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音的手機的屏幕不停地閃爍。惠惠側臉望了好幾次。身邊的胖五早就鼾聲如雷,可惠惠還是不敢接電話。她悄悄地將手機翻轉,光從床頭柜表面透出來,細細的木紋卷成一個個旋渦。惠惠感覺自己會被吸進去。水的深處沒有陽光,她被黑暗壓迫得透不過氣來,索性緊閉雙眼,希望睜開眼時已經過去百年,壓在她心頭的巨石早就粉碎。
過了好一會兒,惠惠的眼睛悄悄撐開一條縫。黑暗漸漸退了下去,手機不再發亮。她輕輕下床,赤腳走出房間,轉到隔壁房間。小婧抱著豬娃娃睡得安穩,她像一片紙,插進被窩里。被子、床單、枕頭保持空床時的整齊。凌晨四點十分。惠惠下意識地替女兒掖了掖被角。
衛生間鏡子前,惠惠端詳自己。太瘦了,顴骨和鎖骨格外突出。下眼袋又黑又大。她抿抿嘴,大眼睛、挑眼梢、薄嘴唇,細看之下,女人味還是很濃。可剛才胖五把沉重的身體壓在她身上的時候,頭卻是埋在枕頭里的。抽筋般的動作過后,他一翻身就進入夢鄉。她撩起頭發,額頭兩邊有兩塊傷疤。
“你不許走!”惠惠攔在摩托車前。
阿三不急不慌地點上一根煙道:“閃開!”
惠惠去拉后座上的女人。路人一片起哄聲:“噢!好!”
阿三叼著煙,跨下車子,左手一把掐住惠惠咽喉。他眼珠突出,聲音低沉。
“滾開!”
惠惠順手抄起人行道上的一只小板凳,用力甩出去。看客們興奮地跳躍著躲避凳子。
阿三發力,把惠惠推倒在地,重新騎上摩托車。
惠惠爬行幾步,平躺在車前。“有種你從這里壓過去。里面是你親骨肉!”
“瘋了,你瘋了。”阿三熄了火。后座上的女人下車,一甩頭,高跟鞋留下一串輕佻的聲音。
阿三轉身想去追。惠惠雙手死死抱住他的雙腳。
“你作死!”
阿三撿起一塊磚,對準惠惠前額就是一下。惠惠的手還是沒松。阿三對著另一邊又是一下。血汩汩往外流,旁觀者這才分別抱住阿三和惠惠。
“夫妻間哪來這么大的仇噢!”
惠惠聽見這句話,暈了過去。
“街對面那個穿牛仔服抽煙的男人,看到沒?好像盯這里好久了。”
胖五放下勺子,用油膩的圍裙擦手,對惠惠說道。
惠惠早就瞥見阿三了。
“在等人吧。”她支吾著。
她暗自慶幸自己的警覺。一來店里,她就把玩具、蠟筆帶上閣樓,然后做了好長時間思想工作,小婧才點頭答應到閣樓上帶著豬娃娃畫畫。工作時,她戴了大口罩,扎了彩色頭巾。
“對了,你姐又推薦了一位老師,我想明天下午再帶小婧去老師那里試試。”惠惠轉移話題。
“隨你便。”胖五又起了個油鍋。腰花入油的聲音像放鞭炮。胖五幾乎吼出聲:“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去了也白去。”
惠惠尖厲的聲音穿透力很強:“我就不相信了!”
“老板娘,來碟油炸花生米!”
“來了來了。”
斜眼一掃,阿三不見了。她松了一口氣。
三伏天,凌晨四點多天就泛白。
惠惠打開衛生間的窗。從六樓往下張望,晨練的老人已經出動,遠處早點鋪的鼓風機沉悶地呼吸著。
她手里握著一瓶安眠藥,象征性地倒進倒出。身子往狹窄窗口擠擠,試試一躍而下會不會卡。其實,她心里很明白,如果沒有小婧,她早就以某種方式離開了。
小婧出生的那天,阿三的判決書也送到了。
“婧”字是她翻破舊《新華字典》取的名,希望女兒將來有才華,不依附男人。
上戶口的時候,孩子父親一欄,她用筆粗粗地畫了?菖。小婧不聲不響。她抱著女兒的時候,常常流淚。
當時她在便利店打工。店長大姐嘴狠心軟,讓她帶著小婧上班。惠惠在店里忙收銀、理貨,小婧在狹小倉庫里獨自待著。一天下來,滿屋都散落著她畫的漂亮蠟筆畫,每個店員都對此贊嘆不已。小婧面對這些表揚,要么低頭不語,要么空洞地望著貨架上的某件商品。
“惠惠,這孩子有點不對勁啊。”店長憋了好長時間后說。
“姐,有什么問題?”惠惠不止一次聽到人家的議論,她偏執地認為小婧只是怕生、膽怯。
“我弟媳是心理醫生。前幾天碰頭吃飯時,我跟她說了小婧的情況,她認為可能是自閉癥。”
嘩啦啦,惠惠剛拆開的一卷硬幣全掉在地上。
幾個穿橘黃色跑步衫的身影快速拐過街角,風吹起他們的頭發,惠惠想起了一個字。看來自己注定又要“跑”!
