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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失業

2020-01-07 07:28:00君婷
小說月報 2020年11期

出租車、飛機、中巴,三種交通工具,將英文名叫“Sherry(雪莉)”的女人腳下的海拔從五十米拔到三千五百米。手中的水杯里泡著幾塊老樹皮樣的紅景天,她一口一口緊喝,但風池穴附近依然扯痛不止。

目的地村子,坐落在早已引發視覺疲勞的連綿油菜花田盡頭。每年盛夏為期兩周,是大片油菜花招搖著吸引全國各地游人,并大批量產出俗不可耐照片的時間。雪莉預想著即將見到的、屬父親家族的遠房親戚,又瞅了眼背包里談不上誠意的幾罐營養品,感覺像千里迢迢為歸還某人落在自己家的一根促銷圓珠筆那樣多此一舉。

不如說,整個人生都是多此一舉,以及,隨處可見。她透過窗,盡管看高原天氣像孩子變臉,交替山脈與青稞的陰郁,以及油菜花與白云朵的甜膩。

公司有四個女員工的英文名都叫“Sherry”。其中,包括頭發到腰,每天花大量時間凝視自己的珠光美甲和發梢分叉的前臺雪莉;具有母儀天下的氣質,實則裁人手起刀落的人力資源總監雪莉;新進公司,愛好“阿斯湯加”瑜伽且因練習過度已半年未來月經的雪莉;以及她自己——雪莉。毋庸置疑,音譯為“雪莉”的“Sherry”,是任何外資公司里最容易撞見的女名,甚至多過“辛迪”,甚至多過“杰西卡”和“艾米”。

不過,除她之外,另幾個叫雪莉的,都漸漸在大家口中和這個名字先后脫鉤。不為別的,因為只有她這個雪莉,才是在公司干了十年的、開天辟地第一個雪莉。于是,為避免混淆,前臺姑娘開始被用“小某”來指代,人力資源總監被喚為“某總”,而團隊新人則被稱作“小雪莉”。這“小雪莉”(因練瑜伽走火入魔,意志力及自控力皆后生可畏)恰巧就在她雪莉手底下,她自然非常心煩將雪莉分什么大小,但這一年來也在人前笑意盈盈地稱對方一聲“小雪莉”。

笑意盈盈,曾是雪莉最為核心并拿手的能力。自大學畢業起,她便在一家公關公司干了十年。論及“公關”一詞的語境,十分復雜深遠。它首先意味著“乙方”——“聽喝兒”同義詞,常常意味著“外包”——“碎催”同義詞,且永遠圍著一個叫“客戶”的軸心瘋轉,又可謂“受虐狂”同義詞。笑意盈盈在線下面對一切“客戶”,同時,在線上無數工作群組里向“客戶”投擲各類笑臉表情,是雪莉每天八小時睡眠外的十六小時工作時間的主要內容。如同電商掌柜們與每位顧客對話皆以“親”開頭,雪莉在每個工作群中的每句話則皆以“哈”結尾,搞得她自感就要變成一只原地吐著舌頭“哈哈哈”的哈巴狗。

過去十年,雪莉在這家外資公關公司從叫作“AAE(助理客戶執行)”的職位開始匍匐,一路亦步亦趨爬過“AM(客戶經理)”“SAM(高級客戶經理)”“AD(客戶總監)”的坑位,直至如今的“SD(高級總監)”。客戶則從墨守成規、尊重節假日休假的大型跨國公司,發展至如今汪洋大海般的各路野蠻生長的民營小公司。過去兩年,雪莉都感到如同被后者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別在褲腰帶上,隨叫隨到,滿臉堆笑,早已不覺晝夜更替與四季變換。

俗語有言,“掙錢不要命”,業界為了“Revenue(收益)”和“KPI(關鍵績效指標)”這些英文字眼,都悉數扒到“不要命”的列車上。自然,誰也不會想丟命。但皆因不確定失業與喪命哪個先來,于是便繼續扒著這輛飛車。

中巴車里不知疲倦地高聲播放高原風曲目。十幾首貌似不同的歌曲,輪流歌頌諸如母親、神鷹、帳篷、皮襖、馬背等元素。這類聲色高亢嘹亮的高原民歌聽得久了,仿佛都是同一首歌。她想起了自己的“高原爸爸”。雪莉的母親是典型的皇城根腳下平原人士,而父親則來自高原。不過,“高原”與“平原”在二十年前便分割干凈了,在曾經的接壤處劈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天塹,雪莉短促的童年尾聲與整個少年期都栽了進去。

萬事唯有靠自己,然而,學習不出眾,專業不突出。公關公司的一份工作曾是她人生唯一可以依賴的攀緣,且全憑著肯下苦功——別人晚睡我不睡,別人半禿我全禿,月薪總比同齡人平均線高出那么一點。這曾是雪莉唯一的暗自慶幸。然而今年伊始,這一點慶幸也似殘燭熄滅了。

“如果連這也不能配合的話,勸你們趁早別花這份錢了。”

“你們內部意見就不能先統一一下嗎?”

“這份項目核銷我已經做了六遍了,如果第七遍不能讓你滿意,那我就做八遍。”

這是近來她對神圣不可侵犯的客戶說過的幾句原話。有的以文字發在工作群,有的則是撂電話前最后一句。對,出自她自己的口,且再沒有帶“哈”。

繼而失控的是睡眠。她看過凌晨三點的手機工作群,那里還殘留著午夜零點三十分某人恭敬的最后一句“以下文案請過目”;她看過凌晨四點的城市,透過廁所小窗能看到積木般的居民樓,徹夜亮燈的永遠只有那固定的、不變的三戶,令她匪夷所思并心生疑竇。

情緒和睡眠相繼失控,就仿佛,它們原本可以被人腦所控制一般。哼,她不止一次對鏡苦笑。她拿出一位中層管理者的條分縷析能力,梳理自我系統一步步坍塌的過程,試圖找出重大節點與啟示。

六個月前,一次為客戶承辦活動,她與團隊里的“小雪莉”協調廠家將一千件文化衫均按要求繡上“BB”字樣的圖標,然而活動當日清晨,客戶方臨時決定“圖標全部拿掉”!

“怎么辦你別問我。只要沒有‘BB’就行。”

于是,那天早七點到中午十二點,她都率領著幾乎清一色娘子軍的公關團隊,坐在活動場地里,一針針拆掉每件T恤上的“BB”。由于“小雪莉”持之以恒練習“阿斯湯加”瑜伽造就的鋼鐵般意志力,她一個人就至少拆了二百件,功不可沒。雪莉記得,那天活動全部結束后,自己依然獨自坐在冰涼的場地里,抱著電腦完成需當日交活兒的“項目總結報告”。這也許是壓垮駱駝的第一根稻草。

第二根稻草則或許掉落于三個月前。她背著重量堪比超市五公斤裝大米的單肩包,右耳塞著電話耳機,里面不斷傳出多方會議中客戶女領導一句句飛鏢似的話,聲音好似正在被群毆的鳥類,尖厲且不絕于耳。“難道,這里只有我一個人對這個方案不滿意嗎?嗯?是這樣嗎?”她不斷陰陽怪氣地質問。此人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副總監,便要把權力的每一盎司用盡,構建出不可思議的膨大的存在感。“你們線上等我六秒,”末了,她命令似的說,“我現在要過個安檢,馬上回來。”沒錯,此人還十分擅長在自己登機前和落地后的五分鐘里指點江山。

