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蜀強
細讀完白居易的《琵琶行(并序)》后,我篤信這篇經典絕非止步于居易同情琵琶女,感己自悲這般簡單。
一、識見琵琶女前的描寫與敘述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地點、時間與季令都一一點出。“頭”作“邊”解,“瑟瑟”雖有“碧綠”之義,此處宜解為“風拂葉花之聲”。“主人下馬客在船”為互文法,即“主人與客人一同下馬登船”,不宜拆解,否則將很難理解后文中“主人忘歸客不發”“滿座重聞皆掩泣”等語句。“舉酒欲飲無管弦”中,“舉”“欲”“無”三字一線,一種即興情滿卻又無樂相助的尷尬溢于字間。細細品咂,字句似乎還有一絲異樣,居易等人難道不知道當時身旁無樂為伴嗎?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念念于此?除了引出后文的用意外,實際上還有更深層次的表達目的。
“醉不成歡慘將別”,“將別”是因,“醉不成歡”是果;“慘”并非“悲慘”義,應解為“憂愁”。《詩經·陳風·月出》:“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陸德明釋文曰:“慘,憂也。”“別時茫茫江浸月”,“浸”字,描摹出月入江之深,江融月之協。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琵琶女即將出場。居易等人被其琵琶樂音所陶醉。“尋聲”一則暗示當時天色昏暗,二則與“移船相近邀相見”照應,說明二船間存有間距。既然存在著間距,“暗問”解為“悄悄問”,又怎么能讓琵琶女“琵琶聲停欲語遲”呢?事實上,這里的“暗”宜解為“不知不覺”。韋莊《清平樂》:“柳吐金絲鶯語早,惆悵香閨暗老”中“暗”亦為此義。“不知不覺地問道”充分承接了前文“忘歸不發”的陶醉,又流露出一絲暗喜。楊廣文(2010)認為“暗”為“急切”意,亦可作一說參備。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時至今日,這一千古名句也常被人們掛在嘴邊,以示某人害羞之態。因而,當下許多人在理解這兩句詩時,也常常將“害羞”的標簽貼于琵琶女身上。結合琵琶女的生平,從藝多年,歷經生離死別,見著居易等人怎會“害羞”?合理解釋是:受居易等人邀約前,琵琶女彈奏著琵琶,抒發著心中郁苦,難以自禁,當受邀演奏后,情態還未調整過來,加之年老色衰,所以“千呼萬喚”中,還得“半遮面”。
二、《霓裳》與“四弦”:琵琶曲演中的兩處關鍵
接下來,便是最精妙的琵琶曲音描摹了。“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這是演奏前的情感鋪墊。值得思考的是,此處“不得志”究竟指琵琶女,還是白居易?另外“無限事”本不能“說盡”,但此處偏言能“說盡”,是在表明琵琶曲在表情達意方面的優勢。“輕攏慢捻抹復挑”中“攏”“捻”“抹”“挑”均為琵琶指法,輔以“輕”“慢”“復”等詞語,進一步肯定了琵琶女琵琶技藝的高超。
“初為《霓裳》后《六幺》”。《霓裳》《六幺》均為唐朝流行的琵琶曲。據楊民蘇(1991)考證:詩中所寫“初為《霓裳》后《六么》”句,指琵琶女所彈的曲名。從演奏過程看,《六么》不過是連類而及,實際上彈的只是《霓裳曲》。《霓裳曲》在天寶十三年,經玄宗下詔修改,因而,在唐代,《霓裳》有多個演奏版本。