阿三像個幽靈,怎么也擺脫不了。
她和他從小生活在同一條老街上。每次汽車開過,總會揚起塵土,他倆在塵土中嬉笑打鬧。
阿三住在一個大雜院里。每當下雨,閣樓總會滴滴答答漏水。水桶、瓷盆、海碗擺成一排接水,他們摟抱在一起,靜靜地聽水落下的不同聲響。這里是他倆逃學的天堂。惠惠喜歡讀書,但是當她看到阿三長發一甩,對她調皮而瀟灑地打呼哨時,就不自覺地邁開雙腿跟他離開學校,窩在閣樓里,一待就是半天、半夜。
夜幕降臨,弄堂里暗號響起。阿三像啄木鳥般猛地對她吻幾下,翻窗躍上屋脊,像只貍貓,輕盈地幾撲幾跳,落到弄堂地面,不忘回頭對她獻上飛吻。
她心驚肉跳地等著他回來。殘缺的《基度山恩仇記》,不知被她翻了多少遍,可內容一點都沒記住。
繃帶、碘酒、紅花油等頻繁地使用,讓她成為一個熟練的“護士”。阿三把戰利品獻給她。有時是一把小刀,有時是一個票夾。她把這些禮物放在閣樓的抽屜里,不敢帶回家。
最嚴重的一次,阿三從窗外跳進來就重重摔倒在地板上,弄得樓下三姑媽放聲大罵。
“要不是看在你死鬼父親的面子上,我早就讓你滾蛋了。你再這樣下去,離死也快了!”
阿三背上挨了一刀,傷口很深很長。惠惠要送他上醫院。他倔強地趴在地板上不動。惠惠只好幫他消毒、涂藥、包扎。
阿三轉過蒼白的臉,頭發擋住右眼,輕聲說:“以后一定要嫁給我。”
惠惠也怕去醫院。
店長說了那番話之后,第二天,惠惠就帶著小婧離開了從小生活的城市。
嘈雜的火車站里,她掏出手機,上面一串未接來電,都是店長打來的。她來到衛生間,拔出電話卡,扔進馬桶。在水的漩渦里,她看到了冰川。
這座城市已經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自從和阿三同居的那天起,父母、親戚都與她斷了聯系。她不知自己作了什么孽,愛一個人,難道就犯了天大的錯嗎?
