍棒毆打孫貴才的部位及造成的創傷來看，李紅芳剝奪他人生命的意圖十分明顯，且直接造成了孫貴才死亡的后果，應當構成故意殺人罪。《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 第232條規定，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李紅芳在犯罪后第一時間想到了自首，主動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具有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的情形，而且李紅芳已經年滿84歲，是刑法上的“老年人”，按照我國《刑法》第17條規定：“已滿七十五周歲的人故意犯罪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過失犯罪的，應當從輕處罰。”

在審查起訴前，檢察官又與李紅芳、孫貴才的子女進行溝通，充分聽取了他們對于如何處理李紅芳的意見，被害人子女均表示對母親的行為予以諒解，并希望司法機關能夠依法從輕從罰，因為老人年齡實在大了，檢察機關對李紅芳做出了有期徒刑十年的量刑建議。

2019年12月31日，淮陰區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對李紅芳提起公訴。開庭審理時，辯護人認為李紅芳無殺人故意，孫貴才的死亡原因也不明確，不能推定李紅芳有罪，做了無罪辯護。公訴人與辯護人就李紅芳的行為與孫貴才的死亡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李紅芳是否構成故意殺人罪展開了激烈辯論。最終，合議庭采納了公訴人的意見，認為現有證據已經排除了合理懷疑，認定李紅芳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致一人死亡，構成故意殺人罪。

2020年6月16日，淮安市淮陰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判處李紅芳有期徒刑十年，被告人未上訴。

由于疫情原因，李紅芳目前仍在淮安市看守所服刑，對于高齡犯罪人員服刑問題，法律有明確規定，如果生活能夠自理的，應正常在監獄服刑;如果生活不能處理，如無法行走、吃飯、大小便失禁或患有其他疾病的，應由本人、家人提出申請保外就醫，并經監獄管理部門、判決的法院、對應檢察院執行監督部門等審核同意。目前，李紅芳生活還能自理，沒有提出保外就醫的申請。

孤獨的留守老人

隨著我國城市化和工業化進程的不斷加快，農村勞動力大規模向城市流動，子女外出安家落戶或打工掙錢養家，越來越多的農村老人成為獨守或者空巢老人，老人們的孤獨成為常態。老人們長期缺乏精神慰藉與關愛，又要應對生產、生活中的各種困難和壓力，承受風險能力弱、害怕孤獨、容易心灰意冷等，會導致一系列心理、生理疾病，直接影響到健康和生活質量，當矛盾激化時，就可能出現嚴重的刑事案件。

本案中，李紅芳與孫貴都是八旬老人，兒孫都不在身邊，生活比較孤單，文化生活匱乏，精神空虛，整日以酒為伴。在長久的婚姻相處中，這老兩口之間，已經出現了很多矛盾和問題，但是這些問題并沒有得到兒女和社區的重視，更得不到適當的介入，所以當矛盾爆發時，便一發不可收拾。

留守老人為社會的繁榮，家庭兒女的幸福付出了一生的努力，人到晚年，他們也應該享受一個安穩、溫馨的生活，如何幫助、關心他們，使他們能幸福、快樂、健康地度過晚年，是一個重大的社會課題，需要兒女、社會、相關部門的共同努力。（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