而雪莉則在這六秒中里,站在地鐵里,打開了電腦,開始單手操作修改方案。“砰”的一聲,電腦掉在車廂地面,還牽連了背包里一團亂麻的電源和充電寶。她等了六秒,都沒去撿。

最近一個月,她的頂頭上司,公司“MD”——董事總經理,對她的狀態表示出相當充分的擔憂,在與她的兩次約談中,分別向她反饋了客戶投訴與團隊惡評。

“人要外圓內方,你現在整個是‘外方內方’。”

滿嘴“方圓”的女上司自己剛因積勞成疾做完甲狀腺癌手術,且曾在術前三分鐘依然與雪莉交代某幻燈片中“信息屋”的不妥之處。

兩次約談,雪莉都掛著一副“聽進去了”的神情。但董事總經理發給她的“?菖?菖解讀《金剛經》與“?菖?菖禪師教你怎樣放松”等音頻,她始終也沒打開。不知為何,只要一聽到這些販賣“歡喜”與“靜好”兩個詞的語言體系,她便避之不及。她感到自己周身縛滿了繩索,且越縛越緊。這些字眼,不過是另一種“刻意”罷了,而一切刻意的,都只是新的“狗鏈子”。繩索的性狀永遠在變,但束縛的本質不變。

此刻,窗外被兩種顏色填滿,湛藍與鮮黃,天與花,皆是一派天真無邪的樣子,仿佛幼兒園中班的小朋友用油畫棒畫出的習作。

顛簸在油菜花田中的一條路上,間或被成群的牦牛或山羊阻擋。牛和羊這種動物辦事都沒什么效率,精神一貫渙散,走一步歇兩步地在車前長時間僵持。司機并不催,牛、羊與牧人也保持呆滯。每一次,都如同等一朵云完整地經過。

盛夏時節,還需套一條薄秋褲,才能站在下午四點的村落里,而太陽已蜇得她顴骨附近生疼。

村子似乎還是那樣,雖然她絕沒有刻意記過。山的形態很難生變,她也能輕易認出一片林子和一條河——曾在兒時的暑假里頻繁見過,但好似二十五歲后便沒再來。五年前,“高原爸爸”病重不治(恐怕平生僅有此一點遂了前妻心愿),而其前妻“平原媽媽”則顯然余熱過多(好似都是前半生對男人的怨恨所轉化),竟跑去另一座城市幫外甥女帶孩子。這世上,對雪莉來說,好像已沒一處叫“家門”的地方。

然而,她馬上要敲響一處“家門”。一周前,她已無法起床。不用再上午九點出現在辦公室,她便長時間在床上躺著,不是睡著——一夜都常常干瞪眼,只是全身滯重酸澀地壓在床墊上,感覺連讓腳尖觸碰地板的意志力都動員不起來。她不禁聯想到練“阿斯湯加”瑜伽的“小雪莉”。無法起床持續一周后,她終于決定出去走走,遂將紅景天泡進了水杯。只看一眼油菜花便回來。然而,飛機落地后,她還是在猶豫不定中,買了點輕薄的禮品。多年前,便知道村里的老家人多半已不在,或隨年輕些的親屬搬去了鎮上和省會。留在村里的,應該只有這個遠房哥哥一家。哥哥的樣貌她都記不真切,只依稀記得他頭發稀黃,腦子不太靈光,智商水平微妙地踩在正常與殘障間的灰色地帶。

她經過一片密林,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楊樹品種,但因栽種得極密集而顯得格外深邃高潔。從林中可清晰看見那條繞村河。河寬且急,水面上露出零星巖石,如巨獸弓著脊背。村里每戶人家都相距甚遠,定位記憶中那座位于密林后的院子不算挑戰。

沒有一處叫“家門”的地方。她已不愿細想,自己干嗎要跑來看一位遠親。她像電視劇里一個不太成立的牽強角色,不斷出戲。總之,頂多坐一小時便走,去鎮上賓館。

她掏出手機,確認時間。四十五個不同項目、不同由頭、對外及對內的工作群都還亮著紅點,其中,有三四個群組還是專門為內部人員發泄對客戶的怨憎、倒苦水而設。成百上千條訊息此刻湍急地流動,似永不停歇。那些所謂“工作內容”,曾經就像萬千蟲豸啃噬周身,今日奮力撣下去,明朝照樣爬上來。

最后一次和客戶開會前,雪莉洗了個澡,沖洗頭部時,如絕癥病人般抓下大把掉發。之后與客戶——一個腦子不清楚、說話不清楚、五官也長得不清楚的中年婦女,相對而坐時,她覺得對方一直在看自己頭頂左側的位置。是的,近兩年發量急劇減少,但也許……難不成……已經發生了量變到質變的飛躍?她對心中“女禿子”的畫面感到惶恐,從頭到尾沒聽對方講什么。無須多言,發質、發量……很多人的頭發都拿不出手,卻要日日頂在頭頂。為頭發困擾不堪的人在熟人圈里比比皆是,且一夜之間,仿佛神州大地都鉚足了勁兒要生發、植發。

山到冬天也會變禿子。她看著院落背后如象群的山脈。冬天,它們還會在禿頂上扣白帽,成為雪峰。眼前,院落的門根本是大敞遙開的,她反而躑躅了。

院內,側屋的臺階上,坐著一個蒼老的女人,頭上包著一個難以界定是頭巾還是毛巾的深藍色塊,空茫地看向她。她也空茫地望著那個老女人。

突然,有什么從背后沖撞并抱住她的腰。她難以自控地尖叫一聲,回頭見是一個身高到她肩膀的男孩子。嘻嘻嘻,嘻嘻嘻,男孩子止不住地傻笑,好像某種開關出故障的塑料玩具。他全身扭曲地站在原地,臉上五官基本也是挪位的,并在那持久的笑聲中顯得有些猙獰。一個瘋孩子。

“走掉!”

什么人在喊。她循聲看,一個包著艷粉色頭巾的年輕女人正從院內疾步且利索地往外走,并沖著那孩子又訓斥一遍:“走掉呀!”

是蘭措吉。

她一直記著這個名字,一個藏族女名。論親屬關系,是哥的媳婦,該叫嫂子。

她“嫂”字還在嘴邊往外吐,對方已一下子抓住她的手,叫了她一聲“娘娘”——當地小孩兒對“姑姑”的叫法。

“你過來了呀。”她說,“你咋來了?”只有這兩句。雪莉感到手被緊緊攥著,小臂上都熱起來。

“叫娘娘。”嫂子對瘋孩子說。話音未落,又一個比眼前這個小上三四歲的男孩兒從里屋以戰斗機的形態沖了出來。小的沖撞到大孩子身上,后者又撐不住笑了。兩人開始一起嘻嘻嘻、嘻嘻嘻。一種瞬間襲來的不知所措讓雪莉幾乎想掉頭就跑。

“帶哥哥屋里去!”蘭措吉嫂子聲音嚴厲,小的立馬拽著大的一齊灰溜溜消失了。

“把你撞壞沒?”她相當誠懇且心焦地問,仿佛雪莉是個一碰就碎的金貴瓷瓶。

“沒有沒有,嫂子。”雪莉一邊應,一邊細看眼前這個名叫蘭措吉的女人。她嘴上管對方叫著嫂子,卻覺得蘭措吉和“嫂子”這個厚重的稱謂根本無法對應。按理說,蘭措吉還大自己幾歲,可看著還似二十四五歲般,體態纖細靈活,皮膚曬得紫紅粗糙,但臉上分明留有稚氣。蘭措吉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珠是極淺的黃褐色,好像總充溢著好奇卻不好意思發問的神情。她第一次見過后便多年留有印象。