阿三、小婧的狀況,讓她漸生悔意。
她把小婧抱在懷里,眼望窗外不斷變化的景色,從熟悉到陌生,她既沒有留戀,也生不出希望。
燒烤店在出租房弄堂口。一到深夜,濃烈的油煙味熏到惠惠狹窄的房間,她會想起一些與阿三在一起的美好瞬間。
她拉著小婧的手經過燒烤店門口。小婧的眼睛盯著簡陋的“龍蝦啤酒”的霓虹廣告牌不肯走。一個胖子在店邊搭出的土坯房里顛勺,胡亂奔竄的火焰燎紅了他的圓臉,還卷光了頭上所有毛發。
她蹲下身,陪小婧一起看霓虹燈。小婧一旦盯上感興趣的事物,就不肯輕易離開。
夜越深,燒烤店里人越多。胖子熱火朝天地干著。他穿的圓領汗衫,鼓起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泡泡,在惠惠眼里,這些泡泡會隨著溫度的升高,逐漸飄向星空,化成一個個幻想。
“吃飯?”胖子雙手擦著油膩的圍裙。
“不。”惠惠抱起小婧。小婧掙扎了幾下。
“進來吃點吧,免費。”胖子眼睛瞇成一條縫。
“不不。”惠惠趕緊往前走幾步。
“有事找我,我叫胖五。”胖子的聲音從背后清晰傳來。
“有事找我!”阿三把客人送出門。
“你不許去!”惠惠把桌上的禮物掃到地上。
“最后一次!”阿三總是說這句話。
“要么送命,要么進去。”惠惠伸出兩根指頭。
“你不要觸霉頭。”阿三恭恭敬敬對著關二爺像三作揖,從供桌下抽出一長一短兩把砍刀。大的用紅布一裹,小的直接插在皮帶里。
一場街頭排檔的酒席里,幾個小弟爭先恐后地向惠惠描述阿三的英雄事跡。
“大哥獨自走進門,對方五六個大漢站起來,大聲對大哥叫嚷。一陣啰唣后,大哥只問了一句話:‘你們讓不讓?’對方領頭的大塊頭額頭爆出青筋,‘不讓!你拿我們怎么樣?’大哥從腰間拔出短刀,喏,就是這把虎頭刀,塞到大塊頭手里說:‘你們先砍我,把我砍死,這事了結;砍不倒我,我把你們全做了。’大塊頭拎刀就砍。大哥這身手,他們這幫混混哪是對手……”
“得了得了,我不要聽。”惠惠的心整天都被這些事情吊著。
阿三沉默著。酒杯里的普通黃酒到了他嘴里,似乎成了陳年佳釀。他抿一下,搛一口菜,酒和菜混合形成一股香味,連惠惠都聞到了。再簡單的酒和食物,阿三都細細品咂。惠惠知道,他把每餐飯都當最后一頓來吃。
惠惠腆著肚子,目送阿三騎摩托車走遠。夜色中,紅布被風吹得幾乎散開,隱約看得見被路燈照得一閃一閃的白刃。
阿三沒有再回閣樓。
胖五走進出租房,手里提著糕點和熟菜。
小婧躲在媽媽背后,頭埋進惠惠衣服里。惠惠走到哪里,她都吊住不放。
胖五坐下,惠惠只能站著。胖五拿起一塊蛋糕,繞過惠惠,遞給小婧。小婧沒有反應。奶油蛋糕很香,惠惠很長時間沒有吃過了。
“小婧乖,吃蛋糕了。”惠惠把女兒拉出來。
小婧仰頭看媽媽,眼神空蕩。三個人雕塑般維持了很長時間。
胖五最終撤回了那塊蛋糕。他舔舔手指上的奶油,夸張地說:“啊!真好吃。”
小婧低下了頭,雙手搓著自己的衣襟。
“我忙不過來,你到我店里工作吧。這里環境太差了,我有地方給你們住。”胖五打開熟食,揀了一塊醬牛肉往嘴里一扔。
阿三不會這樣吃。惠惠突然想起前夫來。
窗外飄來歌聲:“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只盼望,有一雙溫柔手,能撫慰,我內心的寂寞。”
閣樓上,阿三摟著惠惠。
“我最愛梅艷芳。人們說她‘艷’,我卻最喜歡她的‘俠骨柔腸’。”
惠惠抬手摸阿三的絡腮胡,根根像挺立著的刺。
胖五球一般的臉,沒有一根刺。
小房間里,小婧咳了幾聲。
惠惠推開門,坐在床邊,輕輕拍被子。小婧睡著的時候,眉宇舒展開來,像極了她爸爸。
惠惠俯下身,撿起一張飄落的蠟筆畫,似明似暗間,卡通人物仿佛跳出畫面,拉起她的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這是她當前最大的安慰。
小婧的異常,惠惠早就觀察到了,卻只能安慰自己,孩子小,大了就會改變。小婧到了兩歲還不會說話,惠惠急了。更為嚴重的是,除了媽媽和豬娃娃,小婧不關心任何人、任何事。想到懷孕時的痛苦、阿三帶給她的劫難,惠惠的自責和對阿三的憎恨與日俱增。
小婧三歲了,還不會說一句話。惠惠鼓勵她很多遍,才勉強蹦出“媽——媽”來。
有一次,她帶著女兒去菜場買菜,跟肉攤老板討價還價,亂哄哄一陣子下來,一轉身,差點驚得靈魂出竅。
小婧不見了!
她怎么能不見呢?她什么都不懂!