描摹琵琶音,精妙紛紜。如何分析呢?通行之法是:以“比喻”“夸張”“頂真”“虛實結合”等藝術手法為骨架,梳理文本。事實上,我們若能從描摹琵琶音的字詞發音特點上考究,更能察覺到一些不常得到的東西。例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聲母發音可分五種——“五音”:喉音、舌音、齒音、牙音、唇音。清代樸隱子在《詩詞通韻》中曾描述韻母存在四種發音特點,即“四呼”:“開口呼”舒頰引喉,音疏以達;“合口呼”聚唇開吻,音深以宏;“齊口呼”交牙戛齒,音窒以斂;“撮口呼”斂頤蹙唇,音奄而藏。“嘈嘈”,聲母“c”屬“牙音”,韻母“ɑo”屬“開口呼”。“開口呼”舒引,與“嘈嘈”詞義“濁雜粗重”相輔相成。“切切”聲母“q”屬“齒音”,音調偏淺尖,音長較長;韻母“ie”為“齊口呼”,音質斂窒。這些音樂質感與“切切”的詞義“輕細急促”亦有回應周圓之效。再看,“急”聲母“j”屬“齒音”,“私”聲母“s”屬“牙音”。齒音音調偏淺尖,音長較長;牙音音調柔細,音長居中。大弦弦音如“急雨”,濁雜粗重且“舒長”;小弦弦音如“私語”,輕細急促顯“柔和”。雖然,古今音律已然不同,我們不能嚴苛地以“今音”律“古意”,但從字音詞語發音特點考究“琵琶曲樂”描摹之精妙,不失為一種別有風味的解讀門徑。
由“四弦一聲如裂帛”可知,琵琶女在演奏《霓裳》曲時,用的是四弦琵琶。琵琶,作為一種外來樂器,流傳到唐代時,已有四弦、五弦之分。四弦琵琶又稱為曲項琵琶,最早記載于《隋書·音樂志》:“今曲項琵琶。豎箜篌,并出自于西域,非華夏舊器。”演奏四弦曲頸琵琶時,演奏者持琴姿勢多以橫抱、撥彈為主。所以也才有“曲終收撥當心畫”這樣的句子。
另外,“銀瓶乍破水漿迸”一句中的“銀瓶”。據周超(2010)考釋:不宜理解為銀質的瓶,因為銀具有良好的韌性,怎能“乍破”?《琵琶行》是白居易被貶今江西九江一帶所作,在江西景德鎮一帶,買賣白色瓷瓶,因避諱白色與死亡的聯系,常以“銀瓶”代之。
三、琵琶女形象心理中的異常
下面,我們進入第三段。琵琶女自訴身世經歷:“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蝦蟆陵”據田玉春(2006)解釋,即是漢代大儒董仲舒的陵墓。因文人賢士到此處拜謁,沒有不提前下馬步行的,故名“下馬陵”,隨著時代變遷,此地名最終音訛為“蝦蟆陵”。此說能完成對上句“京城女”的自言照應,塑造了一個充滿正統自信感的藝女形象。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琵琶女少年便藝精才冠。“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善才”指小序中所言及的“穆、曹二善才”。“善才”即琵琶師的統稱,“穆、曹二善才”可譯為“姓穆、姓曹的兩位琵琶師”,這些人是琵琶女的師輩;“每”即為“常常”。此兩句是從琵琶女的師輩、同行兩個維度來表明琵琶女的技藝高超。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這是從欣賞者的角度,再次強化了我們對琵琶女技藝高超的印象,但一種紈绔奢靡之氣也撲面而來。有讀者會發出疑問:這兩句不一定體現出酒色靡靡啊!五陵少年,說不定真的是為琵琶女高超的琵琶技藝而癡迷呢!但后文說得很清楚。“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弟”,王琛(2002)解為“姊妹”,即指教坊里的同行姊妹;袁津琥(2007)解為“弟子、學生”。“阿姨”有“庶母”(應會勝,2005)“妓院鴇母”(黃運明,2000)兩種理解。無論如何,若五陵少年們真的癡迷于琵琶女的才藝,為何在其年老色衰時,不繼續為其捧場喝彩呢?
這些人癡迷于琵琶女的青春貌美,琵琶女自己知道嗎?似乎并不明白。“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在她看來,自己的不幸,很大程度來源于“嫁作商人”的婚姻。為何?商人重利!這個理由成立嗎?一面之詞,說服力還顯不足。黃志浩(2004)撰文指出:“唐德宗后,將茶視為與鹽鐵一樣的巨利之物,實行專賣……茶商買賣茶葉先要到官府規定的地方去進貨,順便將稅款扣除。榷茶制度始于唐,定制于宋,歷代不絕。”看來,琵琶女的丈夫在潯陽(今九江)經營茶葉生意,需要先到“浮梁”進貨(“買茶”),上交茶稅后再回到潯陽來賣。古代交通不便,自然容易出現“前月浮梁買茶去”的現象。只不過,現在的我們并不熟悉唐代“榷茶制”,就會覺得“前月”與“輕別離”首尾是多么呼應啊!琵琶女是多么需要同情啊!這可能只是古今暌隔,歷史送給我們的一個錯覺!