“家里來。”嫂子用簡練的半句話,將她往院子里讓著。仿佛她的遠道而來根本不用細究原委,只要簡單熱烈地歡迎便好。

“北京來的。”她邊將遠客向屋內領,邊對臺階上的老女人解釋,“北京來的……娘娘……”

老女人長久打量著雪莉,而后突然會意地感嘆一聲“噢——”嘴里反復念叨著那兩個字“娘娘”,臉上堆起天真的笑。想是弄明白了,這是孩子北京來的姑姑。

雪莉心里突然升起踏實。嫂子的普通話詞句庫可謂捉襟見肘,但每個短句背后,都似乎承載著與句子復雜程度不相稱的充足情感。她很久沒有感受過這個,不若說,不記得自己曾感受過這個。只言片語可以導熱,握住的雙手可以傳遞能量。這些對她來說是天方夜譚,或是僅屬于舊時代“文藝工作者”的特殊語境。在她熟悉的世界里,與語言相關聯的,首先是“話術”,是用七十二小時的不吃不睡,打磨一百頁圖文并茂的幻燈片,闡釋一個三十分鐘前在一個二十人會議室里剛創造出的概念。

進了堂屋,映入眼簾的是一組帶鏡子的大衣柜、一個精心披著“花頭巾”的彩電,以及一個占去屋內面積三分之一的炕。炕正上方墻上,掛一幅色彩濃艷的噴繪畫,上有八匹馬,并寫有“馬到成功”四個大字。雪莉在覆蓋著繡有“泰山風光”四字沙發巾的沙發上坐定。

嫂子麻利地沏上一壺熱奶茶。雪莉很快就喝干一碗,并得到有限的一點信息。哥隨村里一個人去廣州打工了,半年后再回。嫂子帶著倆孩子與自己年邁的爸媽同住。

“一去要半年嗎?”雪莉問。

“半年可能也回不了。”嫂子說,“回來也要再去市里的工地上做。”

她不知如何接話,發現一直沒見蘭措吉所提及的父親,便客套地問起老人身體。

“阿爸風濕,腿上不行——”她用手簡單地在小腿附近上下比畫著,顯然在描述病情時詞匯量有些匱乏。半晌才說,“他不太從屋里出來,現在可能睡著。”

“這些年沒見,都有倆孩子了……”雪莉發現自己也開始語塞,實在挖不出形容詞來修飾自己方才見過的哥兒倆。

然而,嫂子由衷地憨笑起來,露出如同兩個孩子此刻就在膝頭那樣的疼愛神色。

“弟弟五歲,哥哥……八歲了。”說“哥哥”的時候,她猶疑了一下,繼而,像是解釋,“孩子爸爸……不是有那病嗎?”

雪莉不語,實在想不起是啥病。

“懷不上。頭些年上省城看過。”嫂子低頭看自己的腳尖,“老大生得很晚,鬧了黃疸,我們不懂,四十天上才明白,耽擱了。”

原來那是一個腦癱的孩子。但是蘭措吉的語調并無沉重,像是已全然接納了這些原本萬鈞重的字眼。

“好在……弟弟很好,弟弟多機靈、多……”雪莉試圖找尋溢美之詞。但對方好像早已不需要這些,笑盈盈給她繼續斟茶。

“熱熱地喝。”她說。

雪莉發現蘭措吉其實很漂亮。眼睛一閃一閃,臉瘦小,上衣是件棗紅色的襯衫,淡藍色牛仔褲的褲線處還縫著些亮片,鞋是那種“勞保”式樣的軍綠球鞋,顯得腳很袖珍。把艷粉色的頭巾算在內,全身多種色彩在沖撞,卻意外和諧。

二人隨便就老人、孩子拉了幾句家常,嫂子就顯然有些羞澀得坐不住了。

“你休息啊,我去炒上幾個菜。”她已站起來一半,兩手在牛仔褲大腿位置搓著。

“你千萬別忙。”雪莉也站起身,觸電般趕緊說道,“我不吃飯,就看你們一眼,這就走了。”

“走啥?”嫂子一下過來拉住她。

“還得回去,工作上……走不開。”她沒想到自己會毫不猶疑地奉上這句搪塞話。

“哦,工作……”

那對黃褐色的瞳仁誠摯地望著她,仿佛“工作”二字意味著徹底神圣、全然陌生且不容侵犯的一方領土。繼而,她會意地點頭,然而顯然所領會的十分有限。

雪莉開始往外邁腿,可嫂子極大力地揪住了她。“住下,住下……”她說,“今晚住下……村里……有拉人上市里的,如果著急,再捎上走。”

雪莉坐下了,語言的客套與反抗都未再有。因她突然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好像并不想走。

“我去一下廁所。”雪莉提出需求。

嫂子臉上頓時布滿緊張神色:“茅房,有點遠,我去……”

未等嫂子說完,雪莉瞥見炕下有個尿盆。“你別忙了,家里還有那個的話,我先用吧。”雪莉由衷地說了今天第一句心口一致的話,“我有點累,能不能先躺會兒?”

一個問句讓對方如接圣旨,瞬時里屋外屋地忙開。蘭措吉手腳動作十分輕快,進進出出開合著大衣柜,就如同塞著耳機、聽著輕音樂在做活兒。雪莉鑒賞著,不到二十分鐘,她便被領進了院子側面一間僅有一張炕的房間。門簾上繡著兩匹梅花鹿,炕上的床單被面全部花花綠綠地簇新。

“都是‘里外三新’的。”嫂子說,用的恐怕是當地的形容。

雪莉表達了數遍自己由衷的謝意,讓對方不必費心,不過嫂子還是在離開前至少說了五遍:“還是吃上點饃饃吧?”

面對著眼前逼仄、毫無品位卻簡單潔凈的房舍,雪莉感到一種全然的放松。這一年至少沒這么放松過,或者,在更為長久的、不敢追憶的時間里都未曾如此放松。她在嫂子為她備好的塑料尿盆里解決內急,不記得什么時候曾如此清晰地聽過自己的排尿聲。而后,她從隨身挎包里拿出一小盒十五克潤唇膏、一瓶兩百毫升護發精油。

看著它倆,她突然開始想男人。

潤唇膏、護發精油。本想著頂多只有三五個月緣分的死物件,反倒和自己長長久久聯系起來。前段戀愛僅維持了六個月。她端詳著這兩樣“個護”用品,均是在一年多前、剛談戀愛時購置的,用到現在,各自還剩下三分之一。可是,戀愛早已無影無蹤。那個男人在自己生命中存在的時間,還沒有潤唇膏與護發精油長。她心中頓時堵塞,舔舔干裂的嘴唇,又把它們原封不動放回包里。

雪莉這輩子,目前只談過兩次戀愛。大學時的男友,一直談到了二十七歲,自感都快談成親兄妹、連體嬰了,男友卻在第七年上劈了腿,最后一次吵架摔碟子摔碗地嚷嚷“你太忙了”“太神經質了”。劈腿對象是男方單位一個一周只用來三天的女實習生,看上去不僅有大把膠原蛋白,還有大把專門用來一心一意、不慌不忙俘獲男人的時間精力。前不久,她聽聞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這第二次戀愛的分手,單就痛苦而言,似乎依然是無法完結的進行時。男友像璀璨的彗星一樣,砸在雪莉已單身五年的貧瘠時間軸上,她內心曾雀躍了良久。然而,小她三歲的男人在一個月前,卻以“可能過不了我媽那一關”為由提出分手。