惠惠滿菜場瘋狂地找,扔了肉,扔了菜,丟了錢包,只有手機緊緊攥著。她想撥報警電話,但是那個簡單的號碼組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她恨眼前那些散漫的人,更恨那些滿面笑容的人。半小時過去,她覺得末日來臨了。
她不知為什么會走進菜場邊的公園。可能想到那里有個大池塘,可能覺得池塘是她的歸宿。她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衣衫濕透,三月的天氣,卻感覺不到冷。眼前變成黑白,她也不詫異。她只是手抖,抖得像雞啄米。
突然,小婧的影子孤零零地闖進她的視線。她跌跌撞撞撲上去,兩人一起摔倒在地。沒有一句話,只有無聲的哭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好心的大媽把母女倆攙起。她這才注意到,女兒一只手始終指著地上的粉筆畫。一位大爺正蹲著畫一個彩色孫悟空像。
回家路上,小婧擰在文具店前不走。惠惠給女兒買了一套二十四色蠟筆。
陌生號碼打了好幾遍,惠惠才接。
“喂,是我。”
惠惠愣在那里。客人大呼小叫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她只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能聽見嗎?是我。”
那個聲音在手機聽筒里,旋轉、放大,變成一片烏云,惡狠狠地壓下來。她不敢掐斷電話,更不敢搭話。任由電話繼續通著,也許,通著通著,他自己就會掛了吧。
“你別以為我找不到你。我知道你的電話,就快了。”
電話掛了。“嘟嘟嘟”的聲音還在響。手機就像粘在耳朵上了,她一時竟無法拿開。
端菜、送酒、翻臺、清洗、打烊。惠惠機械地重復著每天的固定工作。
凌晨三點,她馱著睡熟的小婧,跟在胖五后面,回到胖五家里。
胖五又在她身上鬧騰了好一陣,她惡心得差點吐出來。那晚,她所有的肌肉都僵硬著。胖五嘟嘟囔囔罵了好幾回。
當身體松弛下來,她做了個夢。
阿三是條狼。獵人把狼捕住了,關在鐵籠里。可狼逃脫了,狼盯住了她。她拼命往前跑,狼在后面緊追不舍。她逃到懸崖邊,狼一步一步緊逼上來。她咬咬牙,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千萬不能回頭。眼一閉,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決不回頭!哪怕過得比現在更糟糕,也不回頭!
惠惠打定主意,像只猴子,在胖五狹小的一室半舊房子里,撿起屬于自己和小婧的衣服、用品,收拾干凈,團緊,塞進行李箱。
她站在馬桶前猶豫了半天,最終沒有把電話芯片扔進去。
熟練地馱起熟睡的女兒,拎起行李箱走到大門口。輕輕用鑰匙轉動門鎖,門外濕熱的空氣滾進來,霎時將她的汗逼了出來。把鑰匙放到鞋柜上后,她回頭望望昏暗的室內,那些熟悉的家具、那些熟悉的角落,她嘆了口氣。
胖五在下午醒來,通常做兩件事,要么捧著手機打游戲,要么躺著抽煙看電視。她搬進來后不久的一個下午,胖五什么都不做,從東晃到西,不時望著墻上的時鐘,突然塞給她一把錢。
“買點菜去。”
“買什么啊?”
“隨便隨便!”
“錢太多了。”
“去城南新開的超市買,選好點的。”
“這也太遠了吧!”
“別啰唆,去吧去吧!好好挑啊。”
她又累又無聊,帶著小婧到附近超市隨便買點就回來了。
門被反鎖了。她心一動,把耳朵貼到白鐵皮包的門上,生銹的鉚釘毛糙地警告著她。胖五吭哧吭哧的低沉叫喚聲,夾雜著女人痛苦的呻吟聲,從鉚釘孔里旋轉著鉆進她的耳朵。她連忙轉身捂住小婧的耳朵,一步一步,又輕又慢地轉下六樓,直到底樓,才松開雙手。
那天晚上,胖五照例折騰她。她別過頭,帶著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麻木地承受著。
后來,只要是胖五多給錢讓買菜,她就用錢跟女兒大吃一頓,有時一根蔥都不買回來。胖五想要發作,卻只能用粗大的手擼擼光腦袋,傻笑。
本來,她想留下只言片語,再一轉念,放棄主意,轉身跨出門,回頭掩上白鐵皮大門,鉚釘組成的“福”字,像一張咧開的大嘴。
清晨的售票大廳空空蕩蕩。空氣中彌漫著隔夜的酸腐氣息。
電子大屏上一行行高鐵信息反復滾動,那些令惠惠向往的城市名字跳躍著,張開雙臂歡迎著她。可她忍住了。她站了很久,腿都麻了。
一張回故鄉的車票被檢票口吞進又吐出,她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高鐵剛啟動,小婧在她懷里醒來。她揉揉眼,望望媽媽,轉頭盯著窗外,就像早就知道要乘坐這班列車似的,安靜從容。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惠惠腦子里一直在放電影。
雖然是故鄉,熟悉的城市,卻沒有她和女兒的容身之地。她搭乘公交車,朝想好的目的地而去。
店長一見她們,就摟住小婧。小婧任她撫摸、摟抱,眼睛盯著五彩廣告牌。
“惠惠,幾年不見,你到哪里去啦?看你瘦成這樣,吃苦了吧?”