所以綜述來看,不借助過多想象,我們真的無法把琵琶女界定為一個需要博得人們同情的命運悲慘者!因為,第三段末,琵琶女在提及了她所認為的“婚姻不幸”后,竟然“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她究竟是懷念追憶曾經與五陵年少間燈紅酒綠的“少年”生活?還是為其曾經的“少年”生活而悔恨?結合文脈,似乎是前者。但這樣的結論似乎又顛覆了我們曾經對琵琶女弱勢的慣有印象。
這便是《琵琶行》中琵琶女形象心理上的異常。
四、音樂,對白居易這般重要
接著便是白居易的自訴。他自訴內容所涉及的時間跨度不大。“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從”解為“在”才妥。這兩句才是真不幸!“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結合上下文,此處指的“音樂”顯然便是指琵琶女所彈奏的那些“絲竹聲”。因為在他看來,“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對于這兩句,單看似乎沒問題,但一聯系到白居易的藝術審美思想,便又有矛盾了。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在《新樂府序》中,白居易明確指出作詩的標準是“辭質而徑”“言直而切”“事核而實”“體順而肆”,即強調語言須質樸通俗,議論須直白顯露,寫事須絕假存真,形式須流利暢達。一位常年關注民生,不慕華藻的現實主義詩人,怎么到了《琵琶行》里,竟然對“山歌”“村笛”如此抵觸?
那是因為在白居易眼中,“音樂”還代表了其他更為重要的東西!
他在《法曲》一詩中曾言:“法曲法曲舞霓裳,政和世理音洋洋,開元之人樂且康……法曲法曲合夷歌,夷聲邪亂華聲和。以亂干和天寶末,明年胡塵犯宮闕。乃知法曲本華風,茍能審音與政通。”
音樂代表著政治!正如楊民蘇(1991)認為:開元時期的《霓裳曲》屬華夏正音,因而“政和世理音洋洋”,而天寶十三載經玄宗下詔修改后的《霓裳曲》,既變其數而又變其情,因而“以亂干和天寶末”所以他極為反感。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仙樂”,多么精妙,精妙到無法理解。難道曾經在“帝京”為官的白居易從沒聽過如此“絲竹聲”?張熊鶴(1988)認為:“《霓裳》應有‘開元清音,與天寶‘邪音兩式。”楊民蘇(1991)補充道:從不少白詩中可以看出“清音”多用古四弦琵琶,而邪音則多用另一樂器五弦琵琶。白居易《五弦》詩:“趙叟抱五弦,宛轉當胸撫……十指無定音,顛倒宮徵羽。坐客聞此聲,形神若無主。行客聞此聲,駐足不能舉。嗟嗟俗人耳,好今不好古。”顯然,他對五弦琵琶是持否定批判態度的。這種否定并不是針對五弦琵琶本身,而是針對五弦琵琶音以及背后所隱含的政治情狀而言的。
唐天寶年間(742—756)到元和十年(815),大概已隔半個多世紀。當久違的“清音”四弦琵琶《霓裳》曲響起,白居易莫名地產生了“如聽仙樂耳暫明”的驚喜。這種驚喜顯然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音娛之樂。
所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意蘊也就顯得極為豐厚。對于一個讓人產生連連疑問的琵琶女而言,“同是天涯淪落人”恐怕只是白居易的個人理解與判斷吧!白居易在“謫居臥病”后,突然聽到久違的《琵琶曲》,一種家國憂思與感懷涌上心頭,此時的心理充滿著激蕩的感性,可能絲毫沒有察覺到琵琶女自訴中的種種異樣。不過沒有關系,琵琶女的自訴只是鋪墊,白居易只是緊承這種言談的契機,一吐心中塊壘。所以,從白居易角度而言,理解“淪落人”沒有壓力,但是對于琵琶女而言,不免有些牽強,或者更需想象。那么,“相逢”便不會僅僅拘囿于白居易與琵琶女的偶陌之遇,也不會單單滯于白居易對琵琶女的同情以及自嘆自悲,而是暗含著一種對國運憂思的大情懷與大格局。
相逢,對于白居易而言,遠遠不止于同情與自悲這么簡單。
由此看來,閱讀《琵琶行(并序)》這篇經典時,我們不能被表面的感傷與驚喜所遮蔽,更要從文本的細節中捕捉到異樣與可待深挖的字詞,并適機將這些內容置于歷史與文化的放大鏡下,好好研析與揣摩,便必定會在文本解讀分析中大有收獲!
[作者通聯:四川資陽市樂至縣樂至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