大齡漂泊、積勞成疾、體弱多病、單親家庭……這些平日推心置腹和男友或傾訴,或抱怨的點點滴滴,突然間,在雪莉面前變成一對母子聯席評委給自己打分并減分的畫面。

此刻,下頜所觸碰的被面上,是大朵大朵的芍藥花。新被子散發著一種干燥的雜糧味道。

她近乎嫻熟地瞬間掐斷自己的思維回路,在腦中隨便插播一首俗濫的流行歌,或某相聲泰斗的單口,整個插播切換過程十分高效,總之,只要不再沿著“男人”這條線索往下想。她從不歇斯底里,哪怕失戀,哪怕失業。大部分時間,她都感到表里如一的平靜。但她知道那平靜是麻木的孿生兄弟,也是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能維系的一點系統平衡。人生創可貼下的創面早已大面積潰爛,但只要不揭開來,便可以保有還擁有“完好皮膚”的幻覺。

在這個大山深處的家里,頭一遭,且異樣地,雪莉感到自己被松爽自然地接納了。哪怕只有這極簡的一床被褥,和短暫的一次安歇。想著嫂子,蘭措吉,她覺察到一種“被照顧”的陌生感受,又仿佛一直被她照顧般心安理得。這樣想著,竟至于在傍晚六點,像突然跌入一口深井一般,被墨黑色的睡眠徹底吞沒。

清晨的村子還是水綠色,但一個晴空萬里的艷陽天已經要掀起蓋頭似的。雪莉早上五點半猛然睜開眼,有那么一瞬,眼前和心頭都毫無掛礙。十一個小時的睡眠,像一場生命里的突發事故,讓她仿佛醒在另一場輪回的起點,那樣身輕如燕。她迅速穿好衣服,下地,走入依然一片靜謐的院落。

院門已是敞開的,能看見那片依然沐著青色薄霧的密林。院子側邊的廚房里,匆匆閃過包頭巾的一抹艷粉,繼而有輕微的鍋碗磕碰聲傳出。雪莉沒有聲張,躡手躡腳出了院子。

得去趟廁所。這是身體毋庸置疑的迫切旨意。印象中,嫂子口中提及的“茅房”就在林子邊上。窮鄉僻壤的廁所都蓋在離房舍八丈遠的地方,她憑著不斷逃逸的一點早年記憶,艱難地尋到了它的蹤影。

忽然,她膽怯了,頭皮都麻起來。這是“旱廁”。這么重大的事實怎么被自己拋在腦后了呢。

對城里人而言,旱廁的污穢與恐怖,任憑如何尖銳的語言也無法盡述。那種難以轉圜的無法適應,就像讓水牛進沙漠,讓大象走胡同。眼前這座旱廁,村里人方便的地方,由幾塊參差不齊的破板子馬虎地圍攏而成,向內一窺,性狀各異的糞便堆成高聳的山峰,環繞縱情舞蹈且永不退散的蚊蠅,而如廁者與這壯麗景象之間,僅隔著腳下搖搖欲墜的一層踏板。在如此情境下大小便,會讓人頓覺生命中最粗糲甚或猙獰的一面。如下蹲時間過久,還可能會被路過的野豬偷窺,或與門邊某只眼神渙散的山羊兩兩相望。內心敏感者,還需不時“咳咳”地發出一兩聲動靜,以示“進行中”。

過去十年,雪莉上過最多的廁所,便是一個連中文標識都沒有的、門上標有“Lady’s Room(女洗手間)”的寫字樓衛生間。看到那樣一扇門,以及其中的設施與配置,沒有人會說“我上趟廁所”或“去趟茅房”。那扇門背后貼著信息細密的表格,匯報著每日兩位保潔阿姨對衛生間的清理及消毒工作。衛生間共設八個隔間、八尊日本科技智能馬桶——皆配備自動沖洗、自動烘干功能,甚至還有助便按摩功能;隔間門后都貼著禁止吸煙違者罰款五千元的英文告示;盥洗池配備自動皂液器、低噪聲烘干機、抽取式擦手巾,也常年擺放著“天然橙味”的李施德林牌漱口水,及大量整齊劃一的一次性迷你漱口杯——口氣清新面對金主是必要的。不過這扇衛生間的門,不是任何來者都能推開,必須攜帶電子門卡,刷卡后方能入內。

此刻,焚燒產生的刺鼻味道彌漫在四周,眼前的旱廁我行我素地佇立著。顯然,如火如荼的“廁所革命”還未能覆蓋這個區域。雪莉不由得心生退意,但體內信號已不容猶豫。她帶著堪比就義的一股決心,瞇著眼踏入那不可思議的腹地。

旱廁給了糞便袒露和展示自己的機會,壓根不分“你我他”的糞便摞在一起,毫無愧色。解褲子的瞬間,她的雙腿在明顯抖動。“積重難返”的糞便山峰正散發刺鼻的氨氣,她感到眼球輕微刺痛,成團的蒼蠅也不時往她眼鼻口處沖撞。一點余光瞥見角落里一個自制紙盒里,放著一沓裁剪過的舊報紙。手紙、廁紙、面紙、紙巾……任它什么叫法通通是沒有的。她不禁緊緊閉上了眼。

周六那次加班,她一個人不無松弛地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區,心如死水般靜悄悄地修改一個項目結算表格,忽然聽到拍打門的聲音。她狐疑地走到帶有地鎖的玻璃門處,只望見空蕩蕩的電梯間。回座,繼續操作表格公式。然而,拍門聲一下下越發鈍重,不絕于耳,在那空寂的空間內,她甚至覺得那是來自她內心的聲音。她再次起身走向玻璃門,依然無解。這時,一種被稱為直覺的東西,引著她的雙腿走向了那扇遙遠的、印有“Lady’s Room”的門。她用門卡刷開了門,依然在里頭拍門的女人——一個天天見面卻幾乎從未說過話的其他團隊成員——差點一巴掌扇她臉上。對方怔了兩秒,一下抱住了雪莉。

“我以為這輩子出不來了。”她說。同樣是獨自前來加班,稀里糊涂、心事重重地尾隨保潔阿姨(早已下班)進入廁所,待完事后才驚覺自己并未帶卡。

“我已經絕望了,”女同事說,“手都腫了。”

兩個女人就這樣站在衛生間門口聊著剛剛的驚險一幕。那天的衛生間照例散發濃重的芳香。雪莉一直不喜歡那種異樣的香氣,冷漠并帶侵略性,具有瞬間加重焦慮和孤獨的奇效。

她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濃郁的氨氣已開始讓她眩暈,蒼蠅直往臉上呼。

她倉促收拾好自己,踮著腳尖躥了出來。噔噔噔飛跑的腳步聲一直持續到院子門口,方才止住,而心頭因極端抵觸帶來的奇癢感依舊清晰。她不禁對著樹林的方向,猛做幾次深呼吸。

轉身進院門,和正匆匆往出邁的蘭措吉撞了滿懷。“你咋出去了?”后者心焦地問她,繼而憨厚地笑開,“把我急得,剛去屋里也沒找見。”

雪莉在早晨明亮的光線下,看見嫂子臉頰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紅血絲,是長期暴曬的結果。臉上皮膚千瘡百孔,眼里卻毫無雜質。

“進來把早飯吃上,”嫂子說,“焜鍋饃饃。你吃得慣?”