“姐,我向你道歉,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
“別說了,回來就好!來,先吃點東西。”店長端上來滿滿一桶關東煮。
“我不餓,真不餓。”惠惠環顧店里,重新裝修過了,店員也全換了。
“你不吃,孩子可是要吃飽的啊!”店長抽一根竹簽給小婧。小婧頓了頓,慢慢伸出手,拿了,一口接一口吃了起來。
“乖孩子!真可愛!”店長笑著說。惠惠看到蹲著的店長頭發稀疏發白了。
“有個事想請你幫忙,我又說不出口。”店長越熱情,惠惠心里越堵得慌。
“什么事啊?快說!”
“我,我想請你照顧小婧幾天。”
“這是什么話啊?”店長站起身,遞給惠惠一串魚丸,“就放我這里了!我喜歡都來不及呢。”
“我有個事要辦,辦完就來接,很快的。”惠惠心里一酸,忍住馬上要掉出來的眼淚,跑出便利店。走出一段路,她才責怪自己:怎么謝都沒有說一聲呢?
這座城市變化很大。惠惠拖著大箱子,在人群中閃躲,就像一個異鄉客。
她不敢回熟悉的街區,在城鄉接合部找了個廉價旅館住下。
仰面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窗式空調嘆氣、嘶吼,卻不怎么制冷。沿街的叫賣聲、汽車和電瓶車的喇叭聲、切割鋁合金器材的噪聲,吵得她心煩意亂。她用枕頭緊緊捂住雙耳。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是胖五的電話。今天他比往常起得早。她沒有拿他任何東西,不虧欠他什么。就讓鈴聲繼續響吧,在這嘈雜的環境里,鈴聲就當一種懷念吧。
又來電話了。她側臉一看,渾身肌肉立刻緊張起來。在沒想好之前,她決定不接這個電話。
阿三曾經做過生意,那段時間,她成了“老板娘”,接接電話、算算賬目。阿三買了一輛小貨車。每天早晨,他倆去建材批發市場進貨。看著水曲柳三夾板被搬運工一片一片插滿貨斗,她感覺腰包一寸一寸地膨脹起來,心也定了不少。阿三用皮筋把長發扎在腦后,走起路來威風凜凜。她站在旁邊看。阿三不時地給工人們派煙、遞水,聲音柔和,語氣謙和。他本是這樣的人,但遇到蠻橫的,他決不低頭。街坊鄰居有人怕見他;有人喜歡他,愿意跟他在一起。
店里的生意還算不錯,每天都能成交幾筆。她在店門口搭個小煤氣灶炒菜做飯。傍晚總有人趕過來,擺張小桌子在人行道上,一起喝啤酒,吃她做的飯菜。那個階段,沒有暴力,只有笑聲。
“我們走吧。”一天傍晚,阿三讓惠惠收拾除了建材外的全部東西。
“走?到哪里去?”她茫然地看著他。他把頭發全都剃了,頭皮青青的。
“我把店和貨車盤掉了。”
“為什么?”好好的日子走到盡頭,她絕望了。
“有個兄弟被人害了。正在搶救,需要錢。”
“那我們怎么辦?”