雪莉用力點頭。那是當地特有的一種綻裂如花朵、色彩鮮麗的大號干糧,都是婦女們手工制作。

院內,戴深藍頭巾的老太太依然坐在臺階上,旁邊多了一把椅子,椅子上坐一個穿一身破舊深藍工服的老頭兒,頭上打蔫的鴨舌帽也是深藍色。可以明顯看出他拐棒似的歪斜雙腿在距地面一寸的地方打晃。老頭兒與老太太像兩樁盤根錯節的老樹根,靜默無言,一齊出神看雪莉,眼神如同老實巴交的食草動物。雪莉沖他們微笑、點頭,他們也笑,銅色臉龐上的褶子把眼睛都擠沒了。她注意到老頭兒幾乎沒牙。

“大家一起吃早飯吧?”雪莉問嫂子。

“他們吃得早,”嫂子拍著雪莉的肩膀將她往堂屋攬,“阿爸他們吃點饃饃就清茶,已經吃過。你趕緊吃。”

堂屋里,哥哥和弟弟呆坐在小板凳上,哥哥正把筷子往耳朵眼里捅。

桌上是三碟子炒菜,圓蔥炒木耳,黃蘑菇炒洋芋,還有擺在雪莉眼皮底下的一碟青椒炒肉。能看出來,哥兒倆一直都隱忍克制著,誰也沒動過筷子。桌上還擺著壘成一座小山的五顏六色的焜鍋饃饃,牦牛奶做的“曲拉”和整張的“奶皮子”。嫂子正給雪莉面前的碗里斟滿熱奶茶。

清早便讓女主人給予自己三個炒菜的禮遇,她感到不安,將臉深埋進奶茶碗里喝了一大口。

“孩子們趕緊吃吧。”雪莉說。一聽到“吃”,哥哥弟弟又一齊嘻嘻嘻、嘻嘻嘻地笑起來。

“嫂子,把你忙壞了吧。”她客套著。

“沒有,沒有……”嫂子詞窮,給雪莉夾了一大筷子的青椒炒肉,“娘娘……”她隨孩子叫她,“你吃些這個,辣子炒肉。”

翠綠的青椒,身披著亮晶晶的清油,和肥瘦相間的羊肉片牽纏在一起,還蒸騰著細密熱氣。

她想起,上一次凝視這道名為“青椒炒肉”的菜色,還是半年前。那次的肉當然是平原上的豬肉,似乎是前尖或后尖,青椒也墨綠得發黑。而那次的凝視,持續了至少三小時之久,所以印象無法輕易抹去。為參加晚六點“永不可能準時”開始的競標會,董事總經理親自帶隊,打車一個半小時,才抵達蜚聲國際的“中國硅谷”。為了這次知名高科技集團旗下某款主打年輕市場產品的品牌策略競標,雪莉已帶著團隊四十八小時連軸轉,在失明的邊緣才打磨出一個九十五頁的幻燈片。當晚九點,競標才進行至三分之一。客戶方那個擅長在登機前和落地后指點江山的年輕女頭目,還在雞鳴般滔滔不絕,如一臺加速倒帶的失控收錄機。六點半便被服務人員安放于每人面前的盒飯早已涼透,依然個個腰部緊束著猴皮筋,聽旁邊筆記本電腦風扇頻頻長吁短嘆。客戶領導不動筷子吃飯,自然誰也不會輕舉妄動。雪莉長久地看著塑料盒里隱約可見的那三個菜,只有一個她愛吃,青椒炒肉。

九點半,競爭者團隊代表上臺進行方案展示與陳述。看去三十五六歲的女人,瘦得前胸貼后背,鑲鉆細跟鞋里的腳面青筋暴突。她說起話來,也像只讓人想一槍崩了的鳥。繼而,一屋子饑腸轆轆的人陷入熱烈討論,唇槍舌劍辯論著眼下十八歲至二十五歲的消費者究竟中意些什么。

不知從何時開始,無論什么年齡的從業者,都拉下一張張老臉,熱絡地舔著“年輕”這張冷屁股。那種苦思冥想地揣度與迎合年輕市場的樣子,簡直像太監們一起端詳并分析皇帝出恭的狀況。人們自我安慰著“年輕是一種心態”,而在這一間間公司會議室里,年輕與否,僅由代表年齡的數字決定。那晚,雪莉盯著青椒炒肉直到晚上十點,感覺自己徹底跪拜在了“十八歲至二十五歲”——這些填塞新時代物欲黑洞的沖鋒號與排頭兵面前。

“你看見她那半腦袋白頭發了嗎?”事后,董事總經理談起競爭者團隊的那位女代表。

雪莉搖頭。可能是餓昏了,眼神不濟也是有的。

“從我這個角度看得真真切切。”董事總經理語氣嚴厲,因團隊競標敗北,氣十分不順。“人家就能把一件事做絕、做極致,人家拼。我告訴你,”她說,“那半腦袋白頭發,你知道是挖掘了多少數據、做了多少研究和案例分析?這些東西,咱們也能做,也能‘秀’。全看你用不用心,是不是能做到極致、做絕。”

說“做絕”倆字的時候,雪莉感到老板兩眼直冒綠光。

“哇”的一聲,弟弟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滿嘴塞著洋芋絲的哥哥,正用一部黑紅相間的殘破“老人機”猛鑿弟弟腦袋。

蘭措吉果斷地把手機從哥哥手里奪回:“不打弟弟!”

她將小的一把拽到身后:“手機給媽媽。”

“你多吃些啊。”她歉疚地對雪莉說,邊說邊領走弟弟。小的一路上還追著媽媽索要那部老人機。“我給爸爸打電話、打電話……”

幾秒后,屋里只剩雪莉,和合不上嘴、洋芋絲掛在嘴邊的哥哥,他眼睛翻向斜上方,臉上恒久的笑意里此刻略帶尷尬和歉意。

她頭一次仔細打量這孩子。他四肢十分瘦削頎長,像線打了死扣、癱在座椅上的木偶一樣,全身上下關節扭曲著,頭也歪倒在一側肩膀上,臉上是一塊塊臟污,細小的眼睛,時不時眨巴,像個小動物一樣偷偷看雪莉,但當她回望時,他的目光便迅速躲開。

她給孩子夾了一筷子青椒炒肉。“喜歡媽媽做飯吧?”她問。

孩子聽不見似的,望向她手邊的手機,目光再未移開。

“想看這個嗎?”

孩子咧嘴樂,不言語。

她走到對面,蹲在孩子的小板凳旁:“我給你看。”她摁亮屏幕,出現她常年采用的蘋果手機默認的壁紙圖案。畫面上,濃黑的太空里,飄浮一顆孤獨星球。孩子怔怔地盯看,扭曲的一只手因興奮而迅速抬起又放下,不斷重復。

雪莉解鎖手機,打開攝像功能,一桌的炒菜、饃饃和奶茶都被收了進來。孩子突然觸碰了攝像頭轉換鍵,屏幕里頓時顯現兩張大臉。

“想拍照嗎?”雪莉一邊問,一邊摁了一下拍攝鍵。

兩張臉都是比例失調的,雪莉的左腮幫子還被削去半邊。

她不禁撲哧笑了,孩子不住地使勁拍手。而后,他模仿雪莉的樣子,連續摁著拍攝鍵,雪莉擠眉弄眼做鬼臉,孩子也配合地做出張牙舞爪的怪模樣。

“別動娘娘的手機!”蘭措吉走進來,大聲斥責。“娘娘手機可動不得,要工作,要打電話的!”

“沒事的。”雪莉說,但孩子顯然一下蔫了,兩人方才持續數十秒的歡樂與興致已戛然而止。

“中午咱們讓娘娘嘗嘗‘背口袋’。”蘭措吉眼中閃耀興奮的稚氣。

一聽“背口袋”仨字,孩子又拍起手。“背口袋”是種村里吃食,雪莉在遙遠的暑假里曾見識過。

“那個很麻煩,嫂子你千萬別忙。”雪莉對著一桌子早餐剩菜,試圖阻攔女主人的殷勤。“那個”的確麻煩,是用青稞面包裹一種叫“萱麻”的植物,做成餅子,形狀又很像牧人用的羊毛長口袋。雪莉記得,那植物的采摘也需高超的技巧。

然而嫂子已閃身出去,臨走,只羞澀說了句“快得很”。

一上午,雪莉都坐在院里的石臺階上,與家里的兩位老人一起曬太陽。其間,她也試圖與他倆交流,然而講出去的話,他們大部分聽不見,聽得見的,又聽不懂。在耳背與語言不通兩座大山前,她放棄努力。語言在這里無用武之地,老頭兒老太太之間也完全沒有話。

院子里別無綴飾,只扯著兩根晾衣繩,曬著家里人的衣物,其中,孩子秋衣上的卡通動物作為唯一的亮色十分搶眼。哥哥弟弟穿梭在晾衣繩下無來由地瘋跑、互追。之后,不知從哪尋出一對老舊的乒乓球拍子和一顆球,就那樣毫無章法地隔空打起來。橙黃色的小球漫天飛,有幾次飛到了老太太頭上,老太太毫無反應,依然是一臉無聲的笑意。到最后,球終于找不到了,哥兒倆開始用球拍子互相打對方乒乓球似的圓禿腦袋。

“不打弟弟!”

“別打哥哥!”

雪莉發現,自己也開始自然地管教起孩子。

她很想去那不斷冒出熱騰騰煙霧的廚房里幫忙,或者,哪怕立在一旁靜靜鑒賞嫂子忙活。但蘭措吉一早把她推出去。“灶邊上你別來,臟咧。”她說。于是,雪莉只能從遠處看到影影綽綽的那抹艷粉色,聽著炊具在一個人的指揮下和諧奏鳴。

不禁想起“高原爸爸”曾提過的家鄉傳統——好男兒走州過縣,好女子圍著鍋臺轉。小時候,她聽父親說起山里人說媒的一些“標準”。評判女方,第一要看飯食手藝行不行,也就是所謂顛勺切墩利索不利索;第二要看眼神好不好,做不做得了針線;第三還要看身子是否有異味,底線是至少不能有狐臭。

除了第三條,其余兩條雪莉都不達標,她暗自評估,自己在山里可能一輩子嫁不出。

不在山里也嫁不出啊。她長嘆,幾乎說出了聲。對面老頭兒正看著自己,展露無牙的笑容。

嫂子的“背口袋”沒有失手,端上桌的一刻,一屋子老小眼發直。如“春卷”般炸成淡金色的青稞面餅“口袋”,毫無戒備地敞著口,包裹著的墨綠色萱麻拌湯正飽滿四溢。老兩口兒無聲地沖雪莉揮手,邀她先動筷。

她和兩個孩子幾乎同時咬了一口自己碗里的“口袋”,滿口頓時都是奇異植物那清香的汁液,賽過記憶中任何一種蔬菜的甘美。

她注意到,早餐明明還剩余很多的三碟炒菜竟全然不在午餐之列。羊肋條、血腸被擺在醒目位置,嫂子正用一把袖珍的藏刀為雪莉削下羊肋條上的肉。老人們悄沒聲地艱難啃咬“口袋”,還時不時揮動蒼老的手,示意她“多吃些”。哥哥弟弟則不顧吃相地交錯沖她傻樂。沒有話題的五個人,無言地共進午餐。

“太給你們添麻煩了。”質樸的殷切帶給雪莉壓力,“我待會兒……收拾一下就回去了。”

“麻煩啥。”蘭措吉忙說,又猶豫了一下,問道,“工作……晚些去做,也可以吧?”

就在這時,久違的信息提示音響了,雪莉低頭查看,是人力資源總監——那位后來被稱為“某總”的另一位“雪莉”。

“你看下周哪天方便過來辦理離職手續?”

她抹了一下嘴,食指與拇指頓時沾上墨綠色的細碎萱麻。看了眼對面的哥哥,半個下巴頦兒都是綠色的。她笑了。

哪天辦理呢?那間此刻距離她兩千公里的辦公室內,還靜臥著她的電腦、她的移動硬盤和她的臺式梳妝鏡,還有,她常年沖泡的用以疏肝理氣的玫瑰花和滋補通潤的蜂蜜。然而待在那里的每一天,氣從來沒順過,人也沒潤過。半個月前,接到董事總經理的電話,開場白便是:“照理說,今天是你合同到期續約的日子。”

續約,對雪莉來說向來不值一提,因為從來都是平滑過渡。不過這一次,董事總經理卻特意致電,并用了足足四十五分鐘,向她科普了一套“機制”。

“你知道,為了確保絕對的公正和對你負責,”對方說,“我們的管理人員多次商討,特意進行了盡量全面、客觀的評估。”聽到這里,雪莉已將手機放置一旁,按下免提鍵,在一旁的地墊上壓腿。

根據董事總經理的這套“全面、客觀”的評估機制,有九位與雪莉“深度合作”的公司員工分別被要求注冊一個“匿名郵箱”,并在三日之內完成一套針對雪莉表現的問卷,內容涉及客戶管理、團隊支持、業務能力等多方面的綜合素質。由于是來自匿名郵箱的匿名打分,老板將客觀地對問卷結果加以評判。

“然而,我不得不說,結果比較……遺憾。”

董事總經理說罷,似如釋重負。為將這套“機制”的公正性充分說清,她嗓子都說啞了。

雪莉在那一刻停止壓腿,僅對筋疲力盡的老板說了聲“謝謝您”,便掛斷電話。其實在聽見“全面、客觀”四字后,她便已推導出了“遺憾”。據董事總經理說,她在客戶管理和團隊支持兩項上,得分均為二分,滿分五分。

究竟是哪九位匿名員工呢?事后,她甚至饒有興致地想了一想。自然,肯定不包括被關在女廁的那一位。那位一定給她十分,只可惜二人沒共事過。而這九員大將里,只有一人暴露了自己,主動給雪莉打過一通電話,是一名她平日幾乎沒有過多關注的、團隊新進的“AAE”。

“我覺得您挺好的,他們干嗎讓我給您打分啊?”初出茅廬的小男孩兒十分困惑。

董事總經理那通電話之后,公司上下似乎都對她格外溫柔。人力資源總監反復向她強調:“其實是辭退,不再續約了,但你寫個辭職信,一切可按主動離職辦理。”

對,主動離職,我希望主動離職。雪莉的心亮了一下,仿佛也瞬間有了主動離開男友的力量,盡管,后者早已離開了她。

“娘娘吃得少,像個鳥。”弟弟竟說話了。

“‘口袋’我都背了三個了呢。”雪莉沖小家伙擠了一下眼睛。才一天半,她好像已經和兩個孩子熟悉起來。她遞給大孩子和小孩子一人一根羊肋條。

老頭兒和老太太在悄沒聲地吸溜羊肉湯。雪莉感到他們與這世界的交流似乎已進入另一個向度,雖無聲無息,卻無時無刻不在進行。她狠狠地長摁手機側腰的按鍵,徹底關機。

“實在忙的話……”蘭措吉顯得不知所措,“也再住上一晚吧。”

“嗯!”雪莉未加思索。

“娘娘住下!住下!”孩子們都很興奮,大的拍手,小的喊叫。

“別吵!”他們的母親嚴厲起來,半晌,將聲音降低八度,對雪莉說,“我看你累著,飯吃罷去好好睡一下。”

十分中肯,是個讓她瞬間認同的誘人提議。

午餐結束,是弟弟領著她去房間休息。一只黑燙的小手將她攥得極緊,揪著她往前快步走。到了她屋里,她看清孩子的脖子像個小車軸,十個手指甲都鑲著黑邊。她從包內抽出一張濕紙巾,給孩子從臉到手擦拭一遍。紙巾成了碳色。

孩子就要逃竄,她說“等會兒”,又從包里翻出一瓶面霜。

“不搽香!”五歲的傻小子激烈抗議。

“必須搽香。”

她細致地給小臉小手涂好油,順便為他理了一下額頭發際處依然柔軟的卷曲絨毛。孩子幾乎敬畏地看她。

她忽然想到孩子的父親。眼下,這還似小羊羔一般的孩子,十幾二十年后,會不會也就在某個工地上傻大黑粗地給人運沙子和水泥呢?