“我會有辦法的。他為我擋過命。”
命!惠惠忽地坐起來,繼而站起來,在只有四五步大小的廉價旅館里來回走了很多遍。突然,她站住,抓起手機,撥通了那個電話。
這個咖啡廳他倆都熟悉。只是現在換了牌子。店里提供手沖滴漏咖啡,惠惠站在柜臺前看了很久,要了濃濃的美式咖啡。又香又苦。
她把身體深深陷進高背圈椅里,雙手緊緊摟住無紡布袋子,聞著咖啡香,回憶著過往。
阿三端了馬克杯悄悄坐到她對面。窗外夜色很濃。路燈、汽車燈像一只只機敏的眼睛,掃視他倆。
“你瘦了!”阿三啜了一口咖啡,眼睛盯著她。
“你精神不錯。”惠惠把布袋塞到背后。
“在那里過得怎么樣?”
“什么在那里?我一直在這里。”
“別裝了。我知道那個地方。”
“我什么地方都沒去。”
“還記得我讓人給你帶的話嗎?”阿三蹺起二郎腿,頭向左側歪過去。
惠惠搖搖頭。那句話深深烙在她心里。
“離婚我同意,可你不能找別的男人,不然我把他弄死!”
她身體一顫。那是個雨天,小閣樓就要拆遷。三姑媽逼著她搬家。她抱著小婧不停流淚。一個高大的男人闖上閣樓,簡單快捷地轉述阿三的獄中話,轉頭就走,出門的時候,她看見那個男人后腦勺有一道斜長疤痕,像一條巨大的蜈蚣。
“是那個胖子嗎?不要以為在外地,我就拿他沒辦法。”
她聲音高了起來:“我跟你說了,我就一個人過,從沒有離開過這里。”
“我都看見了。”
“你看錯了。”
阿三點了一根煙,一位女服務員過來制止。阿三蠻橫地瞪了她一眼,姑娘悄悄退下。
“你怎么還是這樣?”惠惠搶過煙,掐滅在自己的咖啡托盤里。
阿三兩手一攤。“好吧好吧。”他臉上露出微笑,“女兒現在好吧?”
胖五在小婧身后,不停地發出夸張的贊嘆。
小婧沒受任何影響。她認真畫著一幅美少女像。閃亮的大眼睛、金色的長發、白色連衣裙、紅色長筒皮靴,最亮的是少女手上的魔法棒,她正在施展魔法,點點小星星,代表著純潔的希望。
胖五猛地將手里啃著的雞腿扔進垃圾桶。
“小婧她是個天才啊!”
胖五來過幾次出租屋后,惠惠對他的好感和反感參半。他熱情,帶吃的用的來。他揩油,伺機動手動腳。
那天,惠惠臉上露出了笑意,她看出胖五是真誠的。
“我們要給小婧找個好老師!”胖五激動起來,嘴上油油的。
“開玩笑,她連校門都進不了。”惠惠讓水龍頭的水流到手臂上,冰冷的水讓她冷靜。
“我姐姐就是教美術的!我讓她來我家教小婧。”
惠惠低下頭。小婧的事是最大的事。
胖五乘勢而上說:“搬到我那里吧,大家都方便。”
“你還是先給她看看小婧的畫吧。”
“我把女兒送人了。”惠惠將空咖啡杯往前一推。
阿三摸摸剛長出的頭發,不緊不慢地說:“你不會的。你們在等我。”
“還記得我的綽號嗎?”惠惠板起面孔。
阿三仰著頭來回搖,像在搜索信號,最后,小眼睛瞇縫著盯住惠惠,湊上頭,輕輕地沒有把握地詢問:“我賭錢的時候?”
建材店關掉后,阿三閑下來就往外跑。最初,惠惠忍住了。后來,他整夜不回,回來就往閣樓上一躺,等到天黑,又跳起來往外沖,而她肚子又一天比一天大。風言風語傳到她耳朵里。阿三并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賭錢。贏了錢,他就和搭訕到的女人在歌舞廳廝混一夜。賭輸了,就到處借錢,想連夜翻本。
大著肚子的惠惠找到街角的三輪車夫,讓他們帶她去地下賭場。車夫們不肯,也不敢。惠惠掏出一沓錢。
“我去賭錢啊,你們知道我家情況,我用這點錢去撞撞運氣。”
一個年輕車夫接下了活兒,但是反復告誡惠惠:“千萬不能告訴阿三哥是我拉你去的啊!”