孩子不斷嗅自己的小黑手,而后安靜地出去,不忘認真地給雪莉關緊房門。

她沒去拉那片薄薄的農家自制窗簾,僅是將花被扯來一角,蓋住肚子,任憑室外明晃晃的高原陽光,全部傾瀉在自己身上。

現在,這里,是她人生黃粱一夢的醒來處。男友和她仿佛從沒認識過。又或者,他只是那種出現在莫名夢中,為支持莫名情節發展的莫名人物,原本哪里也沒見過、不認識,更不屬于白天積累的記憶庫,于是,夢中的碰面無論發生過什么,都不該占用白天的思考與思念。然而,的確發生了“什么”,而那個“什么”,是自己過去半年唯一的親切。她感到自己最激烈的感情、最深刻的痛苦,都被空擲進夢境一般無法界定的時空夾縫。那里深不見底,那里無人知曉,仿佛被遺棄在太空、戴著玻璃面罩獨自浮游的宇航員。眼前,又出現手機壁紙上那顆星球。在太陽白晃晃的過度曝光下,她喪失了意識。

睡醒一覺,天依舊是明晰湛藍的。她從窗戶看見蘭措吉正踩著一截木梯登上屋頂。她趕忙出屋,也隨著攀登那架梯子。

屋頂無比開闊、平整,半邊都平鋪著已曬干的“曲拉”。

太陽下,嫂子笑得眼瞇成線。“咋上來了?”她說。

雪莉“哦”了一聲,便席地坐在屋頂一角,雙腿順房檐垂下。

原來,如此輕而易舉便能擁有從未擁有的視角。盡收眼底的小院形同玩具,純藍的艷陽天似嶄新的綢布,伸手可觸,而四周群山正步步向自己逼近,她仿佛貼靠在大山敞開的懷里。

孩子們不見蹤影。院內,老太太正扶老頭兒緩慢坐進一輛農用兩輪手推車。車從陳舊程度判斷,似乎曾是裝柴火或牛糞的。

“他們上哪兒?”她問。

嫂子走到她身旁,望了望,說:“是推阿爸上茅房。”

“慢些啊!”她沖年邁的父母喊一嗓子。老太太輕揮下手,示意放心。

雪莉緊緊盯著那輛推車。皺成一團的妻子,推著不中用的丈夫,用院內到院門的幾步路,播放著一幕遲緩至極的慢鏡頭。

她突然覺得心口一陣鈍痛,那層一向完好的創可貼像被撕開一角,她陷入猝不及防的驚恐。

一種瞬間升起的、想要全然依靠并信賴一個人,或被什么人全然依靠并信賴的渴望,讓她手足無措。她再度想起那個說著“可能過不了我媽那一關”的年輕男人,沒有胸肌、沒有腹肌,甚至有些黑胖,且永遠在說錯話辦錯事,而自己也如許多戀愛中的女孩兒一樣,愛叫對方一聲“胖子”。那種似乎會永遠屬于自己的憨厚,那些確乎曾僅屬于自己的日日夜夜,帶來親人一樣的粘連。她好想伏在那方脆弱的、退縮的、背叛的、毫不堅實的胸膛上徹徹底底、蠻不講理地大哭一場啊。

無法信任和依靠。群山點頭,樹林頷首。

十年職場,九員大將,二分收場。只因自己還不足夠“拼”,無法“極致”也無法“做絕”。但凡睡眠可以力挺她,神經可以輔佐她;但凡它倆都沒有掉鏈子的話……然而,自己又要蹬著這輛永動機車駛向哪里呢?

無法信任和依靠。

十年,一切說出口的都是臺詞,一切伸過來的都是假肢。剛剛想和誰左右試探地生出一點真情誼,對方就會在某個轉角猝不及防揭下一層羊皮,露出半張狼臉。她曾天真地將客戶方的一位同齡姑娘當作“性情中人”,然而在她發燒三十八點五攝氏度、家中網絡全面癱瘓的那個夜晚,對方依舊條分縷析地命令著她為五篇“新聞通稿”和九篇“角度稿”逐一配插圖,在她發來的大塊頭圖片壓縮包毫無懸念地一個也無法打開的情況下。

“用你自己手機的熱點,趕緊聯網啊!”對方毫不猶疑地緊逼。她獨自鏖戰到凌晨三點,既沒耽誤發稿,也沒耽誤發燒——體溫次日攀升至三十九點五攝氏度。

去年,她也曾想和一個十分面善可親的孕婦同事走得近一些,結果不承想,孕婦比自己還不要命,同時坐鎮三十個工作群,一言一語對接項目信息至每日午夜,不僅在預產期前一個月從她團隊撬走精兵強將,還把一整場國際水準的高科技戰略發布會順利承辦下來,并于休產假前,從“D(總監)”變成了“SD(高級總監)”,終于與雪莉平級。

艷粉的頭巾,軍綠的球鞋,嫂子的眼神像來自鹿一樣靈動的動物。在漫天的網絡信號下,她仿佛獨立于世,不懂思念,也不覺孤單。她掏出兜里的手機,開機后,一一點進四十五個工作群組,“刪除并退出”。那一刻,宇宙似乎也停滯半秒,仿佛耗時千年、殫精竭慮的愚蠢造物,被失望至極的造物主頃刻毀滅。

“孩子呢?”她問嫂子。

“跑走了。”嫂子不以為意地笑,“哪里玩著吧。”

她提議一起去找孩子們,順便走走。二人于是從屋頂下來,一路穿越林子,來到河灘上。

原本草綠色的河灘,被霧蒙蒙的粉吞沒了大片綠,走近看是高矮錯落的野花,花叢中閃現大團曬干的牛糞。

雪莉隨手摘取一朵小粉花,舉在手里端詳。它花瓣繁多,乍看少說也有十瓣,且每瓣竟都不重疊,如人工黏合的一般,彼此毫無遮掩,齊整地坦陳。

“這花叫什么名?”

“水晶晶花。”蘭措吉說,“還有山丹花、馬蓮花、饅頭花……多啊,名都叫不上。”

兩人在河灘上漫無目的行走,找孩子的任務似早已就地取消。身旁水聲急不可耐,河面波光高頻閃動,艷陽之下,萬物披掛榮耀,高原的夏天如此開朗明艷。

“娘娘……今年多大了?”蘭措吉似鼓起十二萬分勇氣試探著問。

“三十三歲。”雪莉據實答。

“哦,年輕著……”

“你呢?”

“我比你大著幾歲呢!”蘭措吉臉上升起大姐姐的自信和溫厚。

“嗨,都是同齡人。”

雪莉說著,然而心里早沒什么“同齡人”的概念。兩千公里以外的鐵馬冰河,年少的可能出手老辣,年長的可能為老不尊,但無一例外個個驍勇善戰、不輟拼殺……她自己也從未在任何年齡做過“那個年齡該做的事”。

回程路上,看見那間“旱廁”的身影,雪莉懊惱自己又想去廁所了。

來到茅房邊上,她感到似乎有嫂子在身邊,異味和恐怖都已被大幅削弱,不過是青山綠水之間的一個小窩棚而已。

“你等一下。”說罷,蘭措吉身手矯健地從茅房后身抄起一把鐵鍬,鏟了好幾鍬類似秸稈灰的東西,三兩下傾倒進糞坑,進行了快速且具針對性的“修飾”。

“你去。”她說,手握鐵鍬站得遠遠地等候。

雪莉毅然邁入。她發現搖搖欲墜的踏板角落里,先前的一沓廢報紙不復可尋,同樣位置不知什么時候被放置了一盒“抽取式面巾紙”。艷紅的盒身上,印有明顯侵犯肖像權的某一線女星略微重影的半身像。從包裝字樣上看,應是購買洗衣皂贈送的促銷品。她像蛙類一樣鼓著兩腮,全力屏住呼吸,盡量對狂舞的蒼蠅熟視無睹。全速方便完畢,她抽出一張紙巾。然而,就在那一剎,許是紙盒太過輕便,竟不慎墜入她胯下的深淵。女星的粉白臉緩緩滲入糞便,純白的紙巾全軍覆沒。

她再度踮腳逃竄。

下一秒,她發現自己已抱著蘭措吉放聲大哭。說不清是沮喪還是畏懼,躥升直至爆表,熔斷了她情緒系統的保險絲。歸根結底,還是個“怕”字,在心頭清晰升起。太害怕了,怕這絕對赤裸的糞便,一如怕沒工作、怕沒男人、怕沒頭發、怕沒一處“家門”。

“我把紙巾給弄掉了……”她在嗚咽中避重就輕。

“掉了不怕、不怕的啊……”蘭措吉輕拍她后背。

忽然,有什么在捶打自己的屁股,回頭一看,是哥哥,正嘻嘻嘻地樂,頭一遭,孩子叫出一聲:“娘娘!”

“走掉!”蘭措吉再度這般簡潔地斥責兒子。

雪莉飛快收起哭腔,抹干眼淚,才看見弟弟也在旁邊,迷茫又忌憚地站著。她抓起一只黑燙的小手說:“走,回家。”

傍晚,吃過蘭措吉“簡單揪的一點面片”后,包括雪莉在內的六個人,團坐在堂屋的黃光里。一兩天光陰,她覺得自己已成為這個家極其自然的一部分。

老太太點起一支煙,開始獨自吞云吐霧,悄無聲息。老頭兒則弓著背,像馱著石碑的老龜一樣,艱難地將自己挪出屋。

“去扶著。”嫂子沖小兒子說。孩子立馬飛過去扶上姥爺。

不一會兒,孩子步子沉甸甸地回來了,雙手端著一滿盆的熱水。

雪莉條件反射地起身要去幫忙,嫂子卻說:“他會弄,你別管。”

小家伙哼唷哼唷將盆放在哥哥板凳邊,哥哥自如地將穿著臟旅游鞋的一雙腳伸給弟弟,似乎天天如此,如一家人打開電視看新聞一樣稀松平常。

水汽蒸紅了弟弟的臉蛋,他認真地為哥哥脫掉鞋襪。哥哥看弟弟的眼神,就像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一輛玩具小車,愛惜而專注。五歲的男孩兒,悶著小禿腦袋,奮力地給哥哥洗腳。他一絲不茍地反復將水撩上哥哥的小腿和膝蓋。

墻上那幅寫有“馬到成功”四個大字的“八駿圖”下,蘭措吉就靜坐在她母親的煙霧中。

雪莉表示自己要早點休息,因次日要趕路。蘭措吉十分不安地從板凳上站起來,鄭重地說:“那你早點歇。”

突然間,她苦于找不到詞匯描摹嫂子的眼睛。也許,是清澈與殷切吧。而在那清澈和殷切背后,仿佛涌動著很想關心對方的一股急切,卻又只能節制甚至笨拙地表達。

艷粉色的頭巾看去全無心事,臉上的“紅二團”又似永遠稚氣。然而,她細想一番,嫂子日日夜夜面對的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殘的殘,需常年飼養看管的、從羊到豬的各類動物,還有灶臺、針線和那間旱廁。這是個“爛攤子”已幾乎毋庸置疑。

但蘭措吉好像根本就沒在吃苦,甚至不能說她在承受。她仿佛只是在生活,安于一種設定。或者,根本不在乎此設定與彼設定之間的所謂差距。

次日清晨六點,村里唯一“跑旅游”的村民已將面包車停在院門口。兩個孩子和一對老人都認真在門口列隊,為雪莉送行。她倉促地將蘭措吉拉到角落里。

“這個拿上。”她說,攥著兩千元紙幣的手,使勁往嫂子褲兜里塞著。

對方力氣十分大,拼死抵住并躲閃。

然而雪莉很堅持,同時從衣兜里掏出那部手機。“這個也拿上,我都清理干凈了。”她強調,“必須拿上,是我給哥哥和弟弟的,給孩子的。”

蘭措吉使出渾身力氣推卻,雪莉硬是不將手回撤。

“我給孩子的!”她覺得自己又要哭了,“我這個,至少比較……智能。你大兒子喜歡照相。”

坐在面包車的副駕上,隨著車行漸遠,她也任由自己飛快地遠離了那還在門邊歪歪扭扭揮著手的五個人,遠離了那片密林,更遠離了那間旱廁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在油菜花海里,她想起嫂子最后對自己說的“一定再來啊”,和自己說的“有空一定再來”的已然茫遠的許諾。

三十六小時后,她已拖著二十英寸的箱子,出現在自家公寓里。

整座城市正尊嚴盡失地在每年如約而至的那場桑拿中硬挺著。已自閉多日的房間,此刻如地宮里的棺木一樣憋悶。她飛快將窗戶打開九十度,卻不過是讓窗外的憋悶與屋內的憋悶不分彼此地連成一片。

她試圖大口呼吸,吸入的卻只有似乎根本不含空氣因子的熱浪。一種或許就此窒息的恐懼攫住了她。

沒開燈,她和衣在一團漆黑中躺在單人床上。那件曾承載她事業與情愛深深焦灼的小物件,現正褪去它的一切“智能”,被千里之外一對小兄弟攥在手中。

總得再買一部,她明白。但至少,眼下這一時半刻還不用。

而就在這一時半刻的奢侈里,她在屬于自己的絕對疆域中遙想高原。

再過個把月,早秋就會讓氣溫驟降,那間小院內外將天寒地凍,無法想見的寒冷會持續半年,甚至更久。而蘭措吉,依舊會睜著鹿一般靈動的眼,手腳敏捷地打理一切,打理數張嘴的飯食,打理殘疾的兒子,還有,打理那間旱廁。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理的。為何面對眼前這些過度的便利、過高的效率、過分的智能,都無從打理,常常,只想掩面而泣。

原刊責編 ? ?張 ? ?菁 ? ?李 ? ?璐

【作者簡介】君婷,畢業于北京外國語大學西班牙語系,后赴美獲新聞學碩士。曾供職于《華爾街日報》,后于某上市公司負責投資者關系業務。發表有中篇小說《女神牛開麗》《巔峰之癲》。出版有長篇小說《女北京》《某女朝陽》《我心中被刪除的姑娘》,雜文集《我忍無可忍的青春》《從矯情小公主到歡樂老母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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