賭場在一幢寫滿紅色“拆”字的危房里。兩桌人在推牌九,煙霧繚繞,怪味嗆人。坐著、站著、蹲在凳子上的人,圍了密密麻麻的三圈。阿三站著,身體前傾,高聲叫嚷,噼里啪啦往里扔錢。惠惠掰不開人墻,好在阿三的長發在腦后束起來。她探出手,抓空幾把后,靠在別人身上,往前一擠,一把抓住阿三的頭發,猛地一拉。阿三受驚,大聲叫起來。賭徒們以為警察來了,瘋狂逃竄。
阿三掄圓巴掌想落下,惠惠把肚子挺上去。阿三氣惱地將手掌拍在自己膝蓋上。
“你,你等著瞧!”
跑出去的人慢慢又聚回來。惠惠扶正一個板凳,小心地站了上去。她的聲音尖厲,像刀刃劃過玻璃的聲音。
“我有兩句話說。我就要生了。阿三要做正經事。今后只要他再來賭,我就報警,大家幫我監督好他。這對大家都好。”
一陣哄笑。不知誰帶了頭,大家鼓起掌來。
阿三推開人群,往外快跑。
“阿三啊!你老婆是‘太平洋警察’呢!”
一片噓聲。
胖五姐姐搖搖頭,走出房間,拎起包往大門外走。
胖五愣在那里。
惠惠緊跟著胖五姐姐來到樓下。
一陣秋風刮過,銀杏樹上飄落幾片金黃葉子。
胖五姐姐嘆了口氣。
“孩子或許是個繪畫天才。可我教不了她。”
惠惠心里冰涼。“有什么辦法呢?我都急死了。”
“你清楚孩子的問題,就要治療和教育相結合。”胖五姐姐又瘦又高,只有粗大眉毛、厚嘴唇顯示出與胖五的血緣關系。
惠惠想起店長的話,點了點頭。
“要我說,她必須接受特殊教育。”
“現在我很難,小婧更難。”惠惠低下了頭。
“孩子對色彩、構圖有特殊的敏感,卻又特別拗,我只能送幾本畫冊給她。”
惠惠看著胖五姐姐在風中離開,情緒低落。
“我再聯系同學試試看。”胖五姐姐突然回頭,高聲說,“不要放棄!”她用手在空中做了個揮筆的動作。
“你在警告我?”阿三警覺起來。
“我是告訴你,你我現在沒有任何關系。”
“那怎么可能!你十六歲就跟了我!”
“所以我一直在為那個錯誤贖罪。”
“我脫離社會時間久了,看到繁華的大街就頭暈。”阿三輕聲說,“跟我走吧!”
沒有一絲猶豫,惠惠堅定地說:“我決不回頭!”
順著惠惠的語氣語調,阿三強硬起來。“你試試看!”
“剛才我跟你說‘太平洋警察’的事,就是提醒你,不能再亂來了。”
“我不用你提醒。”
“更重要的是……”惠惠從無紡布袋里拿出一個棕色大瓶子,旋開蓋子,一股刺鼻的氣味立刻蓋過咖啡香氣,“這是我的決心。”
阿三驚訝的神色顯露在臉上。
“你這是干嗎?”
“你逼我,我就把這瓶東西喝下去!”惠惠把瓶口提到嘴邊。
一輛敞著車窗的轎車駛過,惠惠眼睛跟了男駕駛員一段路,才注意到長發飄飄的他身邊,坐著一個短發戴大耳環的年輕女人。
“媽媽!”小婧在她身后喊了一聲。
她回頭。老師帶著小婧走上前。
“小婧好樣的,進步很快。”
“謝謝您的指導!”
“下個月在上海有個國際兒童畫展,你不反對的話,我想讓小婧參加。”
小婧仰頭看著惠惠。惠惠突然發現這么多年來,小婧的眼睛里有了一點光在移動。
“太好了!”惠惠俯身抱住小婧。
“你們全家一起去感受一下藝術氛圍。”
惠惠直起身,扭頭盯著空蕩蕩的馬路,緩緩地說:“我們全家都在這里了。”
起風了,惠惠把自己的圍巾摘下,圍在小婧脖子上。
小婧笑了。一股暖流流過惠惠全身。
原刊責編 ? ?李 ? ?冰
【作者簡介】王嘯峰,男,生于1969年,蘇州市人。畢業于蘇州大學文學院。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鐘山》《芙蓉》等刊發表作品百余萬字。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異鄉故鄉》,小說集《隱秘花園》等。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